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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由于香槟酒散发出的碳酸气的刺激,一位哲学家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清醒过来,想到这群由于各种不幸遭遇而到这里来的女人,她们以前也许配得上人们最纯正的敬意。她们每人无疑都有一出流血的悲剧向人倾诉。她们每人几乎都有摆在面前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拖在背后的没有良心,忘恩负义的男子,以及用悲惨的代价换来的欢乐。宾客们有礼貌地走近她们,于是随着各种不同的性格,各种不同的谈话也开始了。各个会话的小集团也形成了。你也许会以为这是在上流社会的沙龙里,少女和少妇们在餐后献给宾客们咖啡、酒和糖果,帮助嘴馋的宾客克服消化的困难。但是,不久就爆发出阵阵的笑声,窃窃的私语增加了,声音也逐渐提高。这场狂欢的夜宴被控制了一会儿,经过一阵间歇,又有再度爆发的危险。这种寂静和喧哗的交替,仿佛是一曲贝多芬的交响乐在演奏。
  两位朋友坐在一张柔软的长沙发上,他们首先发现一个身段很匀称的高个子姑娘来到他们身边,她仪态万方,面型相当奇特,但是,很富刺激性,很有吸引力,正是由于有强烈的对比,反而牢牢地攫住了人们的灵魂。她那头浓黑的头发,一簇簇发鬈还带有淫荡的意味,好象曾经历了一场爱情的搏斗,发鬈蓬松地飘落在她宽阔的肩膊上,从她的双肩使人联想到更引人入胜的地方。一簇簇的黑色长发鬈半遮着她端庄的脖子,不时透过发鬈射进来的光线,使人看得见脖子上细致的,最美丽的轮廓。她那不很白的皮肤,反而衬托出了她容颜的鲜艳和色调的生动。她那双长着长睫毛的眼睛,放射出大胆的光焰和爱情的火花!她那张鲜红湿润的嘴,双唇半开半合,唤起人们接吻的欲望。这姑娘有一副强壮但却富有性感的健美体格;她的胸脯和胳臂都很发达,和卡拉什①画的美女形象差不多;尽管如此,整个看来,她却显得轻盈和柔软,而她的生气勃勃,又会令人联想到雌豹的轻捷,正如她健美的体格会给人提供致命的肉欲的快乐。尽管这姑娘似乎应该懂得逗笑和玩乐,她的眼睛和微笑却使人害怕。就象有恶魔附身的女先知似的,与其说她使人喜欢,毋宁说她使人惊愕。她所有的表情密集地象闪电般从她灵活的脸部掠过。也许她曾经使厌倦的人发生兴趣,但是一个青年人对她却只有恐惧。她就象从一座古希腊神殿的高处掉下来的一尊大型雕像,远看似乎是绝妙的精品,近看却粗糙不堪。尽管如此,她那惊人的美貌一定能够使阳萎的人勃起,她的迷人的声音,能够使聋子复聪,她的诱人的眼神能够使枯骨复生;因此,爱弥尔随便把她比作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比作某种阿拉伯风格的绝妙图案画,画上表现快乐在怒吼,爱情显得不知道有多么野蛮,暴怒的血淋淋的骚乱继之以优美的魔法和幸福的火焰;他还把她比作既会咬人,也会爱抚人的怪物,它似魔鬼那样狂笑,象天使般哭泣,它懂得在一次骤然的拥抱中施展出女人的浑身解数,除了处女忧郁的叹息和羞怯的欢乐;然后,在突然狂怒的瞬间,撕破自己的两胁,粉碎她的情欲和她的情人;最后毁灭她自己,就象暴乱的人民所干的那样。她身上穿一件红丝绒的长袍,毫不在乎地践踏从女伴头上掉下的几朵鲜花,并且把手里拿的银托盘傲慢地伸到两位朋友面前。她为自己的美貌自豪,也许是为自己的淫荡而骄傲,她露出一只在红丝绒衬托下分外洁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儿,就象欢乐的女王,象人类快乐的象征,为这种快乐,人们可以挥霍掉祖宗三代积累下来的财富,人们可以站在死尸上狂笑,嘲弄自己的祖先,拆散珍珠和金座,把青年人变成老头子,更常见的是把老汉变成青年;而这种快乐只属于那种经过思想的检验,对权力已发生厌倦的巨人,或者那种对他们来说,战争已成为一种游戏的人物。
   
  ①卡拉什(1560—1609),意大利画家。
   
  “你叫什么名字?”拉法埃尔问道。
  “阿姬莉娜。”
  “哦!哦!你是从《被解救的威尼斯》①来的!”爱弥尔嚷道。
   
  ①《被解救的威尼斯》(又译《威尼斯转危为安》)是英国诗人,剧作家奥特维(1652—1685)的悲剧,剧中人之一叫做阿姬莉娜。
   
  “对,”她答道,“象教皇登极时,照例取一个新名,表示他高于别人,我也另用了一个名字,以表示我高出于一切女人之上。”
  “你是否象你的女主人那样,有一位尊贵和可怕的阴谋家做情人,他爱你,而且知道在什么时候该为你而死?”爱弥尔激动地说,为这种表面的诗意弄得清醒过来了。
  “我曾经有过,”她答道,“但是,断头台变成了我的情敌。因此,我在我的服饰中总要有些红布片,意思是叫我决不要乐而忘返。”
  “哦!如果你们让她谈起拉罗歇尔的四个小青年的故事①,那就会没完没了。我说,阿姬莉娜,你快别说啦!难道女人不是全都有个情人来让自己为他痛哭吗?但是,她们并不全都象你那样有运气,让自己的情人在断头台上丧生。啊!我本人将更喜欢知道我的情人躺在克拉马坟场的墓穴里,而不愿知道他躺在我情敌的床上。”
   
  ①指拉罗歇尔地方的四个下级军官于一八二二年五月二十日在沙滩广场被处决的事件。
   
  这些话是一个最纯洁、最美丽、最可爱的娇小姑娘用又温柔又悦耳的声音说出来的,象这样的人儿,只能说是传说中的仙姑用魔棒一指便从一只魔蛋里跳出来的。她悄悄地走来,露出一张细致的面孔,蓝色的眼睛娇柔可爱,鬓角明净,身材窈窕。一个从清泉中逃出来的纯洁的水仙女也不比这少女更羞怯,更洁白,更天真的了,她似乎只有十六岁,还不知道罪恶,不懂得爱情,未经历过人生的风波,她来自一座教堂,她似乎曾在教堂中祈求过天使,请求准许提前把她召回天国。只有在巴黎才能遇到这类女人;她们外表天真无邪,她们的前额象雏菊般温柔、娇艳,却隐藏着最深刻的堕落,最精细的淫佚。这位少女温雅的容貌所流露的那种高贵姿质,一开始就使爱弥尔和拉法埃尔上了当,他们接受了她斟在铜子里的由阿姬莉娜用银托盘端过来的咖啡,并开始向她问这问那。后来她以一种可怕的比拟,那就是以一种自甘堕落的,淫荡而残忍的,鲁莽得足以犯罪,又坚强得足以讥笑罪行的姿态,去和她壮健的同伴那种粗鲁而热情的表情作对比;她是一个没心肝的魔鬼,以自己的无情去惩罚那些多情善感的人,她总有办法装模作样来出卖爱情和有本领在她的牺牲者的出殡行列中挤出几滴眼泪,然后,在夜里怀着快乐的心情去读她的牺牲者留下的遗嘱。我也不知道这是人类生活的哪个侧面,这一来,她的形象便在两位诗人的眼中发生了变化。一位诗人也许会欣赏漂亮的阿姬莉娜;而全世界都应该躲避迷人的欧弗拉齐:因为前者是淫邪的化身,后者是没有灵魂的淫妇。
  “我很想知道你有时是否也想到自己的前途,”爱弥尔问这位漂亮的姑娘。
  “我的前途吗?”她笑着回答,“你说什么叫前途?我为什么要为还不存在的事情去操心?我从来就不瞻前顾后,先照顾目前不是已经够我忙坏了吗?再说,前途嘛,我们是知道的,那就是救济院。”
  “你怎么现在就想到进救济院,而不设法避免将来进那种地方?”拉法埃尔嚷着说。
  “难道救济院真是那么可怕?”阿姬莉娜板着面孔问道,“我们既不是母亲又不是妻子,当老年让我们脚上穿上黑色的袜子,额上长满皱纹,使我们身上一切女性的特征都已萎缩,使朋友们见到我们时,在他们的眼里没有了欢乐的神情,试问我们还能有什么需要?那时候,你们从我们的穿戴上会只看到我们原来的卑贱相,寒伧、干瘪、不成格局,两条瘦腿走起路来,发出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最美丽的布帛穿在我们身上都会变成褴褛,从前使梳妆室里馨香扑鼻的龙涎香,现在却发出死人的臭味,让人闻到骸骨的气息;再说,在这种卑贱的处境中,万一还有一颗良心,你们就会一起来侮辱它。你们甚至不让我们留下一个纪念品。因此,当我们到达了人生的这个阶段,无论是住在豪华的府邸里养狗,还是在救济院里挑选破布片,我们的生活难道不都是一样吗?用红蓝方格子粗布头巾或用挑花细纱头巾遮盖我们的白发,用扫帚打扫街道或用绸缎拖布擦拭杜伊勒里宫的石阶,坐在镀金的壁炉前烤火或坐在红土火盆前取暖,去沙滩广场看杀人和到歌剧院观剧,难道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我的阿姬莉娜,你在种种失望之中,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有道理的话,”欧弗拉齐接着说,“是的,细绒料子,小牛皮货,香料,黄金,奢侈品,一切发光的东西,所有逗人喜爱的什物,都只适宜于青春时代享用。只有时间能够克服我们的疯狂行为,但是,幸福却饶了我们——你们嘲笑我说的话,”她对两位朋友毒辣地微笑一下,嚷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宁愿为享乐而丧生,却不想因生病而死亡。看到上帝的种种做法,我既无永生的奢望,也没对人类有多大的敬意!请给我几百万法郎,我将把它们花得精光;连一个铜子我也不想留给明年。活着是为了享受和支配。这是我的心每次跳动时向我宣告的决定。社会也在支持我;它不是不断地提供我挥霍的费用吗?为什么仁慈的上帝每天早上都把我每天晚上该花的钱如数给了我?为什么你们要给我们设立救济院?既然上帝不把我们放在善和恶之间,让我们选择使我们感到不快或烦恼的东西,而我不去寻欢作乐,就未免太傻了。”
  “那么,别人呢?”爱弥尔说。
  “别人吗?好!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吧!我宁愿嘲笑别人的痛苦,不愿为自己的痛苦而哭泣。我绝不让男人给我招致丝毫痛苦。”
  “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你有什么痛苦吗?”拉法埃尔问道。
  “我么!人家为了一笔遗产便把我遗弃了!”她边说边做了一个充分显示她的魅力的姿态。“可是,我曾经日以继夜地工作来养活我那情人!从今以后,我再不愿受任何微笑,任何许诺的欺骗了,我要使我的生活变成一场永久的欢乐。”
  “可是,幸福难道不是来自灵魂的吗?”拉法埃尔嚷道。
  “吓!”阿姬莉娜接着说,“眼看自己受人奉承,用我们的美貌,用我们的财富去压倒别人,胜过所有女人,即使是最有德行的女人,难道这都不算一回事吗?何况,我们一天的生活比中产阶级妇女十年的生活还要丰富,而这一切早已有定评。”
  “一个没德行的女人难道不可憎吗?”爱弥尔对拉法埃尔说。
  欧弗拉齐用毒蛇般的眼色向他们瞟了一眼,并且以一种无法摹拟的讥刺口吻回答道:
  “德行么!我们把它留给丑女人和驼背女人。这些可怜的女人,如果她们连这点都没有,还成个什么样子?”
  “好啦,你别说了!”爱弥尔嚷道,“你不懂的东西最好别说。”
  “啊!我不懂得什么叫德行!”欧弗拉齐辩解道,“一辈子委身给一个可憎的人,学会生儿育女,养大了让他们抛弃你,当他们在你心窝上戳一刀的时候对他们说:‘谢谢!’这便是你们强迫女人遵守的道德;还有,你们为了报答她的献身精神,便千方百计诱惑她,给她带来痛苦;要是她拒绝你们的引诱,你们就损害她。多美妙的生活呀!倒不如给自己留下自由,让我们喜欢谁就爱谁,并且趁年轻时死去。”
  “你不怕有一天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吗?”
  “说真话!”她答道,“与其让我的欢乐掺杂着悲伤,我宁愿把生命切成两段:那便是靠得住的快乐的青春的一段,和前途未卜的老年受苦的一段。”
  “她从未恋爱过,”阿姬莉娜用深沉的语调说,“她从来没有为了痛痛快快地去接受或拒绝一个多情的眼波而奔波过;她既没有冒过什么生命的危险,也没有为着拯救她的国王、她的君主、她的神道而打算去刺杀几个男人……对她说来,爱情就是一位漂亮的上校。”
  “哎!哎!驻在拉罗歇尔地方的,”欧弗拉齐答道,“爱情就象一阵风,我们不知道它从哪儿刮来。要是你曾经被一个蠢材热爱过,你就会厌恶聪明人。”
  “法律禁止我们去爱畜类①,”大个子阿姬莉娜用嘲笑的声调回答说。
  “我原以为你会对军人更宽大些!”欧弗拉齐笑着嚷道。
  “象她们这样能够放弃她们的理性也许是幸福的!”拉法埃尔大声嚷道。
  “幸福吗?”阿姬莉娜怀着怜悯的、激动的心情冷笑着向两位朋友狠狠地瞪了一眼,“啊!你们怎能了解一个心里怀念死者,却被迫去寻欢作乐的女人的心境。”
  这时候来仔细观察各个客厅的情景,就等于提前见到了弥尔顿的群魔殿②。五味酒的蓝色火焰给还能喝酒的人脸上染上了阴……的颜色。被一股野性的力量激发的疯狂的舞蹈,引起一阵阵象焰火的爆炸声般的狂笑和叫嚷。化装室和小客厅里,出现一派战场上的景色;摆满了死人和垂死的人。美酒,欢乐和谈笑构成热烘烘的气氛。酒醉,爱情,热狂,忘掉世界,这一切都堆在心里,露在脸上,写在地毯上,表现在混乱中,给一切目光蒙上了一层薄纱,使人们看见空气中只有令人沉醉的雾霭。这种景象是动人的,象太阳射进来造成的光带,使发光的尘埃在光带里飞舞,透过尘埃,可以看到种种最奇怪的形态,最滑稽的搏斗。这里那里,一群群男女相互拥抱,与装饰厅堂的名贵大理石雕像简直真假难分。尽管两位朋友在思想和器官上还保持着某种不大可靠的清醒,这是人们最后的战栗,是生命的不完善的模拟,它已不可能使他们辨认出在这些离奇怪诞的幻象中,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东西,以及在他们的倦眼前不断呈现的超自然景象里,到底有什么客观存在的可能。空中飘荡着我们的种种幻梦,映进我们眼里的是人们面孔上流露的热烈畅快的神态,尤其是搂抱得紧紧的身体的那种说不出的灵活,总之,梦寐中的种种最出人意料的奇怪形象都如此猛烈地向他们袭来,竟使他们把这场荒唐夜宴中的种种纵欲游戏,当做一场动作无声音,叫喊听不见的噩梦中的古怪情景。这时候,一个心腹仆人费了很大劲,才把主人引到前厅,凑着耳朵说:
   
  ①法语中蠢材和畜生是一个字,这里说法律禁止我们去爱畜类是句俏皮话。
  ②群魔殿,见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1674)的《失乐园》。

   
  “先生,所有的邻居都站到窗口来抱怨我们的喧闹。”
  “他们怕别人吵闹,干吗不叫人用稻草把自家的门堵起来?”泰伊番大声嚷道。
  拉法埃尔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来得如此突兀,他的朋友便问他哪儿来的这种狂乐。
  “这个你可不大容易理解,”他答道,“首先,我该向你承认,你们在伏尔泰堤岸上拦住我的时候,正是我打算跳进塞纳河自杀的当儿,而你当然想要知道我寻死的原因。可是,如果我对你说,当时由于几乎是神话般的偶然机会,物质世界最富诗意的遗迹,得以通过一种象征人类智慧的表达方式概括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而目前,被我们在餐桌前胡乱剽窃的所有精神财富的残骸,最后归结到这两个女人身上,她们是人类疯狂行为的原始的活生生的形象,而我们对世人世事的漠不关心,都正好成为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色彩强烈的生活方式的媒介,这么一说,你是否明白一点了呢?要是你没有喝醉,也许你会从这里面看到一篇哲学论著。”
  “如果你没有把双脚搁在这位迷人的阿姬莉娜身上,她此刻鼾声大作,活象暴风雨来临前的狂风怒吼,那你就会为你的醉酒和你的胡扯害羞。”爱弥尔回答说,他本人也正在不太有意识地做着一种天真的游戏:把欧弗拉齐的头发卷起了又拆散开来。“你的两种方式论,可以归纳成一句话,总结为一个思想:简单机械地生活,因劳动而窒息智力,把人导向某种荒诞的智慧;而在抽象的空虚里或在精神世界的深渊中度过的生活,却能使人产生某种疯狂的智慧。总而言之,为长寿而扼杀热情,或甘愿做情欲的牺牲品而夭折,这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再说,这个判决和那位苛刻的嘲弄者、万物的创造主所赋予我们的气质,也不是没有斗争的。”
  “大呆瓜!”拉法埃尔大声嚷道,打断了他朋友的话,“象你这样唠叨下去,你真会写出几部书来哩!要是我存心把这两个思想概括成一个公式,我也许可以告诉你,人类由于运用理智而腐化了,无知无识,倒可以返朴归真。这恰好是对社会的控诉!但是,我们同智者生活在一起,或和愚人同归于尽,就其结果而言,迟早还不是一样?因此,那位伟大的第五原素的提炼者①,当初把这两种生活方式用两句话表达:叽哩咕噜,咕噜叽哩②。”
   
  ①《巨人传》的作者拉伯雷自称第五原素的提炼者。
  ②原文是Carymary,Carymara,是作者从拉伯雷《巨人传》中的Carimari-Carimara转化来的,原是一种无意义的叫嚷。

   
  “你使我对上帝的威力发生了怀疑,因为他的威力还比不上你的愚蠢,”爱弥尔答道,“我们亲爱的拉伯雷最后把这个哲理问题解决了,他用的是比叽哩咕噜、咕噜叽哩更简单的两个字:也许,而蒙泰涅①的我知道什么?就是从他那里脱胎来的。再说,伦理学上的这些最新的词儿,也不过是皮浪②处在善恶之间时所发出的感叹,就象布里登的驴子③站在两份燕麦饲料中间,不知要吃哪一份好。可是,让我们把这个永远有争议、今天已经归结为是或否的问题暂且搁下吧。你打算跳进塞纳河究竟想要取得什么经验?你是不是忌妒圣母桥的那架水力机?”
  “啊!要是你了解我的生活。”
  “啊!我没想到你这么平庸,”爱弥尔嚷道,“你这句话早已成了老套。你难道不晓得我们全都在自夸比别人受到更大的痛苦?”
  “啊!”拉法埃尔又在叹气……
  “你这样唉声叹气真是滑稽可笑!让我们来看看:你到底害的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病,竟迫使你每天早上运用你肌肉的力量,象达米安④过去所做那样,傍晚时分把给你四马分尸的马匹拉回来?你有没有住在阁楼上,穷得一文不名,只好喝西北风充饥?你的孩子们有没有在你面前喊过‘我饿啦’?你有没有为了赌博把你情妇的头发剪掉去卖钱?你是否曾到过一个假地址去兑取一张假托你叔父的名义的假支票,而且惟恐来得太迟了?如果有过这类事情,我就听你的!要是你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张被拒绝支付的期票,或者由于厌世而投水,我就不认你是朋友。你坦白吧,不许撒谎;我不要你作历史回忆录。尤其是在你醉酒的情况下,要尽量说得简短;我就象一个读者那样苛求,何况我正困得象个做晚祷的女人,快要睡着了。”
   
  ①蒙泰涅(1533—1592),法国伦理学家,他的《随笔集》是他的不朽之作。
  ②皮浪,公元前四世纪希腊的怀疑派哲学家,他否认人类能够到达认识真理的境界,说人们只能认识事物的表面现象。
  ③布里登,十四世纪法国经院哲学博士。相传他对一个同时在两方面有要求而不能自决的人的处境,竟用一个假设来说明;一个又饥又渴的驴子面对在相等距离的一桶水和一筐燕麦,究竟它应先从哪儿开始?这是个无所谓的问题。先喝或先吃都可以。
  ④达米安(1715—1757),因为用小刀刺伤法王路易十五,据说只是为了给国王一个小警告,而被判处四马分尸之刑。

   
  “可怜的蠢材!”拉法埃尔说,“从什么时候起痛苦不再值得同情?当我们到达这么一种科学阶段,使我们能写出一部心灵的自然史,把它们立起名目,把它们分门别类,分科分属,例如甲壳类,化石类,爬虫类,微生物类……还有什么类?我也说不上。到那时候,我的好朋友,心灵将可以象物质那样被证实,让人知道世上确有花儿般娇嫩,花儿般脆弱的心灵,也象花儿般轻轻一揉就碎;而有些心灵却象铁石,任你怎样磨擦也毫无感觉……”
  “噢!你饶了我吧,你的这番开场白,请给我省掉吧,”爱弥尔握着拉法埃尔的手,半嘻笑半怜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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