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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少女



  每逢星期日,骑着自行车在松树林中消遣已在海边别墅度假的女学生中流行起来。
  随着内阁的更迭,出于偶然,新大臣中竟有三人的别墅在这同一个镇上。于是,一到星期日,这儿就戒备森严。尽管如此,少女们却毫不在乎什么警戒,仍快活地骑着自行车到处转悠。在她们一阵风通过的地方,松叶间透出的秋日的阳光似乎也更加明亮。这是一片沙滩的延伸地,尚未长成的松树几乎一般高,在晴朗的日子,的确是阳光明媚的。
  可黄昏一旦来临,松叶的黄色就透出微寒。在广阔的夕阳映照的天空下,传来海涛的声音。在这白日苦短的黄昏时分,女学生的自行车铃的丁零声,好似活泼欢跳的生灵,听起来是那样地充满活力。
  濑沼也被这铃声所吸引,为了能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与那快活的自行车相会,他脚下的速度也加快了。就在他转弯回头看路的瞬间,撞见一张女人的脸。那脸是用橙色油彩涂抹过的,做过发卷的头发乱蓬蓬的;皱巴巴的丝绸衣上罩着一件不带翻领的短袖衫。猛然碰上一副这样衣冠不整的样子,心中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张脸,似乎还对着懒沼在微笑。濑沼急忙垂下眼睑,却又看见女人那大拇指都从破袜子里钻出来了的脚。女人拎着一个大桶。
  “您是濑沼先生吧?”女人亲密地问道,似乎对懒沼那充满诧异的脸色丝毫不介意,“我是‘皆和茶馆’的春子呀?”
  “嗯?”
  “真想你们呀!”女人说着脱下短袖衣,抱在胸前。这种纯真想念的动作与表情,自然含着一种妩媚。濑沼发现她似乎怀了孕。
  “大家一向可好?真是好久不见啊!”
  “是的。你住在这里吗?”
  “是啊,就在阪见先生的隔壁。”
  “现在情况怎样呢?”这话一出口,濑沼就觉得自己失了口。可春子却老实认真地答道:
  “我和松本住在一起的呀。”
  听她那口气,懒沼似乎理所当然地知道那叫做松本的男人。濑沼只好愣愣地应忖道:“这很好啊!”
  “托您的福。”
  “我住在松叶旅馆,方便的话请来玩。”
  “松叶旅馆在哪儿?”
  “就在前面不远,问谁谁都知道。”
  春子竟不知松叶旅馆,这倒让人感到意外,既然住在附近,连这古老而有名的烹饪馆的名都不知道,可见她对自己所住地区的不熟悉。这也暗示了她生活的状况。也许她总是关在自己家里,连在松树林中散步也难得吧。总是孤孤单单的,连一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吧。就看她见到以前熟悉的濑沼时的高兴劲儿,也多少让人觉得就是如此。只有手里拎着的新桶显得打眼。濑沼目送着春子寂寞的背影,直到她从松树林的边缘登上沙丘而消失。
  尽管看见了她这样一个家庭破落后落魄不堪的样子,但并没有给人留下厌恶的印象。她平易近人的态度,让人觉得真挚、自然。就连她那衣冠不整的样子,也透出一种安静平和感,似在静静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生命。
  春子用那种口吻所提到的松本究竟是什么人,懒沼回避了反问。在他的心里,对此人似乎没有一点印象。即使回忆起十多年前的“皆和”茶馆,也从记忆中找不出松本这个名字来。濑沼想,莫不是画家、文人,或是流行歌手之类的吧。否则春子不会用那种似乎谁都理所当然地知道其姓名的口吻了。要不,春子和这个叫松本的男子的恋爱结婚在报纸上引起过轰动?
  濑沼和春子之间,本不存在那种十几年不见面而在路上擦肩而过时必须打招呼的关系。如果春子不打招呼,濑沼肯定以为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一旦报出春子这个名字,濑沼马上会记起一个当时很有名的女招待,之所以好一阵儿没有把那名字同眼前这个女人联系起来,是由于她外貌的变化。十八九岁的春子,是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深深的黑色眼珠至今仍留有遗痕,面孔也还能使人想到以前曾是个美人。可眼前这张脸如此消瘦,竟变成了长脸。
  当学生时,濑沼常和几个朋友到“皆和”茶馆去,完全是因为有春子在那儿。她在刚才所提的“大家”,也就是指的这几个朋友。然而,除了“皆和”的德国式的室内装饰以及那种懵懵懂懂的青春之情外,濑沼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这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件让人回味无穷的事。濑沼和春子也只是偶尔打打招呼,纯粹是一段平淡无奇的岁月。
  因此,当春子露出那种怀念之情时,濑沼不由觉得受了意外的恩惠似的。她那做了人妻还自报姓名的样子纯真而自然,不知为何,濑沼竟希望春子能过着这样纯朴心境的生活。假如她能内心不寂寞地生活就好了。
  在枯松叶铺满的小径上,已没有了少女的自行车的飞驰,用于消夏的别墅大都关上了。濑沼倘祥在小径上,从稀疏的松树间看见了海滨的黄火。他被此吸引而信步走去。传来一阵阵叫喊声,是渔夫们正在拖网。
  夕阳照映下的大海的颜色,似乎染到了海滨的沙滩。濑沼来到沙滩上。
  “嗨!”
  “嗨。”
  孩子们把同来的螃蟹往沙滩上使劲摔着,以便让它们动弹不得而带回家去。
  旁边,有一群等着买鱼的女人,春子也在其中。
  “啊,想不到在这儿碰上您。”
  春子话音刚落,旁边正在观海的少女回过头来。就在看到少女的那一瞬间,濑沼不由感到一阵目眩。他想起了一幅画。
  那幅画画的一定是这少女。最近在展览会上刚看到的。画名以及画家的姓名虽然没有记住,可就在这一瞬间,濑沼明白了叫做松本的春子的丈夫就是画家,这幅画的作者就是他。而作为模特儿的这位少女就是春子所说的“阪见”的隔壁家的阪见家的小姐。在与春子碰面之前,听到铃声的自行车上骑着的就是这位少女。
  少女左手扶着自行车把,右手轻轻地搭在弟弟的肩上,一动不动地,茫然地眺望着大海上的夕辉。女学生式的短发披在脑后,由于头有些向弟弟方向歪着,右边的头发散散地飘着。透凉的西风吹着。弟弟的个儿同她几乎一般高,从肩部看去好像有病,姐姐的耳朵是那种大大的有福的一种,但被寒风吹得发白,转过头来看濑沼的脸也毫无面色。只有那双眼睛像鹰一样亮晶晶的。
  大概濑沼在看到少女时样子有些吃惊吧。少女立即表现出一种或许是熟人的亲切感。可马上又把脸转向侧面,不用说,那是一种傲慢的、但又让人感到是具有很好教养的自然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在弟弟的肩上暗示了一下,弟弟用甜甜的声音问道:“回去吗?”
  “嗯。”少女轻轻地点了下头,向着海滨的沙丘走去。
  濑沼微笑着听着少女的“嗯”声,不料她先跨上自行车,弟弟反坐到车后,正看着,忽听春子说道:“这就是阪见家的小姐啊!”
  “是吗?”
  濑沼本还想说“就是那幅画的模特儿吧”,可他忽然想到,在憔悴而有些衰老的春子和少女以及那幅画之间,也许有些东西是不可以说的,故此他欲言又止了。
  在沙滩和松树林之间,有一条平坦的海滨水泥道。白天有时大卡车发疯似的在此飞驰,有时也有孩子们穿着旱冰鞋在此道上玩。大概是也将成为军用道路的缘故,总之是一条兜风的好道路。
  少女的自行车迎着夕阳奔跑在道上,看上去似乎就要离开地面,向着夕照的天空腾空而去。
  “弟弟的身体不好,所以一直呆在这里。”春子也目送着他们离去。
  她只买一点点鱼。濑沼想起她刚才所说的“没想到在这儿碰上您。”这句话,觉得不便久呆,于是沿着大路归去。
  不经意回头一望,看见那穿着救火式的棉罩衣,正在向火的鱼霸那满是胡碴的脸显得异常的大。
  拖网中蹦跳出雪白的鱼,春子也似乎正朝着网边走去。有五六组鱼网。

  女人的吵闹声使懒沼醒过来,走到过道一看,院子里的草地上,阿荣正在和狗嬉闹着,玩得特别欢快。
  阳光在银白色的微波上摇曳,仿佛正要越过沙滩和小松林,朝着这边流过来。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小阳春天气。
  濑沼拉响了当做起床信号的铃,然后穿上木拖鞋,打算去洗澡。然而,这个早晨实在太美,他便把毛巾和衬衫扔到草地上,直直地躺在那里。
  阿荣并没有发现濑沼在看她被狗追着,从草地钻进树林,又跑在宽阔的草地上,并不断地在草地与松林之间绕着圈跑,脚上只穿着袜子。已经快3O岁了,不太习惯奔跑,她一边担心着裙摆,却又任它随风吹摆。狗看上去气势汹汹,抓到她的衣带和裙摆便吊着玩,是一只黑色的杂交狗。
  “濑沼先生,您在看什么呢?”猛然听到有人提问,急忙回过头看一看,原来是当女佣的阿种拿着扫帚,正从走廊朝着这边看。
  “可不能那样看阿荣啊!”
  “不可胡言。”濑沼红着脸说。
  这时阿荣喘不过气来,“啪”地一声倒在草地上。狗发现了即扑向她的脸。
  “讨厌!讨厌死了!”阿荣一个劲儿地叫着,一边用两只衣袖捂着脸,一边在宽阔的草地上打滚儿。
  “真让人讨厌!”阿种说着也红了睑,随即迅速地扫起房间来。
  “喂,把烟给我!”濑沼站起身来说道。阿种却走到走廊上对阿荣叫道:“阿荣,快去洗澡吧!”
  接着又叫了两三遍阿荣,可阿荣似乎没听见。只见她好不容易从草地上坐起来,狗就又把前脚搭到了她肩上。
  “像阿荣那样不知辛苦该有多好!”阿种呆呆地说。
  “眼下像她这种开朗的人可不多见啊!”
  “她该嫁人了,这样可不行哟。”
  “嫁人可让人头疼。”
  “好像这里的人都这样说。”
  “真的,我们谁也不想嫁什么人!都吃过苦来,不敢再想了吧?”
  “是呀,都为此而吃过苦头,可没有结过婚的人也不少呢!可能各有各自的情况吧。”
  “在这种家里,比起男人来,狗更好吧。”
  “讨厌!濑沼先生,是个女的呀!”
  “所以我说这狗更适合她。”
  “您说什么呀?您不知道那狗是母狗哟!”
  “什么?没意思!”
  “快要被人扔了的,到这种时候。”阿种用两手比画着小狗的样子,“是阿荣把她拾回来的,是只母的,如果捡回来时知道它是母的就好了。阿荣这人呀,到处捡些小狗回来,不分公母,后来她同老板娘敲定,等把它养大再扔,可您看现在,已经变得这样儿了,要再产小狗就麻烦罗!”
  “可扔掉不也是怪可怜的吗?”
  “可怜是可怜,也是没办法的。”阿种一边皱着眉头看着阿荣和狗,一边又说:“她可真不嫌脏,有时把狗嘴往自己嘴里送,把狗嘴使劲吸进自己的嘴里哟。”
  “可是条大狗呀!”
  “好像是吧。但我说的是小时候的事。不能不佩服她,只要是狗的事,哪怕只叫一声,她会马上醒来,并一直把狗放进自己的被窝里养大。因为我们常唠叨,睡觉时才顾虑些。可早晨起来一看,它仍钻进被窝里。有时还与狗一起吃饭呢。”
  “这大概就是爱得深的表现吧?!”濑沼想。
  “还有令人吃惊的事呢。往常半夜醒来发现阿荣不在房里。”
  “有这种事?”
  “原来她睡在我们房子的窗下,和狗在一起。”
  “在地上?”
  “嗯,穿着睡衣,还睡得很香呢!”
  “也没盖被子吗?”
  “那还用说,是在窗下和衣而睡。”
  “真野啊!”
  濑沼笑着说。他想,那种如兽般的睡态,一定有些挑逗性。
  “可并没有经常感冒啊!”
  “可不是,她是那种天生就连头疼都不知的人。像这样健康的真少见。”
  “但看上去很苗条啊!”
  “嗯,可一进澡堂,阿荣却是最胖的哟。圆圆的,很结实,漂亮的人就是合标,穿着得体的话,样子就是好看。可脱下衣眼就让人吓一跳。哈欠、伸懒腰什么的,真是佩服极了。哪怕夜里两三点睡,5点半准时起床。她就是那种天性,一不动就感到不舒服,我每天早晨都是阿莱叫醒的。如果身体不结实,很难像她那样的。没听到她发过牢骚和不满,总是乐呵呵的,唱着歌,精力充沛地干着,动着。做事既周到又麻利,旁人准也比不过她。”
  “可以说是个模范佣人啊!”
  “可不是,我们都很羡慕,不知该怎么做才会像她那样。好像永远不知辛苦似的,您看着这种人心情也一定好吧?”
  “是啊!”
  狗似乎也累了,跟着边扣着衣服边朝这边走过来的阿荣的脚边,一个劲儿地摇着尾巴来回转圈,阿荣见到濑沼后说:“您真能睡觉呀!这一拉里,也真把它没有办法!”说完,做出十分认真的样子,紧紧地闭着嘴。可一到濑沼身旁边的工夫,“扑哧”一声笑出来。于是用手捂着嘴跑开了。随之带起的一阵风中有一股青草味,夹杂着些许女人的汗味。
  濑沼向洗澡间走去。在去旁间的脚踏房,狗躺在那儿喘气。
  阿种准备好早餐,站在桌旁等待主人进餐。
  濑沼问阿种:“你认识叫松本的画家吗?”
  “松本先生?不认识呀,是住在这附近的吗?”
  “好像是吧。”
  “嗯,有这么个人?没听说过呀!”
  “他老婆常化着带点西洋味的妆。”
  “是个美人吗?假如是最近搬来的,我就不认识了。”
  “昨晚,在路上碰到他老婆去沙滩买鱼了。”
  “是您熟悉的人?”
  “他老婆以前有些熟。穿着一双破袜子。”
  “那还用说,去海边可不能穿袜子呀。”
  “她说住在阪见先生的隔壁。”
  “是阪见先生?说起阪见先生,他儿子倒是常来我们这儿。”
  “好像有病?”
  “嗯,我们那独间小屋里的竹田先生的儿子也一样,都有病。可两家父亲是熟人,所以关系很好。昨天还骑自行车来了呢。”
  “骑自行车来?就是让她姐姐骑车带来的吧?那当姐姐的可真好。”
  “那可是位漂亮得惊人的小姐呀!我真不敢想,像她那么漂亮,长大了将会怎样呢?”
  “你说得太对了,我也这么想。”
  “是吗?”
  “那位小姐没有提起过叫做松本的画家的什么事吗?”
  “像我这样她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人,怎么会跟我说什么呢,虽然并不是说她目中无人。只是觉得有些贵族气质。人太漂亮了,使人难以接近,也不见得是好事。像阿荣那样的人,倒挺合适。”
  “阿荣似乎也有些冷漠。从脸颊看上去。”
  “嗯?是吗?”阿种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说,“她可是个好人。”
  “是啊!可怎么没有人来求婚,真不可思议。”
  “有的哟,有过好几次。在这儿呆了9年了。以前常有人对她说,‘嫁给我吧,’还有很多人想照顾她,多得令她很为难。”
  “可就这样下去也太可惜了。”
  “不过关于阿荣,却从未有过什么流言蜚语。她总是说,没有比在这儿做一辈子更愉快的了。”
  “假的吧。在我看来,她不嫁人似乎难以过下去呀。”
  “这可是您的偏见。”
  “阿荣的家人也不担心此事吗?”
  “是啊,这倒是有些怪。像我这样的。多数以为好歹是为家里吃苦的。如果放了假,首先是回家,总想在家里好好地睡上一觉。回来之后互相没完没了地谈些有关自己家里的知心话。这应该是人之常情吧。可阿荣呢,连听也不听这些。就是妹妹来看她,她也似乎显得不耐烦的样子。她说,与其回家,还不如去看看戏,电影什么的为好。她并不是跟家里不和,吵了架而离家出走的。为什么这样,倒真让人觉得奇怪。”
  濑沼想,这肯定与阿荣的性格秘密有关。其实像她那样的女人,从传统的日本式的血缘关系的羁绊的地狱中走出来了。即使她对狗表现出那样浓烈的情爱,而且工作又踏实,态度又乐观,可她骨子里,一定有冷淡的一面。她的健美与年轻大概就在于此吧。
  她把那野性的热烈,深深地隐藏在成长于水中且一尘不染的健康身体内。
  抱着狗躺在地上睡觉的阿荣与那用领袖衣遮掩身子去海边买廉价鱼的春子,年龄几乎相同吧。生机勃勃的野性美与落魄的纯真美似乎都是女性那赤裸的体态。濑沼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两种不同性格的各种画面。
  于是,他便觉得,在这些画面的上方,阪见家的少女如同天仙,光辉夺目。
  阿种似乎看出濑沼充满幻想的表情,于是问道:“濑沼先生对阿莱好像很喜欢啊。”
  “是真的。”
  “您可真说老实话呢!”阿种笑了,稍稍低了低头又说,“可是濑沼先生,她可是很难对付的哟。”
  “像她那种人,假如真要对男性痴情的话,可是有些让人招架不住的。”
  “讨厌!她可是好吃醋嫉妒心特强的女人呢。”
  “是吗?”
  “而且,非同一般人的嫉妒。”
  “这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说呢,她连那些被客人带来的女人也很在意呀。”
  “是吗?可是在这种地方,对别人带来的女人也在意也太……”
  “不单单是在意,她要不站在旁边偷听人家说话,要不就悄悄地窥视人家,这可是阿荣的病态呀!”
  听到这话,濑沼感到好像看到了别人的隐秘似的说不出话来。阿种也不禁红了脸说道:“这可不能告诉阿荣呀。”
  “唔。看来这已不仅仅是吃醋了。”
  “我也这么想。可能是一种很棘手的病吧。并且是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了。”
  “是病危吧?”
  “濑沼先生总是赞赏阿荣,所以才不留神说起她的坏话来啦。”
  “赞赏她的不是你吗?”
  “这也是应该的嘛。因为的确难找到像她那样让人佩服的人。”
  午饭后,濑沼去钓鱼。河两岸的芦苇枯黄。这是一条涨潮时海水倒流过来的淤塞的小河。是一个不见一只小鸟飞,万里无云的静寂的下午。濑沼闻着海滨潮水的味道,茫然地果坐在那里,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垂钓。
  阿荣患有那种怪病,完全出乎濑沼的意料。不过仔细想来,又觉得这是自然的,正符合她的性格。总之想到这些,使人觉得清楚地窥视到了阿荣的身体的秘密。与其说是无聊,倒不如说是她那充满女性魅力的身体对他的诱惑。濑沼毕竟是男人。
  从河岸边可以看得见海滨。拖鱼网的人已来了。然而既不见春子也不见阪见少女。濑沼想起阿种说过,阪见少女常与弟弟到竹田家少爷这儿来。于是他决定从竹田家门前顺路回家。听说竹田少爷患的是助膜炎,正在愈后疗养。有护士照料,所以总能闻到消毒水的味儿。十五六岁的少年,很胖,不像病人,有张带蔷薇色的圆脸和一双大眼睛。由于长期生病,还带有一种少儿的纯真感,这同富裕的教养融在一起,使女佣们感觉他是一个逗人喜欢的美少年。在他身上找不到丝毫狂妄的令人讨厌的感觉。就连他流小分头,也似乎特别可爱。他住的房间里总是铺着三床厚厚的棉被。天气一好,他也到房外的过道或草坪上来与女佣们一起玩。这时护士看见无事可做,也时常溜到外面去。
  濑沼从后门过去,故作啥也不知似的从竹田少年的房前走过。当他朝房里看去时,差一点“啊”地叫出声来。他看见了阪见少女。不过,是在动画上。虽然是画,却比真人还要生动,她从微暗的房间的墙上,用高贵而充满期待的眼睛俯视着少年。少年安静地躺在榻榻米上,仰视着少女。
  那眼里的期待与憧憬,大概就是画家松本的心迹表露吧。自从在展览会见到这幅画以后,又在这里第二次见到。其实,从构图上看并没有花什么功夫,只是单单地描绘了少女的上半身。与其说是少女脸上的美丽让人刻骨铭心,倒不如说是画像那痛苦的期待更让人心动,正是这一点在濑沼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画上少女那鹰似的闪闪发亮的眼神,似乎在怜惜地望着少年。
  濑沼匆忙地收回视线。这时,他似乎感到今天的夕阳是那么的宽阔无垠,格外的美丽。他似乎感到不知从什么地方又会传来自行车铃的冰凉的响声。

  悲剧的发生,是在一周后的星期六的夜里。深夜,阪见家发现阪见小姐外出未归。才给松叶旅馆打电话询问,竹田家人到少女房间一看。发现也是空空的。护士上半夜就睡了。什么也不知道。通过仔细察看,发现竹田少爷根本没有换过睡衣,似乎是穿着那件碎白点花纹的便服走的。接着,马上给东京的贩见和竹田家分别挂了电话,但都说没有回去。这下,大家更着急了。已是末班列车都开出以后了,两家的家人们只好坐着汽车从东京赶来了。整个住处的男人们开始到海边、铁路旁松林等地,四面八方地寻找。
  濑沼从阿种处听到这个消息时,就像触电似的从床上跳起来。
  “对不起,让您吃惊了。请继续休息吧。”
  “嗯。”
  “只以为还是孩子呀。看来真不能掉以轻心啊!”
  “不会是情死吧?”
  “真会有那种事?”
  “竹田家的男孩的病倒底怎么样啦?”
  濑沼说着,穿上棉袍。
  “您也去看吗?”
  “我也去帮忙找找吧。”
  “说起病,那孩子最近表面看上去倒是好转了。可实际是从胸部转到了肾脏,必须动手术。听说他很怕动手术。”
  “那少女是出于同情吧?”
  “会是吧,在这种年龄,正好容易钻牛角尖,愁闷不堪而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他说着,来到了独间小屋。一看,有十来个人大声嚷着,不明真相地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掌柜的把手伸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里,然后得意地对大家说:“这里面冰凉的,一点热气也没有,说明出去不少时间了。”
  阪见别墅的看门人、女佣、奶妈等也都来了。不一会儿,春子和松本也赶来了。春子铁青着脸,全身颤抖着。她悄悄地拉丈夫的衣袖,用眼神暗示他看墙上。
  “啊?!”松本吓得跟起脚来,盯着墙壁疯子般地叫起来,“这,这幅画在这里,这就是证据,是证据呀!”不管三七二十一,毫无礼貌地走近前去,粗鲁地把画拿了下来。当他一只手抓着画,站立下来时,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呆呆地望着自己。便忽然变得有气无力地说,“既然在这里一切就明白了。这是小姐自己拿来的吧。”
  他在说这话时,仍然像个掉了魂的人。从他脸上显出强烈的悲哀。他回到春子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看。春子此时满眼是泪,可怜兮兮的。仍然是那张画着桔黄色油彩的脸,此时看上去像个幽灵。濑沼不由地觉得,这对夫妇也是这场悲剧中的人物。作为穷画家的松本,从阪见少女那儿得到灵感,并通过那幅画把自己的憧憬表现出来。这一点春子无疑是十分清楚的。
  另一位悲剧中的人物呢?濑沼用目光寻找着阿荣,发现她坐在人群暗处,泪流满面。也许只有阿荣才懂这一对少男少女的恋爱吧。假如两人去情死的话,阿荣也许就跟着他们后面,直到看见他们死去方返回的吧。这一想象,使濑沼产生了一种冰冷的兴奋,他不由得奇怪地颤抖起来。
  因为如果是这样,阿荣便是那虽然得知少男少女的恋爱,但谁也不告诉,而独自悄悄地“享受”这一秘密的人,犹如在偷偷地吮吸少男少女鲜血而生活一般。人们如此四面八方地到处寻找,何不如去问问这个阿荣呢?濑沼直瞪瞪地看着阿荣,阿荣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她朝濑沼望了一下,马上就搭起了眼皮,接着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朝前扑去,捂着脸拼命地哭起来,那蠕动着的躯体,在濑沼看来是那样的妖艳而残忍。看着看着,濑沼的眼前出现了那骑在自行车上的阪见少女的身影。她载着弟弟,朝着夕阳映红的天空飞升而去……濑沼打算什么时候向春子的丈夫建议,请他把这一景象绘成一幅美丽的画。

                       (刘大兰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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