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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毕雷矿泉水


作者:伊迪丝·华顿

                蒲隆 译

                  一

  坐着心热而气短的“老爷车”在险象环生的小道上挣扎子两天,又雇了一匹烈马骑了两天,雅典美国考古学校的小伙子梅德福心里不由得纳罕,他古怪的英国朋友亨利·阿尔莫汉为什么要住在沙漠里呢。

  现在他明白了。

  他身子靠着那座半似基督徒的堡垒、半似阿拉伯人宫殿的古老建筑物的屋顶的墙上。这座建筑物成了阿尔莫汉的挡箭牌或者挡箭牌之一。下面,一个里院内,夕阳西下时,微风乍起,一簇棕榈像细雨似的飒飒,这给沙漠倦客们送来了凉意。一棵古老的无花果树,郁郁葱葱,盘结在一个刷白的井棚上,从似乎是墙内唯一的水源上吮吸着生命。四墙之外,四面八方延伸着沙的神秘。阳光普照时,沙粒闪烁着金色的希望之光,落日西沉后,黑压压一片,叫人望而生畏。

  小伙子梅德福,从海边风尘仆仆来到这里,已经有八成倦意了,首先,他心里感到沙海茫茫,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于是,打了个哆嗦,蜷缩起来了。对一个学者和一个女性厌恶者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奇妙的藏身之地,然而,不可救药的是,一个人往往非二者兼得不可。

  “咱来瞧瞧这房子,”梅德福自言自语着,仿佛跟人工迅速接触才能使他放心似的。

  他已经知道那座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见过世面的机灵男仆,还有两三个穿着阿拉伯长斗篷的下手。男仆说一口改头换面过的伦敦方言,混杂着地中海沿岸的各族语言和沙漠地区的种种土语——他是哪一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还是希腊人?那两个下手飘忽不定,他们把梅德福的提包拿进他的房间,就悄然离去了。仆人告诉他,阿尔莫汉先生不在家;一个友好的首领突然召他到南方去考察一个未经探明的遗迹,天一亮就骑马走了,由于走得匆忙,连个条子也没来得及写,可是留下口话表示歉意。晚上他或许来得晚,或者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这一段时间就请梅德福先生自便了。

  据小伙子梅德福所知,阿尔莫汉一直在做这种考古工作;从事考古是他羁旅天涯的表面理由,他那杂乱无章的探索已经有了成果;他发现了几个早期的基督教遗迹,引起了人们的很大兴趣。

  梅德福对主人不拘礼节感到高兴,总的来讲,随后有几个小时可以归自己支配,因此感到十分宽慰。夏天,他发过一次虐疾,这次尽管戴着软本遮阳帽,大概还是中了暑;他感到疲倦得出奇,疲倦得无可奈何,然而又感到由衷的满意。

  这是一个多好的休息场所哟!寂静,遥远,寥廓的空宇!在荒凉的腹地,有绿叶。有水,有安逸——他已经瞅见棕榈树下有一把大藤椅——真是一个快活宜人的去处。不错,他开始理解阿尔莫汉了。对于任何一个厌倦了西方的烦躁和狂热的人来说,这个沙漠堡垒的四堵墙渗出了宁静。

  梅德福刚把一只脚踩到从屋顶通下来的梯状楼梯上,就看见男仆正在抬头向他张望。由于那头是慢慢抬起来的,梅德福就有时间注意到那头是蜡黄色的,秃了顶,一条长长的白色疤痕斜凹进去,四周长着浓密的金灰色头发。这时梅德福只注意到此人的脸——还不算老,不过也是蜡黄色的——引他注目的主要还是脸上带的一副奇特的表情,说它是惊讶最恰当不过了。

  仆人间开一点,抬头张望,梅德福觉察到那惊讶的神态产生的原因,原来他的湛蓝的眼眼要比大多数眼睛睁得大,眼睛周围长着金灰色的浓密睫毛;否则,他周身上下就没有一点引人注目的东西了。

  “请问——吃饭喝什么酒,先生?香槟,还是——”

  “不要酒,谢谢。”

  此人训练有素的嘴唇闪现出一丝反对或反嘲的表情,或者两种表情兼而有之。

  “一点都不要,先生?”

  梅德福回他一笑。“这并不是为了遵守戒酒令,”他柑信,此人不管是什么国籍,总会明白这一点的;他果真明白。

  “噢,我原来没有想到,先生——”

  “嗯,不;不过我不太舒服,再说,又在禁酒。”

  仆人仍满腹狐疑。“只要一点儿茅塞尔酒好让水带点儿颜色,先生?”

  ①西德产的一种淡白酒。
  “一点儿酒都不要,”梅德福说,厌烦起来了。他仍然在康复阶段,在饮食向题上争来争会容易使人恼火。

  “噢,对了,你叫什么名儿来着?”他追加上一句话,以缓和他斩钉截铁的拒绝语气。

  “戈斯林,”对方出人预料地说,虽然梅德福压根儿不知道他”预料此人叫什么。

  “这么说你是英国人了?”

  “是的,先生。”

  “你在这一带呆了好多年了吧?”

  “是的,好多年了,”戈斯林说;呆得太久,他已经感到厌倦了;他还说他生在马耳他。“不过我对英国也很熟。”他的反对神色又显露出来了。“说心里话,先生。我喜欢看看温布里,阿尔莫汉先生已经答应过我,可是——”仿佛为了化小他的绝望似的,他接下去就彬彬有礼地向梅德福要钥匙,并问他愿意在什么时候吃饭。得到答复后,他仍然留连不去,看上去比刚才更惊讶了。

  ①伦敦附近的温布里,1924年举行过著名的展览会。
  “那么只来一点矿泉水吧,先生?”

  “啊,好的——随便来一点。”

  “来一瓶毕雷矿泉水行吗?”

  沙漠里喝毕雷矿泉水!梅德福笑了,表示同意,便交出了钥匙到外面溜达去了。”

  这座房子比他原来想象的小;至少住处是这样;因为在四堵高大破烂的黄石墙上。甚至在墙的裂缝里,都层层叠叠挤满了泥屋,泥屋有雪松木梁和深红色百叶窗,但快要倒塌了。在这一堆基督教和穆斯林两式混杂的乱七八糟的砖石灰泥建筑物中,这座堡垒的最新住户选了几间挤在古堡角落里的房间。这些房屋的门都朝大院开着,那里棕榈在絮语。无花果树在井上盘结。在大理石铺的破石径上,一张矮桌旁摆着几把椅子,几株天竺葵和蓝色的牵牛花被哄骗着从石板缝里长出来。

  一个穿白裙的男孩长着一双警戒的眼睛,正在给这些植物浇水;然而,梅德福一来,他便像一股烟雾似的消失了。

  整个场景却如烟似雾,难以捉摸,就连那间用马褥子充当坐垫、摆着瞪羚皮包的长沙发、铺着本地产的粗地毯的拱形长屋也不例外;甚至那张堆满了老《泰晤士报》。和英法两国的超现代评论的桌子也是如此——凡此种种,都具有一副明显的嘲弄神态,好像生在某个沙漠旅行者的幻觉之中。

  无花果树下的一把椅子邀请梅德福过去打盹儿,醒来时,头顶上坚实的苍穹嵌满了星星,夜风在跟棕榈清谈。

  安息——美丽——宁静。聪明的阿尔莫汉呀!

                  二

  聪明的阿尔莫汉呀!完成了——结果却有点令人失望——二十五年前一家考古学会交给他的那次挖掘任务后,他一直留连忘返,占据着这座十字军要塞,把注意力从古代遗迹转向中世纪遗迹了。不过梅德福估计,就连这一些调查,他只是断断续续做的,也就是在闲暇的魔力不使他过度入迷时。才去做的。

  这位美国小伙子是去年冬天在卢克苏尔遇见亨利·阿尔莫汉的;在索兹里老上校饭店里,他们俩坐在俯瞰尼罗河的香气四溢、星光灿烂的阳台上,一起吃饭,不知怎么地,小伙子引起了这位考古学家的兴趣,于是接受邀请,来年到沙漠里去找他。

  ①埃及一城镇,位于尼罗河畔,那里有古代底比斯遗迹。
  他们仅仅共度了那一个良宵,而且老索兹里饱经世故的眼睛直向他们眨巴,从“冬宫”来的两三个娇媚女郎又是唠叨,又是喊叫;然而,这两个男子踏着月光一起骑马回卢克苏尔去了。在那次骑马同行中,梅德福浮想联翩,认为他已经琢磨出了阿尔莫汉性格的基本轮廓。一种郁郁寡欢而又多愁善感的性格;长期懒惰成性,时而心血来潮,想参加聪明透顶的活动;自惭形秽得伤心,却又得到孤芳自赏的缓解;渴望与世隔绝,但又不堪忍受长期寂寞。

  梅德福的疑团还不止于此;沙漠古堡、隐居天涯、被人称作那个亨利·阿尔莫汉——“你知道,那个住在一座十字军城堡里的人”——为这一切所满足的少许维多利亚传奇,逐渐禁锢在青年时代摆出的、连中年业已慢慢僵化进去的一副架势里的状况;也许还有某种更深更暗的东西,不过小伙子对此表示怀疑;或许仅仅是这样一种事实:按那种特殊方式生活可以治愈一种旧创伤,一种旧屈辱,即多年前碰到了某一要害处,从而扭曲了他的性格的东西。更为重要的是,阿尔莫汉行动迟疑,恍惚的神态流露在五官端正、白发蓬蓬的棕色长脸上,梅德福从中觉察出一种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惰性,这座传奇性城堡一定培养了这种惰性,并为它提供了理由。

  “一到这儿,离开谈何容易!”他沉吟着,身子在那把深椅子里陷得更深了。

  “开饭啦,先生,”戈斯林宣布。

  餐桌摆在起居室敞开着的拱门里;罩住的烛光在黑暗中形成了一个玫瑰色的池子。每当这位身穿白上衣、足登丝绒鞋的仆人出现在烛光下时,就显出更干练,更惊讶的神色。还有那样的饭菜——难道厨子也是马耳他人吗?他们都是天才,这些马耳他人呀!戈斯林把头一扬,笑了笑表示承认,便开始给客人杯子里斟谢白莉葡萄酒。

  “不要酒,”梅德福耐心地说。

  “对不起,先生,可是——”

  “你不是说有毕雷矿泉水吗?”

  “是的,先生;可是我发现没有剩的了。天热得要命,阿尔莫汉先生一直在这里,把它喝光了。新货要等下星期才到。我们只能靠南下的商队。”

  “没关系,那就喝水吧。其实我更喜欢喝水。”

  戈斯林的惊讶变成了惊愕。“水不行吧,先生?水——在这一带地方?”

  梅德福又动气了。“你们的水不卫生吗?能不能把它烧开?我不愿意——”他把那半杯酒推开。

  “啊;烧开?当然可以,先生。”此人的声音突然降下去,几乎成了耳语。他把足够吃一顿的新鲜米饭和羊肉往桌子上一搁,就消失了。

  梅德福背往后一靠;尽情享受这夜色,这凉爽,这棕榈树丛中飒飒的清风。

  香喷喷的菜肴一盘接一盘地端了上来。上最后一道菜时,就餐人开始感到干渴难耐,就在这时候,一大杯水摆到了肘边,“开水,先生,我还向里面挤了一个柠檬的汁液。”

  “好。我看到了夏末,你们的水有点混浊?”

  “正是这样,先生。不过您会发现这水不错,先生。”

  梅德福尝了尝。“比华雷矿泉水还强。”他把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身子往后一靠摸索起口袋来。一只托盘立即递到手边,里面是雪茄和香烟。

  “您不——吸烟。先生?”

  梅德福把雪茄凑到那人点着的火上,作为回答。“你把这叫啥?”

  “啊,不错。我的意思是另一种抽法。”戈斯林谨慎地瞅了瞅摆在矮桌上的玉石和琥珀鸦片枪。

  梅德福耸了耸肩谢绝了这一邀请——心里感到挺纳闷。这难道是阿尔莫汉另外的秘密——或者秘密之一吗?因为现在他开始认为有很多秘密;他断定,这一切都妥善地贮藏在戈斯林警惕的脑门后面。

  “还没有阿尔莫汉先生的消息吗?”

  戈斯林动作灵巧地收拾着杯盘碗盏。有一会儿,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随后——从烛光后面——“消息,先生?不会有什么消息吧?沙漠里没有无线电,先生;不像在伦敦。”他恭敬的语气冲淡了那轻微的反讽。“不过明天晚上他该骑马回来了。”

  戈斯林停顿了一下,身子往近凑了凑,一只敏捷的手在桌面上一擦,抹去了最后一粒饭渣,接着试探性地问:“您准能呆到他回来吧?”

  梅德福大声笑了。这种夜色太有利于医治创伤了。夜像翅膀一样沉落在他的精神上。时间消逝了,烦恼没有了。“呆下去?如果非呆不可,我将呆上一年。”

  “啊——一年?”戈斯林开玩笑似的回应着,收拾起饭后小吃的碟子,走了。

                  三

  梅德福说他要等阿尔莫汉一年;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发现那种武断的说法已经失去了意义。在这样一个地方就没有衡量时间的标准。他手表上那傻乎乎的表面成天对虚无讲着它的故事,在这颓垣断壁上空,星移斗转仅仅标志着地球的公转;人的痉挛性运动丝毫没有意义。

  饥饿这一事实,即体内钟的鸣声,被感觉的轻微——仅仅是一种痛苦的幽灵——减小到最小程度,况且这种疼痛可以被干果和蜂蜜平息下来。生活像永恒一样轻飘单调地滑动着。

  夕阳西下时,梅德福驱除了这种奇异的异域感,爬上屋顶。他极目瞭望着沙漠,搜寻阿尔莫汉的踪迹。南方,阿拉巴斯特山脉像阳光做村里的蓝色面纱悬挂着。西方,一根大火柱腾空而起,喷进那把天空变成玫瑰花瓣喷泉、把地上的沙粒变成黄金的羽毛状小云彩。

  天地之间没有骑马人的黑点。梅德福徒然地等待着他离家的主人,直到暮色四合,于是严格遵守时间的戈斯林再次请他进餐。

  晚上,梅德福心不在焉地翻着那些超现代评论——三个月前的旧杂志,摸上去已经潮乎乎的——然后把它们撂在一边,一头栽进一张长沙发里去做梦。阿尔莫汉一定在梦中度过了不少时光,肯定如此。后来,正当他感到自己陷入麻木状态时;他就离开要塞,跃马冲过沙漠去寻求未知的遗迹。生活倒不错。

  戈斯林用一只镶着金丝的杯子端来了土耳其咖啡。

  “马厩里有马吗?”梅德福突然问道。

  “马?只有您可以称为驮马的那种马,先生。阿尔莫汉把两匹最好地坐马骑走了。”

  “我想着不妨骑马去找找他。”

  戈斯林考虑了一下。“您不妨试试,先生。”。

  “你知道他去的路吗?”

  “不太清楚,先生。酋长的部下领他们去的。”

  “他们?谁跟他去了?”

  “我们佣人中间的一个,先生。他们骑走了两匹纯种马。‘还有一匹,却是匹跛马。”戈斯林停了一下。“您认识路吗。先生?对不起,我好像从前在这里没有见过您。”

  “没有,”梅德福表示同意。“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

  “啊,那”——戈斯林做着手势说:“既然这样,就是最好的纯种马也帮不了您的忙。”

  “大概他今晚会回来吧?”

  “很有可能,先生。我盼着明日一早你们俩在这几吃早饭,”戈斯林兴冲冲地说。

  梅德福呷着咖啡。“你说你从前在这儿没有见过我,你自己到这里多久了?”

  戈斯林立即回答,仿佛这个数字从来没有长时间跳出他的记忆似的:“总共十一年零七个月啦,先生。”

  “近十二年了!时间不算短。”

  “是的,一不短了。”

  “你大概不常离开吧?”

  戈斯林正要端着托盘走开。他站住,转过身来,突然加重语气说道:“我一次都没离开过,阿尔莫汉把我带到这里以来,我一次都没离开过。”

  “天啦!也没放一天假?”

  “没有,先生。”

  “可是阿尔莫汉先生偶尔还要离开。去年我在卢克苏尔见过他。”

  “是的,先生。他在这里时他本人需要我伺候;他一走又需要我管别人。所以您知道———

  “是的,我知道。不过你一定觉得日子长得可怕。”

  “好像很长,先生。”

  “可是别的人呢?你是说他们不——完全可靠?”

  “嗯,先生,他们只不过是阿拉伯人,”戈斯林带着满不在乎的鄙夷口气说。

  “我明白。中间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他们的语言里就没有这个词儿,先生。”

  梅德福忙着点雪茄。他抬起头来时,发现戈斯林还在几叹以外站着。

  “您知道,好像答应了不算数,先生,”他说,感情几乎有些冲动了。

  “答应?”

  “就是给我放假,先生。他一再答应我。”

  “可是从来没有兑现?”

  “是的,先生。日子只是一天天过去——”。

  “啊。那倒是,别为我熬夜,”梅德福接着说。“我想我不睡觉等着——等阿尔莫汉先生。”

  戈斯林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在这儿等,先生?就在院子里等?”

  小伙子点了点头。仆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打量他。月光把这个仆人照得像个白色的幽灵,没度一天假就死去的一个耐心的仆人的不安的鬼魂。

  “在这个院子里坐一个通宵,先生?这是一个怪冷清的地方。您要呼唤,我是听不见的。您最好去睡觉,先生。空气也不好。您会旧病复发的。”

  梅德福大笑一声,舒展身子躺在长椅上。“毫无疑问,”他想,“这家伙要改变改变环境。”他大声说:“啊,我不要紧。你未免神经过敏了,戈斯林。阿尔莫汉先生来了以后,我打算替你说说情。你就可以放放假了。”

  戈斯林仍然伫立着。有一会儿功夫,一言不发。“您会的,先生,您会吗?”他以破锣似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到最后成了笑声——一种短促尖锐的咯咯声,那是一种长期以来不习惯这类放纵的人的笑。

  “谢谢您,先生。晚安,先生。”他走了。

                  四

  “你总是把我喝的水烧开,对吗?”梅德福问,手抓住杯子,但并没有把它举起来。

  语气是亲切的,几乎含有信任之情;梅德福自从贸然答应设法给戈斯林放假后,感到他跟戈斯林之间建立起了真诚的友谊。

  “把水烧开?总是这样,先生。那还用说。”戈斯林带几分责怪的语气说,仿佛梅德福的问题包含着对他们新建立起的关系的非难——他希望那是无意识的。他那双惊愕的眼睛注视着梅德福,在这双眼睛里,一种真正的关切透过职业性冷漠的釉表显露出来。

  “因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

  戈斯林正从一个飘然而至的阿拉伯人手里接过一盘香喷喷的“库司库司”。他低声嘘着那个本地人:“你这该死的土货,你连一只盘子也端不稳?呸!”话还没骂完,阿拉伯人就消失了,于是戈斯林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把盘子摆到梅德福面前。“他们全是这个样子。”他吹毛求疵的擦着亚麻布袖子上的一道油痕。

  “因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了,洗得臭烘烘的。”梅德福边说边把叉匙撂进菜盘。

  “您洗澡了。先生?”戈斯林把洗澡二字咬得很重。当他把目光转移到梅德福身上时,别的情绪已被排除,惊愕再次充满了他的双眼。“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表示自咎。

  “这里只有一口井?就是院子里的那口井?”

  戈斯林苦思冥想着客人的抱怨,这时硬把自己从沉思中唤醒。“是的,先生,只有这一口。”

  “这是口什么井?水是从哪儿来的?”

  “啊,这只不过是一口水窖,先生。雨水。这里再没有别的了。并不是因为缺水,而是到这季节,有时候井水就出现怪味儿。问问那几个阿拉伯人,先生;他们会告诉您的。尽管他们个个都是撒谎大王,可也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撒谎。”

  梅德福小心翼翼地尝着他杯子里的水。“这水好像没啥问题,”他宣称。

  由衷的满意之情刻画在戈斯林的面孔上。

  “我亲自负责烧水,先生。我总是这么做的。我希望毕雷矿泉水明天就到。先生。”

  “啊,明天,”——梅德福耸了耸肩,又盛了一杯。“明天我也许不会在这儿喝它了。”

  “什么——要走吗,先生?”戈斯林嚷起来。

  梅德福猛地转过身来,注意到戈斯林眼睛里有一种新的不可思议的神色。此人似乎感到对梅德福有一种狗一样的依恋。梅德福可以发誓此人想把他留下,劝他耐心等待;可是现在,梅德福同样可以发誓,在他的神色中有一种宽慰,在他的声音里,差不多有一种满足。

  “这么快,先生?”

  “唉,我来已经五天啦,阿尔莫汉先生仍然杳无音讯,你说他也许把我来的事忘在脑后了——”

  “啊,我可没有那么说,先生,没有忘!要是那一堆又一堆的老石头有一块迷住了他的心窍,他连时间也会忘掉的。我的意思无非是这样。日子一天天晃过去了——他却在做梦。他很有可能认为现在您才该到,先生。”一丝淡淡的微笑加剧了戈斯林面容上的阴沉的严肃性。这是梅德福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哦,我明白了。不过——”梅德福停下来。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以及它的优游自在把惰性的符咒镇在他身上,这时他警觉的本能又往回挣扎。“奇怪的是——”

  “奇怪什么?”戈斯林出人意料地回应了一句,把干枣和干无花果放在桌子上。

  “什么都奇怪,”梅德福说。

  他往椅子里一靠,从拱门里仰望高阔的天穹,正午正像蓝金色的瀑布从天穹里倾泻下来。阿尔莫汉远在那火的华盖下的什么地方,也许正如仆人所说的,沉湎在他的梦中。这块土地充满了魔力。

  “要咖啡吗,先生?”戈斯林提醒他。梅德福把咖啡接过来。

  “奇怪的是你说你对这些家伙——这些阿拉伯人——全不信任。而且你好像对阿尔莫汉究竟到哪里去了毫不在意,一切听之任之。”

  戈斯林以聚精会神、不偏不倚的态度把这些话接受下来,他明白这些话的用意。“呃,先生,不——您不明白。什么时候该信任他们,什么时候不该信任,这正是一件无法学会的事。当然,那要看他们的利害;还有他们所谓的宗教。”他显出鄙夷不屑的神色。“就是要明白我为什么对阿尔莫汉毫不在意,您得生活在他们中间才行,先生,而且您还得会说他们的话。”

  “可是我——”梅德福开始说。他突然克制住自己,弯下腰去喝咖啡。

  “什么,先生?”

  “可是我多少还算在他们中间旅行过。”

  “呵,旅行过!”听了这句大话后即使戈斯林谈话的语气也很难把尊敬和嘲弄调和起来。

  “不过,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梅德福争辩说。正午的炎热甚至熏蒸着院子里的荫凉处,他坚韧的意志要变脆弱了。

  “我能明白,先生,像您这样一位绅士还有别的事——可以说,时间紧迫,”戈斯林合乎情理地承认。

  他清理好餐桌,把东西交到刚刚出现又旋即消失的一双阿拉伯手臂上,最后便离开了,而梅德福的身子,则陷进了长沙发里。一个梦乡……

  下午像一块大金纱帐,挂在上空,罩住了雉谍,松弛的皱壁垂在头重脚轻的棕榈树上。最后金光变成了紫气,西天成了一张水晶弓,紧扣着黑沙,这时,梅德福抖去睡意,溜达出去。不过,这次没有登上屋顶,却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经过五天的闲荡和等待后,他惊异地发现他对这个地方了解得多么少。也许这是他单独住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从一条拱顶石道走出院子。到了另一个四墙圈住的围场。他进来时,两三个蹲在那里的阿拉伯人站起来消失了。仿佛坚实的砖石墙把他们接走似的。

  外面,梅德福听到一种马蹄的踢踏声,这是夜幕降临时马厩里的骚动声。他从另一个拱门下走进去,不料走到了一群骡马中间。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个阿拉伯人在刷马,那是一匹年轻力壮的栗色马。他似乎也要消失,可是梅德福从袖子上抓住了他。

  “继续干你的活。”他用阿拉伯语说。

  这个人又年轻又健壮,长着一张贝督因人的瘦脸,他站住望着梅德福。

  ①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的阿拉伯人。
  “我还不知道阁下会说我们的话。”

  “是会说,”梅德福说。

  这人默不作声,一只手搭在颤动不安的马脖子上,另一只手插在羊毛腰带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俩面面相觑。

  “这就是那匹跛马吗?”梅德福问。

  “跛马?”阿拉伯人的眼睛向下看这畜牲的腿。“啊、是的,跛马,”他含糊其词地回答。

  梅德福弯下腰去摸马膝和蹄后的球节。“这马好像挺好的。今晚我能不能骑它慢慢跑一阵呢?”

  阿拉伯人在考虑;他显然被这个问题加在他身上的责任的重量弄得不知所措。

  “阁下今晚想骑一回马吗?”

  “啊,只不过是胡思乱想罢了。也许想,也许不想。”梅德福点着一支香烟,并递给马夫一支,马夫的白牙一闪,表示感谢。他们用同一根火柴点过烟后,彼此接近了,阿拉伯人的胆怯心理减小了。

  “这是阿尔莫汉先生骑的马吗?”梅德福问。

  “是的,先生;这是他最喜欢的马,”马夫说,他一只手得意地从闪亮的马肩上摸下来。

  “他最喜爱的马?可是他这次并没有骑它去做长途考察呀?”

  阿拉伯人不言语了,眼睛盯着地面。

  “你对这件事不感到惊奇吗?”梅德福追问道。

  此人的姿态表明惊奇与他毫不相干。

  两个人默默无言,这时蓝色的夜幕迅速降临了。

  最后,梅德福漫不经心地说:“你想你们的主人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

  月亮在绚丽的黄昏时分未被人觉察,现在突然主宰了这个世界,一道宽阔的白光把阿拉伯人的白罩衣、褐脸膛和裹在头上的驼毛头巾照得亮堂堂的。他不安的眼珠就像宝石般闪亮。

  “但愿真主带给我们讯息!”

  “不过,你总该认为他平安无事吧?你认为没有必要派人去找他吗?”

  阿拉伯人似乎在苦苦思索这件事。这个问题一定使他感到吃惊。他把一只棕色的胳膊一甩,搂住了马脖子,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院里的石头。

  “主人不在家,戈斯林先生就是我们的主人。”

  “他认为有必要去找吗?——

  阿拉伯人以手示意:“现在还没有必要。”

  “可是如果阿尔莫汉先生外出的时间要长得多——”

  此人又不言语了,梅德福继续往下问:“你大概是马夫头吧?”

  “是的,阁下。”

  又是一阵停顿。梅德福把身子侧过去,然后,又回头问:“你大概知道阿尔莫汉的去向吧?他去的地方?”

  “当然,阁下。”

  “那你陪我骑马去找他吧。天亮一小时前做好准备。别跟其他人讲——不管是戈斯林先生,还是别的什么人。没有别人帮忙,我们俩也该找见他的。”

  阿拉伯人满脸都是眼睛和牙齿发出的应答的光辉。“先生,我保证让您和我家主人明天天黑以前见面。谁也不会知道。”

  “他像我一样替阿尔莫汉担心,”梅德福想;一股轻微的寒颤顺脊梁而下。“好吧。做好准备,”他再三叮咛。

  他漫步回来,发现院子里阒无生迹,只见银箔似的棕榈和白大理石般的无花果树离奇地占据着院落。

  “毕竟,”他颇为离题地想道,“我没有告诉戈斯林我会说阿拉伯话,这还是值得庆幸的。”

  他坐下来等着,直等到戈斯林从起居室走来,第五次郑重宣布正餐已经摆好。

                  五

  梅德福猛地一下在床上坐起来,这种猛劲以前还不曾有过。有人在房子里。他发现这种情况并不是由于看见了什么或听见了什么——月亮已经落了,夜里万籁俱寂——而是由于觉察到包围我们的无形的气流里有种奇异而轻微的骚动。

  他立即清醒过来,拿起手电筒,把光照进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里。戈斯林站在床头。

  “阿尔莫汉先生——他回来了?”梅德福喊道。

  “没有,先生;他没有回来。”戈斯林用低沉而克制的语气说。他的极端克制使梅德福感到有危险——他说不上为什么危险,也说不清是什么性质的危险。他直挺挺地坐着,死死盯着那个人。

  “那么是怎么回事?”

  “嗯,先生,您跟那个西林密谈之前该告诉我您会说阿拉伯语,”——戈斯林现在用的是申斥人的语气。“要摸黑跟他在沙漠里会见”

  梅德福伸手摸见了火柴,把床头的蜡烛点着,他不知道该把戈斯林一脚踢出屋去,还是听他非说不可的话;然而一种好奇的冲动使他决定这第二种方式。

  “笨死了!我本来想把您锁在屋里。我本该这么做的。”戈斯林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并往上一举。“或者我也许又把您放走了,放走倒更省事。可是还有温布里呢。”

  “温布里?”梅德福回应着。他开始认为此人发疯了。一个人在那种充满延宕、妖术的地方会发疯,一点也不足怪!他不知道阿尔莫汉本人是否也有点疯——如果阿尔莫汉仍在人容易发疯的人世的话。

  “温布里。您答应过让阿尔莫汉先生给我放一次假——好让我及时回英国看看温布里。人各有所好,是不是,先生?我好的就是这一点。我一再给阿尔莫汉先生这样说。可是他根本不听;或者只假装听听,说:‘我们考虑考虑,戈斯林,我们考虑考虑’;再就没有下文了。可是您跟他不一样,先生。我知道您是说话算数的——就是给我放假的事。所以我打算把您锁在屋里。”

  戈斯林一本正经地说,然而他奇特的地中海式伦敦口音中包含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紧张心情。“’

  “把我锁在屋里?”

  “防止您跟那个杀人凶手一齐走掉。您大概没有想到您骑马一走,再也不会活着回来吧?”

  梅德福不寒而栗,就像天黑前他自忖那个阿拉伯人跟他一样替阿尔莫汉先生担心时一样,他轻声笑j。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不会把我锁在屋里的;”

  这句话造成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戈斯林的脸扭成一种痉挛性的鬼脸,两滴眼泪涌向白白的睫毛,从面颊上滚了下来。

  “您到底不信任我,”他悲切地说。

  梅德福靠在枕头上考虑。他从前还没遇到这么古怪的事。这家伙看上去简直荒唐透顶,针人发笑;可是他的眼泪肯定不是假装的。他哭阿尔莫汉,因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哭梅德福,因为他即将被送进同样的坟墓?

  “我应当马上信任你,”梅德福说,“如果你愿意告诉你的主人在哪里的话。”

  “那办不到,先生。”

  “啊,我早就这样想!”

  “因为——我怎么会知道呢?”

  梅德福把一条腿伸向床外,一只手藏在毯子底下,握住他的左轮手枪。”

  “好吧,现在你可以走了。先把钥匙搁在桌子上。别想方设法破坏我的计划。如果你要破坏,我一枪毙了你,”他直截了当地说。

  “啊,不,您不会枪杀一个英国臣民的;那就把事情闹大了。这么做我并不在乎——因为我自己就常常想这么做呢。有时候是在西洛可风盛吹的季节里。那吓不住我。而且您也走不了。”

  ①欧洲南部一种闷热带雨的风。
  这时梅德福已经站起来了,左轮手枪看得清楚。戈斯林冷眼相待。

  “看来你一定知道阿尔莫汉先生的去向了?你下决心对我瞒着这件事吗?”梅德福挑衅性地问他。”

  “西林下了决心。”戈斯林说,“别的人都下了决心。他们都想叫您走开。所以我叫他们呆在自己屋里——由我一个人伺候您。现在您要在这里呆下去吗,先生?看在上帝面上,先生!回海岸去的商队后天就打这里过。跟上商队走,先生——这是唯一安全的法子!我不敢让您跟我们的人去,即使您发誓径直向海岸骑去,不管这事也不行。”

  “这事?什么事?”

  “就是操心阿尔莫汉先生在哪里的事,先生。并没有什么好操心的。这些人都知道。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是,自从阿尔莫汉走后,他们从他的钱箱里偷了一些钱。如果我对这事不装聋作哑的话,他们会把我宰掉;他们只要您骑马跟他出去,然后把您埋在商路上什么地方的一堆沙子里,这就万事大吉了。不费吹灰之力。这就行了,先生。这就是我要说的。”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在昏暗的烛光里,两个人站着面面相觑。

  危险的感觉拢上心头,梅德福的头脑顿时清楚起来。他的思绪想从四面八方伸进那包藏一切的的秘密,但到处都坚不可破。奇怪的是,戈斯林给他讲的他虽然连一半都不信,然而就他们的相互关系而言,此人使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信任感。“关于阿尔莫汉,他也许在撒谎,要隐瞒天机;可是我不相信他在西林的事情上会撒谎。”

  梅德福把左轮手枪搁在桌子上。“好吧,”他说。“既然你劝我别骑马去找阿尔莫汉,我就不去了。但是我不愿随着商队走;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看见戈斯林蜡黄的脸色变得刷白。“啊,别这样,先生;如果您要等,我可管不了他们。后天商队会把您带到海边,容易得就像您在海德公园的跑马道上跑马一样。”

  “啊,那你知道阿尔莫汉先生后天以前不会回来了?”梅德福打岔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

  “连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

  戈斯林沉吟半晌。“他去的时间太长了,先生,我无法知道,”他站在门槛上说。

  门在他身后闭上了。

  梅德福发现再也睡不着了。他靠近窗户,望着星星逐渐隐没,黎明披着圣洁的光彩来临了。生命的骚动在这古墙内掀起时,纯洁之泉喷向天际,邪恶的秘密像蝙蝠一样依附着下面砖石筑成的巢穴,两相对照,他惊奇不已。

  他再也不知道相信什么,相信谁。难道阿尔莫汉的什么冤家把他诱进了沙漠,并收买了他的仆人,从而得到了他们的默许吗?或者他的仆人自己有什么理由把他拐走,戈斯林说如果梅德福不走,同样的命运将会落到他头上时,他有可能在说真话吗?

  梅德福在晨光熹微之际,感到精力恢复了。那深不可测的秘密刺激着他。他要呆下去,弄个水落石出。

                  六

  给梅德福打洗澡水的总是戈斯林本人,然而这天早晨,他没有端水来,来的时候却端着早点。梅德福注意到他面色苍白,一眼皮通红,好像哭红的一样。这种不协调令人不快,于是对戈斯林的一种厌恶之情在小伙子心胸里勃然而生。

  “我的洗澡水呢?”他询问道。

  “哦,先生,您昨天抱怨水——”

  “你不能把它烧开吗?”

  “我烧开了。先生。”

  “那好——”

  戈斯林哭丧着脸出去了,立即提着一个铜壶回来。“一年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盼雨盼得要命,”他咕咕哝哝地说着,把不多一点儿水倒进澡盆里。

  不错,现在井水一定很浅,梅德福想。即便烧开了,还带有他前一天注意到的那股难闻气味,不过程度轻一点儿就是了。可是在这种气候下,洗澡更是绝对必要的。他把几杯水尽可能妥善地设到身上。

  他花了一天功夫考虑他的处境,但毫无结果。他希望早晨会带来忠告,但它只带来了勇气和决心,如果没有启迪,这些都没有多大用处。他突然想起从海岸到南方去的商队那天下午要从城堡附近经过。戈斯林把这个日期唠叨的次数够多的了,因为要带来整箱华雷矿泉水的正是商队。

  “嗯,我并不为这种处境感到遗憾,”梅德福沉吟道,身上的肌肉绷得紧巴巴的,早上洗过澡后,某种令人恶心的、粘不拉叽的东西;半是气味,半是实体,似乎附着在他的皮肤上,一想到又要喝那种水,真令人作呕。

  然而,他欢迎商队来的主要原因是希望从中找到某个欧洲人,或者无论如何找到某个从海岸来的本地官员,他好向他们吐露自己的忧虑。他晃来晃去,听着等着,然后爬上屋顶沿着小道向北瞭望。然而,在下午的阳光下,他只看见三个贝督因人领着几个正驮着东西的骡子向堡垒走来。

  他们爬上陡峭的坡路时,他就认出几个阿尔莫汉的佣人,便立即猜出向南去的商路实际上不从墙下经过,那几个人也许是出去到层层叠叠的沙丘后面的一个小绿洲边迎接商队的。梅德福发现自己考虑不周,没有预见到这种可能性,因而感到生气,便急忙奔向院子,希望那几个下手能带来一点阿尔莫汉的讯息。虽然,后者骑马南下时,充其量只能穿过商队来的那条路。尽管如此,有些事也许会有人知道,也许会听到某些传闻——因为沙漠里没有人不知道的事。

  梅德福跑进院子时,怒吼声、激烈的辩驳声从马院里升起,他爬在墙头上侧耳细听。到目前为止,再没有比这地方的寂静更使他吃惊的了。戈斯林准是用一只铁腕将他下属的激动声音捂住了。这时各种声音又迸发出来,而戈斯林本人的声音——往常显得四平八稳——压倒了别的声音、

  戈斯林精通沙漠地区的各种方言土语,现在正用五六种语言来咒骂他的下属。———”

  “你们没有把它拿回来——你们给我说它不在那里,我偏说它就在那里,你们也知道,你们跟海边来的那些卑鄙的家伙磨牙时。把它扔到沙堆上了,要么稀里糊涂绑在马身上,半路里丢了——你们都睡得昏头昏脑,谁也没有注意到。啊,你们这些婊子养的,骂你们我还嫌弄脏了我的嘴J好啦,都回去给我找回来,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真主和先知之灵在上,你完全错怪了我们。绿洲上什么也没扔下,路上也不会丢。它就是不在那儿,这是千真万确的。”

  “好一个‘千真万确’!你们这伙可怜的撒谎虫。你们也承认,这里的那位绅士只喝水,滴酒不沾,你们这些酒鬼!”

  梅德福把身子从女墙上缩回来,放心地笑了。只不过是一箱毕雷矿泉水——丢了一箱——就使得这些大汉们大动肝火,闹得天翻地覆!这种虎头蛇尾的局面倒使梅德福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那个老成持重的戈斯林不惜在饮食供应上的这么一顶点小故障大发雷霆。那么他至少还有一颗豁达的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竟使得梅德福胡思乱想,真是荒唐透顶!

  他立即被戈斯林的关心感动了,使他生气的是,他竟受到东方玄想的愚弄。

  阿尔莫汉出门办自己的事去了;这些人很可能知道他到哪里办事去了,办什么事去了;即使他们趁他不在时抢了家里的钱,并且因分赃不均而吵闹不休,梅德福也看不出自己能起什么作用。也许他那乖僻的主人——毕竟和他只有一夜之交——对贸然请客感到后悔,只好骑马出门,好逃避待客的烦恼。梅德福突然产生这个念头后,他觉得顺理成章,于是开始怀疑阿尔莫汉是否藏到这种曲里拐弯的住宅的某个密室里,正等着客人离去呢。

  这种想法很能说明戈斯林为什么急于让来客离去——完全说明此人为什么表现得紧张而矛盾——于是梅德福对自己的愚钝感到好笑,他断然决定次日离开。决心一下,心情也平静下来,他在院里直徘徊到暮色降临,然后照常爬上屋顶。然而,今天他的眼睛不是望断天涯,而是凝视着一团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他在这里住了六天。对这些建筑物却很少了解。凌空的楼阁以变化多端的角度突出来,窗板紧闭,有的窗户装着谜似的彩色玻璃,他感到莫测高深。难道窗子后面藏着他的主人,此时此刻正窥探这位留连的客人的行迹吗?

  那个奇怪、忧郁的人,长着一张褐色的长脸,一头白发,带着依稀可辨的自私和专横,病态的自我专注,也许就在一箭之遥的地方,一想到这里,梅德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痛切的孤独感。他感到自已被拒之门外,成了不速之客——既然有人住在这个地方,他又不知道,这个地方本身也就变得冷冷清清,危险重重了。

  “我真傻——他也许希望我一发现他不在,背上行李就走!”小伙子沉吟道。是的,决心已定,明天一早就走。

  戈斯林一个下午都未露面。最后到了很晚的时候才来,把饭桌摆好,他显得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几乎到了无礼的程度,这种表情梅德福在他脸上还未见过。小伙子友好地问他:“你好——开饭吟?”他几乎不予理会。梅德福坐下以后,第一盘菜不声不响地递了上来。梅德福碰碰杯四,里面仍空空如也。

  “啊,没有喝的了,先生。佣人把一箱子毕雷矿泉水丢了,要不就是掉在地上连瓶子砸了。他们说压根儿就没来货。这些异教徒嘴巴一张就要撒谎,我怎么知道呢?”戈斯林突然恶狠狠地说。

  他把递上来的菜放在桌子上,梅德福发现他非这么做不可,因为此人全身直打哆嗦,好像是打摆子。

  “老兄,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生病了,”梅德福喊着,一只手抓住仆人的胳膊。然而后者却喃喃地说:“啊,上帝,但愿我自己把它找来,”猛一转身,就从房间里消失了。

  梅德福坐着沉思;看来可怜的戈斯林要得精神病了。也难怪,因为梅德福本人也受到了此地不可思议的压迫。过了一会,戈斯林又出现了,行为得体,嘴巴紧闭,端着饭后小吃和一瓶白葡萄酒。“对不起,先生。”

  为了安慰他,梅德福呷了一口酒,然后把椅子推开。回到院子里去。他正向无花果树走去,戈斯林却抢先溜过去,把椅子和藤条桌搬到院子的另一头去了。

  “您坐在这里更好一些——马上就起风了。”他说。“我给您端咖啡。”

  他又不见了,梅德福坐着凝视着那堆砖石灰泥,不知道把他从喜爱的角落里转移开,好让他躲开——还是挪进?——那看不见的盯梢者的视角。戈斯林把咖啡端来就走开了,梅德福继续坐着。

  最后他站起来,一边抽烟,一边踱来踱去。月亮尚未升起,黑暗肃穆地笼罩着古墙。微风乍起,开始跟棕榈密谈了。

  梅德福回到座位上;他一坐下,就想到那个隐蔽的盯梢者的目光警戒地盯着他的雪茄的红光。这种感觉越来越令人讨厌;他几乎能感到在黑暗之中,阿尔莫汉长长的鬼臂伸在他头上。他又回到起居室里,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有罩的灯;然而房间里非常气闷,最后他又出去,把椅子拖到无花果树下的老地方。坐在那里,就没有人能从他所疑心的那些窗户里看到他。他感到心里踏实一些,虽然微风吹不到这个角落,滞重的空气似乎沾染上了旁边井里散发出的气息。

  “水一定非常浅,”梅德福思忖道。这种气味,虽然不浓烈,却令人不快;它拈污了夜的纯洁。然而,无论如何,他在那里感到安全些,因为离那看不见的眼睛要远一些,这双眼睛似乎已成了他的冤家对头,真不可思议。

  “如果这里头有一个人把我捅死在沙漠上,我也不知道是否是按阿尔莫汉的命令行事的。”梅德福想。他昏昏入睡了。

  一觉醒来,月亮已把它橘红色的笨重轮盘推过墙头,院子里的黑暗减弱了一点。他准是睡了一个多小时。夜气馨香宜人,或者就这个地方除外。梅德福感到旧病复发,便记起戈斯林警告过他,说夜里院子里不干净。

  “大概是井的缘故吧。我离井坐得太近了,”他沉吟道。他觉得头疼,想着那甜丝丝、臭烘烘的气味附着在脸上,就像他洗过澡后的情况一样。他站起来,走到井边,看看井里还剩下多少水。然而,月亮升得还不够高,光线照不到那样深的地方,他只得往下面的一片漆黑中张望。

  突然,他感到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两个肩膀,并使劲往前压,似乎要设法把他从井沿上推下去。刹那之间,几乎就在他迅猛反抗的同时,这股推力变成一股强大的后拉力,他扭过身来,看到的是戈斯林,此人的双手立刻从他的肩膀上放下来。

  “我想您发热病了,先生——我似乎看见您一头往下栽。”此人结结巴巴地说。

  梅德福清醒过来。“一定是我们俩都发热病了,因为我以为你在把我往下栽,”他说,放声笑了。

  “我,先生?”戈斯林气喘吁吁地说,“我使劲把您往回拉——”

  “当然。我知道。”

  “您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先生?我给您说过晚上这里不干净。”戈斯林气冲冲地说下去。

  梅德福靠着井棚,打量着戈斯林。“我相信这块地方全不干净。”

  戈斯林默不作声。最后他问:“您不去睡觉吗,先生?”

  “不,”梅德福说。“我宁肯呆在这里。”

  戈斯林怒形于色了。“嗯,我倒希望您不要这样。”

  梅德福又大声笑了。“为什么?因为这是阿尔莫汉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

  这个问题的效果出人意料。戈斯林往后退了一两步,猛地举起双手,压到嘴唇上,好像要捂住一声低叫。

  “怎么回事?”梅德福问道。此人的古怪行为使他心神不安起来。

  “事?”戈斯林仍然离开他站着,避开冉冉升起的月亮的斜晖。

  “喂!爽爽快快地承认他在这里就算了!”梅德福急躁地喊道。

  “这里?你说的‘这里’是什么意思?你没有看见他,看见过吗?”话尚未出口,此人双臂一扬,向前打个趔趄,扑倒在梅德福脚下,缩成一团。

  梅德福仍然靠着井棚,朝地上的这个可怜虫冷笑着。看来,他的推测没有错;他毕竟没有上戈斯林的当。

  “起来,伙计。别装傻了!如果我猜着阿尔莫汉先生夜里在这里散步,那并不是你的过错——”

  “在这里散步!”对方哀泣着,仍然瑟缩成一团。

  “不对吗?你坦白了,他不会杀你的吧?”

  “杀我?杀我?我真希望把您杀掉!”戈斯林挣扎着要站起来,头向后扬着,惊恐万状。“我本来可以把您杀掉的,不费吹灰之力!您觉得我把您向前推,是吧?到这里来刺探情况。”痛苦使他哽塞难言。

  梅德福还未挪动他的位置,脚下这个可怜虫的卑鄙倒使他自己感到威风凛凛。然而戈斯林最后的叫声突然扭转了他思路的方向。看来,阿尔莫汉是在这里了;这一点是肯定的;可是他究竟在哪里呢,是什么样子呢?一阵新的恐惧沿着梅德福的脊梁骨窜下来。

  “那么你真想把我推下去?”他说。“为什么?这是跟你家主人相会的最快的办法?”

  他没有料到这句话会产生如此迅速的效应。

  戈斯林站了起来,弯着腰站在谴责的月光下,畏缩着。

  “啊,上帝——我差点儿将您推下去!这您知道!后来——正是您说的关于温布里的事,所以,帮帮我,先生,我觉得您说话算数就不由得住了手。”此人又是哭天摸泪的,然而这一回,梅德福一见他的眼泪,就赶快退缩,仿佛这是一具落下井去的尸体从下面臭水里溅起的水滴。

  梅德福默默无语。他不知道戈斯林带没有带武器,然而,他再也不怕了;只是目瞪口呆,浑身打颤,但神志非常清楚。

  戈斯林继续咕咕哝哝地说着胡话。

  “要是毕雷矿泉水到了就好了。只要您经常有毕雷矿泉水喝,我相信您不会想起这事的,是吗?可是您说他散步——我也知道他会的!是的,正在那一天您突然来了,我拿他怎么办呢?”

  梅德福仍然一动不动。

  “就是那天早上,他把我逼疯了,先生,完全疯了。您信不信?正是您要来的那个星期,我要回英国去度假,整整一个月的假,先生——而我该享受半年的假期呢,如果有天理良心的话——在哈默史密斯的一个表弟家里,呆上整整一个月,有机会好好看看温布里;后来听说您要来,先生,他在这里烦闷、冷清,这您明白——他非得有一些新的刺激不可,要不,他就孤零零的——他听说您要来了,心里一下子亮堂了,高兴得快要发疯了,就说;哦要留他把冬天过完——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戈斯林——正是我这样的人。’我告诉他,‘那我的假期怎么办呢?’他那一双顽石似的眼睛瞪着我说:‘假期?好说;哎,明年——我们看明年情况怎么样。’明年,先生,好像他给我开恩一样!近十二年了,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这一回,要是您不来,我确实相信我走成了,因为他慢慢习惯于让西林陪他了,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直截了当告诉他,一个人毕竟有他自己的权利,我的青春就要完了,我伺候他伺候得好极了,好像一条拴在这里的看门狗,总是明年,明年的——嘿,他只是个笑,一副嘲弄人的神态,随后便点起烟来,‘啊,戈斯林,住嘴,’他说。”

  “他就站在您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先生;他转过身来往屋里走。就在这时候,我揍了他一下。他是个大块头,一下子倒在井沿儿上。正在盼望您来的时候——啊,我的上帝!”

  梅德福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往回退缩了几步。两人站在院子中央,默默相对,月亮高悬在雉谍上,把一支锋利的光矛投进井里罪恶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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