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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看见第一个观众……玛阿的一个崇拜者。他在下午五点左右就来了,提前了三个小时。待玛阿达到完全的梦幻境地时,我看这些玛阿迷得从早晨起就来报到了,像吸毒者离不开毒品那样。
  这是个年轻家伙,身穿牛仔裤和T恤衫,戴着墨镜。他在大广场上踱来踱去,然后走了过来,在舞台下席地而坐。从我呆的地方再也看不见他了,我得走过去才又见他乖乖地坐着。他一面凝视着法国索比分公司的红色齐伯林飞艇,一面等候他崇拜的歌星。齐伯林飞艇的发动机在空中轰轰地转动。我瞥见他T恤衫上的金色别针——玛阿演出时所用的支柱的“小型张”,他脚穿诺克球鞋,后跟的加固件上都印有玛阿树的标记。
  可能从她在马蒂安·洛里斯主持的有关暴力的电视节目中露面开始,或稍后,从在鲁道维奇·拉朗德的演出节目中她发出第一声转调的叫喊起,他就对玛呵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买了玛阿的唱片。玛阿的形象在他的脑海裹扎下根、成长、增大,渗透到他的思想深处了。玛阿对他至关重要。他梦想她的胴体,她那唱出歌来的嗓子。他拥有的招贴画、文章和照片上均有玛阿。玛阿的淫秽复制品——雅娜的大量盗版侵入,使他心绪不宁,感到震惊。这是个栗发瘦子,十分整洁。他到达不久,就又来了一对姑娘,这是两个穿着红色连裤袜的高个子,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儿。她们已和玛阿同化。她们炫耀那别针和球鞋,从口袋里掏出儿只小打火机,这是一家专门的公司替我们设计制造的新奇小玩意儿。打火机的形状是一个金色的小圆柱,圆柱体有一部分下引人注目地成斜面,垂直部分插在一上面凸起的方形小底座里……这样,我的欲望有了进展,在观众的想象中筑下了安乐窝,凝结在代表我们演出的吉祥物里。我在这三个十分具体和警觉的人面前、在自己的面前检验这一欲望。我把这灵验的毒药灌输到我想象的那些生活里去,灌输到一些充满活力的心中。他们的狂热达到了顶点,他们因玛阿而病倒,他们变得神思恍惚。
  现在,观众成群结队地涌现在广场上,他们走得很快,指手画脚。他们端详着舞台,心醉神迷。这是个庞然大物,是洛里斯向电影艺术家贝斯纳克借来的。贝斯纳克刚出笼了一部涉及影剧业的片子,TLA给了资助。为了剧情需要,贝斯纳克如愿以偿地把场面铺得很大,是个五十米长的科幻布景,各自独立的零件结构根据剧情的突变进行装卸、移动、接合。从舞台中央辟出一条四十米长的跑道,像座天桥,伸到观众中间。这条跑道是活动的,在人流中进退。舞台布置美不胜收,由光滑的管道和柱廊、电缆、滑动的隔板、薄板、枢轴、金属小梁、流线型的长搭架等等作为自动布景的零件,甚至在演出开始之前就已隐约显出其潜力。这装置发出颤动,这是个跳板,是个巨大的传声筒。
  万事俱备。总导演监视舞台的最后装置。璐在我旁边来回走动。吕丝保持平静的沉思状态,她不时地跟拉朗德或勒普蒂说上句话,他们不急不恼地微笑着。时间迅速向完成我的幻想推移,我觉得我的幻想在庄严地加快实现。每一个阶段都按照周密的预想而来临,工程师们对录音托架作最后的检查。巨大的扬声器反射板所需电能为六万瓦。其他的人在最后调节灯光。三千盏聚光灯,一百万瓦电。我们支配这大地和太阳的潜力,这雷电和火的威力,其结构、轮子系统都安排得协调一致。
  舞台中央竖立起玛阿的柱子,这是根斜面的透明大轴,是棵六米高的玻璃树。树右边凡米远处,耸立着“塑像馆”。这是座四米高的桔红色四边形帐篷,发出火焰般的光芒,一块朱红幕布作门,遮注塑像不让人见,可是里面有盏灯透过幕布映出塑像的影子。
  沿舞台排列五根黑色的金属壁柱,比中央发光的柱子小一些,柱子上面有个小小的平台,狒狒们就坐在这些平台上。左边挂着一根绳子,通到一条架在整个舞台上面的笔直的通桥处,正巧在舞台上空吊布景的地方和最后的过梁下面。舞台的背景是面大镜子,两边各越过柱子。最后,在七米高处,在“塑像馆”的左上方,清楚地显现出重要部分——玛阿和我在斯里兰卡的那棵大树下发现和端详良久的符号。图像粗线条地分叉出两条黑色的金属胳臂,加上另外两条较窄而稍稍往后缩的胳臂,整体构成一只纵横四等分的手,一把双重长柄叉,在空中显示其力量。
  所有这些符号沿着五十米的舞台分段地排列,并不显得互不协调,也不显得装饰纷杂。相反,它们互相衔接,不,应该说是互相“加强”,这一说法在演出过程中才印证了它的完整意义。只要集中那些强大的电能,玛阿的叫声就会沿着这些挂着的绳子攀援上升,集中并迸发出来。舞台只不过是这叫声的通道。
  我参加了这些工作,测量其体积、结构和节奏,所有强有力的有关设备。我不再担心。我投入到比时间密度更大的节拍中去。我受自己锻造和发展的形象支配,身不由己地卷入这形象,竟忘记了导演这出戏的就是我自己。从第一天起,从她的脸在灿烂的阳光下出现在我面前起,我就在演戏;我的戏在这可怕的光环里,在这叫喊声的光晕里,在这死神和她那今日月暗淡的美貌里……当我见到她从死去的母亲脚边站起来时,就预感到我过去的乐园烟消云散了,似乎一切都将在这太阳下的呼喊中开始,一切都始于她那忧伤的哀叫中。
  现在,人群在黄昏中滚滚而来,欣赏我们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舞台、聚光灯、围墙、符号、柱子、“塑像馆”、叉子、狒狒,还有那些别针和打火机之类的小商品,以及一切构成我们奇闻的材料。巴黎德方斯区整治公共环境机构、法国索比公司、TLA、诺克公司只在创新变成无法满足的幻影时才提供资金。所有这明显的利润至上理论,所有这些大号字体,不同的赞助者组织,所有这些计算,都像一阵旋风围着一只盲眼、一个窟窿、一个恐惧和诱惑的深渊在旋转。我完全是出于自己强烈的癖好,出于妄想才掌管这些事,而他们却从中得到好处,靠我的热心养活自己。没有什么是合理的,绝对没有。一切都在事成后才会合理化,可这时已太晚了,木已成舟。然而,这再好也没有了。这样,其实无人会安排这场演出节目,提供资金,选中目标。甚至连我也不知道。我们皇骑虎难下。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已被一些比我们更深奥的东西拉住,我们不得不加快步子。我们已经上了贼船。玛阿和我,我们的血肉成就了这场演出。这个舞台就是她的身躯,也是我的身躯,是她和我之间的折磨。“塑像馆”里是一片谋杀我们的影子,而这些聚光灯、这些强烈的光线就是这影子的折光。
  现在有多少观众了?马蒂厄·洛里斯估计有一万人,甚至一万多。这不是人数的增加,而是一个观众核心在日益壮大。将连续演出四场。TLA在一个月之前曾宣布此事。电视台将在今晚八点的新闻联播节目中播送一条快迅,介绍那张新的密纹唱片。许多电台已准备在第二天就播放这张唱片。因此我们期待以后三个晚上将会有更多的观众。玛阿,你叫喊多少次,就在生活中迈出了多少步。
  演出分两个部分。玛阿只在第二部分出场。目前,她在后台练嗓子,第一部分是“千垛城墙的嘈杂声”(简称“城墙”),第二部分为“MAHA(玛阿)”。新唱片的套封上采用了这两个名称。
  一开始,一道洁白的强光突然照亮了广场,人群骚动,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但见一张张被灯光照白的脸。他们自发地掏出打火机,高举着,晃动着,这是惯常的蜡烛小火柱仪式。
  这时,六面喀麦隆鼓上台,像设置的宝座,又好似大猩猩那圆滚滚的肚子,或似卡尔纳克庙或脓尼基和罗马时期遗迹的粗大截柱。鼓面对观众,这时观众已把打火机装进衣袋。两块大屏幕上一会儿显示舞台上的图像,一会儿又是观众的图像,用宽或窄的镜头、可变焦距镜头、雄伟的推移镜头变化无常地放映出来。因此,观众能看到自己的模样,意识到自己人数众多,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热情。
  六面鼓一下子齐敲起来,鼓声如万马奔腾,又如千垛城墙倒塌,响彻整个广场。我十分高兴。六面鼓开始时没有动作,没有什么组织好的东西。像一根大柱子的基础。而现在,某些电声成份嵌入这不断滚滚的鼓声中,像加了根纽带,没有裂纹,是宇宙的砖同大地的声音的浓缩物。灯光骤然灭了,漆黑一团。夜色和声音是同一个结构,变成了不透明的帐篷,建于麦加的回教寺院里的雷声圣堂。
  响声中产生不易觉察的裂痕,来自舞台的微光使这裂痕尤为显著。可大家对此毫无把握。裂痕扩大,变成光线的裂口,激光光束劈开了广场。渐渐地渗入乐曲、韵律、变奏曲,以及笛子和脆弱的单簧管的没完没了的转调,单簧管慢慢地打开了千垛城墙的内部。稍后,人们听到一声颤音,一个内心深处的振颤,仿佛整个广场、塔楼、大拱门、舞台、喀麦隆鼓都遭到了地震,整个物质建筑有了裂缝。一道较黄的灯光射向观众。灯光越来越宽。在一片寂静中,响声滚滚而来,犹如一堆堆地堡倒塌。以另一种节奏敲鼓。电声和合成器通过激光和喧哗的回声各自给人以天塌地陷的感觉,可是城墙在顶着。人们在这敲得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声中感到城墙的牢固。是不是这躲避混乱的千垛城墙又矗立起来,再生了?
  可一切不久就在不协调的浪潮冲击下搁浅了。大家听出是某座大楼连根被炸坏后倒塌下来的隆隆声,接着是机枪扫射的爆炸声、狂乱的了当声、气体的嘘嘘声。
  这时,升起了短暂的旋律,闪烁、转瞬即逝的奇观,因为战争的喧哗把这妙景给淹没了。广场上出现了暂时的停顿,屏住呼吸的间隔,仿佛让被毁的大楼的尘土慢慢地掉落。现在,人群沐浴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中,它好似发红的小波浪,颤动、旋转、跳跃式地加速。这正是大混乱的心脏,死亡的千垛城墙的废墟之海。
  一声鹿鸣在广场上回荡,这是拉直嗓门的叹息声,难以置信地圆润、凄惨、响亮。大家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像是突然从地壳里吐出来的大地的颤音。这时,亚马逊的吼猴出现在屏幕上……它们栖息在树枝上,满手抓住树枝。屏幕上映出它们脑袋的特写镜头,突然它们伸长脖子,嘴巴突出,呈喇叭口状的圆形。一时鹿鸣声、牛哞声,犹如阴郁的喇叭呜咽声,大森林世界末日的声息。当吼猴的大合唱停下时,我似乎能触摸到人群的寂静。刹那间,他们同时掏出了打火机,形成跳跃的火花之潮,仿佛向伊奥利亚猴子的歌声致意,向这些在如哥特式尖顶的森林树梢上发出它们那来自深渊的叫声,吃人妖魔般的叫声,亚马逊农神的叫声的使者们致息。
  我曾想要由唯一的一个高地切割成静谧的山谷和庄严的平原,编制策划成大地的一切声响,所有的音乐。人们听见巴西的比林保琴①、非洲的木琴和竖琴的奏鸣夹杂着兔子的叫声、鲸鱼的吱吱声、海底之物的咯咯声。突然鬣狗在寂静的洞穴里歇斯底里地冷笑,冷笑声上升到最高度时成为一阵阵尖叫声,这种令人吓一跳的凄惨笑声、格格的笑声、患精神分裂症的南美鹰的打嗝声,充满了整个广场。似乎整个演出只不过是一场鬣狗和猴子扮演的闹剧,是荒唐而滑稽可笑的模仿。
  
  ①比林保琴:巴西的一种民族乐器。单弦竖琴,源于非洲。——译者注

  在混乱中萌发出抖动的身子。在强烈的锥形光束下,所有聚在一起的舞蹈演员形成氦球、人类分子球、压缩气球状。这球被轻轻地推动,有力地旋转,它给人以乱扭乱动的印象。舞蹈演员们前后颠簸,一些身躯如被驱逐那样互相挣脱,另一些则突然转向,互相组合成新的分子链。演员腰部的一个动作可以使分子链断裂,随着骤然的停顿、挺直、肌肉绷紧的运动,开始不断编造力的变幻。有个演员沿着伸向人群的四十米长伸缩堤奔跑。两个屏幕用待写镜头映出这个在追光灯的光晕里的裸体女舞蹈演员的图像:高耸的乳头、深棕色的乳晕、绷紧的宽肚子、粗粗的大腿、不时闪现出丰满的臀部。这是玛丽安在人群中飞舞。
  嘈杂声又开始了:飞舞,旋转,银河的大螺旋桨及其东伸西展的枝枝杈杈的抖动。旋转机发出很大的响声井撒播人类和星球的物质种子。这两种物质互相紧紧地连结和组合在所有的音乐隐迹里。
  我注视着拉伊、凯利、克里斯和阿努克、梅拉、隆、哈奇、汉克等舞蹈演员,他们任凭光子波触摸、搓揉,在灯光的烘托下,显得无比美丽。璐、吕丝和我都能逐个叫出他们的名字。璐的一双大眼睛盯着这一片神化的身体,眼珠如镀了层金似的,变成金黄色。
  舞蹈演员退场时人群迸发出一阵高呼声,此起彼伏地扩散着。欢呼声平息下来了,接着又响起来,这回是集结了力量,具有更强烈的爆发力,并产生轰然的回声。接着是长时间的黑暗和休止,既无声音也无灯光。突然,那两个大屏幕上出现了那只孔雀。它的图像无限地放大,突出了它那深沉而发亮的蓝脑袋,光彩夺目的翠绿色脖子,长长的、杂色的、合拢的尾巴。孔雀竖起身子,向前走着……我辨别出阿尔罗的哨子声,连哨子的声音也录下来了。孔雀蓦地开屏了。这时,这只敏感的鸟开着屏继续向哨音走去,孔雀屏在其身后摇曳着。屏幕上出现了它那有绿色和金色眼状斑、花团锦簇的大圆轮。在这轮太阳图案中央,颈子上的窄小喙饰物和头顶上的蓝宝石显得尖利似钉。鸟儿止步不前了,机械、僵硬地旋转,展示它那布置得像人的头饰的尾部羽毛。它又转过身来,展示正面,接着是背面,犹如接通了电插座。不一会儿,它的羽毛开始抖动,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簌簌声,扬声器把这声音扩大了……从这抖动的丝绸中,这矫饰的巨大轮子的扇动中,散发出某种淫荡的气息。观众们感受到它皮肉里的嘘嘘声——这一淫荡的谄媚。而这只鍡亵而花里胡哨的孔雀在屏幕上展示了它那饰有一圈橙红和白色羽毛的泄殖腔。这时,观众也都变成了自我陶醉的孔雀,他们伸长了脖子,圆睁双眼,表现出精神上的满足。他们心花怒放,灯光把他们照得光怪陆离,他们那带电的兴奋体毛互相轻轻磨擦,微微作响。
  这时,孔雀鸣叫起来……其叫声像疮口,憔悴得使人无法忍受。这是肮脏不堪的叫声、诅咒的叫声、凶杀的叫声、死尸的叫声,与其说是鸣叫,不如说是尖叫,使人觉得撕心裂肺般地可怕。所有的扬声器反射板都把这叫声带到顶点,仿佛要震破天堂的擎天柱。
  第一部分演出就这样结束了。打火机海洋点燃了,飘摇游移,广场变成一个神秘的光的海洋。后来,升起了异乎寻常的叫嚷声,孜孜不倦地唱起类似“离奇”这两个音节,我没立即听出这两个音节来……“A”的音在空中飘浮爆炸,使人振聋发聩……这忧伤的、拆开和抹掉的开口音“A”又回来了,这个“绝对”和“毁灭”的“A”①又回来了,人群在高呼“MAHA(玛阿)”。
  
  ①“绝对”,法文为Absolute;“毁灭”,法文为“Abime”,这两个同都是以“A”开头。——译者注

  我走到璐所称的“后台”去。音响工程师们、电器工程师们、舞台装置师、舞台总监督以及一群助手来往穿梭,到处乱钻,争论不休,发号施令。他们在最后一刻安装的电线、障碍物、器具设备中间你挤我撞。一大队键盘操作工监视着迭放屏幕这个大棋盘。男女舞蹈演员们刚下场退到两个演员化妆室。化妆室的门大开着。我看见那些十分疲劳的身子,肌肉发达的大腿和胳臂被汗水浸得油亮。TLA的一架大摄影机停在一条轨道上,以便推移镜头。镜头将横扫舞台和观众。在一吊车顶上,另一台摄影机俯视广场,打开了拍摄观众场面的镜头。
  玛阿已作好准备,她的嗓子已练好,十分响亮,神色严肃,流露出些许紧张,不时地咬咬上唇;后来,她稍事歇息,两条长腿和穿着黑球鞋的双脚跳跳蹦蹦,仿佛在作跳远的准备动作。我傻乎乎地问她:
  “你不太怯场吧?”
  这话使她很不高兴,我马上感觉到了。她没答理我。这时,马蒂厄·洛里斯来了,他满面春风。
  “非常出色,大家都呼唤你:玛阿!玛阿!真是空前绝后。说明了一切问题!玛阿!玛阿!”
  她不耐烦地眼盯着他,干巴巴地反驳他说:
  “这不是指我。”
  洛里斯却笨拙而执拗:
  “不对,是指你!指你!”
  勒普蒂走了过来,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洛里斯从勒普蒂的目光中懂得了这不是使用心理学的时候。他瞥见阿尔罗朝舞台尽头走去,那儿停着一辆卡车的后半部,显得别别扭扭。他绷着脸说笑道:
  “阿尔罗去找那些可爱的狒狒,五猴俱乐部了!”
  玛阿似乎稍放松了些,她从裤裆处扯下了刺激她的弹力流苏。
  吕丝来了,她平静地微笑着注视玛阿。玛阿停了一会儿,顺从地眼盯着吕丝。吕丝对她更明朗地笑了笑。后来,玛阿走到那三个合唱队员跟前:萨阿、金和阿玛丽娅。她们四人形成一个小圈子,她们互相手拉手,目光集中投向圈子中心。这是一种仪式,表示打成一片、加紧团结、驱除恐惧的一种仪式。我观看了她们那清晰的曼陀罗①,而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①曼陀罗:圆周内画正方形标记,在佛教和回教中表示轮圆具足之义。——译者注

  玛阿还未出场,可是那五只狒狒已登上舞台,后面跟着阿尔罗。他藏起操纵杆,操纵着拂拂们颈上细细的电项圈。狒狒们一个紧跟一个地前进。打头的是那个家长、长着金黄色长胡的狒狒王多特;接着是雌狒狒卡尔曼,它是王后,后宫的主要女主角;再后面是洛尔、玛雷尔和马姆特这只单身雄狒狒。它们停在绳索下,多特一纵身抓住绳索爬了上去,灵活敏捷。卡尔曼效仿多特,然后是玛雷尔、洛尔和马姆特。狒狒们轮流爬上天梯,由那儿到达横贯五十米舞台的天桥。它们慢漫地穿过天桥,一只跟着一只,阿尔罗在天桥下鼓励它们,用简洁的命令指挥它们。
  大家看着这队不懂规矩的狂热分子,这队腰部突起、晃着胳臂、驼着背、下巴突出的灵长类动物。灯光突然暗下来,只留下一线微光,大家玩味着这些人类祖先的活化石、我们的前身、幽灵,未免暗暗激动,惊讶不已。镜子映出它们的影子,好似它们浮现在阴暗的水中,这是狒狒们在行走。大部分观众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动物。它们到达天桥尽头,转过身来,以同样的缓慢节奏和顽强往回走。可是在走到一半行程,离玻璃柱仅一米远时,面对柱子的斜切面部分,多特突然从天桥冲下,两条胳臂抓住柱子的斜面玻璃棱边,沿着柱子滑了下来,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卡尔曼跟着滑,然后是玛雷尔、洛尔和马姆特。最后,观众们见它们驻足在沿舞台排成梯形的柱子顶上。这时,五只光线强烈的探照灯对准柱座上的每只狒狒,在绝对清晰的光圈里,它们如祭礼的辅理修士般地炫耀自己,那两个屏幕蓦然显示出它们的脑袋特写镜头。观众确实真切地看见了狒狒,它们那粗俗的化妆,那本能和惯常的脸谱,那张张带花纹、色泽发红、有性别区别的脸。几千年来,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在雄性争夺雌性的争风吃醋中,在为了称王称霸的斗殴中,它们终于打磨成这副怪模样。透明的塔楼,德方斯那几何图形的洁白而雄伟的装演使这种炫耀不大可能有强烈的效果。但是它们那五颜六色和多毛的幽灵形象,那打闹发情,那弯成弓形的腰、长铁钩般的尖齿、带蓝色的红脸和绯红的屁股,很容易使人类想起自己最原始的模样。而今,由于森林被毁,生态破坏,这些仅存的活化石也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这当然很凄凉。入迷的观众目不转睛地观看这些古怪的灵长类活化石,好像从一面大镜子里照见了自己。
  那三个合唱队员萨阿、金、阿玛丽娅上场了。屏幕放映着她们裸露的肩头,右边是刺花纹的柱子——玛阿的图腾形象。我无意中发现勒普蒂的脸抬向其中一个屏幕,他眼盯着玛阿的符号。一家杂志根据某个秘密情报透露,那三个合唱队员,按照某些演员所追求的奢华时尚,在左边大阴唇上穿上了一个隐秘的金环,环上刻着那小柱子——偶像之树。如此云云的渲染更使观众感到神秘、好奇。
  合唱队员唱起变奏曲,变奏曲变得低哑了,以便显示玛阿那非凡的练声。观众们只是猜出主旋律的轮廓,它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音乐仿佛粘在着魔的转调过程中,有一种“哀咏悲伤的圣母的圣歌”那样的柔和而悠扬的气氛。
  灯光变弱,呈黄昏时分的灰白色。玛阿出现了,她从幕后左边出场,走了一个大弧形,经过那五只狒狒呆在上面的半壁柱和那根大玻璃柱的后面。台步走完后,她回到舞台中央,站在玻璃柱子下面,离“雕像馆”几米远,馆内的灯光让人能隐约看到朱红门帘后的影子。观众没有本能地喝彩,相反却肃然无声。
  只听见塔楼的玻璃窗上和舞台的管口簌簌的风声,这是风神在天空、在广场上窈窃低语,观众在大桥拱下聆听风的回声。
  玛阿身裹灰色乳胶带,胶带裹得很紧,几乎看不见接缝处。这稍具稳定性和潮湿的灰胶带恰巧衬托出她优美的线条:两条肌肉丰满的长腿,有模有样的臀部,因袒胸露肩,乳房的弧形很清楚,甚至显出乳晕,乳胶胸罩兜边沿恰好盖住她的手术伤疤。我知道,化妆师出于谨慎,给这伤疤涂上了赫石底色。尽管如此装束,她仍然保持着那不可驾御的庄严呆板的气度。
  镜子里映出玛阿那大幅度裸露出来的三角形金黄色背部。屏幕上显示了她的图像,尤其集中在脸和脖子部分,饱满的额头,纤细而稍带弯钩的鼻子,高高的颧骨,口红涂得很浓的嘴唇稍稍顺着,还有她那双光彩四溢、令人痴迷的大眼睛,宝石般闪亮的瞳仁。
  我总觉得玛阿本可以全部裸露,叉开双腿,但不失一定的距离。她虽然十分开放,但还是把自己封闭在不透明的外壳里,成了作茧自缚的囚犯。观众感受到这一点,他们被她引而不发的美征服,成了美的牺牲品,他们被美咬住、吞下、埋葬。这种表面现象比实际存在更急切、强烈和盲目。他们喜爱玛阿但却不许谈情说爱,而这个欲望是没有尽头的,这倒使玛阿更耐人寻味,留给众人的美感更为恒久。
  玛阿同她那三个合唱队员开始唱起来,唱的是几乎不易觉察的咏叹调——一种风声、玻璃声和寂静的转调。这四个人用飘忽不定的音色把叫喊声掩饰和淹没,她们始终左右着和音,在低音调、低音弦和较尖的响亮音之间摇摆,犹如浪涛在暗礁上来回拍击。那三个合唱队员包围了玛阿的声音,几乎淹没了她的声音,只是在短促的空隙间才让它露一下。
  狒狒们一动不动地耸立在它们的半壁柱顶上,如同玛阿的土耳其近卫军士兵。屏幕不时地放映它们,尤其是多特,屏幕上常出现它的半身像、它的胡子、它那花花绿绿的打扮。接着放映那三个刺有花纹的合唱队员,然后则是玛阿。
  突然,人们从合唱中听出了那叫喊声……开初几乎是一声呻吟。于是,无数的打火机点燃了,火光闪烁,以激励这呼叫声。人群中升起一阵呼唤,短促的呐喊、急切的请求、渴望……所有的嗓门从四面八方呼喊着,喧闹声终于沸腾了,一浪高过一浪。当喧闹声停息下来时,观众发现只有那呼叫声,听不见合唱队员们的和声了。玛阿在独唱,合唱队员向幕后退去。一道更强烈的灯光照着“塑像馆”,同时,朱红的门帘开启,高大的塑像出现了。这是一尊黑色的偶像,它的脸扁平和椭圆,好像爱琴海中希腊诸岛上的女神的脸。只有那双眼睛是以两条弧形线表示,两条细细的金色眉毛。一条漆黑的布带遮住稍微突起的乳房,光着肚子,中间有一条金线。门帘又合上了,但馆内强烈的灯光始终透过朱红门帘,泄露着雕像的暗淡轮廓,我是多么倾心于这雕像啊!这是永恒、死亡,是命运、内疚。就这样,我见到和感受到了勒普蒂和我设想的塑像,设想归设想,现在目睹这塑像我还是大吃一惊,我不相信会做得这么好,它超越了我的构想,竖在我眼前,再也不能从我心中抹去。
  终于偃旗息鼓了,音乐停止了。叫喊声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升起来的。
  我觉得自己跟观众一样,是初次听见和发现这种叫喊声。如此愈来愈坚韧、如此不可驾御地呼叫,这叫声有节制和有意识地慢谩上升,掌握住声音的偏斜和缺陷,它令人眩晕地直线上升。这叫声表明了短暂的意识丧失。这个观众心目中的绝对崇拜目标,完美无缺的图腾——玛阿,她沉溺在看不见的事物中。而这逐渐升高的叫喊声仿佛来自夜色的空洞中。在德方斯的大竖琴下,玛阿发出召唤,表达愿望,打了个曲折尖锐的大问号。在黑夜中,从她嘴里迸发出直线上升的叫声,可是这声音却毫不夸张地、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她的失误。这是个永远也填不满、但却被它响亮的形式弥补了的呼声。这呼声在我们自己的心底竖起了前途十分渺茫、误入歧途的生命之树,可是这棵自我之树却具有受损但十分坚硬的黑色晶体的光辉,它超过世界之树的美。
  一阵沉寂。而后灯光又亮了起来,玛阿走进“塑像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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