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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你知道我是有婚约的人,’他对我说,‘你明白,要是我变了心该遭到多么大的损失。我在观察馥多拉的时候,态度可说是冷静和无私的,因此,我对她的评价应该说是公正的。在打算领你到她家介绍你认识她时,我也曾考虑到你的处境;因此,在和她交谈时,每句话你都得很小心,她的记忆力真正惊人,她的手段灵巧,连外交官也望尘莫及,她能猜出在什么时候他才说真话;你我之间可以有什么说什么,我认为她的婚姻是没有得到皇帝①认可的,因为我在俄国大使面前谈起她时,他只是笑笑而已。他没有接待她,当他在树林里偶尔遇到她时,也只是很冷淡地打一下招呼。尽管如此,她却是属于赛里齐夫人那个圈子里的人物,也时常出入德·纽沁根夫人和德·雷斯托夫人的府邸。在法国她的名声是完好无损的;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那位波拿巴派里架子最大的元帅夫人,也常在夏季到她的庄园去和她一块儿避暑。许多时髦青年都追求她,甚至有位法国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向她求婚,愿用自己的姓氏去换取她的财产;她都有礼貌地一一谢绝。也许起码要有伯爵的头衔才能打动她的心!你不是侯爵吗?要是你喜欢她,那就前进吧!这就是我所要给你的指点。’
   
  ①这里说的皇帝指俄国沙皇。
   
  “这段笑话使我相信拉斯蒂涅是有意开玩笑和刺激我的好奇心,这样一来,当我们在一条饰着鲜花的柱廊前停步时,我一时掀起的热情竟然发展到了极度。在我走上一道铺着地毯的大楼梯时,我所看到的是最讲究的英国式舒适设备,我的心跳了;我因此而自惭形秽,我感到自己和自己的出身、情感、骄傲都不相称,我是个傻里傻气的平民。唉!度过了三年的穷苦生活,我从一间阁楼出来,还不知道如何把自己所获得的宝藏,这笔巨大的精神资本运用到日常生活上去,但当权力一旦落到你手里,你就会立刻致富,却不会被它压扁,因为,学习已经预先训练了你进行政治斗争的本领。
  “我看见一位约莫二十二岁,中等身材,穿白衣的女子,她手里拿一把羽毛扇子,许多男人围绕着她。看见拉斯蒂涅,她便站起身向我们走来,嘴上露出温雅的微笑,用动听的声音向我说了一句显然有点做作的恭维话;我的朋友把我作为一个有才能的人来介绍,他的机智,他的善于吹嘘的辞令,使我受到了过分的欢迎。我成了特别受人注意的对象,使我感到很窘,幸而拉斯蒂涅也说到我的谦虚品德。我在那里遇到了各种人物,有学者、文学家、卸任的大臣和法国贵族院的议员。在我到后不久,谈话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我觉得有维持自己声誉的必要,便定了一下心;然后,在不太滥用主人给我发言机会的情况下,我努力把客人的议论用相当精辟、深刻和机智的词句归纳起来,我的这一手,颇博得众人的欣赏。拉斯蒂涅在他的一生中,又第一千次成了先知。当宾客逐渐多起来,彼此有了自由活动的机会,我的介绍人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便到各个房间里随意漫步。
  “‘你对这位公主可不要太露出惊叹的神态。’他对我说,‘不然,她就会猜出你来访的动机。’
  “各处客厅的陈设都是趣味高雅的。我所看到的图画都是上品。每个房间都象英国最豪华家庭中的那样,有自己的特色,所有丝绸的帷幔,供玩赏的摆设,家具的样式,甚至最细微的装饰,都和最高雅的思想相协调。在一间门口用挂毯遮掩的哥特式梳妆室里,各种丝绸装裱的框框,座钟和地毯的图案也都是哥特式的;棕色雕花板镶嵌的天花板,给人一种既新奇又悦目的感觉;护壁板制作精美,总之,整个装饰都非常漂亮,非常柔和,就连窗子上镶的名贵彩色玻璃也不例外。还有一间现代化的小客厅,尤其使我感到惊奇,不知是哪位艺术家,显然已把我们全部的装饰艺术都用在这里了。它的情调是那么轻快,那么清新,那么柔和,没有耀眼的色彩,只有素雅的泥金。就象一首既多情又虚幻的德国情歌,一间真正为一次一八二七年的爱情而布置的密室,花架上的盆花,开的全是些罕见的奇葩,散发出阵阵馨香。看了这间小客厅之后,我又看到一间与之相通的房间,里面的装饰金碧辉煌,完全是路易十四时代的风格,和我们现在的色调完全相反,却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可爱的对照。
  “'你住在这里将会相当舒服的,’拉斯蒂涅露出带点嘲弄意味的微笑对我说,‘你看,这不是很迷人吗?’他接着说,一面坐下来。
  “他突然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把我领进一间寝室,指给我看一张上面挂着白色闪光绸和洋纱帐子的大床,这张被柔和的灯光照耀着的逗人情欲的卧榻,是一张名副其实的神仙眷属的寝床。
  “‘你瞧,’他低声嚷道,‘让人欣赏这个爱情的宝座,这难道不是有点不知羞耻,不害臊和过分妖冶吗?她不委身给任何人,却让什么人都可把名片留在这里!要不是我已有所属,我倒真想看看这个女人怎样屈服和哭倒在我的门前……'
  “'难道你对她的贞操就那么坚信不移吗?’
  “‘我们这一行最大胆的大师,甚至最强的高手,都承认在她身边失败了,并且还对她恋恋不舍,成为她忠诚的朋友。难道这不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吗?’
  “听了他的话,使我如醉如痴,我的忌妒心已经在为过去担忧。我快乐得直发抖,便急忙返回我刚才和伯爵夫人分手的客厅,却在哥特式的梳妆室里遇到她。她微笑着向我招呼,让我坐在她身旁,询问我的工作情况,她似乎对我的工作感到很大的兴趣,尤其是当我不是用博学者的口气阐述我的理论体系,而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来表达时,她显得更加高兴。当她听我说到人类的意志就象蒸气那样是种物质力量;说到当一个人习惯于把这种力量集中起来,把它加以运用,不断地向灵魂喷射这种流体,那么精神世界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反抗这种力量;说到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便能够随心所欲,相对地改变人类的一切,甚至改变大自然的绝对规律。从馥多拉的反对意见中,我发现她的智力相当慧敏,为了讨好她,我情愿让她先得意一会儿,然后用一句话,把她的妇人之见整个推翻,我提醒她,让她注意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事实,那便是睡眠,这是一个表面平凡,其实内里充满许多学者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我的话刺激了她的好奇心。当我对她说,我们的观念都是些有机的存在,具备一切性能,它们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并且对我们的命运施加影响,为了向她提供论据,我列举了笛卡儿、狄德罗和拿破仑的思想,说明这些思想曾经指导过并且还在继续指导整个世纪的潮流。
  “我感到很荣幸,居然能够使这个女人高兴;她在和我分手时邀请我来看她;照宫廷的术语,这是说她已经向我敞开大门。按我的值得赞赏的习惯,也许是我把客套辞令,当做了心里话,或者是馥多拉看出我不久即将成名,有意在她的名流学者的牢笼里增添一个名额,不管怎么说,我相信已经博得了她的欢心。我回忆起我对生理学的研究和我以前对女人的一切认识,以便利用这次晚会,来对这个奇怪的女人和她的举止进行仔细观察;我躲在一个窗口后面,想从她的仪态上,从她作为女主人对家务的调度上来侦察她的思想,只见她来来去去,忽然坐下和人谈话,忽而唤来一个男人,向他询问些什么,并靠在门框上倾听他的回答;我注意到她的步伐中有一种非常柔和的扭动,衣袂的飘荡十分优美,她如此有力地刺激人的情欲,竟使我对她的贞操发生了很大的怀疑。如果今天馥多拉不接受爱情,她从前必定是非常热情的,因为,即便在她同男人对话时,都流露出一种非常肉感的媚态;她妖冶地倚在护壁板上,似乎快要倒下,同时又象个如果遇到过于热情的眼光使她害怕,她就准备逃跑的女人。她两臂软绵绵地交叉在胸前,好象在呼吸别人的话语,又象在用眼神来倾听这些话语,情意十分亲切,激发着别人的情感。她那两片红艳艳的嘴唇,把她的肤色映衬得分外洁白。她棕黑色的头发,使她那双橙黄色有脉络的,象佛罗伦萨的云石般的眼睛,显得更加美丽,同时这双眼睛的表情似乎又给她的谈吐增添了一种奥妙。至于她的胸脯更是长得美妙非凡,具有最诱人的魔力。一位女情敌也许要指责她太冷酷,因为她生就了两道似乎要连在一起的浓眉,而且对她脸上长的几乎看不见的汗毛也会进行挑剔。我却发现在这一切上面都有热情的流露。爱情似乎是写在这位女人的意大利型的眼皮上,写在她那堪与米洛岛的维纳斯媲美的双肩上,写在她的面部轮廓上,写在她那微厚的,稍有点突出的下唇上。她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简直是一部传奇小说。
  “是的,这些女性的天生丽质;柔和的线条,丰艳的肉体给情欲提供的希望,都被一种经常的矜持和格外的端庄所冲淡了,可是,这两种东西又和她整个人的表现恰恰相反。也许必须具有象我这样敏锐的洞察力,才能发现蕴藏在这个女人的天性里的情欲生涯的征候。为了把我的想法说得更清楚,我可以说在馥多拉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女人,也许可以从上半身分开:只有头部似乎是多情的,其余部分却冷酷无情;在她的眼睛看一个男人之前,她总是要预先准备好她的眼神,好象有种什么神秘的东西从她的心中闪过似的,你也可以说是在她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忽然起了一阵痉挛。总之,也许是我的知识还不够完备,在精神世界里,还有许多有待我去发现的秘密,或许是伯爵夫人生就一副美妙的灵魂,从她灵魂里抒发的情感和气质给予她的容貌以一种征服和蛊惑我们的魅力,这完全是种精神的力量,尤其是当它和情欲的感应相配合时,其威力就更加强大。我从她家出来时得意万分,我对这个女人简直着了迷,我为她的奢华所陶醉,我心中所有一切高贵的、下流的、善和恶的情感全部被触动了。我自己觉得如此激动,如此生气勃勃,如此精神抖擞,因此,我相信我是能理解那些艺术家、外交官、权贵人物和如同他们的钱柜那样用双重铁皮包裹的投机家们之所以被吸引到这里来的道理了。毫无疑问,他们来到她的身边,是为了寻找一种热狂的冲动,这种冲动使我的全身精力都为之振奋,周身血液为之沸腾,全部神经末梢为之颤动,并在我的脑海中兴风作浪!她之所以不委身给任何人,目的是要把所有的人都保留在她身边。一个女人只要她不坠入情网,她总是千娇百媚的。
  “‘再说,她也许曾嫁给或卖给什么老头子,使她从先前的婚姻留下对爱情的恐怖回忆,’我对拉斯蒂涅说。
  “我从馥多拉住的圣奥诺雷区步行回家。从她的府邸回到我住的绳商街,几乎要穿过整个巴黎;尽管天很冷,我却觉得路程很短。我打算在这个冬天征服馥多拉,而这个冬天又很冷,我身上连三十个法郎都没有,何况我们之间的差距又如此之大!只有一个穷苦青年才能了解恋爱在马车、手套、外衣和衬衫等等方面,需要花费多少本钱。如果爱情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太久,那是要导致破产的。真的,法学院里有不少象洛赞①那样的学生,对他们来说,要享有上层社会妇女的爱情,根本不可能。象我这样身体瘦弱,衣着俭朴,面色苍白,憔悴得象个刚完成一件创作,正在休养的艺术家般的青年;再看看人家,头发卷得极漂亮,容貌俊美,衣着时髦,领巾的华丽胜过所有克罗地亚人②,他们又有钱,拥有华贵的马车,再加上盛气凌人的态度,我怎么能斗得过他们?
   
  ①指洛赞公爵,他因被路易十四的表妹德·蒙邦西埃小姐热爱而闻名,最初曾获国王许婚,不久就被忌妒他的人所破坏,并被捕下狱。
  ②南斯拉夫的克罗地亚人爱用漂亮的领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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