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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下一天,克勒韦尔来看女儿女婿;上门的时候全家刚吃过中饭,都在客厅里。赛莱斯蒂纳上前搂着父亲的脖子,仿佛他隔天还来过似的,虽则两年以来他是第一次出现。
  “你好哇,父亲,”维克托兰向他伸着手。
  “大家都好哇,孩子们!”自命不凡的克勒韦尔说。——“男爵夫人,我跟你请安。呦,天哪!这些娃娃长得多快,简直要赶走我们了!好象说:爷爷,我要出头哪!”——“伯爵夫人,你老是这么美!”他望着奥棠丝补上一句,“哎!还有咱们的好姑娘贝姨……可是你们都很好啊……”他这样一个个的招呼过来,大声笑着,把大胖脸上红膛膛的肥肉很费事的扯动了一阵。
  然后他满脸鄙薄的神气瞧了瞧女儿的客厅:
  “亲爱的赛莱斯蒂纳,我要把索塞伊街的家具统统给你,放在这儿不是挺好吗?你的客厅要换新了……啊!这个小文赛斯拉!这些娃娃乖不乖呀?哎,要有品行哟!”
  “是的,为那些没有品行的人,”李斯贝特说。
  “这种讽刺,亲爱的贝特,现在刺不到我了。告诉你们,我多少年不上不下的局面就要结束;以家长的地位,我就在这儿简简单单报告你们,我要续弦了。”
  “行,你续弦就是了,”维克托兰说,“当初我跟赛莱斯蒂纳订婚的时候你说的话,我可以让你收回……”
  “什么话?”
  “你说过不再结婚。你得承认,当时我并没要求你许这个愿,而是出于你自动,我还提醒你不应该束缚你自己。”
  “不错,我想起了,亲爱的朋友,”克勒韦尔很不好意思的回答,“呃!……孩子们,要是你们肯好好对待克勒韦尔太太,你们是不吃亏的。维克托兰,你的体贴使我很感动……一个人对我慷慨决不会白慷慨……好吧,对你们的后母客客气气,一齐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父亲,你不告诉我们谁是你的未婚妻吗?”赛莱斯蒂纳说。
  “这是戏文里的秘密。得了吧,别装疯作傻了!贝特一定告诉了你们……”
  “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贝特插嘴道,“有些名字在这儿是不能提的……”
  “好吧,那么我来说,是玛奈弗太太!”
  “克勒韦尔先生,”律师板起脸回答,“我们夫妇决不出席你的婚礼,并非为了利害关系,我刚才已经很真诚的声明过了。真的,你要觉得这门亲事圆满,我也很高兴;可是我的动机是为了顾到荣誉顾到廉耻,那是你应该了解而我不能表白的,因为我不能再碰一个还没有收口的伤疤……”
  男爵夫人对奥棠丝递了一个眼色。她便抱起孩子说:
  “来,文赛斯拉,洗澡去!——再见,克勒韦尔先生。”
  男爵夫人不声不响的向克勒韦尔告辞。孩子听到这个临时安排的洗澡大吃一惊的神气,使克勒韦尔不由得笑了一笑。
  律师等到只剩下贝特、岳父、和妻子三个人的时候,高声说道:
  “你要娶的那个女人,劫掠了我父亲的财物,有计划的把他搅到那个田地。她害了岳父又偷了女婿,使我妹妹伤心得要死……你想教我出席表示我们赞成你的荒唐吗?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我真心替你惋惜!你没有家庭观念,不懂得至亲骨肉之间的休戚相关。情欲是无理可喻的,不幸我知道得太清楚了!痴情的人又是聋子又是瞎子。赛莱斯蒂纳为了尽她的儿女之道,决不肯对你有一言半语的责备。”
  “哼,那才妙呢!”克勒韦尔想拦住女婿的埋怨。
  “赛莱斯蒂纳对你要有一言半语,也不会做我的妻子了,”律师接着说,“可是我,趁你还没有失足掉下去的时候,我可以劝劝你,尤其我早已声明绝对没有利害观念。我关心的决不是你的财产!而是你本人……为表明我的心迹,我可以补充一句,免得你签订婚约再有什么顾虑,我的经济情形很好,绝对用不着再想旁的念头……”
  “还不是靠了我!”克勒韦尔脸孔涨得通红。
  “靠了赛莱斯蒂纳的家产,”律师回答,“你给女儿的陪嫁,实际还不到她母亲留下来的一半,要是你后悔,我们可以全部奉还……”
  “你知道不知道,先生,”克勒韦尔摆好了姿势,“一朝姓了我的姓,玛奈弗太太的行为,对外只是以克勒韦尔太太的身份负责了?”
  “在爱情方面,对于荡检踰闲的私情,你这种态度也许是贵族气派,也许是宽宏大量;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姓氏,一条法律,一个头衔,能够把卑鄙无耻,榨取我父亲三十万法郎的偷盗行为一笔勾销!亲爱的岳父,我老实告诉你,你的未婚妻配不上你,她欺骗你,爱我的妹夫斯坦卜克象发疯一样,代他还债……”
  “那是我还的!”
  “好,那么我替斯坦卜克伯爵高兴,他将来会还你的;可是她的确爱他,非常爱他,常常在爱他……”
  “爱他!……”克勒韦尔的脸完全变了样,“哼,毁谤一个女人是卑鄙的、下流的、小人的行为!……先生,一个人说这种话是要有证据的……”
  “我可以拿证据给你看。”
  “我等着!”
  “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我什么时候,哪一天,几点钟,能够揭穿你未婚妻丢人的行为,我后天可以告诉你。”
  “好极了,那我才高兴呢,”克勒韦尔一下子又镇静起来,“再见,孩子们。——再见,李斯贝特……”
  “你跟他去啊,贝特,”赛莱斯蒂纳咬着贝姨的耳朵。
  “怎么,你就这样走了吗?……”李斯贝特在后面叫着克勒韦尔。
  “啊!他狠起来了,我的女婿,他老练了。法院、议会、那些政界司法界的门道把他教出山了。哼!他知道我下星期三结婚,今天是星期日,他老先生还说三天之内可以把我老婆出丑的日子告诉我……亏他想得出……我要回去签婚约,你跟我来吧,李斯贝特,来!……他们不会知道的!我本想留四万法郎利息的存款给赛莱斯蒂纳,可是于洛刚才那种行径教我永远死了心。”
  “等我十分钟,克勒韦尔老头,你先到大门口车上等着,我进去推托一下再出来。”
  “行,就这样吧……”
  “喂,”贝特到客厅里对大家说,“我跟克勒韦尔一块儿去;今天晚上签婚约,我可以把条款告诉你们。我去看那个女的,大概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们的父亲气得很,要剥夺你们的继承权咧……”
  “为了要面子,他不会的,”律师回答,“我知道他想保留普雷勒那块地,要另外留起。即使他再有孩子,赛莱斯蒂纳也得分到一半遗产,法律规定,他不能把全部家产送人……可是这些问题和我不相干,我只想着我们的名誉……去吧,贝姨,”他握了握她的手,“听清楚他们的婚约。”
  二十分钟后,贝特和克勒韦尔走进猎犬街的公馆。玛奈弗太太正在美滋滋而又急不可待等候消息,克勒韦尔去办交涉原是她的主意。日子一久,瓦莱丽对文赛斯拉爱得要死要活;那是女人一辈子总有一遭的痴情。不成器的艺术家,在玛奈弗太太手里变了一个十全十美的情人。她少不了文赛斯拉,正如过去于洛少不了她。她把头靠在斯坦卜克肩上,一只手抓着软底鞋,一只手给情人拿着。从克勒韦尔出门起,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象现代的长篇作品一样,都是‘不许转载’的。这种艳体诗的杰作,自然而然引起艺术家的遗憾,他不胜懊丧的说:
  “啊!我结了婚真是倒霉,要是听了李斯贝特的话等着,我今天可以娶你了。”
  “只有波兰人才希望把一个忠心的情妇变做太太!”瓦莱丽叫道,“把爱情去换责任!把快乐去换烦恼!”
  “我觉得你真是任性得厉害!我不是听见你跟李斯贝特提到蒙泰斯男爵,那个巴西人吗?”
  “你肯替我把他打发掉吗?”
  “要你不跟他见面,大概只此一法了,”那个过去的雕塑家回答。
  “告诉你,我的心肝,我过去敷衍他是想嫁给他的,你瞧我把什么话都对你说了!”她看见文赛斯拉做了一个手势,便接着说:“噢!那时我还没有认识你呢。我对他许的愿,他老是拿来跟我为难,逼得我这一次差不多象秘密结婚一样;因为他一知道我要嫁给克勒韦尔,他这种人是会……会把我杀死的!”
  “噢!怕这个做什么!……”斯坦卜克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姿势,表示一个有波兰人爱着的女子,根本不会有这种危险的。
  的确,在武侠方面,一般的波兰人决不是说大话,他们当真是勇敢的。
  “可是克勒韦尔这混蛋偏偏要铺张,为了结婚想拿出他又要省钱又要摆阔的老脾气,使我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
  自从于洛男爵给撵走之后,亨利·蒙泰斯男爵就承继了他的特权,可以在夜里自由出入;但是尽管她手段巧妙,还没有找到一个借口能跟巴西人吵架,而让他自以为理屈。这一点苦闷,她就不能对心爱的斯坦卜克说。她很了解男爵那种半野蛮的性格,极象李斯贝特,所以想到这巴西种的奥赛罗,她就要发抖。听见车子的声音,斯坦卜克把手从她腰里抽回,离开了瓦莱丽专心读报去了。瓦莱丽却是聚精会神的绣着未婚夫的拖鞋。
  李斯贝特走到门口,指着他们咬着克勒韦尔的耳朵说:“这不是造她谣言是什么?你瞧她的头发,可有一点儿走样?
  照维克托兰那种口气,你简直可以捉到一对野鸳鸯。”
  “亲爱的李斯贝特,”克勒韦尔摆好了姿势,“你瞧,把一个荡妇变做一个烈女,只消引起她的热情就行!……”
  “我不是老跟你说吗,女人就喜欢你这样的风流胖子?”
  “要不然她也太没有情义了,我在这儿花了多少钱,只有葛兰杜跟我两个人知道!”
  说罢他指了指楼梯。葛兰杜原想在屋子的装修上(克勒韦尔还以为是自己的创作呢),跟走红的建筑师克莱雷蒂——他是替埃鲁维尔公爵设计约瑟法公馆的——见个高下。可是克勒韦尔对艺术一窍不通,象所有的布尔乔亚一样先把费用限制了。一切都得照工程细账去做,葛兰杜就无法实现他建筑师的理想。约瑟法公馆跟猎犬街公馆的不同,就在于一个是每样东西都有个性,一个是俗不可耐。凡是你在约瑟法家欣赏的,在任何旁的地方都找不到;而在克勒韦尔家辉煌耀眼的,随处都可以买得来。这两种奢华之间有着百万金钱的鸿沟。一面独一无二的镜子值到六千法郎,由厂商制造而大量生产的只值五百。一座真正布勒手造的大吊灯,在拍卖场中值到三千;用模型翻出来的同样的东西,一千或一千二就可买到:在考古学上,前者有如拉斐尔的真迹,后者只是临本。一幅拉斐尔的临本,你又能估它多少价钱?所以,克勒韦尔公馆是市侩摆阔的标本,而约瑟法公馆是艺术家住宅最美的典型。
  “我们打过了架,”克勒韦尔走向他的未婚妻说。
  玛奈弗太太打了铃。
  “去请贝蒂埃先生,”她吩咐当差,“请不到就不准你回来。”然后她搂着克勒韦尔:“我的小老头,要是你成功了,咱们的吉日就得延期,耽搁我的幸福,还得大大的铺张一番;既然全家反对这头亲事,那么朋友,为了体统关系,一切应当从简,尤其新娘是一个寡妇。”
  “我可是相反,我要摆一摆路易十四那样的大场面,”最近克勒韦尔觉得十八世纪太渺小了。“我定了新车;有老爷的,有太太的,都是漂亮的轿车,一辆是大型的四轮马车,一辆是华丽的敞篷轻便马车,座位之妙,就象于洛太太一样抖啊抖的。”
  “啊!我要?……怎么,你现在不做我的绵羊了?不行,不行。我的小鹿儿,你得照我的意思办。今天晚上咱们签婚约,不用请外客;然后,星期三,咱们正式结婚,真象人家私下结婚一样,用我可怜的母亲的说法。咱们穿得简简单单的,到教堂望一场弥撒。咱们的证人是斯蒂曼,斯坦卜克,维尼翁和马索尔,全是风雅人物,好象是偶然闯到区政府的,为了我们临时去参加一次弥撒。你请区政府的同事做主婚,例外的定在早上九点。弥撒定在十点,十一点半我们可以回家吃饭了。我已经答应客人,不到夜晚决不散席……我们请的有毕西沃,你的老伙计比罗特里·杜·蒂耶,卢斯托,韦尼赛,莱翁·德·洛拉,韦尔努,都是顶儿尖儿的风雅人物,根本不知道我们结婚;咱们把他们弄得莫名其妙,大家喝醉一次,教李斯贝特也参加:我要她学一学结婚的玩意儿,让毕西沃向她求婚,使她……使她去掉一点儿傻气。”
  两小时功夫,听玛奈弗太太尽在那儿疯疯癫癫的胡诌,克勒韦尔不觉说出几句极其中肯的话:
  “这样一个嘻嘻哈哈的女人怎么会下流?疯头疯脑,是的!
  可是心术不正……嘿,得了罢!”
  瓦莱丽在双人沙发上教克勒韦尔靠在她身边,问:“你孩子们说我些什么呢?总是些丑话喽!”
  “他们说你的喜欢文赛斯拉有点儿不清不白,欧,你这样一个贤德的人!”
  “我自然喜欢他啰,我的小文赛斯拉,”瓦莱丽叫着艺术家,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额角。“可怜的孩子,无依无靠,没有财产!还要给胡萝卜色的长颈鹿瞧不起!你瞧,克勒韦尔,文赛斯拉是我的诗人,我公开的喜欢他,把他当做我的孩子一样!那些正经女人到处只看见坏事。哼!难道她们不能安安分分守着一个男人,不去伤害别人吗?啊,我象一个百依百顺的孩子,再也不希罕什么糖果了。那些可怜的女人,真是白活!……又是谁这样糟蹋我的呢?”
  “维克托兰,”克勒韦尔说。
  “你干吗不把他顶回去,用他妈妈的二十万法郎叫这个臭律师闭嘴?……”
  “啊!男爵夫人早溜了,”李斯贝特说。
  “叫他们小心点,李斯贝特!”玛奈弗太太把眉毛一竖:“要就是他们在家里招待我,而且要好好的招待,同时也得上我这个后娘家里来,全得来!要不我就(替我告诉他们)叫他们都见不得人,比男爵还不如……我终究要放赖了!真的,一个人不坏就沾不到便宜。”
  三点钟,卡陶的后任贝蒂埃公证人,和克勒韦尔商量了一会,(因为某些条款是要看小于洛夫妇的态度而定的,)把婚约宣读了。克勒韦尔给新娘的财产计有(一)利息四万法郎的款子,特别注明是哪几种证券;(二)住宅和住宅内的全部家具;(三)三百万法郎现金。此外,凡是法律许可的部份,他都送了未婚妻;日后遗产无须另造清册;遇有死亡而没有儿女时,双方把全部的动产不动产互相遗赠。这张婚约订立以后,克勒韦尔的资本只剩了两百万。如果新娘将来再生孩子,那么因为二百万资本中还有一部分送给瓦莱丽,所以赛莱斯蒂纳的名下被剋扣到五十万了。在克勒韦尔订立婚约以后所剩的家产中,五十万约略等于九分之一。
  李斯贝特回到路易大帝街吃晚饭,满脸绝望的神气。她把婚约加以说明,加以注解,不料赛莱斯蒂纳跟维克托兰一样,全不把这个坏消息放在心上。于是她说:
  “孩子们,你们得罪了父亲!玛奈弗太太赌咒要你们招待克勒韦尔太太,你们也得上她家里去。”
  “休想!”于洛回答。
  “休想!”赛莱斯蒂纳说。
  “休想!”奥棠丝也跟着说。
  看到于洛一家这个强硬的态度,李斯贝特马上想叫他们屈服。她说:
  “她好象拿住你们什么把柄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慢慢我可以打听出来……她只是含含糊糊的提到二十万法郎,跟阿黛莉娜有关的。”
  男爵夫人就在她坐着的便榻上慢慢的倒了下去,剧烈抽搐起来。
  “去罢,孩子们!”男爵夫人叫道,“你们招待那个女人吧!
  克勒韦尔是一个小人!真该受极刑……你们服从那女人吧……啊!真是一个魔鬼!她什么都知道!”
  嚎啕大哭的说完了这几句,于洛太太勉强挣扎着上楼,由女儿和赛莱斯蒂纳一边一个扶着。只剩下贝特和维克托兰两人的时候,她叫道:
  “这是什么意思?”
  律师站在那儿发愣,根本没听见贝特的话。
  “维克托兰,你怎么啦?”
  “我怕极了!”律师脸上顿时有了杀气,“谁要碰我母亲,我决不甘休,那我不顾一切了!我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碎尸万段,象打死一条毒蛇一样……吓!她胆敢威胁我母亲的性命跟名誉!……”
  “别说给人家听,亲爱的维克托兰,她还说要教你们大家都见不得人,比男爵还不如……她埋怨克勒韦尔没有把使你母亲那么惊慌的秘密,堵住你的嘴。”
  男爵夫人情形很严重,请了医生。医生处方用了大量的鸦片。阿黛莉娜吃过药,沉沉睡熟了;可是全家的人还是非常担心。下一天,律师老早就上法院,特意经过警察厅,托公安处长伏脱冷通知圣埃斯泰夫太太上他家里去。鼎鼎大名的处长回答:
  “先生,上面有命令不许我们过问你的事,可是圣埃斯泰夫太太是做生意的,她可以帮你忙。”
  回到家里,可怜的律师知道母亲有神经错乱的危险。毕安训医生,拉哈比医生,安迦教授,会诊之下,决定试一试最后的治疗方法,把集中头部的血舒散开去。毕安训正在告诉维克托兰,为什么别的医生认为不治之症,他还希望能把这个凶险的高潮压下去。忽然当差的来通报,说当事人圣埃斯泰夫太太来了,维克托兰不等毕安训一句话说完,就丢下他象疯子似的奔下楼去。
  “怎么,在这个家庭里,难道疯狂会传染的吗?”毕安训转身对拉哈比说。
  医生都走了,留下一个实习医生看护于洛太太。
  “一辈子的清白!……”自从发病以后,病人只有这句话。
  李斯贝特再也不离开阿黛莉娜,老在床头陪着;两位年轻太太觉得贝姨真是了不起。
  律师把怕人的老婆子带进办公室,仔细关了门,问:
  “圣埃斯泰夫太太,咱们到了什么程度啦?”
  “嗯,好朋友,你考虑过了吗?”她冷冷的俏皮的望着维克托兰。
  “动手了没有?”
  “你愿不愿意花五万法郎?”
  “行,事情非办不可了。你知道吗?那个女的一句话,就教我母亲的性命跟理性都发生了危险!你干吧!”
  “已经在干了!”
  “那么?……”维克托兰浑身的肌肉都抽紧起来。
  “那么你不限制费用吗?”
  “相反。”
  “因为已经花了两万三。”
  小于洛瞪着圣埃斯泰夫太太,象呆子一样。
  “哎哟!你这样一个法院里的明星,难道是傻子不成?我们用这笔数目买到一个贴身老妈子的良心跟一张拉斐尔,不算贵啊……”
  于洛睁大着眼睛愣住了。
  “哎,告诉你,”圣埃斯泰夫太太又说,“咱们收买了兰娜·图萨尔小姐,玛奈弗太太的心腹……”
  “我明白了。”
  “你要舍不得花小钱,老实告诉我!”
  “得了吧,我相信你,一切照付!我母亲说这些人应该受极刑……”
  “可惜分尸那一套现在不时行啦,”老婆子回答。
  “你保险成功吗?”
  “让我去干就是。你的报仇大计已经下了锅啦。”
  她望了望钟,刚好是六点。
  “你的报仇大计正在穿衣服,牡蛎岩饭店的炉子已经生火,套车的马在喘气,我的铁烧热啦。啊!你的玛奈弗太太,我了如指掌。总之,什么都有了准备。老鼠药已经放好,明儿我可以告诉你耗子有没有上钩。我相信是会的!再见,我的孩子。”
  “再见,太太。”
  “你懂英文吗?”
  “懂的。”
  “你看过《麦克白》这个剧吗,英文的?”
  “看过。”
  “那么孩子,你要做王啦!就是说你那份家产拿稳了!”这个狰狞可怖的妖婆,好似莎士比亚早已预料到的,而她也似乎熟悉莎士比亚。①
  她让于洛目瞪口呆的站在办公室门口。
  “请你别忘记,紧急审理是定在明天,”她假装当事人的口气,很婉转地说。
  看见外面来了两个人,她便装做一个潘贝希伯爵夫人。②
  --------
  ①你要做王啦一句,即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女巫的预言。麦克白野心勃勃,与妻共谋弑君自立,后遭恶报,悔恨而死。
  ②拉辛名剧《讼棍》中的女主角,以健讼著称。

  于洛对这个冒充的当事人行着礼,心里想:“吓,还有这一手!”
  蒙泰斯·德·蒙泰雅诺男爵是一个公子哥儿,但是一个莫测高深的公子哥儿。巴黎的时髦人物,跑马场中的赌客和交际花,都称赞这位外国贵族的难以形容的背心、鞋油擦得无可批评的靴子、无可比拟的手杖、人人称羡的马匹、以及由名副其实的奴隶、吃足鞭子的黑人赶着的车辆。他的财富是人人知道的,在有名的银行家杜·蒂耶那儿,他有七十万法郎存款;但人家老是看见他单身出入。倘使去看第一场的新戏,他坐的是正厅散座。他不来往任何沙龙,从来不跟一个交际花一块儿出现!他的名字,和巴黎上流社会中那些美女,一个都联不起来。他的消遣是在跑马总会打惠斯特牌。人家因之毁谤他的私生活,甚至更奇怪的,毁谤他的身体,把他叫做孔巴比斯①……有一天,毕西沃,莱翁·德·洛拉,卢斯托,佛洛丽纳,爱洛伊丝·布里斯图小姐,拿当,在大名鼎鼎的卡拉比讷家,跟许多男女豪客一同吃宵夜的时候,大家想出了这个滑稽之极的绰号,说明蒙泰斯那种特殊的生活。马索尔以参议官资格,克洛德·维尼翁以前任希腊文教授资格,对一般无知识的交际花,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历是根据罗兰②的《古代史》中一个故事,孔巴比斯,这位自愿恪守清规的阿贝拉尔③,据说是一个替亚述王看守妻子的角色。一个波斯、大夏、美索不达米亚,以及昂维尔的后继者博卡日④老先生的地理书上才有的地区的古代东方怪物。这个使卡拉比讷的座客笑了大半天的诨号,引起许多粗俗的笑话,不便在此细述,免得法兰西学院借此不给本书蒙蒂翁奖金,我们只消知道,这个绰号从此就跟长头发的漂亮男爵分不开。约瑟法背后叫他巴西怪物,就象人家把什么五颜六色的硬壳虫叫做怪东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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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孔巴比斯,公元前三世纪塞琉西王安条克一世的宠臣,因爱上王后而自宫,以保持对王的忠诚。
  ②夏尔·罗兰(1661—1741),法国历史学家。
  ③阿贝拉尔(1079—1142),著名神学家、哲学家。
  ④昂维尔(1697—1782),博卡日(1760—1826),均为法国地理学家。

  卡拉比讷,真姓名叫做赛拉菲娜·西奈,是交际花中最享盛名的一个,靠了美貌和利嘴,在同行中夺去了蒂凯小姐(她更知名的名字是玛拉迦)在第十三区的宝座。她和银行家杜·蒂耶的关系,有如约瑟法·弥拉和埃鲁维尔公爵的关系。
  圣埃斯泰夫太太向维克托兰保证成功的那天早上七点钟,卡拉比讷对杜·蒂耶说:
  “你今晚请我上牡蛎岩饭店成吗?去把孔巴比斯请来;我们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情妇……我跟人打赌说是有的……我要赢这个东道……”
  “他老住在王子饭店,我去转一转就得了,”杜·蒂耶回答,“好,大家玩一下罢。你把咱们的人马统统请来,什么毕西沃,洛拉等等,把全班清客都邀来!”
  七点半,全欧洲都去吃过饭的馆子、一间最华丽的客厅内,饭桌上光彩夺目,摆着全套银器,那是为虚荣心拿大批钞票会账的特等酒席定制的。流水般的灯光,把镂刻的边缘照耀得如同瀑布。侍者要不是年纪太轻,内地人简直会当做是外交官;那副俨然的神气表示他们是挣大钱的。
  先到的五位客人等着其余的九位。第一是毕西沃,一切风雅集团的提调,到一八四三年还没有过时,他的看家本领是永远有新鲜的笑话,这在巴黎是和德行同样难得的。其次是当代最大的风景画家与海洋画家莱翁·德·洛拉,他的出人头地是作品从来不低于他初出道时的水准。一般交际花平时就少不了这两位滑稽宗匠。没有一次宵夜,没有一个饭局,没有一个集会没有他们的。卡拉比讷既是主人公开的情妇,当然在最先到之列,水银泻地的灯光照着她一对巴黎无敌的臂膀、一个象车工车出来的脖子(没有一丝皱纹!)、极精神的脸、深蓝浅蓝拚起来的挑绣缎子衫、英国花边的数量足够一个村子一个月的粮食。当晚不登台的珍妮·卡迪讷,穿扮得象神仙一般,她的肖像已经大众皆知,无庸赘述。对这些妇女,宴会永远是行头的比赛,好象长野跑马场大赛马,个个都想替背后的百万富翁得奖,她们仿佛向竞争的对手说:“你瞧我值这个价钱呢!”
  第三个女人,没有问题是一个初出道的嫩角色,眼看两位有钱而老资格的前辈身上那样的奢华,差不多自惭形秽了。极简单的穿着一件蓝色金银镶边的白开司米衣衫,满头插着鲜花,理发匠笨拙的手段,无意之间倒使她的金黄头发另有一番天真的风度。盛装之下有点儿发僵,她正如俗语所说的,免不了初次登台的那种羞人答答。刚从瓦洛涅乡下来,她的新鲜娇嫩在巴黎是无人竞争的,她的天真纯朴连垂死的人见了都会动心;她的美,和诺曼底供应巴黎戏院的多少美女不相上下。齐齐整整的脸上,线条的纯粹,就象天使的一样合于理想。乳白的皮肤反映着滟潋的灯光,好比一面镜子。腮帮上细腻的色调,仿佛是画笔调出来的。她名字叫做西达丽斯。我们在下文可以看到,对于努里松太太和玛奈弗太太下的那局棋,她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卒子。
  这个十六岁的尤物是卡拉比讷带来的,她给珍妮·卡迪讷介绍了,卡迪讷说:
  “啊,我的乖乖,你的手臂不象你的名字呀。”
  的确,西达丽斯令人赞美的一双手臂是肌理紧密,斑痕很多而血色鲜明的。
  “她值多少?”珍妮·卡迪讷轻轻的问卡拉比讷。
  “一笔遗产。”
  “你想把她怎么办?”
  “噢!要她做孔巴比斯太太!”
  “你做这个媒一定有好处喽?”
  “你猜吧!”
  “一套银器?”
  “我已经有三套了!”
  “钻石?”
  “我还要出卖呢……”
  “难道给你一只绿毛猴子吗?”
  “不,是一幅拉斐尔!”
  “亏你想得出!”
  “约瑟法老是拿她的画吹牛,把我耳朵都聒聋了,”卡拉比讷回答,“我要搅些好东西胜过她……”
  杜·蒂耶把饭局的主角巴西人带来了。接着来的是埃鲁维尔公爵和约瑟法。歌唱家穿着一件简单的丝绒衣衫;可是脖子里亮着一条十二万法郎的珠项链,在白茶花似的皮肤上你简直辨不出珠子。漆黑的发髻中间戴着一朵红茶花(另外一种的美人痣!)非常惹眼;每条臂膀上戴了十一只珠镯。她过去跟珍妮·卡迪讷握手,卡迪讷说:“把手镯借给我!”约瑟法便脱下来放在一个盘子里递给她的朋友。
  “哎哟,了不起!”卡拉比讷说。“真要做了公爵夫人才行!从没见过这样多的珠子!”她转身对着矮小的埃鲁维尔公爵:“为了装扮这个丫头,你大概把海洋都捞空了吧,公爵?”
  卡迪讷只拿了一只手镯,把余下的二十只套上歌唱家美丽的手臂,亲了一下。
  余下的客人是:文坛的清客卢斯托、拉帕菲林和玛拉迦、马索尔、沃维奈,最重要的一家报馆主人泰奥多尔·迦亚。王爷气派的埃鲁维尔公爵,当然对谁都彬彬有礼,但对德·拉帕菲林另有一种招呼,虽没有特别尊敬或亲密的意味,却仿佛告诉大家:咱们才是一家人,才配称兄道弟!这种成为贵族标识的招呼,是特意行出来气气资产阶级的风雅人士的。
  卡拉比讷请孔巴比斯坐在她左手,埃鲁维尔公爵坐在她右手。西达丽斯坐在巴西人旁边,她的另一边是毕西沃。紧靠公爵的是玛拉迦。
  七点,开始吃生蠔。八点,在两道菜之间,大家尝了一点冰镇潘趣酒①。这一类筵席的菜单是众所周知的。九点,十四位客人喝了四十二瓶各式各样的酒,照例的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四月里最没味儿的饭后点心已经端上。这种令人头晕的气氛,只能使诺曼底姑娘一个人有点儿醉意,在那里哼一支圣诞歌的调子。除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人神志不清;酒客和交际花是巴黎饭局中的精华。大家嘻嘻哈哈,虽然眼睛发亮,照样很精神,可是谈话的方向转到了讥讽、轶事、和秘史方面。至此为止,话题回来回去总离不了跑马、交易所、批评公子哥儿和喧传一时的丑事等等,慢慢的却染上亲密的意味,快要分化为捉对子谈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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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酒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的饮料。
  这时卡拉比讷向莱翁·德·洛拉,毕西沃,拉帕菲林,杜·蒂耶飞了几个眼风,大家便提到了爱情。
  “正经医生从来不谈医学,真正的贵族从来不提家世,有才气的人从来不谈自己的作品,”约瑟法说;“咱们干吗要谈自己的本行?……为了这个饭局,我特意教歌剧院停演,难道在这儿还得工作不成?所以诸位,别装腔了吧。”
  “人家跟你谈的是真正的爱情,我的乖乖!”玛拉迦说,“是一个人不怕倾家荡产、把父母妻子一齐卖掉、不怕进克利希监狱的那种爱情……”
  “那么你说吧!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歌唱家回答。
  “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是学的巴黎小孩子的口吻,在那般交际花嘴里,加上挤眉弄眼的表情,变了一句意义无穷的话。
  “难道我不爱你吗,约瑟法?”公爵轻轻的说。
  “你也许是真的爱我,”约瑟法笑着咬着公爵的耳朵,“可是我,我的爱你并不象他们说的,好象没有了爱人,世界就变了漆黑。我觉得你合意、有用、可并非少不了你。明儿你要走了,马上有三个公爵来替补你一个……”
  “难道巴黎会有什么爱情?”莱翁·德·洛拉说,“大家挣钱还来不及,怎有功夫谈真正的爱情?爱情是要把你整个儿化掉的,象糖碰到了水一样。要谈爱,非得一百二十分的有钱,因为爱情会使一个男人没有男人味,差不多跟我们这位巴西男爵一样。我早已说过,天下的极端总是殊途同归,碰在一起的!动了真情的人好比一个太监,因为在他眼里,世界上是没有女人的了!他神秘得很,仿佛真正的基督徒在荒野中修行!你们瞧瞧这位了不起的巴西人吧!……”
  全桌的人都开始打量亨利·蒙泰斯,他变了视线的中心,不由得害臊起来。
  “他象牛吃草似的啃了几个钟点,也象牛一样的不知道旁边有一个巴黎最……我不说最美,但是最新鲜的姑娘。”“这儿什么都是新鲜的,本饭店的鱼就是出名的新鲜,”卡拉比讷凑上一句。
  蒙泰斯男爵慇懃的望着风景画家回答:
  “说得好!我为你干一杯!”
  他向莱翁·德·洛拉点点头,举起满满的一杯波尔图酒,很豪爽的喝完了。
  “那么你是有爱人的了?”卡拉比讷问,她认为他的干杯就是承认的意思。
  巴西男爵教人斟满了酒,对卡拉比讷行了礼,照样干了一杯。
  “祝夫人健康!”卡拉比讷的口吻那么滑稽,引得画家,杜·蒂耶,毕西沃都哈哈大笑。
  巴西人不动声色,象一座铜像。卡拉比讷看到这种镇静,不由得心中着恼。她明知蒙泰斯爱着玛奈弗太太,可是料不到这个人会这样的死心塌地,这样的咬紧牙关不露一点口风。从情人的态度上,往往可以判断他所爱的女人,正如从情妇的举动上可以判断她的男人。巴西人俨然以为爱着瓦莱丽同时也受到瓦莱丽的爱,他的笑容在老于世故的人看来简直是在讽刺人家。他的神气也真值得欣赏:脸上没有一点儿酒意,暗黄眼睛射出那种特有的光彩,丝毫不露出他的心事。卡拉比讷不禁暗暗的想道:
  “好厉害的女人!竟然把这颗心封得这么严!”
  “他是一块顽石!”毕西沃低低的说,自以为这不过是对巴西人放一炮,没有想到卡拉比讷非把这座堡垒攻下来不可。
  卡拉比讷的右边谈着这些表面上极无聊的话,她的左边,埃鲁维尔公爵,卢斯托,约瑟法,珍妮·卡迪讷和马索尔,继续在讨论爱情问题。他们研究那些希有的现象究竟是怎样产生的,由于风魔,由于固执,还是由于爱情?约瑟法听腻了这套理论,想把谈话改变一个方向。
  “你们说的,连你们自己都莫名其妙!你们之中有哪一位,爱一个女人,并且是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爱到把自己的家产、女儿的家产、都搅得精光,出卖前程,断送过去的光荣,冒着苦役监的危险去偷盗政府,害死一个叔叔、一个哥哥,听人家蒙着眼睛摆布,做梦也没想到人家要开他最后一次玩笑,故意使他看不见那个他掉下去的窟窿!哼,你们之中哪一个是这样的人?杜·蒂耶的心是一口保险箱,莱翁·德·洛拉的是才气,毕西沃只知道爱他自己,马索尔胸中只有大臣两字;卢斯托只有五脏六腑,他这个会让拉博德赖太太离开的人;公爵太有钱,没法拿倾家荡产来证明他的爱情;沃维奈根本谈不上,我不把放债的当做人。所以,你们从来没有爱过,我也没有,珍妮,卡拉比讷,都谈不上……至于我刚才说的那种角儿,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她对珍妮·卡迪讷说,“那是咱们可怜的于洛男爵,我现在正当做走失的狗一样在招寻,因为就要找到他。”
  卡拉比讷神色异样的望着约瑟法,想道:“咦!难道努里松太太有两张拉斐尔吗?怎么约瑟法也在耍弄我?”
  “可怜的家伙!”沃维奈说,“他的确伟大,的确了不起。那种气派!那种风度!简直是弗朗索瓦一世的局面。头脑多灵活,搅钱的时候多巧妙多有天才!只要是有钱的地方,他就会去找,就会去挖,哪怕是砌在巴黎四郊的坟场里,我想他现在就躲在那些地方……”
  “而这些,”毕西沃接口说,“是为了那个玛奈弗太太!一个不要脸的骚货!”
  “她要嫁给我的朋友克勒韦尔了!”杜·蒂耶插了一句。
  “她还爱我的朋友斯坦卜克爱得发疯呢!”莱翁·德·洛拉说。
  这三句话,仿佛把蒙泰斯当胸打了三枪。他脸色发白,气得好容易才抬起身子:
  “你们都是些混蛋!你们不应该把一个良家妇女,跟你们那些堕落的女人混在一起,尤其不应该把她当做你们胡说八道的靶子。”
  蒙泰斯的话,给全场一致的叫好声和鼓掌声打断了。由毕西沃,莱翁·德·洛拉,沃维奈,杜·蒂耶,马索尔为首,大家哄成一片。
  “皇帝万岁!”毕西沃嚷着。
  “替他加冕呀!”沃维奈叫道。
  “替忠实的丈夫做一声猪叫!替巴西叫好呀!”卢斯托喊。
  “啊!黄脸男爵,你爱咱们的瓦莱丽?”莱翁·德·洛拉说,“你真有胃口!”
  “他说话是不大客气,可是有气魄!……”马索尔插了一句。
  “可是我的好主顾呀,你是人家介绍给我的,我是你的银行家,你的天真要教我受累了。”杜·蒂耶说。
  “啊!告诉我,你是一个正经人……”巴西人问杜·蒂耶。
  “我代表大家,谢谢您,”毕西沃说着,行了一个礼。
  “你得告诉我一些老实话……”蒙泰斯根本不理会毕西沃。
  “这个吗,”杜·蒂耶回答,“我可以告诉你,克勒韦尔请我去吃他的喜酒。”
  “啊!孔巴比斯替玛奈弗太太辩护!”约瑟法一本正经的站起来说。
  她装出悲壮的神气走到蒙泰斯身旁,在他头上亲热的拍了一下,把他望了一会,做出滑稽的钦佩的表情,侧了侧脑袋:
  “不顾一切的爱情,于洛是第一个例子,这儿是第二个;
  可是他不算数,他是从热带来的!”
  约瑟法轻轻拍着他脑袋的时候,蒙泰斯在椅子上坐了下去,眼睛瞪着杜·蒂耶:
  “要是你们想开我一个巴黎式的玩笑,想逼我说出秘密……”说着他仿佛射出一条火带,眼睛里亮出巴西的太阳,罩住了所有的客人。“那么求你老实告诉我一声,”他的口吻几乎象小孩子般的哀求,“可是千万不能糟蹋一个我心爱的女人……”
  “嗨!”卡拉比讷咬着他的耳朵,“要是你给瓦莱丽欺骗了、出卖了、玩弄了,要是我在一小时以内,在我家里给你证据看,那你怎么办?”
  “那我不能在这儿对你说,当着这些伊阿古……”巴西人回答。
  卡拉比讷把伊阿古听做丑巴怪。
  “那么你别说话!”她笑着说,“别给那些巴黎才子当笑话,你到我家里来,咱们再谈……”
  蒙泰斯垂头丧气,结结巴巴的说:
  “要证据的!……唉,你想……”
  “证据只会太多,我还担心你发疯呢,光是疑心,你就气成这个样儿……”
  “这家伙的死心眼儿比故世的荷兰王还厉害①!——喂,卢斯托,毕西沃,马索尔,喂,你们后天不是都给玛奈弗太太请去吃喜酒吗?”莱翁·德·洛拉问大家。
  --------
  ①一八一五年登位的荷兰国王威廉一世以顽固著称。
  “对啊,”杜·蒂耶回答。“男爵,我可以告诉你,要是你有意思娶玛奈弗太太的话,你就跟一条议案一样给克勒韦尔一票否决了。我的老伙计克勒韦尔,存款利息有八万,你大概没有这个数目,要不然我相信你是会成功的。”
  蒙泰斯听着,又象出神又象微笑,大家觉得他的神气很可怕。这时领班的侍者过来附在卡拉比讷耳边说,有一位亲戚在客厅里要见她。交际花起身出去,碰到努里松太太,戴着黑纱面网。
  “噢,孩子,要不要我上你家里去?他上钩了吗?”
  “行啦,老妈妈,火药装足了,我只怕它爆炸呢。”卡拉比讷回答。
  一小时以后,蒙泰斯,西达丽斯,和卡拉比讷,从牡蛎岩饭店回来,到了圣乔治街,走进卡拉比讷的小客厅。努里松太太在壁炉前面一张沙发里坐着。
  “咦!我姑姑在这里!”卡拉比讷说。
  “是啊,孩子,我亲自来领我的利息。虽说你心地好,你会忘了的。明天我要付几笔账。做花粉买卖的手头总是很紧。你带的什么客人呀?……这位先生好象很不高兴似的……”
  这时可怕的努里松太太可以说是尽了她化身的能事,装得象一个普通的老婆子;她站起来拥抱卡拉比讷。操这种职业的交际花,由她拉下水的有上百个,卡拉比讷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位决不误听人言的奥赛罗,让我来介绍:蒙泰斯·德·蒙泰雅诺男爵……”
  “哦!久仰久仰,我常常听人家谈到你先生;大家叫你孔巴比斯,因为你只爱一个女人;可是在巴黎,只爱一个女人就等于没有女人。啊!你的爱人说不定就是玛奈弗太太,克勒韦尔的小娘子吧?……哎,亲爱的先生,你别怨命运,你的失败倒是运气……这婆娘真不是东西。我知道她的玩意儿!……”
  “哎哎!”卡拉比讷说;努里松太太拥抱她的时候早已把一封信塞在她手里。“你不知道巴西人的脾气。他们喜欢叫心跟头脑打架!……一朝忌妒之后他们是越来越忌妒的。先生嘴里说要赶尽杀绝,实际决不会下手,因为他真是爱极了。现在我把男爵带到这儿,是要给他看证据,从那个小斯坦卜克那里弄来的。”
  蒙泰斯迷迷忽忽的听着,好象这些话都跟他不相干。卡拉比讷脱下了天鹅绒的短大衣,拿起一封复制的信念道:
  我的小猫,他今晚在包比诺家吃饭,约好十一点左右到歌剧院接我。我五点半动身,希望在咱们的乐园里见到你。你给我上金屋饭店叫两客菜。你得穿上礼服,回头可以送我上歌剧院。咱们有四个钟点好玩儿。这张字条你得交还给我,并非你的瓦莱丽不相信你,我连性命、财产、荣誉都肯给你,可是造化弄人,不可不防。
  “男爵,这是今儿早上送给斯坦卜克的情书;你看地名吧!
  真迹刚才给毁掉了。”
  蒙泰斯把纸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认出了笔迹,忽然转出一个极中肯的念头,证明他对瓦莱丽的确痴心到了极点。他望着卡拉比讷说:
  “啊啊!你们撕破我的心有什么好处呢?要拿到这封信,马上复印下来,再把原本交还去,你们一定花了很高的代价。”
  卡拉比讷看见努里松太太对她做一个暗号,便说:“大傻瓜!你不看见这个可怜的西达丽斯吗?……这个十六岁的孩子,三个月来爱得你把吃喝都忘了,你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她不是伤心透了吗?”
  西达丽斯把手帕掩着眼睛装哭。
  卡拉比讷接着又说:“别看她软绵绵的好说话,眼见心爱的男人受了一个小淫妇儿的骗,她真是气疯了,她恨不得把瓦莱丽杀死呢……”
  “咄咄咄,这是我的事!”巴西人说。
  “怎么!你!……杀人?”努里松太太说,“这儿可不兴这一套了。”
  “噢!我,我又不是这儿的人!我是王家武官团里的,你们的法律管不着我,要是你们给我看到证据……”
  “喝!这字条不是证据吗?”
  “不,我不相信写的字,我要亲眼目睹……”
  “噢!亲眼目睹!”卡拉比讷对冒充姑妈的暗号完全明白;
  “这不难,可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看看西达丽斯。”
  努里松太太一个暗号递过去,西达丽斯便脉脉含情的望着巴西人。
  “你喜欢不喜欢她?你能不能负责她的终身?”卡拉比讷问。“一个这样漂亮的姑娘,要有一所住宅,要有自备车马才配得上!总不能狠着心肠叫她走路吧。并且她还欠着债……你欠多少呀,孩子?”卡拉比讷把西达丽斯的胳膊拧了一把。
  “她值得多少就是多少,只要有主顾,”努里松太太说。
  “听我说!”蒙泰斯终于发现了这个女人之中的精品,“你让我看到瓦莱丽吗?”
  “嗨,看到她,还看到斯坦卜克!”努里松太太回答。老婆子把男爵打量了已有十分钟,认为这个工具已经合乎她的理想,起了杀心,尤其是已经相当糊涂,不会再提防人家了,她便插身进来,接着说:
  “亲爱的巴西佬,西达丽斯是我侄女,我不能不过问一下。揭穿秘密不过是十分钟的事;因为是我的一个朋友,把幽会的房间租给斯坦卜克,此刻正在陪瓦莱丽喝咖啡的,好古怪的咖啡!可是她管这个叫做咖啡。所以,巴西佬,咱们先得把条件谈妥。我喜欢巴西,那是一个热地方。你打算把我的侄女怎么办?”
  “你这只老鸵鸟!”蒙泰斯忽然发觉了努里松太太帽子上的羽毛,“你打断了我的话。要是给我看到……瓦莱丽跟那个艺术家在一起……”
  “就象你希望跟她在一起的那个样子,”卡拉比讷说。
  “那么我把这个诺曼底姑娘带到……”
  “哪儿去?……”卡拉比讷问。
  “巴西喽!我娶她做老婆。我叔父留给我一块十里见方的地,不许出卖的,所以至今还在我手里;我有一百个黑人,男的、女的、小的,全是黑人,都是叔叔买来的……”
  “原来是一个黑奴贩子的侄儿!”卡拉比讷撅起嘴巴,“那得考虑一下。——西达丽斯,我的孩子,你是不是亲黑派?”
  “哎哎!卡拉比讷,别开玩笑啦,”努里松太太说,“我跟先生谈正经呢。”
  “要是我再搅一个法国女人,我要她整个儿归我的了。我预先通知你,小姐,我是一个王,可不是立宪制度的王,而是一个沙皇,所有的下人都是买来的,谁也不能走出我的王国。周围一百里内没有人烟,靠里边是野蛮人住的,到海边还隔着象法国一样大的沙漠……”
  “那我宁可在这儿住一个阁楼!”卡拉比讷说。
  “我就是这么想,才卖掉了所有的田地跟里约热内卢①的产业,回到这儿来找玛奈弗太太的。”
  “这样的旅行决不是闹着玩的,”努里松太太说。“不说钱吧,就凭你这么一个人就该有人爱,尤其生得这么漂亮……
  哟!他漂亮喔!”她对卡拉比讷说。
  “非常漂亮,比隆于莫的马夫还要漂亮,”交际花回答。②西达丽斯抓起巴西人的手,他却是一本正经的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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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西城市。
  ②十九世纪法国作家亚当作的喜歌剧《隆于莫的马夫》,有一段唱辞是:噢!噢!噢!噢!他多漂亮,隆于莫的马夫!

  “我这次来是预备把玛奈弗太太带回去的!”巴西人继续申说他的理由,“你们不知道我干吗花了三年功夫才回到巴黎来吗?”
  “谁知道你这个野蛮人的玩意儿!”卡拉比讷说。
  “因为她老是说愿意跟我两个人在荒野里过日子!……”
  “你信她这种话,那你不是野蛮人,而是文明人中间的傻瓜了。”卡拉比讷说着哈哈大笑。
  巴西人全不理会交际花的讽刺,接着说:“她对我一遍又一遍的尽说,所以我在那块大产业上盖了一个美丽的庄园。然后我回法国来接瓦莱丽,而我第一晚跟她久别重逢的时候……”
  “久别重逢说得好文雅,”卡拉比讷说,“这句话我倒要记下来。”
  “她要我等那个混账的玛奈弗死了再说,我答应了,也原谅她接受了于洛的慇懃。我不知道是不是魔鬼穿上了女人的裙子,可是那女人从那时起对我百依百顺,从来没有使我起过一分钟的疑心!……”
  “哎唷!她真是了不起!”卡拉比讷对努里松太太说。
  努里松太太点了点头。
  “我相信她的程度,”蒙泰斯说着流下泪来,“跟我爱她的程度一样。我刚才差一点把饭桌上的人统统打嘴巴……”
  “我看得出来!”卡拉比讷说。
  “要是她骗了我,要是她嫁了人,要是她这时候在斯坦卜克的怀抱里,那么这女人真该千刀万剐,我要杀死她,象掐死一个苍蝇一样……”
  “可是有宪兵呢,我的孩子!”努里松太太的笑容,简直教人起鸡皮疙瘩。
  “还有警察,还有法官,还有刑事法庭等等……”卡拉比讷接口说。
  “你只会吹大炮!亲爱的,”努里松太太想知道巴西人泄愤的方法。
  “我要把她杀死的!”巴西人冷冷的重复一遍,“吓!你们叫我野蛮人……难道我会学你们那些傻子的样,到药材铺去买毒药吗?……跟你们一路回来的时候,我想过了,倘使你们说瓦莱丽的话是真的,我该用什么方法报仇。我的黑人之中,有一个随身带着动物性的毒药,比植物性的毒药强得多,能够教人害一种极可怕的病,只有在巴西可以治。我打算给西达丽斯吃下去,由她传给我;然后,等到克勒韦尔夫妇的血完全中了毒,无药可救了,我已经带你的表妹过了亚速尔群岛①,我再把她治好,跟她结婚。我们野蛮人自有我们野蛮人的办法!”他瞅着诺曼底姑娘问:“西达丽斯是我少不了的帮手。她欠多少债?……”
  “十万法郎!”西达丽斯回答。
  “她话虽不多,说倒说得很好,”卡拉比讷轻声对努里松太太说。
  “我气疯了!”巴西人倒在椅子里,嗓子都嗄了,“我气死了!可是我要亲眼看到,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复印的一张字条!……谁敢说不是假造的?……哼,于洛男爵爱瓦莱丽!……”他忽然想起约瑟法的议论;“既然她还活着,足见他并不爱她!……我吗,他要不是整个儿属于我,我决不让她活着给别人受用!……”
  蒙泰斯的神气很可怕,但他的声音更可怕!他狂嗥怒吼,浑身扭曲;他碰到什么就砸破什么,胡桃木在他手里象玻璃一样。
  “哎哟!你瞧他打烂多少东西!”卡拉比讷望着努里松太太说。——“喂,我的乖乖,”她拍了拍巴西人,“疯狂的罗兰②做在诗里是很好,在人家屋里却是既不成体统,代价又很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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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大西洋,属葡萄牙。
  ②十六世纪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长诗《疯狂的罗兰》中的主角,因爱情而丧失理智。

  “我的孩子,”努里松太太走到绝望的巴西人前面站定了,“我跟你是同道。一个人爱到某个地步是至死方休的,生命应当替爱情做担保。一个人临走还不破坏一切?还不同归于尽?我敬重你,佩服你,赞成你,尤其是你的办法使我变了亲黑派。可是你是爱她的呢!会不会软心呀?……”
  “我!……要是她真的不要脸,我……”
  “得了吧,归根结底,你说话太多,”努里松太太又回复了她的本来面目“一个存心报仇,自命为有办法的野蛮人,做事决不象你这样。要看到你的小娘儿在她的乐园里,你就得带西达丽斯一起去,假装走错房间;可是不能闹乱子!你要报仇,就得装做没有出息,让你的情妇摆布……明白没有?”
  努里松太太看见巴西人对这套巧妙的手段大为惊讶。
  “走吧,鸵鸟,”他回答,“咱们走!……我明白了。”
  “再见,我的乖乖,”努里松太太招呼卡拉比讷。
  她递了一个眼色,叫西达丽斯陪了蒙泰斯下楼,自己留在后面。
  “现在呀,我的贝贝,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他把她当场勒死!那我不是糟了吗?咱们一定得斯斯文文的来。噢!我相信你的拉斐尔是赢定了,有人说那不是拉斐尔,是米尼亚尔①。不管它,反正更好看;人家说拉斐尔的画都是黑黑的,这一幅却是漂漂亮亮,跟一张吉罗德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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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尼亚尔(1612—1695),路易十四时代的宫廷首席画师。
  ②吉罗德(1767—1824),法国著名历史画家。

  “我只要胜过约瑟法就行!管它,米尼亚尔也吧,拉斐尔也吧……噢!那小贼婆今天晚上的珠子呀……为了得到它,教人进地狱也甘心!”
  西达丽斯,蒙泰斯,努里松太太,踏上一辆停在卡拉比讷门外的马车。努里松太太悄悄地嘱咐车夫,目的地是意大利人大街上的某幢屋子,却不要马上赶到,因为从圣乔治街出发只有七八分钟的远近;可是努里松太太指定走勒珀勒蒂耶尔街,而且要慢慢的过,好仔细瞧瞧街上停的车马。
  “巴西佬!你瞧着,有没有你小天使的车马仆从。”
  马车经过的时候,男爵指了指瓦莱丽的车。努里松太太便说:
  “她吩咐下人十点钟来,她另外坐了车到那所屋里去会斯坦卜克,在那边吃饭;半个钟点以内她要上歌剧院。这些都安排得很好!所以你给她骗了这么久。”
  巴西人不答话。他变做老虎似的,不动声色,又回复了刚才饭桌上那副令人惊叹的神气。他的镇静,正如一个破产的人交出清册以后的神气。
  在即将出事的屋子门口,停着一辆双马车;车行的店号叫做总公司,人家也就跟着把这种车叫做总公司。
  “你先在车上等,”努里松太太对蒙泰斯说,“这儿不象咖啡馆可以随便进去,我会派人来请你的。”
  玛奈弗太太和文赛斯拉的乐园,不象克勒韦尔的小公馆,克勒韦尔认为没有用处,已经让给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了。这座乐园是许多人的乐园,在意大利人大街一所屋子的五层楼上,靠楼梯口,统共只有一个房间。屋子每层的楼梯口都有一个房间,原来是给每个公寓做厨房的。但是整幢房屋变做价钱极贵的、幽会的旅馆以后,二房东,真正的努里松太太,在新圣马可街开着香粉铺的,极有眼光,识得这些厨房的价值,把它们改装成饭厅。每间都有厚实的墙壁,临街取光,楼梯台上两道其厚无比的房门,使它跟屋子其余的部分完全隔绝。在里面一边吃饭一边谈着重要秘密,决没有被人听见的危险。为了安全起见,临街的窗子外边有百叶窗,里边有护窗板。由于这些特点,每间每月的租金要三百法郎。这幢包括许多乐园、许多秘密的屋子,由第一个努里松太太花两万四千法郎租下,不论市面好坏,每年可以净赚两万,而且总管(第二个努里松太太)的薪水已经除掉,因为她自己是不经管的。
  租给斯坦卜克伯爵的乐园,壁上糊着波斯绸,软软的地毯,使你脚下再也感觉不到油蜡上得红红的、又冷又硬的、丑恶的地砖。两张漂亮椅子,床嵌在凹进去的地位,给桌子遮掉了一半。精美的晚餐吃过了,桌上放着残肴剩菜,在酒神与爱神耕耘过的场地上,高高耸起两个长塞子的酒瓶和一个香槟酒瓶,香槟在杯子里早已没有了泡沫。烤火椅子的旁边,摆着一张花绸面的齐整的沙发,大概是瓦莱丽置办的,一口红木五斗柜,上面的镜子是蓬巴杜式的镶工。除了天花板上半明半暗的灯光以外,还有饭桌上和壁炉架上的蜡烛添了一点儿亮光。
  这幅简单的素描,显出一八四○年巴黎的寒伧,连私情的场面都是这样寒伧;想到三千年前神话中火神捉维纳斯奸情的局面,真有无从说起之感。
  西达丽斯跟男爵上楼的时节,瓦莱丽正站在柴火融融的壁炉前面,教文赛斯拉替她扣束胸带子。在这等情景中,一个清秀典雅,象瓦莱丽那样不肥不瘦的妇人,越发显得天仙一般的美。粉红的皮肤,色泽的滋润,即使最迟钝的眼睛也要为之精神一振。在极少掩蔽之下,衬裙的褶裥和束胸,把身体的线条勾勒得那么清楚,格外教人割舍不得,尤其在非分手不可的时节。镜子里那张得意的笑脸,扭来扭去表示不耐烦的脚,整着没有完全理好的头发的手,感激不尽的眼睛,还有那股满足的热情,象落日一般使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是火辣辣的,总之,她这时浑身上下都是令人回味无穷的宝藏!……谁要是回想起自己早年的荒唐,一定会辨认出这些甜蜜的细节,而对于洛和克勒韦尔一等人的风魔,即使不能宽恕,至少也能了解。女人在这种时候的魔力,自己是深知的,所以她们幽会之后总是精神焕发,好象返老还童一样。
  “哎哟!两年功夫还不会替一个女人束带子!你真是太波兰脾气了!已经十点了,文赛斯拉!”瓦莱丽笑着说。
  这时候,一个缺德的老妈子,很巧妙的用一把刀挑落了身门上的铁钩,——亚当与夏娃唯一的保障。她很快的推开房门(因为伊甸园的房客照例是迫不及待的),把一幅展览会里常见的,模仿加瓦尔尼①的风情画揭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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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瓦尔尼(1804—1866),法国画家。
  “太太,请进去吧!”老妈子说。
  西达丽斯带着蒙泰斯男爵走了进来。
  “哎唷,有人哪!……对不起,太太,”诺曼底姑娘吃了一惊的说。
  “怎么!是瓦莱丽!”蒙泰斯嚷着,猛的把门关上了。
  玛奈弗太太,过于剧烈的情绪一时也无从遮盖,不觉望壁炉旁边的烤火椅上坐了下去。两颗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转就不见了。她望着蒙泰斯,发现了诺曼底姑娘,忽然哈哈大笑。恼羞成怒之下,她衣衫不整的狼狈反而给遮过去了。她走到巴西人面前,高傲的目光亮晶晶的如同一对武器。
  “哼,”她摆好姿势,指着西达丽斯,“你的忠实敢情是这么回事!你对我起的誓、赌的咒,连一个从来不相信爱情的人也会相信!我为你作了多少牺牲,甚至于犯罪!……不错,先生,比起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姑娘,我一文不值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她指了指文赛斯拉。他那衣帽不齐的情景没有办法再否认。“那是我的事。我还能爱你?你这样下流的出卖我,暗中刺探我,这儿的楼梯每一级都是你出钱买来的,老板娘、老妈子、说不定连兰娜也在内……噢!你做得好事!——要是我对一个这样卑鄙的男人还有一点儿感情,我自有理由告诉他,使他加倍的爱我!……可是,先生,我让你去疑心,让你将来后悔不及……——文赛斯拉,我的衣衫!”
  她接过衣衫穿好,照了照镜子,若无其事的装扮完毕,对巴西人望都不望,象没有他在场一样。
  “文赛斯拉,完了没有?你先走。”
  她在眼角里,镜子里,偷觑着蒙泰斯,认为他苍白的脸色,又是那些强项的男人敌不住女人诱惑的表现。她过来抓着他的手,站的跟他相当靠近,让他闻到那股情人们为之陶醉的、可怕的香味;然后,觉得他的心在乱跳,她便含嗔带怨的瞅着他说:
  “你尽管去告诉克勒韦尔,他永远不会相信的,我还是可以嫁给他;后天他便是我的丈夫了……并且我要使他非常的快乐……再见吧!把我忘了算啦……”
  “啊!瓦莱丽,”蒙泰斯把她搂在怀里,“不行!……跟我上巴西去!”
  瓦莱丽望着男爵,觉得他又变了她的奴隶。
  “噢!要是你始终爱我,亨利,再等两年,我可以嫁给你;
  可是你现在这张脸,我觉得阴险得很……”
  “我可以发誓,是人家把我灌醉了,一些坏朋友硬把这个女人塞给我,一切都是出于偶然!”蒙泰斯说。
  “那么我还可以原谅你了?”她微笑着说。
  “你非嫁他不可吗?”男爵焦急到了极点。
  “八万法郎的进款!你瞧!”她那兴奋的神气竟有点儿可笑,“而且克勒韦尔那样的爱我,他会爱死的!”
  “啊!我明白了。”
  “那么咱们过几天再谈,”说罢她得意扬扬的下楼了。
  男爵在那里站了一会,想道:“好,那我不顾一切了。怎么!……这个女人竟想用她的爱情来收拾那个混蛋,象她当初算计玛奈弗一样!……这明明是上帝叫我来为人除害了!”
  两天以后,瓦莱丽脱胎换骨,改姓了一个巴黎区长的光荣的姓;她改姓以后一小时,在杜·蒂耶饭桌上把玛奈弗太太骂得狗血喷头的那批客人,就在她家里入席了。口头出卖朋友的轻薄行为,在巴黎生活中是挺平常的。克勒韦尔做了十足地道的丈夫,为表示他的得意,把巴西男爵邀请了;所以瓦莱丽很高兴的看到教堂里有蒙泰斯在场。他来吃喜酒,也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这些风雅人士,对情人的没有志气,寻欢作乐的交易,久已司空见惯。斯坦卜克对他素来当做天使的人开始有点儿瞧不起了,他那天悒郁不欢的表现,大家认为非常得体。波兰人仿佛借此表示,他跟瓦莱丽从此完了。李斯贝特来拥抱她亲爱的克勒韦尔太太,抱歉的说不能吃喜酒,因为阿黛莉娜病得厉害。
  “你放心,”她和瓦莱丽分手时说,“他们会请你去,也会上你这儿来。一听见二十万法郎几个字,男爵夫人差不多死过去了。噢!这个把柄你把他们拿住了;你慢慢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嗯?……”
  结婚以后一个月,瓦莱丽和斯坦卜克吵架已经吵到第十次;他要她解释亨利·蒙泰斯的纠葛,提出那天乐园出事的时候她说的话,不但口头羞辱她,并且严密监视她,使她夹在文赛斯拉的嫉妒与克勒韦尔的慇懃之间,连一分钟都不得自由。一向替她出得好主意的李斯贝特既不在身边,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气愤,甚至提出文赛斯拉借钱的事,狠狠的骂了他一顿。斯坦卜克一气之下,居然不上克勒韦尔公馆了。这样,瓦莱丽终算达到了目的,因为她要文赛斯拉离开一响,好恢复她的自由。克勒韦尔就要下乡去跟包比诺商量她上门拜客的手续,她预备趁那个机会跟男爵约会,和他待上一整天,把以前说过要使巴西人加倍爱她的理由告诉他。兰娜因为人家给了她很大的报酬,觉得自己的罪过一定不小,当然她真正关心的是主人而不是陌生人;那天早上她想点醒太太,可是人家恐吓过她,要是泄露风声,就得送她进疯人院,所以她心中很怕,只说:
  “太太现在很幸福了!干吗还要敷衍那个巴西人?……我就是不放心他!”
  “兰娜,你说得不错;我就想把他打发掉。”
  “啊!太太,那好极了。我真怕他,这个黑炭!我觉得他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你这个傻瓜!他跟我在一块儿,倒应当替他提心吊胆呢。”
  这时李斯贝特进来了。
  “亲爱的小山羊,好久不见啦!”瓦莱丽说,“我真痛苦……克勒韦尔跟我烦得要死,文赛斯拉又不来了,咱们吵了架。”
  “我知道,我就为他来的。下午五点钟光景,维克托兰碰见他正要走进瓦卢瓦街一家二十五铜子的饭馆,看他饿着肚子可怜,就把他带回了路易大帝街……奥棠丝一看文赛斯拉又瘦又病,衣冠不整,便马上跟他讲和了……你瞧你不是把我出卖了!”
  “太太,亨利先生来了!”当差的进来附在瓦莱丽耳边说。
  “李斯贝特,我不能陪你了;这些明儿再跟你解释!……”
  可是我们下文可以看到,不久瓦莱丽对谁都不能再解释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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