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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阿拉米斯的论文



  达达尼昂只字未对波托斯提及他的伤口和他的诉讼代理人夫人。我们这位贝亚恩小伙子虽然很年轻,却非常明智。所以,那位自命不凡的火枪手所说的话,他假装统统信以为真。因为他深信,要想维持一个人的友谊,就不能揭穿他的秘密,尤其当这个秘密关系到他的自尊心的时候;其次呢,你对别人的生活了如指掌,在精神上对他们就有某种优越感。
  达达尼昂在考虑未来勾心斗角的计划时,决心把他的三位伙伴当作自己飞黄腾达的工具。能够事先把他们身上无形的线捏在自己手里,以便将来操纵他们,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整个路途之中,却有一种深深的忧伤压在他心头:他思念着年轻漂亮的波那瑟太太,因为波那瑟太太该是很珍惜他的一片忠心的。不过,我们应当赶紧说明,小伙子心头这种忧伤的产生,主要不是由于惋惜失去的幸福,而是由于担心那可怜的女人吃苦头。他毫不怀疑,波那瑟太太是红衣主教寻求报复的牺牲品;众所周知,红衣主教的报复是可怕的。而他怎么居然得到红衣主教的垂青,实在令他莫名奇妙,卫士队长卡弗瓦先生如果在他家里找到了他,也许会向他透露其中的原因吧。
  一个人走路时整个身心沉浸在某种思考之中,肯定会觉得时间过得快,路程也显得短。这时,外在的一切全像在睡乡之中,而他的思想就好比在这睡乡中做梦。他从一个地方出发,到达了另一个地方,仅此而已。途中的一切,在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一片朦胧的云雾,什么树啊,山啊,景致啊,一切的一切,全都隐没在里边。达达尼昂正是在这种幻觉状态下,由马信步走去,从尚蒂利到达了伤心镇;进到镇里时,沿途见过什么东西,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只在进到镇里之后,他的记忆力才恢复。他摇晃几下脑袋,望见他留下阿拉米斯的那家小酒店,策马奔跑过去,直到门口才停下。
  这回接待他的不是老板,而是老板娘。达达尼昂会相面,只打量一眼老板娘那张胖乎乎的、满面春风的脸,就知道不必对她遮遮掩掩。一个女人有一张如此快活的脸,你对她是不用提防的。
  “好心的太太,”达达尼昂说道,“十一、二天前,我们被迫把我的一个朋友留在这里,您能告诉我他怎样了吗?”
  “是一位二十三四岁、温和、可爱、结实的俊小伙子吗?”
  “还有,肩膀上受了伤。”
  “一点不错!”
  “我们要我的就是他。”
  “您找对啦,先生,他一直在这里。”
  “啊!太好啦,亲爱的太太,”达达尼昂说着跳下马来,将缰绳往普朗歇手里一扔,“您可算救了我的命。那可爱的阿拉米斯在哪儿?能让我拥抱他吗?说实话,我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对不起,先生,我想他这会儿恐怕不能见您。”
  “为什么?他和一个女人在一块吗?”
  “天哪!您说哪儿去了!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不,先生,他不是和一个女人在一块。”
  “那么他和什么人在一块?”
  “与蒙迪迪耶的本堂神甫和亚眠耶稣会会长在一起。”
  “天哪!”达达尼昂叫起来,“可怜的小伙子伤势恶化了吗?”
  “不是,先生,情况正好相反。不过在伤愈之后,天恩感动了他,他决心进修道会了。”
  “这就对了,”达达尼昂说,“我忘了他当火枪手只是暂时的。”
  “先生还坚持要见他吗?”
  “比刚才更想见了。”
  “那好吧。先生只需到院子里左边上楼梯,三层五号。”
  达达尼昂按老板娘指的方向跑去,只见一座建在屋外的楼梯,这种楼梯现在在一些老客店的院子里还见得着。不过,要进阿拉米斯的房间可不容易,进入他房间的通道和阿尔米德①的花园一样,是有人严加看守的。巴赞站在走廊里拦住达达尼昂,硬是不放他进去,因为他看到自己历经多年的磨练,现在终于快要达到始终不渝追求的目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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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最伟大的诗人塔索的代表作《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的女主人,犹太美人,擅长魔术,引诱十字军的勇士,法国人雷诺,将其囚于花园里,与十字军隔绝。
  事实上,可怜的巴赞一直梦想为一位教士效劳,急切地盼望将来有一天,阿拉米斯会最终扔掉火枪队队服,而换上道袍。阿拉米斯每天都许诺说,这一天为期不远了;正是这种许诺,使他留下来为一位火枪手效劳。不过他说,这种效劳会使他丧失灵魂的。
  巴赞这段时间以来高兴极了。从一切迹象看,这一回他的主人是不会反悔的了。肉体痛苦和精神痛苦的结合,对他产生了长期盼望的效果:阿拉米斯在肉体和心灵两方面都感到痛苦,终于使目光和思想停留在宗教上了,把落到自己头上的双重变故,即情妇的突然失踪和肩膀受到的枪伤,看成是上天的警告。
  因此不难理解,巴赞处在这样的心情之中,见到达达尼昂到来,肯定老大的不高兴,因为他的主人被卷进世俗的漩涡已经这么长时间,达达尼昂的到来有可能把他重新卷进去。所以他决心勇敢地把守住房门。不过,客店老板娘出卖了他,因此他不能说阿拉米斯不在这里,而是试图让这位新来者明白:他的主人从早上起就开始了虔诚的讨论,这场讨论据他看到傍晚也结束不了;在这种情况下去打扰他,无疑太冒失了。
  不过,对巴赞先生这番振振有词的话,达达尼昂根本不予理睬,不想和他朋友的这位跟班理论,只是一只手将他推开,另一手只去旋转五号房间的门把手。
  门开了,达达尼昂进到房间里。
  阿拉米斯身穿黑色大衣,头上戴一顶颇像教士帽的平顶圆帽,坐在一张椭圆形桌子前面,桌子上堆满一卷卷纸和厚厚的对开书本。他的右边坐着耶稣会会长,左边坐着蒙迪迪耶本堂神甫。窗帘是半放下的,照进来的光线暗幽幽的,正适合静静地遐想。一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年轻火枪手的房间里引人注目的所有世俗物品,都神奇地消失了。巴赞大概担心他的主人看见这些东西,会重新产生世俗的念头,便把宝剑、手枪、插羽翎的帽子和各色各样的绣件及花边,统统拿走藏了起来。
  取代这些东西的,达达尼昂仿佛瞥见有一根苦鞭,挂在一个黑暗角落墙壁的钉子上。
  听见达达尼昂开门的声音,阿拉米斯抬起头,认出了自己的朋友。但是,令达达尼昂大感意外的是,他的出现并没有给这位火枪手产生多少印象,因为这位火枪手的思想已经完全摆脱了尘世的事物。
  “你好,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说,“请相信,见到你我感到高兴。”
  “我也一样,”达达尼昂答道,“尽管我还不很肯定与我说话的是阿拉米斯。”
  “正是他本人,朋友,正是他本人。那么,是谁使你产生了这种怀疑?”
  “我担心找错了房间,乍一看还以为进了一位教士的房间;接着呢,看见这两位先生陪你坐在这里,我又发生了误会:
  以为你病得很厉害。”
  两个穿黑衣服的人听明白了达达尼昂的意思,向他投去威胁的目光,但达达尼昂根本没放在心上。
  “我也许打扰你了吧,亲爱的阿拉米斯,”达达尼昂继续说道,“照我所看到的情形,我不禁觉得你是在向这两位先生忏悔。”
  阿拉米斯的脸微微红了。
  “你打扰了我?啊!根本没有,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为了证实我说的话,请你看看,我见到你安然无恙多么高兴。”
  “啊!他终于提到这个了,”达达尼昂想道,“还不算太坏。”
  “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刚刚逃脱一场可怕的危险。”阿拉米斯指着达达尼昂,热情地对两位教士说。
  “应该感谢天主,先生。”两位教士一齐施礼说道。
  “我绝不会忘记的,两位尊敬的神甫。”达达尼昂答道,同时向他们还礼。
  “你来得正是时候,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说道,“来参加我们的讨论吧,你一事定会以你的真知灼见给我们很多启发。亚眠的耶稣会会长先生、蒙迪迪耶的本堂神甫先生和我,我们正在讨论早就引起我们兴趣的某些神学问题。能听到你的意见,我会感到非常高兴。”
  “一介武夫的意见何足挂齿。”达达尼昂见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妙,开始感到不安,便这么说道,“这两位先生满腹经纶,你就相信他们的吧,我说的错不了。”
  两位教士再次施礼。
  “恰恰相反,”阿拉米斯又说,“你的意见对我们来讲是宝贵的,因为现在我们讨论的问题是:院长先生认为,我的论文主要应该阐释教理,进行说教。”
  “你的论文!这样说你正在写一篇论文!”
  “是呀,”耶稣会会长说道,“为了圣职授任礼之前的考试,一篇论文是断不可少的。”
  “圣职授任礼!”达达尼昂叫起来,他不敢相信老板娘和巴赞先后对他说的话,“圣职授任礼!”
  他以惊愕的目光反复打量面前的三个人。
  阿拉米斯坐在扶手椅里,姿势十分优雅,就像在一位贵妇的内室沙龙里一样,满意地端详着自己一只又白又胖宛若妇人般的手,把它竖在空中,让血液往下流。他说道:“不过,正如你听见的一样,达达尼昂,院长先生希望我的论文是阐释教理的,而我希望它是理想主义的。正因为这样,院长先生向我建议了一个题目,这个题目还没有人论述过,我觉得其中有些东西可以大加发挥。这个题目就是:
  《Utraque manus in benedicendo clericis inferioribusnecessariaest》
  达达尼昂的学识,我们是了解的。上次,特雷维尔先生以为他接受了白金汉的礼物,对他背诵了一句拉丁文诗,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现在听到这个题目,他的眉头也没有皱得更厉害。
  “这意思就是,”阿拉米斯为了便于这达尼昂理解,补充道,“下级教士行祝圣礼必须用双手。”
  “好一个出色的题目!”耶稣会会长大声说。
  “出色而又符合教义!”本堂神甫附和道,此人拉丁文方面的功力与达达尼昂相差无几,所以他特别注意耶稣会会长,随时准备亦步亦趋,像回声似地重复他的话。
  达达尼昂呢,对这两位教士所表现的热情,则完全无动于衷。
  “是的,出色!prorsusadmirabile①!”阿拉米斯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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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为“非常出色”。
  “但是它要求对历代神甫和《圣经》有深刻的研究。而我很不好意思地向这两位宗教家承认,我成天站岗放哨,为国王效力,对研究有所忽视。如果让我自己选定一个题目,我会感到更加得心应手,faciliusnatans①,这样的题目仍然是阐述神学上的难题,就像通过伦理阐述哲学上的形而上学一样。”
  达达尼昂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本堂神甫也一样。
  “瞧,多么精彩的开场白!”耶稣会会长喝彩道。
  “Exordium②。”本堂神甫没话找话重复道。
  “Quemadmodumintercoelorumimmensitatem。③”
  阿拉米斯看了一眼旁边的达达尼昂,只见自己的朋友呵欠打得下巴都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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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为“容易产生”,即“得心应手”。
  ②拉丁文,意即“开场白”。
  ③拉丁文,字面意义为“犹如在辽阔的天空中”,此处可译为“真是海阔天空!”

  “咱们还是说法语吧,神甫。”他对耶稣会会长说,“这样,达达尼昂先生听起我们的话来更有味。”
  “对,我路上走累啦,”达达尼昂说道,“这些拉丁文我都听不进去。”
  “好吧,”耶稣会会长有点儿不高兴地说道,而本堂神甫却大为高兴,不胜感激地看了达达尼昂一眼。“那么,您来看一看这篇论文怎样发挥吧。
  “摩西是上帝的仆人……他只不过是仆人,请听明白了!摩西行祝圣礼就是用一双手。当希伯来人打败敌人时,他就让人抬起他的两条胳膊。因此,他是用双手行祝圣礼的。此外《福音书》中也说:imponitemanus,而不是manum,即‘把双手放在’,而不是把‘一手’放在……”
  “把双手放在。”本堂神甫重复道,同时做一个放的动作。
  “历代教皇都是圣彼得的继承人,可是圣彼得的作法却不然,”耶稣修道会会长继续道,“他说Porrigedigitos,即把你们的手指伸出来。现在您明白了吗?”
  “当然明白了,”阿拉米斯愉快地答道,“不过,事情挺玄妙。”
  “手指!”耶稣会会长又说,“圣彼得是用手指行祝圣礼。教皇也是用手指行祝圣礼。那么,他用几个指头行祝圣礼?用三个指头,一个为圣父,一个为圣子,一个为圣灵。”
  所有人都画了个十字,达达尼昂觉得也应该效法他们。
  “教皇是圣彼得的继承人,代表着三种神权;其余的人,即宗教等级中的ordinesinferiores①,都是以神圣大天使和天使的名义行祝圣礼。最下层的神职人员,如六品修士和圣器室管理人,则以圣水刷子代替数量不确定的手指头行祝圣礼。这样题目就简单化了,成了argumentumomnidenudatumornaCmento②。用这个题目,我可以写两卷这么厚的书。”
  耶稣会会长说着,兴奋地拍了拍把桌子都压弯了的对开本《圣克里索斯托文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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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为“下级教士们”。
  ②拉丁文,意为“没有任何修饰的论述”。
  ③即圣约翰·克里索斯托,古代基督教希腊籍教父,善于词令,人称“金口约翰。”

  达达尼昂吓了一跳。
  “当然,”阿拉米斯说,“我肯定这篇论文写成了一定非常好,但同时我承认自己力不从心。我选择了这样一个题目:
  Noninutileestdesideriuminoblatione,或者干脆说:《带点眷恋之情事奉天主不是不相宜的》。请告诉我,亲爱的达达尼昂,这个题目是不是一点也不使你感兴趣?”
  “住口!”耶稣修道合会长叫起来,“这样一篇论文接近于异端邪说。异端派首领詹森①所著的《奥古斯丁论》中,有一个命题就与您这个题目几乎一样,结果弄得那本书迟早要被刽子手烧掉。要注意啊,年轻的朋友!您偏重于伪学说,年轻的朋友,这会断送您的!”
  “这会断送您的。”本堂神甫沉痛地摇着头重复道。
  “您涉及了自由意志这个臭名昭著的论点,这可是一种致命的危险。贝拉基主义②和半贝拉基主义信徒含沙射影的论点,您居然直截了当地加以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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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六、七世纪荷兰天主教神学家,反对耶稣会,倡导通称詹森主义的改革运动。《奥古斯丁论》经他二十二年的努力写成,一六四○出版;一六四二年教皇乌尔班八世发出通谕,禁止信徒阅读此书。
  ②五世纪由贝拉基等人首倡的基督教异端教义,强调人本善良,人有自由意志。

  “可是,尊敬的……”这冰雹般劈头盖脑砸下来的论点,使阿拉米斯有点不知所措了。
  “您怎样去论证,人们在把自己奉献给天主之时,还应该眷恋世俗?”耶稣会会长不让阿拉米斯有机会开口,继续说道,“请听听这个两难论法吧:天主就是天主,世俗则是魔鬼。着恋世俗,就是眷恋魔鬼。这就是我的结论。”
  “这也是我的结论。”本堂神甫说道。
  “Desiderasdiabolum①,可怜虫!”耶稣会会长高声嚷道。
  “他眷恋魔鬼!唉!我年轻的朋友。”本堂神甫唉声叹气地附和道,“不要眷恋魔鬼,我恳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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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即“眷恋魔鬼”。
  达达尼昂完全摸不着头脑,觉得仿佛置身在疯人院里,自己也要和面前这几个人一样变成疯子了。他只是尽量克制自己不说话,因为他对面前这几个人说的话一点也听不明白。
  “不过,请听我说,”阿拉米斯说话还是那样彬彬有礼,但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我并没有说我眷恋。不,我永远不会说这种离经叛道的话……”
  耶稣会会长向上天举起双手,本堂神甫也跟他一样做。
  “绝对不会。不过,你们至少应该承认,把自己完全厌恶的东西奉献给天主,那是有辱天恩的。达达尼昂,我说得对吗?”
  “我觉得你当然没错!”达达尼昂答道。
  本堂神甫和耶稣会会长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的出发点是这样的,这是一种三段论:世俗自有其吸引人的地方,而我离开世俗,因此我作出了牺牲。《圣经》就明确地教诲我们:为天主作出牺牲。”
  “这倒是真的。”两个反对者齐声说道。
  “此外,”阿拉米斯一边说一边揪耳朵,揪得耳朵发红,就像他晃动双手,使双手发白一样。“此外,关于这一点,我写了一首回旋诗,去年拿给瓦蒂尔先生看过。那个大人物对我大加赞扬。”
  “一首回旋诗!”耶稣会会长轻蔑地说。
  “一首回旋诗!”本堂神甫不加思索地说。
  “念念吧,念念你那首诗,”达达尼昂大声说,“这肯定能给我们换换空气。”
  “不会的,这是一首宗教诗,”阿拉米斯说,“是以诗歌形式阐述神学。”
  “真见鬼!”达达尼昂说了一句。
  阿拉米斯显得非常谦虚,但也难免有点做作地说道:
  “拙诗是这样的:
    你们忍受着艰难的日子,
  为充满欢乐的过去痛哭;
  你们的不幸将彻底消失,
  当你们只把眼泪献给天主,
      哭泣的天主之子。
  达达尼昂和本堂神甫感到满意,耶稣会会长却固执己见。
  “请当心神学作品里的世俗情趣。真的,圣奥古斯丁是怎样说的?Severussitclericorumsermo①。”
  --------
  ①拉丁文,意为:“教士说教应该严肃。”
  “对,说教应该明白畅晓!”本堂神甫说。
  “可是,”耶稣会会长见自己的附和者理解错了,赶紧打断他,“可是,你的论文倒会使贵夫人们感到兴趣,如此而已。论成功,它只能与帕特吕律师①的辩护词是一路货色。”
  “但愿如此!”阿拉米斯激动地说。
  “您看,”耶稣会会长嚷起来,“在您的心灵里世俗的声音还很高,altissimavoce②。您附和世俗,年轻的朋友,我担心天恩救不了您。”
  “请放心,尊敬的会长,我为自己担保。”
  “世俗的自以为是!”
  “我了解自己,神甫,我的决心是不可改变的。”
  “那么,您顽固坚持继续写这篇论文?”
  “我感到自己只能写这个题目,不能写别的题目。因此,我打算继续写下去。我这就根据你们的意见进行修改,希望明天你们会满意。”
  “慢慢修改吧。”本堂神甫说道,“我们让心情愉快地工作。”
  “是的,土地全播了种,”耶稣会会长说道,“我们不必担心一部分落在石头上,一部分掉在了路上,其余的被天上的鸟儿吃掉,avescoelicomederuntillam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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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十七世纪著名律师。
  ②拉丁文,意为“高声说话”。
  ③拉丁文,意即“剩下的被天上的鸟儿吃掉。”

  “你和你的拉丁文一块见鬼去吧!”达达尼昂实在听不下去了,说道。
  “再见,孩子,”本堂神甫说道,“明天见。”
  “明天见,鲁莽的年轻人,”耶稣会会长说道,“您有希望成为本教会出类拔萃的教士,愿上天保佑不使这希望成为毁灭性的火焰。
  一个钟头以来,达达尼昂如坐针毯地啃手指甲,现在开始啃手指头了。
  两个穿黑袍的人站起来,向阿拉米斯和达达尼昂施过礼,就向门口走去。巴赞站在门外,以虔诚的兴趣偷听了整个辩论,这时赶忙上前接过本堂神甫手里的日课经,又接过耶稣会会长的祈祷经书,毕恭毕敬地在前面给两位教士引路。
  阿拉米斯把他们送到楼梯脚下,立刻返回达达尼昂身边。
  达达尼昂还在沉思。
  只剩下他们之后,这两个朋友起初都有点尴尬,谁也不说话。然而,总得有个人先打破沉默,而达达尼昂看来决心把这种荣幸留给自己的朋友,阿拉米斯只好说道:
  “瞧,你看到啦,我已经回到我的基本思想上去了。”
  “是呀,就像刚才那位先生所说的,灵验的天恩打动了你。”
  “啊!这退隐的计划早就想好啦,你不是曾经听我谈起过吗,朋友?”
  “大概听过,不过老实讲,当时我以为你是开玩笑。”
  “拿这种事开玩笑!啊!达达尼昂!”
  “怎么不?连死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呢!”
  “那本来就不对,达达尼昂,因为死是通向永罚或永生的门户。”
  “就算是这样吧。不过,对不起,我们不要再谈下去了。今天再谈下去,我看你也该烦了。我吗,拉丁文本来没学会几个词,也差不多全忘光啦。再说,我对你说实话,从今天早上十点钟起,我就没吃过任何东西,现在这肚子里饿得鬼喊鬼叫啦。”
  “咱们一会儿就吃晚饭,亲爱的朋友。不过,你想必记得,今天是星期五。在这样的日子,肉我是既不能看,也不能吃的。如果你愿意将就和我一块吃晚饭,只有煮蔬菜和水果吃。”
  “煮蔬菜是些什么东西?”达达尼昂不放心地问。
  “就是菠菜。”阿拉米斯说道,“不过,我再增加一些鸡蛋给你吃。这是严重违反规矩的,因为鸡蛋也是肉,因为鸡蛋能孵出小鸡。”
  “你这筵席实在没啥可吃的,但为了和你待在一起,不要紧的,我甘愿忍受。”
  “感谢你做出这种牺牲。”阿拉米斯说道,“这样的饭菜也许对你的身体没有益处,但对你的灵魂会大有益处的,请相信吧。”
  “看来,你是决心要入教门啦,阿拉米斯。我们的朋友会怎么说?特雷维尔先生会怎么说?他们准会说你是逃兵,我事先提醒你。”
  “我不是入教门,而是返回教门。过去我逃离了教会,追随世俗。你知道,我是强迫自己披上火枪手队服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修道院的?”
  “完全不知道。”
  “那我就对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圣经》也教诲我们:‘你们相互忏悔吧。’那么,现在我就向你忏悔。达达尼昂。”
  “那么我事先宽恕你。你看,我可是好心人。”
  “不要拿圣事开玩笑。朋友。”
  “那么,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我九岁就进了修道院,在我差三天就满二十岁的时候,我就要成为教士了,一切都讲妥了的。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一户人家。我很喜欢去这户人家,年轻人意志薄弱嘛,有什么办法!一位军官看见我经常给女主人念《圣徒传》,产生了嫉妒。那天晚上他没有通报就闯了进来。恰好那天晚上,我译了《犹滴传》①中的一个情节,拿了译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她对我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俯在我肩头,和我一同重读译诗。说实话,我们的姿势未免有点放任,这刺坊了那位军官,不过他当场并没说什么。等到我出来时,他紧随我后面也出来了,赶上我问道:
  “‘教上先生,您喜欢挨手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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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该书叙述犹太侠烈女子犹滴乐死敌将,拯救同胞的事迹。
  “‘不好说,先生,’我答道,‘因为还没有人敢拿手杖打我。’
  “‘那么,您听着,教士先生,我今晚在这一家碰见您,如果您再来,我就敢用手杖揍您。’
  “我想我当时吓坏了,脸刷的变得煞白,两条腿直发软,想回答他却找不到词儿,结果哑口无言。
  “军官等着我回答,见我迟迟不吭声,他笑起来,转身进屋去了。我回到修道院。
  “我是堂堂绅士,血气方刚,正如你看到的一样,亲爱的达达尼昂。这次侮辱是严重的,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感到它时时存在,在我的心底翻腾。我对上司们说,我还没有充分准备好接受圣职。这样,在我的请求下,圣职授任仪式推迟一年举行。
  “我找到巴黎最优秀的武术教师,与他谈妥条件,向他学习剑术。每天一课,从不中断,学了一年。等到我受侮辱那天的周年日,我将道袍往钉子上一挂,换了一身骑士服,去参加我的一位女朋友举办的舞会;我知道那个军官也会出席。那是在佛尔斯堡附近的诚实市民街。
  “那个军官果然在那里。当他含情脉脉看着一个女人唱爱情小调时,我走到他身边,不等他唱完第二节,就打断他说道:“‘先生,您是不是仍然不乐意我去贝叶纳街某户人家?如果我心血来潮不服从您的禁令,您是不是还要打我的手杖?’
  “军官惊愕地打量我一眼,说道:
  “‘您找我有什么事,先生?我不认识您。’
  “我答道:‘我就是朗诵《圣徒传》和把《犹滴传》译成诗歌的那个小教士。’
  “‘哦!哦!我想起来了,’军官嘲笑地说,‘您找我干什么?’
  “‘我希望您能有闲工夫和我到外面转一圈。’
  “‘明天早上好吗?我非常乐意奉陪。’
  “‘不,对不起,不要等到明天早上,马上就去。’
  “‘如果您要求非马上不可的话……’
  “‘是的,我要求。’
  “‘那么,咱们出去吧。’军官说,‘女士们,请各位不要动,我只出去一会儿,宰了这位先生就回来为你们唱最后一节。’
  “我们到了外面。
  “我把他带到贝叶纳街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刻他侮辱我的那个地方。那次侮辱我刚才已经对你讲了。月华如练。我们都拔剑在手。交手的头一个回合,他就吃了我一剑,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
  “喔唷!”达达尼昂惊叫一声。
  “当时,”阿拉米斯继续说道,“那些女士不见她们的歌手回去,而有人在贝叶纳街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上狠狠地挨了一剑。于是,大家都认为是我收拾了他。事情闹大了,我被迫暂时脱下了道袍。在那个时期,我结识了阿托斯,而波托斯在我的剑术课之外又教了我勇猛的几招。他们俩劝我申请加入火枪队。我父亲是在围困阿拉斯的战役中阵亡的,国王很看重他,所以我的申请获得了批准。现在你该明了,今天是我回到教会怀抱的时候了。”
  “为什么一定是今天,而不是昨天或明天?今天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给你出了这个坏主意?”
  “这个伤口,亲爱的达达尼昂,是上天对我的警告。”
  “这个伤口?唔!它不是快好了吗?我可以肯定,今天最使你感到痛苦的,绝不是这个伤口。”
  “那是什么伤口?”阿拉米斯脸一红问道。
  “是你心灵上的一个伤口,阿拉米斯,一个更疼痛难忍、更血淋淋的伤口,一个由女人造成的伤口。”
  阿拉米斯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啊!”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掩饰住内心的激动,“不要谈这些事。我会想这种事!我会为爱情而苦恼!VanitasvaniCtatum!①照你的看法,我会为这种事伤脑筋,为什么人呢?为一个粗俗的女人,为一个女佣人?这种女人我在兵营里就可以追求,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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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为:“没有虚荣心啦!”
  “对不起,阿拉米斯,我还以为你的目标更高呢。”
  “更高?我是什么人,会抱着如此的奢望?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火枪手,一个穷得叮当响,默默无闻的火枪手,一个痛恨种种束缚,在世界上到处奔波的火枪手!”
  “阿拉米斯!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叫道,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朋友。
  “尘埃,我要返归尘埃。人生充满屈辱和痛苦。”阿拉米斯继续说道,情绪变得挺抑郁,“所有把人生和幸福连在一起的线,尤其是金线,一根根都有人手里断掉了。啊!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用有点悲伤的语气接着说,“相信我吧,等你有了伤口时,一定要把它藏起来。沉默是不幸者最后的快乐。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痛苦的痕迹,好奇的人会吸吮我们的眼泪,就像苍蝇吸吮受伤的鹿的鲜血一样。”
  “唉!亲爱的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地深深地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正是我自己遇到的事。”
  “怎么?”
  “是的,一个我钟爱,我倾倒的女人,刚刚被人用暴力绑架走了。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她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她也许成了囚犯,也许已经死了。”
  “可是,你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说,她不是心甘情愿离开你的,你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那是因为她与你之间的通信被彻底禁止。而我……”
  “而你……”
  “没什么,”阿拉米斯接着说,“没什么。”
  “所以你要永远弃绝世俗。你已经拿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吗?”
  “永远弃绝。今天你是我的朋友;明天,对我来讲,你只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你不再存在。至于世界嘛,它是一座坟墓,而不是别的东西。”
  “见鬼!你对我说的这些话好凄凉。”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天职吸引着我,激励着我。”
  达达尼昂微微一笑,根本不回答,阿拉米斯继续说道:“不过,趁我还在尘世间,我想和你谈谈您,谈谈我们的朋友。”
  “我呢,”达达尼昂说道,“本来想和你谈谈你自己,可是我见你对一切漠不关心。爱情吗,你说‘呸’;朋友们吗,你说是影子;世界吗,你说是座坟墓。”
  “唉!这一切你自己会看到的。”阿拉米斯叹息道。
  “不要再谈啦,”达达尼昂说道,“咱们把这封信烧掉吧。它也许是向你报告你那个粗俗女人和那个女佣人对你不忠的消息。”
  “什么信?”阿拉米斯急忙问道。
  “你不在期间送到你家里的一封信,有人交给我转给你的。”
  “这封信是谁写来的?”
  “啊!是某个眼泪汪汪的侍女,某个处于绝望的轻佻女工写来的吧。也许是谢弗勒斯夫人的贴身女仆,她不得不跟她的女主人返回图尔,为了显示出迷人的魅力,她用洒过香水的信笺,并且用一个公爵夫人的勋徽作封印,盖在信封上。”
  “你尽说些什么呀?”
  “糟了,这封信我可能丢了。”达达尼昂一边装作寻找,一边别有用心地说道,“幸好世界是座坟墓,男人还有女人都是影子。爱情是一种你嗤之以鼻的感情!”
  “啊!达达尼昂,达达尼昂!”阿拉米斯叫起来,“你真要命!”
  “啊,总算找到啦!”达达尼昂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信。
  阿拉米斯跳起来抓过信,不是一般地而是贪婪地读着,渐渐变得容光焕发。
  “看来这位侍女文笔很动人啊。”那位送信人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
  “谢谢你,达达尼昂!”阿拉米斯几乎是梦呓般说道,“她不得不返回了图尔。她并没有对我不忠实,她一直爱着我。来,朋友,来让我拥抱你,我都幸福得透不过气来啦。”
  两位朋友围绕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圣克里索斯托文集》跳起舞来,也不在乎践踏着在地板上飞旋的论文手稿。
  这时,巴赞端着煮菠菜和炒鸡蛋进来了。
  “滚开,倒霉鬼!”阿拉米斯喊道,摘下头上的教士小圆帽扔在巴着脸上,“这些讨厌的蔬菜和可怕的甜食,什么地方端来的,就端回什么地方去!去要一盘煎野兔肉,一盘肥阉鸡,一盘大蒜煨羊腿和四瓶勃艮第陈年葡萄酒!”
  巴赞望着主人,面对这种变化,简直不知所措,满肚子的不高兴,手里的炒鸡蛋落到了煮菠菜上,而菠菜全掉到了地板上。
  “现在可是把你的一生献给天主的时刻啊,”达达尼昂说道,“如果你想对天主表示一下礼貌的话:Noninutiledesideriuminoblation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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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达达尼昂是故意学阿拉米斯的话:“带点眷恋之情事奉天主不是不相宜的。”但他的拉丁文蹩脚,说漏了“est”一词。
  “带着你的拉丁文见鬼去吧!亲爱的达达尼昂,喝酒吧,该死的!趁新鲜喝,放开量喝,一边喝一边给我讲讲那边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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