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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枝子之前,倒是千代子先被收留了下来。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儿,御木错过了告诉顺子的机会。收留顺子认为夺去她贞洁男人的女儿,对御木来说,确实是一种奇怪的缘分。对妻子顺子来说,当然也是奇怪的缘分。
  可是同情千代子,答应留下她来做女佣的,还是顺子决定的。
  大概是厢房里千代子的哭声传出去了吧。顺子拉开门一看:
  “怎么回事啊?”
  千代子没有抬起头。
  “这孩子,说让她留下来做女佣人……”御木跳过经过,直接说结果。他想,让千代子说出什么要坏事的。
  “从哪里来的呀?”
  “是个孤儿哟。”
  “是吗?”
  顺子进了屋,在千代子的斜刺里坐下。
  说她是个孤儿,对顺子问“从哪里来的”实在是答非所问,可这话似乎打动了顺子。
  御木说是孤儿,也不是什么突发奇想。波川、大里两家办亲事的那天,千代子拿着石村的信来讨钱的时候,让御木问及家里其他人时,千代子曾说过“母亲现在不在家”的话。今天第一面见到千代子时,御木已经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成孤儿了。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千代子把头发松松地扎在背后,露出可怜兮兮的耳朵。苍白而细长的颈子根部,有一块蔷薇花瓣大小的红胎记。简直像接吻后留下的印记,给人奇妙的印象。
  “我爸爸死了。死以前,吩咐我把这个……”千代子在御木面前放下石村的信。小包袱里的杂志夹着那封信,御木只是把信封抽出来看了一看,千代子便垂下了眼睛。
  信没有封口,信封上也没写收信人的姓名。里面的信纸上,同上次一样,只写了“御木拜启”的字样。可是,上一封信石村该是交代女儿交给御木的,所以这封信与其说交给顺子,看来还是打算交给御木的吧。上封信里写着什么“危在旦夕”之类的话,这回的信里也写着“这回是一生最后的请求”之类的话。信的内容很简单,他写道,自己死了以后,能不能让女儿在您家里当个女佣人什么的,或者是否能帮忙介绍个什么活儿干干。
  御木既没理由对石村表示哀悼,也不打算从眼前这个委琐的女孩子嘴里打听石村害结核病死的情况。
  “你读过这封信吧。”
  “是的。”
  “信上写着给你介绍个工作,你希望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什么也不会,我想做个女佣人什么的还凑合。”
  “前些日子你也来过的吧。”
  “来过的。怎么都不能进来。”
  “为什么不能进来?”
  “落魄的亲戚找上门来,有事相求实在太麻烦人家,觉得太难为情了。”
  千代子嘴里说出“亲戚”这样的话,让御木感到非常的意外,他想,这话连自己的误解也落实了。
  上次受父亲差遣来要钱,不久,又按自己的想法来御木家赔礼道歉,说什么听父亲说了那“理由”实在太感难为情,简直想去死之类的话,其实御木就是对那“理由”有误解。
  以前,石村真的在为亡父守夜时,对前来帮忙的亲戚的女儿顺子下过手。千代子拿好钱回去的时候,石村把那故事作为讨钱的“理由”,告诉了女儿。御木老觉得,千代子是受姑娘那份洁癖的良心谴责跑来道歉的吧,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是,这些想法仿佛多半是自己的误解。
  石村似乎只挑明了和御木之妻的“亲戚”关系,也许千代子得知是亲戚,才感到一种侮辱吧。
  说什么“父亲生病其实是假话”之类的话,恐怕也是姑娘羞耻的表现。那信上“危在旦夕”的话,或许话是假话,但石村很久以来肯定让结核病搞得痛苦不堪。直到那会儿石村一直将御木家的事瞒着女儿,能看出他对顺子的非礼抱着忏悔的心情。不用说,御木夫妇也没有心思把石村当成亲戚来往。
  这也在御木头脑里第一次浮起似的,石村大概不会想到顺子在和御木结婚前,坦白过“失去贞洁”的事吧。也许他觉得这不过是一时之事,只要顺子保守住秘密,那御木什么也不知道就会过去的。不,被夺去贞操的是顺子,对方石村只是没有夺成功罢了。生理上也是如此,顺子和御木的新婚之夜,确实有贞洁的印记,石村只不过下了手而已。
  御木觉得自己对石村和女儿千代子抱有的不友好的感情,多半像是弄错了似的。
  “那么,你现在住哪里?”他问千代子。
  “在护士那里凑合着。”
  “护士?”
  “父亲死之前照顾过他的护士那里。”
  “护士协会?”
  “对。”
  御木让护士那份亲切感动了。
  “她们没说让你当护士吗?”
  “只让我在厨房里帮帮忙。我像是做不了护士,我怕病人。”
  “啊。”御木点点头,他怀疑这姑娘是否感染上了父亲的病。
  御木想说几句体贴她的话,可真要安抚这姑娘看来只有收留她不可。然而昨天已决定收留了一个姑娘,御木犹豫起来。和三枝子不同,千代子不仅是个贫穷的姑娘,而且因为石村与自己家的关系不怎么痛快。
  “上次来的时候,在大门口让一个年轻男子骂了吧。”御木轻轻说出启一的事来,谁知千代子忽地抬起眼睛望着御木,忽然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刚才在说护士的时候,千代子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听到千代子的哭声,顺子来到了厢房。
  顺子第一次见到千代子,也还不知道她是石村的女儿,同情也是单纯的。
  “你呀,到别人家里来找事做的,这样哭可不好哇。第一次见面,脸都不抬起来净哭,我们家可是不要这样的人哟。”顺子倒是用温柔的话语说着。
  “是。”
  千代子点点头,忽地仰起脸。手离开了眼睛,擦眼泪的工夫都没有。
  顺子无意中像是让千代子眉眼的端正、表情的认真打动了似的。
  听到大门口有响声,顺子才把目光从千代子脸上移开。
  “弥生吗?”
  “是啊。”
  “对不起,拿块湿手巾来。”
  “湿手巾?给客人的?”
  “是啊。”顺子说着,又转过来对着千代子,“要不你去一趟卫生间,洗洗脸去。”
  千代子害怕地摇摇头。
  “不,我……”
  于是,她用手背擦擦脸。
  “你,几岁了?”顺子问。
  “16了。”
  “是吗?你可长得小样啊。”
  “不,我并不矮。”
  “个子嘛……”
  顺子的问话,终于让御木苦笑起来,这时,弥生进来了。她诧异地看看千代子,把放湿手巾的盘子递给母亲。顺子拿起湿手巾说:
  “用这手巾把脸擦一擦,还热着呢。”
  “是。”千代子用手巾盖住脸,兴许又流出新的泪了吧。她好一会儿没让手巾离开脸。
  弥生站在母亲的背后望着千代子。
  千代子把手巾挪开脸时,眼圈周围红红的。颈子根部那蔷薇花瓣的胎记也是红红的,比眼眶的颜色更浓。
  “这位,怎么回事?”弥生问母亲。
  “说是让我家留下她做佣人……”
  “佣人我家可不需要。三枝子来的话,加上芳子,年轻女人有三个了吧。妈妈也在家……”
  “说得是啊……”
  “这位,来爸爸这儿,今天是第三次了吧。热心是很热心的。”
  “第三次了吗?”顺子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御木,“来过三次了吗?”
  于是,顺子又把脸掉转回千代子,可是,顺子那黑眼珠里没有那种斟酌的冷淡感觉。
  “一开始是爸爸,妈妈去大里家参加婚礼不在家的时候。那时我觉得她好可怜。”弥生说着,这回不光是不抱好意,甚至像是感到了她有戒备心。
  “弥生和芳子行的话,我们觉得多放个人也可以。”顺子的话里很少有拒绝的成分。
  “放着三个年轻女人在家,还要……”弥生重复地说了一遍,“妈妈你有些……”
  顺子跟在弥生的后面出了厢房。留不留千代子,弥生对母亲提出抗议或疑问,尽管很明显,可当事人千代子像是毫不计较。在这种场合让人这样对待,也许她碰到过好几回了。御木觉得自己像是等着由两人商量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似的。所谓决定命运说得太大了,可不—定只有什么大事才会搅扰命运的。有时,真正一点点的小事也可能驱动命运,成为命运的转折点。只有当千代子在自己面前出现时才有了这奇怪的缘分,御木想,也难怪不知个中因缘的弥生,只能凭直觉的警惕感到不放心了。
  可那顺子,也不想知道千代子的身份实在是太大意了。千代子是孤儿,来过这个家庭三次等等,都不能说明千代子的身份。御木的职业关系,家庭常常有人出出进进,顺子也变得很随便地和人交往、结缘,其结果即使后悔也大多像是麻木了。
  御木不做声,千代子也不做声。以后的事让妻子去定夺,御木觉得自己离开座位也不要紧了,只有石村的女儿不能离开座位。可是又没有理由认为,千代子拿着石村的托孤遗书来了,就非得以女佣形式把千代子收留下来。顺子可能误以为御木要收留千代子。顺子正好在千代子哭的时候进来,这就成了她同情误解的根源。就这样即使收留了千代子,也让人感到有些不明不白。
  三枝子也好,接着的千代子也好,实际上都轻而易举来到这个家庭中同住,或者是这个家庭被迫接受的闯入者。弥生对三枝子的同情,也许是陷入了取消同启一婚约困境的关系吧。但也可能是,弥生、顺子这些处在安全地带家庭里人们的善意吧。
  “你对护士协会的人说过上我们家来的吗?”御木问。
  “对。说过了。”千代子回答道。
  顺子拉开了门。御木看到顺子的脸色,就断定千代子会被留下的。顺子慢慢地坐下,问:
  “你叫什么名字?”
  “井田千代子。”
  没报“石村”,却报了“井田”的姓。千代子在顺子的面前不像会用假名字,她母亲没有入石村家的户籍,是旧法上的私生子,还是母亲“拖油瓶”带过来孩子放下又走了呢?御木微微地抱着些疑问,他避开了在顺子面前提出石村的名字来打听。顺子也不会将石村年轻时的脸刻在心里,所以即使千代子与石村长得十分相像,顺子也看不出来吧。
  御木站起来,从千代子的身后通过,好久没洗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气味。就是少女的气味,也让人不快。
  “让她留下来做着试试。老早也好几次收留过离家出走的姑娘,反正我们家常常做接头处和旅馆……”
  御木没有点头,但还是默认了。
  到走廊里,经过客厅时,他让弥生给叫住。
  “爸爸,同意三枝子来了,那人也留下吧。”
  “对那孩子的印象怎么样?”
  “嫩叶中一片病叶罢了。就那种感觉……我可不喜欢。”
  御木回到书房里,把石村的信给烧了。大里家婚礼时收到的信,也在回到宴会席之前给撕了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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