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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前夜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天过去了。一个晴朗的冬夜降临了。繁星映着眼睛。一轮明月流光溢彩地冉冉升起,照彻人家和世间善良的人们,好让大家兴高采烈地挨家挨户去唱圣诞节祝祷歌①和赞颂上帝。从清早起,天气就越来越冷了;然而,四周悄然无声,人们脚上的靴子踩在冰冻的雪地上嘎吱作响,半俄里②开外都听得分明。这时还没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出现在村舍的窗户跟前;只有一轮明月在俯看着家家农舍,仿佛在等待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们快到嘎吱作响的雪地上来。这时,一家房舍的烟囱里升起了一团团炊烟,像乌云似的布满天空,一个妖精跨着扫帚,随着烟雾一道腾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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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乌克兰民间习俗,每逢圣诞节前夕,人们三五成群,挨家挨户到窗前唱歌,赞颂上帝和祈求平安,这种歌叫做“柯略达”。受到祝福的人家要把腊肠、面包、铜币或其他东西丢到唱歌的人的麻袋里。据民间传说,从前有一个傻瓜,名叫柯略达,被人当作了上帝,“柯略达”就由此演变而来。人们在歌中歌颂基督的降世,并祝福主人、主妇、孩子和全家健康。
  ②俄里等于1.06公里。

  此时此刻,若是索罗钦的陪审官,头戴枪骑兵式的羊羔皮帽圈的帽子,身穿黑羔皮里子的蓝色便服,手持着他通常用来催赶马车夫的狠如魔鬼的鞭子,刚好坐着三套马车从这里路过的话,他准能一眼发现那个妖精,因为人世上没有一个妖魔鬼怪能够从他的眼皮底下溜掉。他相当精明:每个农妇家里的母猪下了多少猪崽,箱子里藏有多少块亚麻布,男人礼拜天从她的衣物中拿了什么东西到小酒店里去换酒吃,陪审官都一清二楚。可是,索罗钦的陪审官没有打这儿路过,而且他也犯不着去管别人的闲事,他有自己管辖的地区。而那妖精趁这个时刻升上了高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空中忽隐忽现。不管她出现在什么地方,那里的星星便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不多久,妖精便采集到了满满一袖筒。只剩下三、四颗星星稀稀落落地闪着亮光。忽然间,从对面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越来越大,伸展开来,已经不再是小黑点了。一个眼睛近视的人,纵然把警察署长的轻便马车的大轮子当成眼镜架在鼻梁上,那也分辨不清那是什么宝贝。从前面看呢,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德国佬①,一张狭长的瘦脸,不停地转来转去,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都要嗅一嗅,鼻子底下一张圆圆的猪拱嘴,还有一双瘦长的细腿,若是雅列斯科伏的村长也长着这么一双细腿的话,他一跳哥萨克舞准会把腿摔折。然而,从后面看上去呢,他倒像是一个省里穿制服的真正的诉讼代理人,因为他身后拖着一根又尖又长的尾巴,就像如今制服上的后襟一个样;只有那张丑脸下方的山羊胡子,头上撅着两只不大的犄角以及像打扫烟囱的人一样通体黑糊糊的,才会使人猜想到:他既不是德国佬,也不是省里的诉讼代理人,只不过是魔鬼而已——他只剩下最后一夜在这人世间到处游荡,调唆善良的人们去作恶造孽了。等明天第一趟晨祷的钟声响起,他就要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逃回自己的洞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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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那时人们把所有外国人,无论是法国人还是意大利人,抑或是瑞典人,统统叫做德国佬。
  就在这时,魔鬼悄悄地挨到了月亮的旁边,就要伸出魔爪去摘下来了,却忽然抽回了手,仿佛是被火灼伤了似的,急忙噙着手指,摇晃着一只腿,又从另一边跑近前去,接着又猛地跳开了,缩回了手。然而,狡猾的魔鬼尽管连遭挫折,还是不肯罢休,继续搞他的恶作剧。他跑近前去,忽然用两只手把月亮摘了下来,皱眉撇嘴,连连吹气,两手倒替着,就像庄稼汉光着手取炭火点燃烟斗一样;最后,他急忙把月亮藏进衣兜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在狄康卡,谁也不曾发现魔鬼把月亮偷走了。诚然,乡文书四肢着地爬出小酒店时,曾经看到月亮平白无故地在天上频频跳动,他还一再指天发誓要全村的人都相信真有其事;可是村民们都连连摇头,甚至拿来逗笑打趣。然而,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魔鬼胆大包天,干起这种无法无天的勾当来的呢?那个中原因是:魔鬼知道,有钱的哥萨克楚布应教堂执事之请要去吃蜜饭①,应邀一起吃蜜饭的还有村长以及执事的亲戚——一个从高级僧侣唱诗班来的、身穿蓝礼服的男低音歌手,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和另外几个人;除了吃蜜饭之外,还有香料熬制的白酒、香红花浸酒和许多各式食品款待。同时,楚布的女儿,那位全村有数的美人儿将待在家里,而村里的铁匠,一个力气过人和身材高大的好小伙子,肯定会去找她幽会,而在魔鬼看来,这个铁匠要比康德拉特神父的布道还要可恼可恨。铁匠在农闲时节,喜欢泼墨弄彩,在四周乡里堪称是一位彩画好手。当年还健在的一位名叫利……什么柯的百人长还特地请他到波尔塔瓦省给他家宅邸的木板墙去漆颜色呢。狄康卡的哥萨克用来喝红甜菜汤的汤盆全都出自他的画笔。这铁匠又是敬神如命的人,常常绘制圣徒像:直到如今还可以在t教堂里看到他画的福音书编述者之一的路加使徒②的画像。他的出名之作是画在教堂右侧门廊墙上的一幅彩画,那是圣徒彼得在最后审判之日手拿钥匙,把恶魔赶出地狱的情景;惶惶不可终日的魔鬼预感到末日的来临,四处乱窜,而先前被幽禁的罪人便群起而攻之,抄起鞭子、劈柴和一切可用的东西追打他。当画师精心构思图案和把草图画在一块大木板上时,魔鬼便想方设法来捣乱:偷偷地捅他的肘臂,从铁匠铺的炉里取来炭火,把它撒在画像上;不过,这一切终归是徒然,画像终于完成了,搬进了教堂,嵌在门廊的墙上,从那以后,魔鬼便赌咒发誓,要找铁匠报仇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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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乌克兰习俗,圣诞节前夕以蜜饭招待客人。蜜饭是由麦米、蜂蜜和干果汁调制而成的。
  ②据教会传说,福音书是由马太、马可、路加、约翰四人编述而成的。

  魔鬼只有一个晚上在人世上游荡了;可是,就在这最后的一夜,他还是要伺机报复一下铁匠,以发泄满肚子的积怨。为了这个缘故,他竟然胆大包天偷走了月亮,一心指望年老的楚布手脚不灵便,懒于走动,再说到教堂执事家去也不近便:一条小路经过村外,还要穿过磨坊和一片乱坟地,绕过一个峡谷。不过,在月明如昼的夜晚,香料熬制的白酒和番红花浸酒可是会叫老楚布馋涎欲滴的;但是,如果是这样黑洞洞的夜里,那就未必有谁能把他从暖炕上拽下来,拉着他走出家门。那么,铁匠向来与老楚布有隙,虽说力气过人,也不敢当楚布在家时去找他的女儿。
  就这样,魔鬼把月亮藏进了衣兜里之后,整个世界转眼之间便成了一片漆黑,慢说去教堂执事家的路,就是到小酒店的路也没有人找得着了。妖精看见四周一片黑洞洞的,不由地尖叫起来。于是,魔鬼装出一副媚态十足的样子,上前搀扶她,在她耳边低声絮语,犹似人世间司空见惯的对女性的那种软语温存。我们这个人世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奇妙!生活在其中的一切生灵都一个劲地彼此攀比和模仿。拿先前来说吧,密尔格拉德县里有一位法官和一位市长冬天里喜欢穿呢绒面子的皮袄,而所有的下属官员却只穿光板羊皮袄。可如今呢,陪审官也好,划地界的公证人也好,都给自己添置了呢绒挂面用列舍季洛夫产的羊羔皮制的皮大衣。办事员和乡文书前年买下了六个银币①一俄尺的蓝棉布。圣堂工友也给自己置办了夏天穿的土布灯笼裤和条纹粗毛线织的坎肩。总之,全都想要装扮出人模人样来!这些人怎么会不忙忙碌碌呢!我敢打赌,许多人看到魔鬼也来凑这份热闹,一定会觉得十分蹊跷。最可恼的是,他居然自以为是一个美男子,其实他那副样子瞧一眼都叫人恶心。正如福马·格里戈利耶维奇说的,那副嘴脸真是个丑八怪,就是这样一个丑鬼居然还搞风流韵事呢!可是,这天地之间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和妖精之间发生了什么隐情便无从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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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货币,一银币为十戈比。
  “那么,老哥,你还没有到教堂执事的新房里去过么?”哥萨克楚布走出家门时对一个瘦高个子,身穿短皮袄,满脸络腮胡子的庄稼汉说道。那满脸的胡子足以说明已有两个多星期没有用镰刀的破片刮过了,庄稼人因为没有刮脸刀子,总是用这种破刀片刮胡子。“今儿晚上可以在那里大喝一顿哩!”
  楚布咧开大嘴,继续说道。
  说着,楚布整了整勒紧皮袄的腰带,把帽子低低扣在脑门上,手里攥着一根鞭子——那是用来吓唬和对付纠缠不休的恶狗的防身之物;然而,他抬头望望天上,立刻停下脚步……
  “真是见鬼了!你瞧!你瞧,帕纳斯!……”
  “怎么啦?”教父也仰起头来问道。
  “什么怎么啦?月亮不见了!”
  “真糟糕!月亮果然不见了。”
  “可不是嘛,”楚布对于教父对什么事儿都满不在乎有点愠怒之色了。“你反正是无所谓。”
  “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准是什么恶魔在作祟,”楚布用袖口擦擦唇髭,接着说道,“让这畜生清早起来喝不上一杯伏特加才好!……可不是,就像故意开个大玩笑似的……我坐在屋子里,抬头看看窗外:夜色真是美极了!四下里明晃晃的,雪地在月光下亮得刺眼。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大白天一样。可我还没迈出门坎——瞧,这就昏天黑地了!”
  楚布唠唠叨叨,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同时心里嘀咕着怎么办才好。他非常想到教堂执事家去瞎侃神聊一通,毫无疑问,村长啦,那位远道而来的唱诗班男低音歌手啦,每两个礼拜就要去波尔塔瓦做一趟买卖、插科打诨叫人捧腹的油贩子米基塔啦,一准都坐在那里了。楚布可以想象得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香料熬制的白酒。真的,这一切是多么诱人;可是,这天昏地黑的夜晚又勾起了每个哥萨克都情有独钟的懒惰本性。这时躺在暖炕上,蜷缩着腿,安安静静地抽袋烟,透过朦胧的睡意听着寻欢作乐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三五成群地聚集在窗前唱圣诞节祝祷歌和小曲,该是多么的舒心惬意啊!如果眼下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肯定会待在家里,自得其乐,可是如今他们是两人相伴,摸黑走路,既不孤单也不可怕,何况他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懒惰成性或者胆小如鼠的样子。他骂骂咧咧一通之后,又跟教父说起话来。
  “是吧,老哥,月亮不见了吧?”
  “是不见了。”
  “真怪呀!给我点鼻烟闻闻。老哥,你这烟丝挺不错嘛。
  你打哪儿弄来的?”
  “见鬼,有什么好的!”教父答道,一面盖上那刻有花纹的桦树皮烟盒。“老母鸡闻了都不打喷嚏!”
  “我还记得,”楚布仍然顺着话题说下去,“已经过世的小酒店老板祖祖里亚,有一回从涅日任给我捎来点烟丝。咳,那烟丝可棒了!那才是好烟丝呢!怎么样,老哥,咱们怎么着?
  外面可是黑洞洞的呢。”
  “要不,咱们就待在家里吧,”教父抓着门把手说。
  要是教父不说这句话呢,那么楚布肯定就待在家里不走了,可眼下他却鬼使神差地偏要拧着来。
  “不,老哥,咱们还是要去!不行,一定得去!”
  他话一出口,又懊悔不迭:不该说这种硬气话。他实在也不乐意这样摸黑走路;不过,他觉得宽慰的是,他自个儿拿定的主意,可不是别人劝他这么做的。
  教父脸上倒没有一点懊丧的表情,似乎无论是待在家里还是摸黑出门,他一点也不在乎,环顾一眼四周,用手杖挠了挠肩膀,两个干亲家便上路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他那美艳惊人的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在干什么。奥克桑娜芳龄还不满十七,从狄康卡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在这一方土地上,人们就一个劲儿地谈论她。小伙子们异口同声地称道说,村子里过去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比她更俏丽的姑娘。奥克桑娜听见和知道人们的这些议论,于是自恃貌美而爱耍性子。如果她平日不穿厚方格的花布裙子和毛纺围裙,而是穿上宽大的连衫裙的话①,准会把自己的女仆全都吓跑。小伙子成群结队地追逐她,可是渐渐失去了耐性,慢慢疏远她,转而追求其他不那么娇生惯养的姑娘。只有铁匠不改初衷,始终如一地献殷勤,虽然奥克桑娜待他跟对待别的小伙子一个样,并不特别青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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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者是普通农妇所穿的衣服,后者则是女地主的服饰。
  等到父亲出了家门,奥克桑娜便久久地梳妆打扮自己,对着嵌镶在锡框里的小镜子做着种种娇媚之态,自我欣赏。“人家干吗夸我长得漂亮呀?”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跟自个儿嘟哝说。“他们尽是骗人,我一点也不漂亮嘛。”可是,镜子里映出的无比娇艳、洋溢着青春少女的稚气的脸庞,目光炯炯的黑眼睛和令人销魂的妩媚的盈盈笑影,一切都表明恰恰相反。
  “难道我的黑眉毛和黑眸子真的那么美丽动人,举世无双么?”美人儿擎着镜子继续说道,“这翘鼻子有什么好看的?还有这脸蛋?这嘴唇?似乎我的黑辫子也很好看?哟,到了晚上才吓人哪:活像一条条长蛇缠绕在头上!我现在明白了:我一点也不漂亮!”于是,她把镜子推到一边,忽然大声嚷嚷说:“不!我是漂亮!啊,漂亮得很!漂亮极了!谁要是娶了我,我会带给他福气。我的夫君会百般宠我!会爱得神魂颠倒。他会成天把我吻个不停。”
  “好迷人的姑娘!”铁匠悄悄走进屋里,低声说道。“她自吹自擂可不含糊!站在那儿照着镜子大约一个钟头了,老看不够,还大声地夸自己呢!”
  “可不是,小伙子们,你们谁配得上我?你们瞪大眼睛瞧瞧我,”俏美人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举手投足多么优雅;我的衬衫是用红丝线缝的。头上的发带多么艳丽!你们一辈子也别想见到比这更华丽的花边!这些都是我的老爹给我买来的,好让我嫁一个世界上最棒的小伙子!”她嫣然一笑,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了铁匠……”
  她禁不住尖叫起来,一脸阴沉地面对着他站着。
  铁匠颓然地垂手而立。
  此刻,俏丽的姑娘那略微晒黑的脸上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表情,可真是难以描述:眉宇之间透出一种冷漠的表情,从中又暗含着对神情尴尬的铁匠的一丝嘲弄,而脸颊上又微微泛出一抹娇嗔的红晕;所有这一切揉合在一起,显出难以言喻的娇美,如若能上前亲吻她一百万次,那才是人间幸福的极致。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奥克桑娜劈头就这么问道。“未必你要我用铁锹赶你出去不成?你们都是专会讨好姑娘的老手。鼻子倒挺灵的,一下子就闻到老爹不在家了。哼,我可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样,我的箱子做好了吗?”
  “快做好了,我的宝贝,过了节就好了。你要知道,我为这箱子可忙乎够了:两夜没有离开过铁匠铺,就是神父的千金小姐也不会有这样的箱子。我给箱子包了铁皮,那一回我到波尔塔瓦去干活,也没有给百人长的马车包这样的铁皮。还画上了彩绘呢!你就是迈开白嫩嫩的腿走遍方圆百里,也难找到这样的箱子!整个底儿上画满了红的和蓝的花朵。像一团火似地闪闪发光哩。别生我的气啦!让我跟你说说话儿,瞧瞧你吧!”
  “有谁禁止你了?你说呗,瞧呗!”
  于是,她坐到板凳上,又照着镜子,开始整理头上的发辫。她瞧瞧脖颈,又瞅瞅用丝线缝的新衬衫,一缕洋洋自得之情在她的樱唇和娇艳的脸颊上隐然掠过,又在她的那双明眸里映现出来。
  “让我坐在旁边吧!”铁匠说。
  “你坐呗,”奥克桑娜说道,两片樱唇和洋洋自得的眸子里依然挂着同样的表情。
  “迷人的、心爱的奥克桑娜,让我亲亲你吧!”铁匠鼓起勇气说,把她搂在怀里,想要吻她。可是,就在他的嘴唇快要触及她的樱唇的一刹那间,奥克桑娜扭过脸去,一下子把他推开了。
  “你还不知足!给你蜂蜜吃,你连勺子也要了去!走开,你那双手比铁块还粗糙。而且你身上一股子烟火味儿。我想,你那炭烟子把我身子都弄脏了。”
  她立刻拿起镜子,又照着它梳妆打扮一番。
  “她并不爱我,”铁匠垂头丧气地暗暗忖道。“她把什么事儿都当作儿戏,而我在她面前却像个傻瓜,目不转睛地瞅着她!好迷人的姑娘!只要能探知她的心事,她到底爱的是谁,我什么都在所不惜!她孤芳自赏;老是折磨我这个可怜的人;我满怀愁苦,看不到一线光明;可我对她又一片痴情,世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爱她,以后也不会有。”
  “你的母亲当真是妖精么?”奥克桑娜说,笑了起来;而铁匠也觉得打内心里笑了起来。这笑声仿佛是从内心深处和微微跳动的血管里激起的一声回应,同时,一种懊丧的情绪又潜入他的心里,因为他不能去亲吻那张笑得那样妩媚动人的脸儿。
  “我管她是什么!你对我来说胜过母亲和父亲,胜过世界上一切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沙皇召见我,对我说:‘铁匠瓦库拉,我的王国里所有最好的东西,只要你开口,我都会给你。我要下旨给你修一座金匠铺,让你用银锤子去锻造金器。’我会对沙皇说:‘我什么都不要;不要珍贵的宝石,不要金匠铺,也不要你的整个王国,只求你把奥克桑娜赐给我!’”
  “瞧你说得多好听!只是我的老爹可精哩。你等着瞧吧,他会要娶你妈的,”奥克桑娜狡黠地一笑,说道。“真是的,姑娘们怎么还不来呢……这是怎么啦?早该唱圣诞节祝祷歌了。
  我觉得怪闷的。”
  “别管她们吧,我的美人儿!”
  “这怎么成呀!小伙子们准会跟她们一起来的。大伙儿就可以逗笑打闹啦。我琢磨又会诌出许多滑稽可笑的故事来!”
  “你跟他们在一起就那么开心么?”
  “总比跟你在一块儿要开心些。噢!有人敲门哪;一准是姑娘们跟小伙子们来啦。”
  “我干吗还待在这里呀?”铁匠自言自语说。“她在嘲弄我。她只不过把我当作一块生锈的马蹄铁。既然是这样,至少也不该轮到另外一个人来笑话我。只要我弄清她更喜欢的人是谁就好了;我要叫他不敢……”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又从天寒地冻的户外传来“开门哪!”
  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郁郁沉思。
  “等等,我去开门,”铁匠说着走到外屋去了,心里忿忿然,心想闯进来的人不管是谁,都要折断他几根肋骨。
  寒凝大地,愈加冷峭,高空更是冷飕飕的,冻得魔鬼两只蹄子替换着跳跳蹦蹦,对着拳头直呵着热气,想让两只冻僵的手多少暖一暖。这个从早到晚老是待在地狱里的魔鬼会冻得直跳,是毫不奇怪的,因为大家知道,地狱里的冬天并不像人世上这么冷得彻骨,更何况他总是头戴尖顶圆帽,站在灶火跟前,就像真的厨师一样,将一个个有罪之人油煎火烤,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简直就像村妇通常为圣诞节煎烤腊肠一模一样。
  妖精也感到寒气逼人,虽然她是穿得挺暖和的;所以,她两手往上一举,向侧旁伸着一只腿,犹如一个快速溜冰的人一样,浑身关节一动不动,就像是顺着冰川从天而降,径直落进烟囱里。
  魔鬼也照着样子紧随其后。可是,因为这个家伙比任何一个穿长袜的花花公子都更为乖巧,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就在落进烟囱的一刹那间,他猛然骑在情妇的脖子上,双双跌落在宽敞的炉灶上面的一堆瓦罐中间。
  游逛归来的妖精悄悄打开了炉门,偷眼瞧瞧儿子瓦库拉请了客人来家没有,而她看见除了屋子中间搁着几个麻袋之外,屋里空无一人,便从炉灶里爬了出来,脱掉厚实的羊皮袄,整理了一下衣衫,于是谁也认不出她就是一分钟之前跨着扫帚四处转游的妖精了。
  铁匠瓦库拉的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她长得不算美,但也不丑。人到中年,要保持风姿绰约也难。然而,她却很有手腕,能把最为老成持重的哥萨克勾引到手(顺便说说,这些人已经不大计较女人的姿色了),于是,村长啦,教堂执事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啦(当然,那是趁他的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哥萨克柯尔尼·楚布啦,哥萨克卡西扬·斯维尔贝古兹啦,一个个都经常上门来找她。难能可贵的是,她善于圆滑地跟他们分别周旋。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情场上的对手。无论是虔诚信教的庄稼汉,还是身穿带风帽的贵人(有的哥萨克这样自报家门)礼拜天上教堂去,或者遇到天气不好时上小酒店去,总要趁便去看看索洛哈,吃些浇上酸奶油的油渍渍的甜馅饺子和坐在暖暖和和的屋子里跟爱说好笑、殷勤好客的女主人闲聊一通。即便是贵人,上小酒店之前,也特意要拐个大弯子,上她家去,还堂而皇之地说成是——顺道走走。而索洛哈呢,每逢节日上教堂去,总要穿上一条色彩鲜艳的厚方格花裙,系上蓝绸围裙①,外面再罩上一条后面缝有金色花边的蓝裙子,往右侧唱诗席一站,这时,教堂执事便会连连咳嗽,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直往这边睃;村长则摸摸胡髭,把一小绺囟门上留下的头发缠到耳朵后头去,对站在身边的人说:“嘿,好一个娘们!真是个鬼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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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乌克兰妇女常穿的一种裙子,由前后两幅布缝制而成。
  索洛哈见人就行礼,而每个人都以为是对他一个人施礼问好呢。不过,好事者立刻便留意到,索洛哈对哥萨克楚布青眼有加。楚布过着鳏居生活。他的房前总是堆放八垛谷物。四头强壮的犍牛每当看见牛大嫂或者胖牯牛大叔走过时,总要从篱笆编成的棚屋里伸出头来,哞哞直叫一阵子。一只长须飘垂的山羊爬到屋顶上,活像市长一样尖着嗓门咩咩叫着,逗弄着在院子里高视阔步的吐绶鸡,当远远地看见那些老是揪扯它的胡子的冤家对头——顽皮孩子时,便转过身子撅起了屁股。楚布家大小箱子里装满了许多布匹、短上衣和镶有金边的旧式长袖外套:他那故世的妻子是一个讲究穿戴的人。他家的菜园子里除了罂粟、白菜、向日葵之外,每年还要播种两块地的烟草。索洛哈觉得把这些家产都一并归到她的产业中来并不嫌多余,她早就掂量好了,这份家产一旦转到她的手里,定会要大大发达起来,所以她对老楚布也就格外垂青了。她心想,千万不能让儿子瓦库拉讨得楚布的女儿的欢心,要不然那份家产就会落到儿子的手里,到那时她就插不上手了,所以她就耍弄起一个年近四十的长舌妇惯用的花招:一有机会便挑起楚布和铁匠的不和。也许,因为她惯于耍弄狡猾的伎俩和机巧的心计,所以才招致老太婆们议论纷纷,特别是当她们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多喝了几杯之后,都说索洛哈确实是个妖精;小伙子基贾科鲁平柯就看见过她身后拖着一根尾巴,大小跟农妇手里的纺锤差不多;又说在上上礼拜四她变成了一只黑猫一溜烟地跑过大路;还说有一回,一头猪跑到神父的妻子那儿,居然像公鸡似地打鸣,把康德拉特神父的帽子扣到头上,扬长而去。
  正当老太婆们议论纷纷之际,走来一个牧牛人,名叫蒂米什·科罗斯佳维。他立刻凑上来说,夏天的时候,就在圣彼得节前①,他在牛棚里垫好麦秸作枕头,刚躺下睡觉,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妖精,只穿一件衬衫,在挤牛奶,而他却动弹不得,就像是中了邪一样;那妖精挤了一会儿牛奶,走到他的跟前,在他的嘴唇上抹了些臭哄哄的东西,害得他一整天不停地啐口水。不过,这番话听来也未必真实可信,因为只有素罗钦的陪审官才能识破妖精的真面目。所以,那些声名显赫的哥萨克听了这些传闻全都不以为然。他们都是一样的说法:“那是鬼婆娘们的胡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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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彼得节为东正教节日,俄历六月二十九日。
  索洛哈从炉灶里爬了出来,理好衣妆,又像一个贤惠的主妇那样开始拾掇屋子,把东西一一归回原位;但是没有去挪动那几只麻袋:“这是瓦库拉弄回来的,让他自个儿搬出去吧!”正当魔鬼就要飞进烟囱的时候,无意之间一扭头,看见楚布跟教父手拉着手,走出屋门很远了。转眼之间,魔鬼又从炉灶里飞了出去,飞跑到前面挡住了他们两人的去路,从四面八方把一堆堆冻雪砸得粉碎。一阵暴风雪平地而起。天空中白茫茫一片。雪花像密网一样来回狂舞,朝行人的眼睛、耳朵、嘴里直扑过来。而魔鬼呢,又返身飞回烟囱里,笃定地相信楚布准会跟教父一块儿转身回家去,那就会撞见铁匠在那里,狠揍他一顿,叫他再也拿不住画笔去涂抹那些令人气恼的破画啦。
  果然,暴风雪一刮起来,寒风直刺得眼睛发痛,楚布便后悔不迭了,他把带护耳的帽子紧扣到额上,一路上咒骂自己、魔鬼和教父。其实,这种恼怒的样子是故意给人看的。楚布看到突然刮起了暴风雪,倒是暗自十分高兴。离教堂执事家还远着呢,他们只走了八分之一的路程。两个出门夜游的人转身折了回去。狂风直吹着后脑勺;然而,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什么也看不见。
  “等一等,老哥!咱们多半是走错了,”楚布稍稍走到旁边说道,“我没看见一栋房子呢。唉呀,好厉害的暴风雪!老哥,你往那边走走,看看有没有路;我就在这边找找看。真是鬼使神差,这样的风雪天还到外边来转游!你找着路了可别忘了喊一喊。唉,撒旦①扔过来一大团雪迷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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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魔鬼的别称。
  可是,路还是没有找到。教父走到那边,踏着长统靴子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摸到了小酒店门口。这一发现使他喜不自胜,把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抖掉身上的雪,走进过道里,全然不管还有干亲家留在外头。这时,楚布似乎觉得找到路了,便停下来扯开嗓门喊叫,可是不见教父的人影,只好自个儿走了。他没走多远,就看见了自家的屋子。一堆堆积雪围堵在房屋的四周,堆集在屋顶上。他拍打着在寒风中冻僵的双手,敲得门咚咚直响,大声地命令女儿快来开门。
  “你要干什么?”铁匠走出来,厉声喊道。
  楚布听出是铁匠的声音,向后退了几步。“咦,不对,这不是我的家,”他自言自语说,“铁匠是不会随便到我家来的。不过,仔细瞧瞧,也不像是铁匠的家呀,这是谁家的房子呢?噢,对了!我没看清楚!这是瘸子列夫钦柯的房子,他不久前才娶了一个年轻的媳妇。只有他家的房子跟我的房子差不离。怪不得当初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怎么没走几步就到家了呢。不过,列夫钦柯这会儿准坐在教堂执事家了,这我清楚;铁匠到这里来干吗?……嘿—嘿嘿!他是冲着瘸子的年轻媳妇来的。准没错!妙哇!……这我就全明白啦。”
  “你是干什么的,干吗在别人家门口闲逛?”铁匠逼近前去,更加严厉地责问道。
  “不,我不说我是谁,”楚布嘀咕着,“可别叫这该死的杂种揍我一顿!”于是,换了一种嗓门答道:
  “是我,一个好心的人!是来你们家窗前唱祝祷歌,替你们解解闷儿呐。”
  “唱什么祝祷歌,见你的鬼去!”瓦库拉怒气冲冲地嚷道。
  “你干吗还站着!听着,马上滚开!”
  楚布本来并没有心怀恶意;可是此刻居然要他听从铁匠的吩咐,不由地窝火了。仿佛有一个鬼怪撺掇他,逼着他硬要拧着来闹腾一番似的。
  “你干吗这么大喊大叫的?”楚布仍然变着声调说,“我只不过想唱唱祝祷歌,难道不成吗?!”
  “哼!你还啰嗦个没有完呢!……”话还没有落音,楚布便感到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我看,你真是想要打人!”他后退几步,说。
  “你滚!你滚!”铁匠吼道,又把楚布推搡了一下。
  “你怎么的!”楚布的声调里透露出又痛、又恼、又怕的心情。“你还当真打人,还打得不轻呢!”
  “你滚,你滚!”铁匠嚷道,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瞧你的,要什么威风!”楚布一个人留在屋外,说道。
  “你敢出来试试!什么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我不敢去告你咋的?不,好小子,我会去的,我会告到警察署长那儿去。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我才不管你是什么铁匠和彩画工呢。哎呀,我得瞧瞧脊背和肩膀:我估摸肯定有了青紫斑。这魔鬼崽子下手可真狠!可惜天寒地冻的,我不想脱下羊皮袄来瞧瞧。你等着吧,永世不得超生的铁匠,叫魔鬼揍死你,砸烂你的铁匠铺,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吊死鬼!噢,这会儿他不在家里。我想,索洛哈是一个人待着。唔……离这儿不远:不如找她去。这会儿是好机会,没有人会撞见我们。兴许,还能干那个……嗐,千刀万剐的铁匠揍得好疼!”
  于是,楚布搔搔脊背,迈步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心想马上就可以跟索洛哈单独幽会,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连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天寒地冻也不觉得砭人肌骨了,虽说四处都冻得噼噼啪啪地干裂作响,连暴风雪的呜呜怒吼声都盖不住。狂风暴雪比任何一个专横地揪着顾客鼻子的理发匠还要手脚快当,任意地在楚布的胡子和唇髭上涂满了雪花,以致他的脸上不时现出一种不甜不苦的尴尬表情。可不是么,如果不是雪花前后左右回旋飞舞的话,那么准可以长时间地看到楚布的身影:走走停停,搔搔脊背,口中念叨着:“这千刀万剐的铁匠揍得好疼啊!”——然后又朝前走去。
  正当拖着尾巴、翘着山羊胡子、手脚麻利的花花公子①从烟囱里飞出飞进的时候,他那腰间挂在肩带上藏着偷来的月亮的弹袋,一不小心挂在炉灶上,袋口霍地开了,月亮便趁机从索洛哈家的烟囱里逃了出来,冉冉地升上了高空。万象生辉。仿佛暴风雪不曾刮过似的。积雪铺陈在旷野里,银光闪耀,宛如撒满一地晶莹剔透的星星。寒气似乎不那么逼人了。成群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拎着麻袋走了出来。歌声此起彼伏,几乎户户门前都聚集着唱歌拜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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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仍然喻指魔鬼。
  皓月当空,光华四射!在这样的夜晚,置身于一大群欢欢笑笑、轻歌曼舞的姑娘们和只有在尽情笑闹的夜晚才会想出种种玩笑和花招来的小伙子们中间,那份惬意是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穿着厚实的羊皮袄,身上暖暖和和;双颊冻得绯红;活像是恶魔本人在背后撺掇着人们去搞恶作剧似的。
  一大群姑娘提着麻袋涌进了楚布的家里,簇拥着奥克桑娜。尖声喊叫,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把铁匠的耳膜都震聋了。大伙儿争先恐后地给美人儿讲着新闻,放下手中的麻袋,炫耀着拜节唱歌得来的大圆面包、大小腊肠、甜馅饺子。奥克桑娜显得十分开心和高兴,一会儿跟这个女伴絮叨,一会儿又跟那个女友闲聊,不住嘴地哈哈大笑。只有铁匠怀着烦恼而嫉妒的心情望着这尽情笑闹的场面,这一回他可要诅咒拜节唱歌了,虽然他本人从来是乐此不疲,爱之若狂的。
  “欸,奥达尔卡!”十分开心的俏美人转身对一个姑娘说,“你穿上一双新鞋了!啊,好漂亮!还镶着金饰呢!你真有福气,奥达尔卡,有人给你买各样东西;就没有人给我买这么好看的鞋了。”
  “别发愁,我心爱的奥克桑娜!”铁匠接口说,“我会给你弄到一双连千金小姐都少见的鞋子。”
  “你?”奥克桑娜立刻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倒要瞧瞧,你打哪儿能弄到这样的鞋子给我穿。未必你还能给我弄来一双女皇穿的鞋子不成?”
  “瞧,你真是异想天开!”一群姑娘又笑又嚷道。
  “可不,”俏美人傲然地接着说,“你们大伙来做见证人:要是铁匠瓦库拉给我弄来一双女皇穿的鞋子,我说话算数,就马上嫁给他。”
  姑娘们带着爱耍性子的俏美人走了。
  “取笑吧,取笑吧!”铁匠紧跟着也出了门,说道,“我自己也笑话自己了!我一直在想,可总闹不明白心眼长到哪儿去了。她并不爱我,——好吧,去她的!好像世界上除了她就没有别的姑娘似的。谢天谢地,村子里好姑娘有的是。奥克桑娜好在哪儿?她一辈子成不了贤惠的好主妇;她成天只知道梳妆打扮。对,行了,我别再犯傻了。”
  然而,就在铁匠打算痛下决心的时候,恶魔又将奥克桑娜笑吟吟的姿影带到了他的眼前,她还嘲弄地说着哪:“铁匠,把女皇的鞋子弄来,哟,我就嫁给你!”他的内心的感情又激荡起来,心心念念又只想着奥克桑娜。
  拜节唱歌的人群分成了小伙子一拨,姑娘们一拨,急急忙忙地穿街走巷。可是,铁匠径自走着,一切都视而不见,也不参加大伙的游乐嬉闹,而以前他可是比谁都更起劲的。
  这时,魔鬼正在索洛哈家里起劲地调情逗趣:他就像陪审官对待神父的女儿那样,媚态十足地亲吻她的手,指心发誓,唉声叹气,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她不肯满足他的情爱要求,赏给他一次爱抚的机会,那么他就任什么也不顾了:立刻投水自尽,把灵魂打发到地狱里去。索洛哈并非铁石心肠,更何况人人都知道,魔鬼和妖精是沆瀣一气的。她毕竟喜欢有一大帮子人追逐自己,而且无人相伴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唯独这个晚上,她本想一个人待着,因为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教堂执事家吃蜜饭去了。不过,凡事总难逆料:魔鬼刚刚说出自己的要求,忽然传来了身强力壮的村长的说话声。索洛哈急忙跑去开门,而手脚麻利的魔鬼一下子便钻进搁在地上的麻袋里了。
  村长抖掉带护耳的帽子上的雪花,从索洛哈手里接过一杯伏特加,一饮而尽,便告诉她说,他没有到教堂执事家去,因为刮起了暴风雪,看见她屋子里亮着灯,便顺路到她这里来,打算跟她共度良宵。
  村长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还有教堂执事的说话声。
  “快把我藏起来,”村长低声说:“我不想在这里跟教堂执事碰面。”
  索洛哈迟疑了好一阵子,不知道把这个身材墩实的来客藏到什么地方才好;最后挑了一个装煤用的大麻袋;她把煤倒在木桶里,然后身体壮实的村长连同胡子、脑袋和带护耳的帽子一古脑儿钻进了麻袋。
  教堂执事走进屋来,不停地呼哧着,搓着手,说一个客人也没有到他家里去,他打心眼里高兴,有机会来她这里“开开心”,也就不怕风雪交加了。于是,他挨近前来,咳嗽一声,微微笑着,伸出长长的手指抚摸她的丰满的光膀子,带着十分狡黠和洋洋自得的神气说:
  “您这儿是什么呀,迷人的索洛哈?”他说完这话,便朝后面退退身子。
  “这也不知道么?胳膊嘛,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索洛哈回答说。
  “唔!是胳膊!嘿!嘿!嘿!”教堂执事对于这样的开场白十分得意,在房里转了一圈。
  “您这儿又是什么呀,亲爱的索洛哈?”他带着同样的神气问道,又朝她挨近些,用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脖子,又同样抽身往后退了退。
  “您好像看不清似的,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索洛哈答道。“是脖子嘛,上面还有项圈呢。”
  “唔!脖子上还有项圈!嘿!嘿!嘿!”接着,教堂执事搓搓手,又在房里转了一圈。
  “那么,您这是什么呀,无人比得上的索洛哈?……”真不知道,教堂执事那长长的手指这会儿又要触摸哪个部位了,蓦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和哥萨克楚布的说话声。
  “哎呀,我的老天爷,有外人来了!”教堂执事惊惶失措地喊了起来。“我这样有身份的人让人在这儿撞见,那可怎么好?……准会传到康德拉特神父耳朵里去!……”
  然而,教堂执事的担心倒是别有缘故:他更害怕的是,可别让他那口子知道了,就是没有这桩风流丑事,她那双无情的手早把他那根粗粗的发辫揪成细条条啦。
  “看在上帝的份上,好心的索洛哈,”他浑身打颤地说道。
  “您有慈悲心肠,就像路加福音书第十三……三章说的……有人敲门,真的,有人在敲门!哎呀,快把我藏起来吧!”
  索洛哈把另一只麻袋的煤倒进木桶里,于是教堂执事那体积不大的身子钻进了袋里,一下子落到了袋底,上面空着一截还可以装半口袋煤哩。
  “你好哇,索洛哈!”楚布踏进门来便说。“你大概没料到我会来吧,啊!真的,没料到吧?兴许,我碍你的事么?……”楚布连着问道,脸上露出眉开眼笑和意味深长的表情,一看那表情人们准能猜到,他那不大灵活的脑袋此刻正使着劲儿,就要胡诌出刻薄而又离奇的笑话来。“兴许,你跟什么人在这儿寻开心吧?……要不,你把他藏起来了,啊?”楚布说了这么一句之后,觉得挺满意的,禁不住笑了起来,只有他一个人得到索洛哈的垂顾,他打心眼里觉得洋洋得意。“喂,索洛哈,给我喝点伏特加吧。我估摸,这该死的大冷天把我的嗓子冻坏了。老天爷在上,在圣诞节前安排了这么一个夜晚。好厉害的暴风雪,你听,索洛哈,好厉害呀……唉,两只手都冻僵了:羊皮袄的扣子也解不开了!好厉害的暴风雪……”
  “开门!”外面一声喊叫,接着是一阵推门的声响。
  “有人敲门,”楚布停住话头,说道。
  “开门!”喊得更起劲了。
  “是铁匠回来了!”楚布一把抓起带护耳的帽子,说道。
  “你听我说,索洛哈,随便找个地方让我躲一躲吧;我无论如何不想让这该死的杂种在这儿撞见,但愿这恶魔崽子的眼底下长出像草垛一般大的水泡来!”
  索洛哈也吓坏了,急得发疯似的团团转,稀里糊涂地做了个手势,要楚布钻到藏着教堂执事的那只麻袋里去。一个魁梧的壮汉几乎就压在教堂执事的头顶上,一双冻得结了一层冰的长统靴就夹在他的太阳穴的两边,可怜的教堂执事忍着痛,既不敢咳嗽一下,也不敢哼哼一声。
  铁匠走进家来,一言不发,也没脱帽子,几乎是一骨碌歪倒在板凳上。看得出来,他的心绪烦乱极了。
  正当索洛哈关上门的时候,又有人敲门。这回是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来了。这家伙可就没有地方可藏了,因为再也找不到大麻袋了。要知道他的身躯比村长更笨重,个儿比楚布的干亲家还要高出一头。所以,索洛哈只好带他到菜园里去,让他把要说的话全掏出来。
  铁匠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时而凝神静听远处传来唱歌拜节人的此起彼伏的歌声;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几只麻袋上面:“这些麻袋搁在这里干吗?早该把它们搬走了。这愚蠢的痴情把我弄得呆头傻脑的。明天是圣诞节了,可屋子里到现在还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到铁匠铺去吧!”
  接着,铁匠在几只大麻袋跟前蹲了下来,把袋口重新扎紧,打算扛到肩上。显然,他此刻心神不定,要不然他准会听见楚布咝咝的哀叫声,因为捆扎麻袋的绳子缠住了他的一绺头发,而身体健壮的村长还分明打了一个饱嗝。
  “难道我就丢不下这个倒霉的奥克桑娜?”铁匠说,“我不愿想她;可她偏在脑子里打转转,就像故意作难似的,总想着她一个人。这单相思干吗不由自主地往脑子里钻呢?真是活见鬼了,这些麻袋似乎比先前沉得多了!这里头兴许除了煤之外,还装了别的东西吧。我真糊涂!我倒忘了,眼下任什么东西我都觉得沉多了。比方说从前吧,我一只手就可以把五戈比的铜币或一块马蹄铁弄弯和掰直;可今儿个连一袋烟也扛不起。过不了多久,风都会把我吹倒啦。不,”他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劲来喊道,“我可不是个娘们!决不让别人笑话我!就是有十只这样的麻袋,我也扛得起。”说着,他一鼓作气把两个壮汉也搬不动的麻袋一下子扛到了肩上。“连这只麻袋一起捎带上,”他接着说道,提起那个魔鬼蜷缩在里面的小麻袋。“我大概是把打铁用具塞在里面了。”说完,便走出了屋门,用口哨吹着一支小调:
    我不跟娘们一般见识。
  满街的歌声和喊声越来越响亮。人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还有周围村子的人来凑热闹。小伙子们尽情调笑打闹。此起彼伏的节日祝歌中间,时不时传来一曲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即兴编成的逗人小调。忽然之间人群中有人不唱节日祝祷歌了,却来了一段贺年的小曲,扯开喉咙高声唱道:
    过年了,别小气,
    赏个甜馅饺子吧,
    外加麦粥一大碗,
    灌肠一大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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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歌词原文为乌克兰语。
  众人哈哈大笑,赞赏逗笑者的别出心裁。小小的窗户推开了,老太婆(只有老太婆和老成持重的老爷子这时还待在家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从窗口递出一条灌肠或者一块馅饼。小伙子和姑娘们争先恐后地打开麻袋,接过赏赐的礼物。在这边,小伙子们从四处围拢过来,把姑娘们簇拥在中间:欢欢笑笑,打打闹闹,你扔来一个雪团,他抢去装满各样食品的麻袋。在那边,姑娘们去捉一个小伙子,脚下一使绊子,他连人带麻袋栽倒在地上。看来,他们是要痛痛快快地闹一个通宵了。而今天夜里犹如是特意安排的良辰美景!月亮的光华和白雪的反照交相辉映,更显出格外的银白。
  铁匠扛着麻袋站住了。他仿佛听见奥克桑娜在姑娘群中的说话声和尖细的笑声。浑身的血管忽地震颤了一下;他使劲把麻袋往地上一掼,碰得蜷缩在袋底的教堂执事直哼哼,村长也大声地打了一个呃逆,然后又肩扛着那只小麻袋,同一群小伙子紧跟在姑娘们身后慢慢走着,一直听着奥克桑娜在说话。
  “不错,是她!站在那里活像女皇,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在跟她讲着什么事儿;准是什么好笑的事儿吧,因为她在笑个不停。不过,她总是笑声不断的。”铁匠仿佛身不由己,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挤进了人群,站在她的旁边了。
  “噢,瓦库拉,你也来了!你好哇!”俏美人说道,脸上依然挂着令他销魂摄魄的盈盈笑意。“喂,你唱歌得了很多东西吧。欸,只这么个小麻袋呀!那女皇穿的鞋子弄来了吗?把鞋弄来了,我就嫁给你!”然后就笑哈哈地随着女伴跑开了。
  铁匠就像泥塑木雕一样站在原地。“不,我可受不了;再也不能忍受……”他终于说道。“可是,我的天哪,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的眼神、谈吐、一切的一切都那样揪着我的心,一直揪着我的心……不,我再也克制不住了!全都该一了百了:让灵魂万劫不复吧,我要跳进冰窟窿里去淹死,落得个无影无踪!”
  随后,他便毅然决然地朝前走去,赶上众人,跟奥克桑娜走齐了,断然地说:
  “别了,奥克桑娜!你去找自己的如意郎君吧,你随便去愚弄谁好了;至于我呢,在这个人世上你是再也见不着了。”
  美人儿似乎有些惊讶,想要说句什么话,可是铁匠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瓦库拉,到哪儿去?”小伙子们看到铁匠飞跑而去,齐声喊道。
  “别了,伙伴们!”铁匠高声答道。“上帝保佑我们来世再相逢吧!今生今世我们是不能在一块儿玩了!别了,别记恨我吧!请给康德拉特神父捎句话,求他给我做个安灵祭,追荐我的有罪的灵魂。真是罪过,我尽忙着世俗琐事,没有把上帝和圣母圣像前的蜡烛画完。我的箱子里的财物全部捐给教堂!永别了!”
  铁匠说完这句话,又扛起麻袋飞跑起来。
  “他发疯了!”小伙子们说。
  “在劫难逃的灵魂!”一个过路的老太婆虔诚地嘟哝说。
  “得去告诉人们,铁匠上吊了!”
  铁匠一口气跑过几条街,停下来喘口气。“我当真要跑到哪里去呀?”他暗忖道,“好像全都没有活路了似的。我不妨试试看:去找扎波罗热人——大肚汉帕楚克。人家都说他通鬼性,可以随心所欲地办到任何事情。我这就去找找他,反正这灵魂是要万劫不复的了!”
  这时,一直躺在麻袋里一动也不动的魔鬼高兴得猛然一跳;而铁匠倒以为是自己的手碰了一下麻袋,弄得它倏然一动,于是使劲用拳头捶了一下麻袋,又在肩上抖了抖,便往大肚汉帕楚克家去了。
  这个大肚汉帕楚克,一点不假,本来是一个扎波罗热人;不过,是人家把他赶出来的,还是自个儿从扎波罗热跑出来的,这就没有人说得清楚了。他老早就在狄康卡住下了,不是十年,就是十五年了。起初,他就像一个道地的扎波罗热人那样打发日子,什么活儿也不干,一睡就是大半天,饭量抵得上六个割草人,一口气喝得下差不多维德罗①的酒;然而,他的肚子倒也装得下,因为帕楚克虽然个子不高,但横里却长得相当的粗胖。再说他穿的灯笼裤又大又肥,无论他迈出多大的步子,总是看不见他的两只脚——活像是一只酿酒用的大桶在街上慢慢移动似的。或许吧,这就是大家都管他叫大肚汉的缘由。自从他来到这个村子里,没过多久大家就知道他是个巫医。有人生了病,马上去请帕楚克;而他只须嘴里念念有词,病痛便不治而愈。有时,饿馋了的贵族老爷让鱼骨头卡住了,帕楚克手法娴熟地往背上捶上一拳,那鱼骨头便霍然而出,一点也不损伤贵族老爷的喉咙。近来很少见他出门了。个中原因也许是他疏懒成性,也许是对他来说,出入人家的门户是一年比一年难了。于是,村里人只好上门去求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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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液量名,等于12.3升。
  铁匠有些胆怯地推开了门,只见帕楚克像土耳其人似的盘坐在地板上,面前搁着一只小木桶,上面放着一盆面丸子。那汤盆的位置恰好与他的嘴一般齐。他连手指头也不必动一动,只稍微低下头便挨着盆边,大口大口地喝着稀汤,不时地用牙叼起丸子来吃。
  “不行,”瓦库拉暗暗想道,“这家伙比楚布还懒得多:楚布至少还用勺子吃东西,而这家伙连手都懒得抬一抬!”
  帕楚布兴许是专心专意地在吃丸子,因为铁匠刚进来,便对他深鞠一躬,而他似乎根本就没看见。
  “我来求你老人家了,帕楚克!”瓦库拉又鞠一躬,说道。
  胖子帕楚克抬了抬头,又吃起丸子来了。
  “你听了别生气,听人说……”铁匠鼓足勇气说道,“我这么说可不是要冒犯你,——说你跟魔鬼有点儿沾亲带故的。”
  瓦库拉说完这话,不禁吓了一跳,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了,没有把难听的话说得委婉些,心想帕楚克准会抓起小木桶连同汤盆一起砸到他的头上来,于是闪在一边,又用袖子遮住头脸,提防那盆稀汤和丸子会泼到他的脸上。
  然而,帕楚克只是瞟了他一眼,仍旧吃他的面丸子。铁匠这下来劲了,接着说道:
  “我来求你,帕楚克,上帝保佑你百事顺遂,添财进宝,麦黍满仓!”铁匠有时也会说上几个时髦的词儿;这是他在波尔塔瓦给百人长彩绘木板围墙时学到的本事。“我罪孽深重,只有死路一条,在这人世上没什么指望了!是灾是祸,都躲不过,只好去求魔鬼帮个忙。怎么样,帕楚克?”铁匠见他仍旧一言不发,又说道:“我该怎么办呢?”
  “既然你要魔鬼帮忙,那就找魔鬼去吧!”帕楚克眼皮也没抬,仍然吃着他的面丸子。
  “我就是为这事才来求你的,”铁匠又行了个礼,答道,“我想,除了你,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魔鬼。”
  帕楚克还是默不作声,吃着剩下的面丸子。
  “你就行行好吧,好心人,可别见死不救!”铁匠恳切地说,“猪肉、腊肠、荞麦粉,噢,还有亚麻布、小米或者别的东西,只要你开口,……就像好人之间那样恩恩相报……我都舍得。只求你指点指点,比方说,怎么才能找到魔鬼?”
  “魔鬼就在身后,又何必到远处去找,①”帕楚克漫不经心地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那副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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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民间迷信传说,人的右肩旁边站着天使,左肩旁边站着魔鬼——它总是伺机给人带来灾难或祸害。
  瓦库拉两眼盯着他看,仿佛那额头上写着这句话的解释似的。“他说什么?”瓦库拉脸上的表情无言地探询着;那半张开的嘴准备把帕楚克就要说出来的话,像吃面丸子一样吞下去。可是帕楚克又一声不吭了。
  这时,瓦库拉发现面前的面丸子和小木桶都倏然不见了;可是地板上却摆上了两个木汤盆:一个装满了甜馅饺子,另一个盛着酸奶油。“我倒要看看,”他自言自语说,“帕楚克怎么吃这些甜馅饺子。他总不至于像吃面丸子那样低头去叼吧,再说也不行了:甜馅饺子总得先蘸点酸奶油吧。”
  他正在琢磨着,帕楚克已经张开嘴,瞧瞧甜馅饺子,再把嘴张得更大些,就在这当儿,一只饺子从汤盆里蹦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在酸奶油里,翻了个个儿,往上一跳,不偏不倚落到他的嘴里。帕楚克一口吃了,又张开大嘴,接着另一只饺子又同样进了他的嘴里。他只须花点咀嚼和吞咽的工夫。
  “真是咄咄怪事!”铁匠心里暗想,惊讶得张着嘴,立刻觉得有一只饺子朝他的嘴里飞过来,而且抹了他一嘴的酸奶油。铁匠拿开饺子,抹了抹嘴唇,心想这人世间真是无奇不有,魔鬼居然能使人变得这么乖巧,于是认准只有帕楚克才能助他一臂之力。“我再求求他,请他好好指点我……不过,真见鬼!今天是该吃蜜饭的斋期①,他倒吃起甜馅饺子来了,而且还是荤饺子呢!我真是个大傻瓜,还站在这里,真是罪孽!还是回去吧!”于是,虔诚的铁匠慌忙地跑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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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圣诞节前的斋期,要禁食乳类和肉食等荤食。
  再说魔鬼呆在麻袋里早就乐坏了,再不能看着这么好的一个猎物从手里溜掉了。只等瓦库拉刚刚放下麻袋,他就从中跳了出来,一下子骑到了铁匠的脖子上。
  铁匠禁不住浑身一阵寒颤;他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刚想画个十字……可是魔鬼把那张丑脸早凑到他的右耳旁说:
  “我是你的朋友,为了同伴和朋友我凡事都尽力!我可以给你钱,要多少都行,”他又对着铁匠的左耳朵尖声叫着。
  “奥克桑娜今儿就归咱们啦,”他把丑脸又转到右耳旁,低声说道。
  铁匠站在那儿动着心思。
  “好吧,”他终于说道,“你若办得到,我就听你的!”
  魔鬼双手一拍,乐得骑在铁匠的脖子上奔驰起来。“这一回铁匠上钩啦!”他心里暗忖道,“这一回我要找你算帐了,亲爱的,你那些拙劣的彩画和荒唐的故事可把我们魔鬼害苦了!如今,我的同伴要是知道,全村最是信神如命的人捏在我的手心里,该说什么呢?”想到这里,魔鬼高兴得笑了起来,因为他想像着到了地狱里怎么去逗弄那些拖着尾巴的同类,而那个自以为最有心计的瘸腿魔鬼一定会气得发狂呢。
  “喂,瓦库拉!”魔鬼吱吱叫着,仍然骑在铁匠的脖子上,仿佛担心他会逃走似的,“你知道,不订个契约是办不成事情的。”
  “那就订吧!”铁匠说。“我听人说,你们是要蘸着血签字的;等一等,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钉子来!”于是,他把一只手抄到身后,一把揪住了魔鬼的尾巴。
  “你真会逗人!”魔鬼笑呵呵地喊道。“喂,行了,别胡闹了!”
  “慢着,亲爱的!”铁匠大声嚷着,“你看看这个怎么样?”他边说边画了个十字,这一来魔鬼就变得像羔羊一样驯服了。
  “慢着,”他说,揪着魔鬼的尾巴一下子掼到地上,“我叫你知道再去教唆好人和诚实的东正教徒犯罪的好下场!”说着,铁匠抓住魔鬼的尾巴不放,一下跳到他的背上,抬手就要画十字。
  “饶了我吧,瓦库拉!”魔鬼愁苦地呻吟说,“你要什么东西,我都尽力去办,只求你放我的灵魂去忏悔:别对着我画那要命的十字!”
  “啊,你倒会唱起可怜的调门来告饶了,该死的德国佬!现在我可知道对付你的法子了。马上把我驮起来!听见没有,驮着我像鸟一样飞起来!”
  “到哪儿去?”魔鬼一副悲戚的样子,问道。
  “到彼得堡见女皇去!”
  随后,铁匠便吓得愣住了,因为他觉得身体飘然地升上了云天。
  奥克桑娜站在那儿好大一会,心里念叨着铁匠说的那几句叫人纳闷的话。她的内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对待铁匠太无情了。要是他真的一横心弄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怎么办呢?“小心点!说不定他会一时伤心而去爱别的姑娘,又一气之下把她说成是村里首屈一指的美人,那可怎么好?不,他是爱我的。我长得这么漂亮!他决不会丢下我去爱别人;他只是赌赌气,装个样子而已。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来看我的。我实在也是冷淡他了。应该像不乐意似的让他吻一吻。那么,他也就会高兴得不得了!”接着,轻佻的俏美人便跟女伴们说说笑笑去了。
  “等等,”一个女伴说,“铁匠把麻袋丢在这儿了;你们瞧,好大的麻袋呀!他唱歌得来的东西可真不少呢,不像我们这么差劲:我看,每个麻袋里都塞进了小半只羊;一定还有数不完的腊肠和面包。真是太棒了!整个节期都吃不完哩。”
  “这些是铁匠丢下的麻袋?”奥克桑娜接过话说。“快把它们搬到我家里去,咱们仔细瞧瞧他往里面装了些什么好东西。”
  大家笑笑哈哈地都说这个主意不错。
  “可是咱们搬不动呀!”一大群姑娘大声嚷道,一面使劲挪动那些麻袋。
  “慢着,”奥克桑娜说,“咱们快去找雪橇来拉回去!”
  于是,一大群人跑着去找雪橇了。
  困在麻袋里的人憋得难受极了,虽说教堂执事用指头捅了个不小的窟窿也无济于事。要是没有人的话,他也许就想法子钻出来了;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麻袋里钻出来,岂不丢人现眼,落人笑柄……他不能不有所顾忌,于是,拿定主意等一等再说,只是夹在楚布那毫不留情的两只长统靴之间轻轻地哼哼着。而楚布呢,也很想要尽快脱身,因为他总觉得身子下面有什么东西硌着怪难受的。可是,他一听到女儿的那个主意,便放下心来,不想钻出来了,因为他心里盘算着,到他家里还要走百十来步,说不定还有两百步远呢。要是钻出去了,还得整整衣衫,扣好羊皮袄的扣子,系好腰带——该有多少麻烦事!再说宽边圆帽还留在索洛哈家里了。不如让姑娘们用雪橇把他拉回家去。然而,事有凑巧,完全出乎楚布的意料之外。就在姑娘们跑去找雪橇的当儿,长得干干瘦瘦的教父从小酒店里出来,垂头丧气,心绪不佳。小酒店的老板娘说什么也不肯赊帐了;他本想闲待着,说不定有一位虔诚的贵族老爷上酒店来,请他喝上一杯;可是,该他时乖运舛似的,所有的贵族老爷都足不出户,像诚实的东正教徒那样跟家人在一起吃蜜饭。教父暗自诅咒着世风日下和不肯赊帐的老板娘的铁石心肠,不小心撞到麻袋上,便驻足而立,满腹狐疑。
  “瞧,这是谁把这些大麻袋扔在路上了!”他环顾四周,说道,“兴许这里面装的是猪肉吧。这人也真走运,唱歌得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礼品!这些麻袋可不小呢!就算里面装的全是荞麦面包和烙饼,那也是宝贝呀。即使里面尽是大圆面包,那也不错嘛:犹太女老板也肯用一个大圆面包换一杯伏特加。快点儿搬走吧,免得有人看见了。”说着,他把藏着楚布和教堂执事的那只麻袋,一下子扛到肩上,可是觉得这麻袋太沉了。“不行,一个人还扛不动呢,”他说,“真是凑巧,那边来了织布匠沙普瓦连柯。你好哇,奥斯塔普!”
  “你好,”织布匠停下脚步,说道。
  “上哪儿去呀?”
  “随便走走。”
  “帮帮忙吧,好心人,把这些麻袋搬走!不知是谁把唱歌得来的东西扔在路上就不管了。咱俩对半分吧。”
  “搬麻袋?里面有什么东西?是白面包还是大圆面包?”
  “是的,我想,什么东西都有。”
  接着,他们急急忙忙从篱笆上拔下两根木棍儿,搁上一只麻袋,抬起就走。
  “咱们抬到哪里去?上小酒店去么?”织布匠边走边问道。
  “本来,我也想抬到小酒店去;可是,那该死的犹太婆子准会疑神疑鬼,以为咱俩是偷来的;再说我刚从小酒店里出来。倒不如先抬到我家去。那儿没有人碍手碍脚的:我那婆子不在家。”
  “真的不在家么?”织布匠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谢天谢地,我还没有糊涂到这步田地,”教父说,“除非是鬼使神差,我是不会跟她碰在一块儿的。我估摸她这会儿跟娘儿们去游逛了,不到天亮不会回来。”
  “那是谁呀?”教父的妻子听见外屋有响动——那是好占便宜的两个朋友扛着麻袋弄出的响声,便出来开门,大声问道。
  教父一下子楞住了。
  “这可糟了!”织布匠垂下手说道。
  教父的妻子是人世间屡见不鲜的那种宝物。跟她的丈夫一样,差不多很少待在家里,几乎成天在姑婆叔嫂和阔老太太家里转游着,死乞白赖地混饭吃,曲意逢迎,然后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只是到了早晨才跟丈夫拳脚相向,因为只有这个时刻他们才打个照面。他们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比乡文书的灯笼裤还显得破旧得多,房顶的稻草有好几处都掉落了。篱笆只剩下寥寥几根,支离破碎的,因为村里人出门从来不带打狗棍,都指望经过教父家的菜园时顺手拔下一根篱笆桩子用用。家里的炉灶是三天两头不生火的。温存的妻子从好心人那儿讨来的东西,总是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丈夫知道,却常常专横地夺过丈夫弄来的东西,当然,如果他还没有来得及在小酒店里换酒吃掉的话。教父虽说遇事冷静,可也不喜欢对她事事忍让,所以几乎总是鼻青脸肿的走出家门,而他那口子则唉声叹气,慢慢吞吞地去找老太婆们诉说丈夫的胡作非为和她遭受的拳打脚踢。
  现在可以想像得到,织布匠和教父落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处境中是多么的难堪。他两人放下麻袋,用身子挡住,又用衣服的下摆遮住;可是已经迟了:教父的妻子虽说老眼昏花,可是麻袋倒是一眼便瞧见了。
  “挺不错嘛!”她说,那副神态分明流露着鹰隼逮住了猎物一般的愉悦。“挺不错,唱歌得来这么多东西!这才是好样的人干的事儿;可是,不对呀,我估摸是在什么地方偷来的吧。快让我瞧瞧,听见吗,马上给我瞧瞧这麻袋里的东西!”
  “魔鬼才给你瞧,我们可不干,”教父端起架子说。
  “跟你什么相干?”织布匠说,“是我们唱歌得来的,又不是你的。”
  “不行,你得给我瞧瞧,没出息的酒鬼!”教父的妻子嚷嚷起来,猛地挥拳打在高个子的教父的下巴颏上,朝麻袋直奔过去。
  而织布匠和教父则气势凛然地护着麻袋,逼着她连连后退。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那妇人已跑到外屋拿来了火钩子。她麻利地抽打着丈夫的双手和织布匠的背脊,冲到麻袋旁站定了。
  “怎么放她过去了?”织布匠才明白过来,说道。
  “咦,怎么就让她过去了!你干吗放她过去?”教父冷静地说。
  “看得出来,你们家的火钩子是铁打的!”织布匠沉默了片刻,挠挠背脊说。“我那婆子去年在集市上买了一把火钩子,花了二十五戈比,——那火钩子倒不打紧……打在身上不怎么痛……”
  这时,那占了上风的妇人把灯盏搁在地上,解开了麻袋,往里瞧瞧。然而,她那双昏花的老眼曾经一眼就看见了麻袋,这一回却看走了样。
  “欸,装着一头整猪哩!”她大声嚷嚷说,高兴得拍起手来。
  “一头整猪!听见吗,一头整猪呢!”织布匠推推教父说。
  “都怪你!”
  “有什么法子呢!”教父耸耸肩说。
  “什么法子不法子?咱们还站着干吗?把麻袋夺过来!喂,动手吧!”
  “滚开!滚!这是我们弄来的猪!”织布匠逼上前去,嚷嚷说。
  “走开,走开,鬼娘们!这不是你的东西!”教父也走近前去说道。
  那妇人又拿起了火钩子,可是楚布就趁这个空儿钻出了麻袋,站在外屋的中间,伸着懒腰,就像是睡了一大觉刚醒过来一样。
  教父的妻子两手往衣服的下摆一拍,尖声大叫起来,三人都不由自主地目瞪口呆。
  “这蠢货,还说是一头整猪!这哪里是猪呀!”教父瞪着大眼珠子说。
  “瞧,把一个大活人塞进了麻袋里!”织布匠吓得倒退了几步,说。“不管怎么说,也不管怎么想,肯定是恶魔捣的鬼。
  要不然,他从窗口里还挤不过身子呢。”
  “这不是干亲家嘛!”教父定睛一看,喊了起来。
  “你当我是谁呀?”楚布装着笑脸说道。“怎么,我这个玩笑开得不错吧?你们是想把我当作猪肉来吃掉么?慢着,我来让你们高兴高兴,麻袋里还装着一个什么东西,——要不是一头野猪,那也会是一只小猪或者别的牲畜。老是在我的身子下面拱来拱去的。”
  织布匠和教父都朝麻袋奔过去,而女主人呢,就从另一头紧抓不放,要不是教堂执事眼看再也藏不住了,就从麻袋里爬了出来,他们之间就定会有一场你争我夺。
  教父的妻子简直惊呆了,不由地放下了手里的一只脚,原来她是拽住教堂执事的脚往外拉的。
  “又是一个人呢!”织布匠战战兢兢地喊着,“鬼知道成了个什么世道……脑袋都给搅昏了……不是腊肠,也不是大圆面包,倒是把个活人塞进麻袋里了!”
  “这不是教堂执事嘛!”楚布说,他比任何人都更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如此!这个索洛哈不简单哪!把人装进麻袋里……难怪她那里一屋子的麻袋……现在我全明白了:她每个麻袋里都塞进了两个人。我还以为她只对我一个人……好一个索洛哈!”
  姑娘们一看少了一个麻袋,觉得有点纳闷。“没办法,咱们只剩下这个麻袋了,”奥克桑娜嘟哝着。大家抬起麻袋,放到雪橇上。
  村长拿定主意,一声不吭,暗自盘算着:要是他喊叫起来,让人打开麻袋,把他放出去,——那么这些傻妞们一定会吓得四散奔逃,以为麻袋里蹲着一个魔鬼,说不定会把他丢在这外头冻上一夜。
  这时姑娘们齐心协力,手挽着手,推着雪橇,像一阵旋风似的,在嘎吱作响的雪地上往前直跑。许多人淘气地坐到雪橇上;另一些人则爬到村长的身上。村长拿定主意,强忍着。她们终于到家了,敞开了通向外屋和房间的大门,嘻嘻哈哈地把麻袋拖了进去。
  “咱们瞧瞧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吧,”大伙高声喊着,七手八脚地去解开麻袋。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麻袋里憋得十分难受的村长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紧接着又连连打呃和大声咳嗽起来。
  “哎呀,里面是个人!”大伙儿尖叫起来,惊魂不定地夺门而逃。
  “真是活见鬼!你们发疯似地往哪儿跑?”楚布走了进来,问道。
  “噢,爹!”奥克桑娜说,“麻袋里蹲着个人呢!”
  “麻袋?你们打哪儿弄来这个麻袋的?”
  “是铁匠扔在路上的,”大伙儿齐声说道。
  “唔,是这样的,我说嘛……”楚布暗暗想道。
  “你们怕什么呀?咱们来瞧瞧吧。喂,好人儿,我们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的名字和父名①,你可别见怪,你从麻袋里爬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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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等民族,人名由名字、父名和姓三部分组成,称呼人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村长爬了出来。
  “哎呀!”姑娘们尖叫起来。
  “连村长也钻进麻袋里了,”楚布困惑不解地自言自语说,一面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原来如此!……咳!……”他再也不好说别的了。
  村长本人也同样狼狈不堪,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外面大概很冷吧?”他问楚布说。
  “是很冷的天气,”楚布答道。“劳驾,我想打听一下,你是用什么擦靴子的:用羊脂油还是焦油?”
  他言不由衷,本来是想问一句:“村长,你怎么也钻进了麻袋里?”——可是,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怎么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了。
  “用焦油擦要好一些!”村长说,“好,再见了,楚布!”说完,他把宽边圆帽扣到头上,便出门去了。
  “我干吗傻里傻气地问他用什么东西擦靴子呀!”楚布望望走出门去的村长的背影,说道。“这个索洛哈可不简单哪!把这样一个体面的人也塞进了麻袋里!……哼,这鬼婆娘!而我还当傻瓜……那该死的麻袋弄到哪里去了?”
  “我把它扔到屋角里了,那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了,”奥克桑娜说。
  “我知道这里面的把戏,没有什么东西了么?把麻袋拿来:那里面还有一个人!把它好好抖一抖……什么,没有了!……哼,这该死的婆娘!你瞧她那模样——就像是个圣徒,从来不沾一点荤腥似的。”
  我们暂且让楚布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去发泄一腔的怨愤吧,现在再来说说铁匠的事儿,因为外面天色已晚,想必有八点多钟了。
  瓦库拉起初觉得心惊肉跳,因为他腾空而起,升上了云天,俯看大地,什么也看不见,宛如一只苍蝇挨着月亮疾速地飞过,要不是稍稍低下头来,那帽子保不定就碰着月亮了。可是,只过了片刻工夫,他便精神抖擞起来,开始拿魔鬼来逗趣了。每当他从脖子上取下柏木做的十字架,送到魔鬼跟前的时候,那魔鬼便喷嚏连天,咳嗽不止,真是好玩极了。他又故意抬起手来,搔搔脑袋,而魔鬼却以为他又要画十字了,便驮着他飞得更加疾速。高空中一切都明晃晃的。在银色的薄雾里,空气是透明的。任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见一个巫师坐在瓦缸里,风驰电掣般一掠而过;星星聚成一堆,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一大群精灵在旁边团团旋舞;一个在月光下手舞足蹈的魔鬼见了疾驰而过的铁匠,脱帽致意;一把扫帚向后飞去,显然,那是妖精骑着它到什么地方去过……他们还遇见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什么东西见到铁匠,都停下片刻,注视着他,然后又向前飞驰,继续各干各的事情;铁匠一直在疾驰而行;忽然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原来是彼得堡的万家灯火(不知由于什么缘故正在张灯结彩)。魔鬼飞过城门的栏木,摇身一变而成了一匹马,于是铁匠便骑着矫捷的骏马来到了大街上。
  我的天哪!一派喧闹、轰鸣、华丽的景象;街道两边耸立着四层楼房的高墙;马蹄得得,车轮辚辚,汇成一片轰鸣之声,从四面八方发出回响;处处楼房鳞次栉比,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座座桥梁颤动着;四轮马车来回疾驰;车夫和前导驭手大声吆喝着;积雪在四处奔涌而来的上千辆雪橇底下嘎吱作响;行人瑟缩着身子,拥挤在挂满灯碗的屋檐下面,他们庞大的身影在墙上一一闪过,那头部的影子爬上了烟囱和屋顶。铁匠惊讶地四面张望着。他仿佛觉得,一幢幢楼房那无数的火红的眼睛都朝向他,一个劲地凝望着。绅士如云,一个个穿着呢料挂面的皮袄,他不知道该向谁脱帽致敬。“我的天哪!这里有多少绅士老爷!”铁匠心里想道。
  “我想,每个身穿皮袄从街上走过的人,准是陪审官无疑了!而那些乘坐装有玻璃的豪华轻便马车的人不是市长,想必就是警察署长,要不官阶还要高些呢。”他正兀自沉思着,魔鬼忽然问道:“是直接去见女皇么?”——“不,我心里有点发怵呢,”铁匠暗自想道。“不知道秋天路过狄康卡的那几个扎波罗热人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从谢奇来向女皇递呈子的;还是找他们商量一下的好。”
  “喂,撒旦,你钻到我的口袋里去,带我去找扎波罗热人吧!”
  魔鬼一刹那间变得又瘦又小,毫不费力地钻进了铁匠的口袋里。瓦库拉一转眼来到了一幢大楼的前面,不知不觉上了楼,推开门,只见里面是一间陈设华丽的房间,光彩夺目,不由地倒退了几步;他稍稍定了定神之后,便认出他们就是路过狄康卡的几个扎波罗热人,用焦油擦得锃亮的一双双靴子压在身子底下,正盘坐在绸面沙发上,抽着一种名叫“混合烟”①的十分浓烈的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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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由烟叶、茎、筋等混合制成的烟草。
  “你们好啊,各位爷们!上帝保佑你们!咱们又在这儿碰面了!”铁匠走上前去,深鞠一躬。
  “这是谁呀?”一个正对面坐着的人问那个坐得远些的人说。
  “你们不认得了吧?”铁匠说,“我是铁匠瓦库拉!秋天你们打从狄康卡路过的时候,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康泰、长命百岁,在我们那儿作客住了差不多两天呢。我还给你们那带篷马车的前轮上了一个新轮箍呐!”
  “噢!”还是那个扎波罗热人说道,“你就是那个彩画画得不错的铁匠呀。你好哇,老乡,上帝打发你上这儿来干吗?”
  “没什么,想来看看,听人说……”
  “那好呀,老乡,”扎波罗热人故作炫耀地说,想要显示一下他也能说俄语,“咋样,这城市顶顶大的么?”
  铁匠也不想甘拜下风,显得没见过世面似的,再说我们早在此之前就知道了,他本人是通晓文墨的。
  “闻名遐迩的都城!”他十分沉静地回答说。“还用说么,高楼林立,到处挂着十分出色的图画。许多楼房都写着金箔大字,令人叹为观止。没说的,恰到好处!”
  扎波罗热人听着铁匠说得娓娓动听,立刻对他刮目相看。
  “老乡,我们以后再跟你细谈吧;现在我们就要去晋见女皇①”
  “去晋见女皇?求求你们,各位爷们,把我也带去吧!”
  “带你去?”扎波罗热人说,那口气就像老男仆②对一个嚷着要骑高头大马的四岁孩童说话一模一样。“你去干什么呀?不,不行。”这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沉的表情。“老弟,我们可是要跟女皇谈自己的正经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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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叶卡捷琳娜二世(1726—1796),1762年起为俄国女皇。
  ②贵族家庭中专门照管小孩的仆人。

  “带我去吧!”铁匠还是央求说。“你求求他们呀!”他用拳头敲了一下口袋,悄声对魔鬼说道。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扎波罗热人就说了:
  “真的,伙计们,就带他去吧!”
  “好吧,就带上他吧!”其余的人也同意了。
  “那就穿上我们的衣服吧。”
  铁匠赶忙换上一件绿色的短上衣,忽然门推开了,进来一个身披金银绦带的人,说该动身走了。
  铁匠上了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晃晃悠悠地坐在弹簧坐垫上,街道两旁的一幢幢四层高的楼房匆匆向后退去,一条马路喧闹着,仿佛是朝着马蹄底下奔涌而来,这时他又一次觉得难以置信了。
  “我的天哪,多么明亮!”铁匠暗暗想道。“我们那儿大白天也没有这么亮堂。”
  几辆四轮马车停在宫门前面,扎波罗热人下了车,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外厅,接着又登上了灯火辉煌的楼梯。
  “多么精美的楼梯!”铁匠喃喃自语说,“真舍不得用脚去踩呢。多么漂亮的装饰!有人说,故事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干吗要骗人呀!我的天哪,多么精致的栏杆!做得多精巧!光一块铁就值五十卢布吧!”
  上楼之后,扎波罗热人走过了第一间大厅。铁匠怯生生地跟在后面走着,唯恐在镶木地板上滑倒了。走过了三间大厅,铁匠还是惊叹不已。进了第四间大厅,他禁不住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跟前。那是圣母怀抱圣子的名画。“多美的画!多么神奇逼真!”他念叨着,“就像是呼之欲出!活灵活现!瞧,那圣子!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笑盈盈的,多么招人怜爱!还有那色调!我的天哪,多么和谐!我想,这儿土黄色是一点儿也没有用,全都用的是绿色和红色;而天蓝色又是多么艳丽!好一幅杰作!这底色抹上去的大概是铅白吧。话又说回来,这些彩画不管多么妙不可言,而这个铜把手,”他走到门边,摸着门锁,继续说下去,“更叫人拍案叫绝。好精致的手艺!我想,这都是用重金聘请德国工匠制造的……”
  要不是一个身穿镶有金银边饰制服的仆役捅了捅他的胳膊,提醒他别掉队了,他还会独自欣赏议论下去。扎波罗热人又走过了两间大厅,这才停了下来。吩咐他们就在这里等候晋见。大厅里有几位身穿绣金制服的将军在来回走动。扎波罗热人四面行礼,然后站成一堆。
  过了片刻,一个身材魁梧、相当结实的人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身穿统帅服,足登黄皮长统靴。他头发散乱,一只眼稍许歪斜,脸上显露出目空一切的傲慢神色,一举一动都透出他惯于发号施令的习性。所有在场的将军本来都是高视阔步的样子,现在就都忙碌起来,不住地弯腰鞠躬,仿佛是留神着他的每一句话乃至他的每一细微动作,以便抢先去执行他的旨意。然而那位统帅并不理会,微微点了点头,径直朝扎波罗热人走去。
  扎波罗热人一齐深鞠一躬。
  “你们全到齐了吗?”他拖长声调问道,说话略带鼻音。
  “都齐了,老爷!”扎波罗热人又鞠一躬,回答说。
  “我怎么教你们说话的,你们不会忘记吧?”
  “是,老爷,我们不会忘记。”
  “他是皇上吗?”铁匠问一个扎波罗热人说。
  “哪里是什么皇上!他就是波将金①,”那人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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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亚·波将金(1739—1791),俄军统帅,1762年宫廷政变的组织者,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和亲密助手。克里米亚归属俄国后,获得特级公爵称号。
  从另一间房里传来了说话声,一大群穿绸着缎、拖着长裾的贵妇和身穿绣金长外衣、脑后梳着小发髻的大臣走了进来,铁匠一时不知所措。他只见一派华丽灿然,别无它物。扎波罗热人一齐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高喊道:
  “请圣上娘娘恕罪!请圣上娘娘恕罪!”
  铁匠什么也看不清,却也十分虔诚地匍匐在地。
  “起来吧!”一个既带有命令意味却又悦耳动听的声音在他们头顶上方回荡。几个近臣忙作一团,推搡着扎波罗热人站起来。
  “我们不起来,圣上娘娘!我们不起来!情愿去死,也不起来!”扎波罗热人喊道。
  波将金咬着嘴唇,终于亲自走上前去,低声对一个扎波罗热人说必须服从。扎波罗热人起身站立。
  这时,铁匠也大胆地抬起头,一眼看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稍显肥胖的妇人,脸上略施粉黛,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面带微笑,却透出一副懔然可畏、足以使人臣服、只有权倾一国的女性才有的神色。
  “特级公爵大人答应让我今天跟从未见过的子民们见见面,”长着一双碧蓝眼睛的贵妇人说,好奇地打量着扎波罗热人。“在这儿对你们招待得好吗?”她走近前去,接着说道。
  “感谢圣上娘娘恩典!招待得好,不过这儿的绵羊肉跟咱们扎波罗热的可大不一样,干吗不能对付着过呢?……”
  波将金眼看扎波罗热人一点也不照着他教的话说,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其中一个扎波罗热人抖擞起精神,走上前去禀报说:
  “请圣上娘娘恕罪!干吗要折磨忠实的子民呢?是怎么触犯圣颜了?难道说我们跟可恶的鞑靼人联过手,还是说是勾结过土耳其人?是我们行动上背叛了圣上还是心思上不忠于圣上?为什么不赐给我们恩宠?起初听说圣上下旨到处修筑堡垒来防着我们;随后又听说圣上要把我们改编为短筒枪手①;眼下又听说有新的灾祸临头。扎波罗热军团有什么不是?难道带领圣上的大军穿过彼列科普地峡和帮助圣上的将军砍杀克里米亚人,也有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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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775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取消了扎波罗热军团的特权,把扎波罗热的土地分封给了宠臣。此处系指强迫扎波罗热的哥萨克在军队中定期服役一事。
  波将金默不作声,用一把小刷子不经意地刷着手上戴满的钻石戒指。
  “你们有什么要求呢?”叶卡捷琳娜关切地问道。
  扎波罗热人心照不宣地彼此望了一眼。
  “是时候了!女皇陛下在询问有什么要求呢!”铁匠自言自语说,忽然卜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女皇陛下,小民罪该万死,望乞恕罪,陛下听了可别生气,我想问问,陛下脚上穿的鞋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依我看,这世界上哪一个国家的鞋匠都做不了这么精巧。我的天,要是我的屋里人也能穿上这样的鞋子多美呀!”
  女皇笑了起来。大臣们也都笑了。波将金是又皱眉头又装笑脸。扎波罗热人捅捅铁匠的胳膊肘,以为他是疯了还是怎么的。
  “你起来吧!”女皇亲切地说。“既然你很想要一双这样的鞋子,这不难办到嘛。马上给他拿一双最贵重的鞋子来,要镶金的!真的,我倒是挺喜欢这直爽劲儿!”女皇继续往下说道,把目光转向站在较远处的一个中年人①,面孔圆胖而略显苍白,简朴的长襟外衣上钉着几颗珠母钮扣,表明他并非朝中的大臣,“这个人倒是值得您那机智的妙笔描写一番呢!”
  “女皇陛下,您过奖了。这至少要有拉封丹②的文才才行啊!”那个身着缀有珠母钮扣的长襟外衣的人躬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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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系指杰·伊·冯维辛(1745—1792),俄国当时著名的喜剧作家。
  ②拉封丹(1621—1695),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著有许多寓言和讽刺作品。

  “说实在的,我到现在还是非常喜欢您写的《旅长》。您朗诵得真好!怎么,”女皇又转过身去对扎波罗热人说,“我听说你们谢奇的人是从来不娶亲的。”
  “哪儿的话,圣上娘娘!陛下也知道,人不娶亲可没法过呀,”还是那个刚才跟铁匠谈话的扎波罗热人回答说,铁匠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扎波罗热人是通晓文墨的人,跟女皇讲起话来却好象故意用些粗俗的、所谓民间的方言土语。
  “真是滑头”!他暗自想着,“他这么做想必是有用意的。”
  “我们又不是僧侣,”那个扎波罗热人又接着说,“而是肉体凡胎的人。就像所有的诚实的东正教徒一样,也爱吃荤腥。我们那儿不少人都娶了老婆,只不过家眷没有住在谢奇。有的人老婆住在波兰,也有的人老婆住在乌克兰,还有在土耳其的。”
  这时,有人给铁匠送鞋子来了。
  “我的天哪,真是宝贝呀!”他接过鞋子,高兴得喊了起来。“女皇陛下!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您再去溜溜冰,您的纤纤御脚会多美呀!我想,至少会像是纯白糖做成的一样。”
  女皇的确有一双匀称而秀美的纤脚,听了朴直的铁匠的一番赞辞,不由地嫣然一笑,而铁匠虽然脸色黝黑,这时穿着扎波罗热人的装束,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
  铁匠受到这样的垂顾真是喜出望外,本想详细问问女皇陛下各种事情:皇上们是不是真的只吃蜂蜜和脂油,诸如此类;但是,扎波罗热人都捅捅他的腰眼,只好不再打听了。等到女皇转身去问几个长者在谢奇日子过得怎样,有些什么样的习俗时,铁匠便趁机退了下来,弯腰贴近口袋轻声说:“快驮着我离开这里!”——转眼之间便出了城门的关卡。
  “他淹死了!真的,淹死了!要是没淹死,就叫我当场死在这里!”胖墩墩的女织布匠站在当街,身边围着一群狄康卡的娘儿们,喋喋不休地说着。
  “怎么,未必我是个爱撒谎的人?我偷了谁家的牛不成?还是我恶言毒语坏了谁的事了,这么不相信我?”一个身穿哥萨克长袍、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挥着胳膊说。“要是别列彼尔奇哈老太太不是亲眼看见铁匠上吊了,就叫我滴水不喝,干死渴死!”
  “铁匠上吊了?真是怪事!”村长刚从楚布屋里走出来,站住了,挤到议论纷纷的人群跟前说。
  “你不如赌个咒,叫你滴酒不沾才对,老不死的女醉鬼!”女织布匠答话说,“只有你这种疯婆子才会去上吊!他是淹死的!在冰窟窿里淹死的!这事我清清楚楚,就像你刚才去过小酒店一样错不了。”
  “不要脸的东西!你倒排揎起我来了!”那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怒气冲冲地说道。“你这臭娘们,闭上嘴吧!你当我不知道,教堂执事一到晚上就找你去!”
  女织布匠这下可发火了。
  “什么教堂执事?他找谁了?你干吗造谣?”
  “教堂执事?”教堂执事的老婆身穿一件外罩蓝布的兔毛皮袄,挤到吵吵闹闹的人堆里,哑着嗓门嚷道。“我要叫她知道,教堂执事不是好惹的!谁提名道姓说教堂执事来着?”
  “她就是教堂执事的相好吧!”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指着女织布匠说。
  “就是你呀,这条母狗,”教堂执事的老婆向女织布匠一步步逼过去,说道,“是你这个妖精给他撒迷雾,灌黄汤,好叫他去找你呀?”
  “别缠我,撒旦!”女织布匠边说边后退着。
  “你这千刀万剐的妖精,叫你断子绝孙,该死的婆娘!呸!……”说着,教堂执事的老婆冲着女织布匠的眼睛啐了一口。
  女织布匠本想以牙还牙,可是偏不凑巧,这时村长想要听得明白些,正凑到吵闹的人群跟前来,一口唾沫恰好啐在他那没有剃过的胡子上。
  “啊,臭娘们!”村长嚷道,用衣裾擦着脸,举起了鞭子。这一来,在场的人便骂骂咧咧地四散跑开了。“真是可恶!”他继续擦着脸,连声说道。“铁匠就这么淹死了!我的天老爷,他可是一个好画工啊!他打造的刀子、镰刀、犁头多耐用!又有一身好力气!是的,”他沉思地继续说道,“咱们村里这样的人可不多啊。难怪我蹲在那该死的麻袋里的时候,就觉得这可怜的人心绪很糟。没想到他会这样!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还打算要他给那匹花斑马钉马掌呢!……”
  村长满怀着这种慈悲心肠,慢慢腾腾地走回家去了。
  消息传来,奥克桑娜坐立不安。她不太相信别列彼尔奇哈亲眼所见的说法以及娘儿们的种种传闻;她知道铁匠是敬神如命的人,不至于下狠心去毁灭自己的灵魂。要是他真的一走了之,再不想回村里来了怎么办?未必在别的地方还能找到像铁匠这样的好小伙子!他对她是那样的痴情!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宽容她的任性!这俏美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复去,一夜没有合眼。时而摊开四肢,藉着夜的幽暗,连自己也看不见,裸着迷人的身子躺着,几乎是大声地责骂自己;时而又平静下来,下决心什么也不想——然而却思绪绵绵不断。她浑身发热;到了早晨,她竟是对铁匠一往情深了。
  楚布对于铁匠的死活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他无论如何忘不了索洛哈的无情无义,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停地咒骂她。
  已是清晨了。天亮之前,整个教堂便挤满了人。年老的妇人们头戴白盖布,身着白呢长袍,在教堂门口十分虔敬地画着十字。贵族太太们穿着绿色和黄色的短外衣,有的穿着绣有金银边饰的蓝色长袖衫,站在老妇人的前头。姑娘们头上盘绕着一叠发带,而脖子上则挂着项圈、十字架和古钱串颈饰,使着劲儿要挤到挂满圣像的墙跟前去。站在最前面的是贵族老爷和普通的庄稼汉,一个个蓄着胡子,留着额发,脖颈粗壮,下巴颏刮得光溜溜的,多半穿着带风帽的外套,底下露出白色或蓝色的长袍子。环顾四周,只见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村长不停地舔着嘴唇,想像着开斋之日可以饱吃腊肠来解馋的乐趣;姑娘们默默想着跟小伙子们一块去尽情溜冰的情景;老太婆们则比往常更加起劲地喃喃祷告。整个教堂都听得见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连连叩头的响声。只有奥克桑娜站在那里惘然若失:她在祷告,又心不在焉。她心烦意乱,越来越懊恼,越想越伤心,脸上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泪水在她的眼里颤动着。姑娘们猜不透她伤心的原因,也想不到是为了铁匠的缘故。然而,不只是奥克桑娜一个人记挂着铁匠的命运。村里所有的人都觉得这节日没有过节的气氛。真不凑巧,教堂执事蹲在麻袋里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嗓子嘶哑了,声音哼哼哧哧的,只勉强听得见;诚然,外地来的男低音歌手唱得挺不错的,但是,如果铁匠在场的话,可要强得多,先前每当唱起《我们的天父》或者《圣天使》的时候,他就走到唱诗班的席位上,使劲地唱出在波尔塔瓦咏唱的那种音调。再说,他一个人还兼做着教堂庶务的差使。晨祷做完了,紧接着午前的祷告①也结束了……铁匠果真就这样下落不明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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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东正教午前所做的祷告仪式。
  黑夜将要过去的时候,魔鬼驮着铁匠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一眨眼的工夫,瓦库拉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这时,雄鸡报晓了。“你往哪儿跑?”他一把拽住企图逃走的魔鬼的尾巴,喝道,“慢着,朋友,事情还没有完呢: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呀。”说着,他抄起一把细树条,狠抽了三下,可怜的魔鬼撒腿就跑开了,犹如一个庄稼汉刚刚被陪审官放出大牢一样。就这样,人类的冤家对头本想蒙哄、诱惑和愚弄人们,反倒自己遭到捉弄。随后,瓦库拉进了外屋,一头钻进干草堆里,一直睡到午饭时分。他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中天了,不禁吃了一惊:“我睡过头了,早晨和午前的祷告都给误了!”这时,敬神如命的铁匠不由地沮丧起来,心想这或许是上帝有意要责罚他吧,因为他曾有过毁掉自己的灵魂的邪念,才让他酣睡不醒,竟然在这样隆重的节日里误了上教堂去祷告。不过,他自我安慰说,下个礼拜一定找神父去忏悔,从今日起每天叩头五十次,一年不断;然后,他瞧瞧屋里,空无一人。显然,索洛哈还没有回来。他十分爱惜地从怀里取出那双鞋来,想到这珍贵的礼物和一夜神奇的经历重又感到惊奇莫名;他洗了脸。穿戴得尽量齐整些,穿上了扎波罗热人给他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那顶列舍季洛夫产的蓝顶新毛皮帽,那还是从波尔塔瓦买来的,还一次也没有戴过呢;又取出一根崭新的彩色腰带;他把这些东西和一根马鞭子包在一块头巾里,随即动身去楚布家。
  楚布看见铁匠走了进来,瞪着一双大眼,简直是骇异莫名:铁匠怎么又死而复活了?竟敢走进他的家门?怎么又穿戴得这么讲究,变成了一个扎波罗热人?不过,等到瓦库拉打开头巾,把一顶崭新的帽子和一根村里从未见过的腰带放在他的面前,卜通一声跪倒在他的脚旁,他就更加惊奇不止了。只听见瓦库拉央求说:
  “宽恕我吧,老爹,别生气了!给你这条马鞭子,随你怎么抽打,我都心甘情愿;都怪我不好;打吧,只要你不再生气就行!你先前跟我那过世的老爹亲如兄弟,常来常往,吃喝不分家。”
  楚布知道,这个铁匠在村里是对谁都不在乎的,一只手能把五戈比的铜币和马蹄铁像捏荞麦饼似的折弯,如今竟匍伏在他的脚边,不禁暗暗感到欣喜不已。楚布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拿起鞭子,在他的脊背上连抽了三下。
  “唔,就算了结了,起来吧!你得永远听长辈的话!我们就忘了过去的恩怨了!现在你就说说要干什么吧?”
  “老爹,把奥克桑娜嫁给我吧!”
  楚布沉吟片刻,瞧瞧那帽子和腰带:帽子可是珍贵之物,腰带也不比它逊色;这时,他又想起了无情无义的索洛哈,便断然地说:
  “好吧!找媒人来!”
  “啊!”奥克桑娜跨进门来,一眼看见铁匠,不由地喊出声来,又惊又喜地盯着他看。
  “瞧,我给你带了一双多么漂亮的鞋子来了!”瓦库拉说道,“这就是女皇穿的鞋子呢。”
  “不!不!我不要鞋子了!”她说,连连摆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没有鞋子我也……”她话没有说完,便羞红了脸。
  铁匠走上前去,拉起了她的手;美人儿垂下了眼帘。她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俏丽可爱。铁匠欣喜若狂,轻轻地吻了吻她,于是她的脸庞罩上了更加艳丽的红晕,她也就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已故的大主教路过狄康卡的时候,曾对这村子坐落的地势赞不绝口,走过街道时曾在一家新房子的前面稍作停留。
  “这幢涂漆画彩的房子是谁家的呀?”大主教向一个倚在门边手抱婴儿的漂亮少妇打听说。
  “是铁匠瓦库拉的家!”那少妇行着礼答道,不用说,她就是奥克桑娜。
  “真不错呀!好出色的工艺!”大主教仔细端详着门窗说。一扇扇窗户全都涂上了一圈红颜色;而大门上则到处描绘着骑在马上口叼烟斗的哥萨克。”
  然而,大主教更称道的是瓦库拉,因为他听说瓦库拉履行了忏悔时许下的诺言,无偿地在教堂左侧的唱诗班席位上绘上了绿底红花的图画。不仅如此,他又在一进教堂便可见到的侧壁上,画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魔鬼,当人们从旁边走过的时候,都禁不住要啐着唾沫,每当妇人们怀里的孩子大哭大闹的时候,她们便把孩子抱到那幅画的跟前,指点着说:“瞧,他多可怕!”于是孩子便止住了哭泣,斜睨着那画上的丑鬼,紧紧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183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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