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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麦尔文的葬礼



  与印第安人的数次冲突当中,数1725年保卫边疆那一仗最富于传奇色彩。这一仗给人们留下“洛弗尔之战”的深刻记忆。凭心而论,应当好好颂扬一番一小队战士的卓越功绩,他们深入敌人腹地,与两倍于己方的兵力交锋。双方都打得勇猛顽强,符合英雄主义的文明观念。有几个人的表现即使面对骑士也不脸红。这一仗对参战者生死攸关,给国家也带来好处,因为它瓦解了一个印第安部落的力量,使殖民地人民获得了接连数年的安宁。历史与传说对这次战斗描述极少,而参战边民执行侦察任务的部队首脑,所得的军事荣誉不过与成千上万胜利者一样多。下面记叙的事可以告诉您几位战士在“洛弗尔之战”结束后撤退时的命运,虽然用的是假名假姓,与老人们的口头传说已不相同。
  清晨的阳光在树顶快乐地照耀。树下,两名疲惫以极的伤兵摊开四肢过了一夜。他俩用橡树的枯叶铺了张睡床,就在一块巨石脚下的一小块平地上。这块巨石矗立在一片平缓的山坡顶上,俯瞰山下,乡间景色绚烂多姿。两人头顶上这块花岗岩高约十五到二十英尺,表面光滑平整,真像一块巨大的墓石。石纹脉络清晰,仿佛用被遗忘的字符刻下了一条碑文。巨石四周是大片大片橡树及其它硬木林,取代了这带地方常见的松树。两位伤员近旁还有棵生机勃勃的小橡树。
  年长的汉子身负重伤,大概夜不成寐。头一缕阳光刚刚照亮最高的树梢,他就痛苦地爬了起来,坐直身体。他脸上沟沟壑壑,头顶黑发染霜,看来人过中年。那副结实的好身坯若不是受了伤,年轻时肯定吃苦耐劳。此刻,憔悴的脸上只写着衰弱无力。投向林深之处的绝望目光表明他断定自己的生命已快到尽头。他又看看身边躺着的伙伴,是个年轻人——刚刚长成一条汉子——头枕着胳膊,睡得不大踏实,几处伤口似乎随时打算爆发阵痛。右手还紧握着一枝滑膛枪,瞧他脸上的生动表情,想必梦中还在打仗。这一仗他是寥寥数名幸存者之一。忽然他一声呐喊——在梦中又响又亮——到唇间不过是模糊不清的嗫嚅。连自己弄出的小声音都使他猛一惊,醒了过来。头一件事就是关切地询问同伴的伤情。长者摇摇头。
  “鲁本,我的孩子,”长者道,“咱们头上这块大石头给老猎手做墓碑倒不错。咱俩面前还有大片大片的荒野,就算我家就在这山那边也不管用啦,印第安人的子弹比我想的厉害得多。”
  “您赶了三天路,累坏啦,”青年接住话茬,“多休息一会儿会有精神的,坐着吧。我去找些草根树叶来填肚子。吃好啦,再靠着我,咱们往家赶。只要有我在,咱们准能找到一座边疆营地。”
  “我活不过两天啦,鲁本,”长者平静地道,“不想再拖累你。你也自身难保,伤那么深,力气很快就会耗尽。但要是你一个人往前赶,还能留条活命,可我已经没指望了,只有在这儿等死。”
  “真这样的活,我也会留下来陪着您。”鲁本口气坚定。
  “不,孩子,不行。”同伴道,“听快死的人一句话吧。给我握握你的手就走吧。你以为留下来陪着我,害你也只有一死,我就能死得轻松?鲁本,我一直像父亲一样爱你。事到如今,我也该有点儿父亲的威风。我命令你走,好让我死个安宁。”
  “难道因为您待我像父亲,我就该抛下您在这咽气,抛尸荒野么?”青年叫道,“不,要是您真的快不行了,我就守着您,听候您的临终嘱咐,然后在这块巨石边刨个坑。要是我也不行了,咱俩就一起躺进去;要是上帝还赐给我力量,再寻路回家。”
  “不论城里人乡下人,”长者道,“都把死者埋进黄土,免得让活人看到。可这深山老林,上百年也没人会来,难道我不可以死在这苍天之下,就让秋风刮下的落叶掩埋么?再说,我还可以倾尽全力,在这块石头上刻下我罗杰·麦尔文的大名。有朝一日路人经过,就会知晓这儿长眠过一个猎人和战士。别再犯傻,耽误时间啦,快走吧,即算不为你,也该为孤单单的她想想呵。”
  麦尔文末了几句声音抖颤,令青年肝肠寸断,想到自己除了以无谓的死与同伴共命运之外,还有一份更重要的责任。不能断言鲁本心里就没一点儿自私之念,尽管意识到这种自私只会使他更认真地抵制同伴的恳求。
  “在这荒山野岭慢慢等死该多可怕!”他道,“勇士打仗都不后退。只要有亲友守在床边,连女人都能安然咽气。可这鬼地方——”
  “这鬼地方我也不怕。鲁本·鲍尼,”麦尔文打断他的话,“我还有几分胆量,用不着亲友们帮忙。你还年轻,生命宝贵,你的最后时刻比我更需要慰藉。等你把我埋入黄土,只剩孤零零一个人,等林子里天一黑,就会感到死亡的痛苦。可你本来能逃脱的呀,我不能只顾自己,却怂恿你慷慨无私。为了我,你就走吧。让我为你的平安祈祷上帝,然后从从容容了此一生,不再为世上的忧伤烦恼。”
  “可是您女儿——叫我怎么有脸面对她呢?”鲁本争辩道,“她会问起父亲的下落,而我发过誓要用自己的性命保护您。难道我能对她说,您跟我下了战场赶了三天路,然后被我丢在野地里一个人去死么?在您身边躺下来,跟您一起死,不比对多卡丝说这些好得多?”
  “告诉我女儿,”罗杰·麦尔文道,“虽说你自己伤势很重,又乏又弱,可是还伴我歪歪倒倒走了很远很远。只是因为我恳求你,我不愿自己的灵魂染上你的鲜血,你才留下我一个人走的。告诉她,痛苦和危险关头,你一直忠心耿耿,要是能用你的生命挽救我,你愿意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告诉她,你比一个父亲更宝贵。我为你俩祝福,临死的时候希望看到你们并肩开拓更长更幸福的生活道路。”
  麦尔文说着,几乎抬起了身子离开地面。末了几句连这深山老林也似乎充满幸福的憧憬。可一等他力气耗尽,瘫软在枯叶堆成的床上,点燃鲁本双眼的光明也随之熄灭。他感到这种时候还想到自己的幸福真是罪过、愚蠢。长者发现他脸色变化,就想法子哄他。
  “没准儿我说自己活不到两天是在骗自己呐,”他接着说,“没准儿救兵快到的话,我的伤还能有希望。逃得最快的人肯定已把咱们这仗的消息带到了边疆,人们会出发营救咱们受伤的人。要是你能碰上他们,就指点他们到这儿来,说不定我还能回到自家炉火旁呐。”
  垂死者的脸上掠过一抹忧伤的笑容,道出自己毫无根据的希望。然而,这番话对鲁本却起了作用。自私自利,或多卡丝面临的孤寂都不能说服他在这个关头丢下朋友——然而想到麦尔文的生命也许还有救,他乐观的天性便振作起来,认定有可能得到他人的救助。
  “您这话当然有道理,很有道理,但愿朋友们离得不太远,”他提高嗓门。“刚交手时,有个胆小鬼连根汗毛都没伤着就撒腿跑了,大概跑得风快。知道消息,边疆上每个真正的男子汉都会扛过他肩上的枪。虽说没人会巡逻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但我再走上一天,说不定会碰上一群人。说真的,”他怀疑自己的动机,便转向麦尔文,“咱俩若换个位置,您会不会活活丢下我?”
  “二十年啦,”罗杰·麦尔文喟然长叹,心中暗暗承认这两件事大不相同。“二十年啦,自打我跟一个好朋友从蒙特利尔逃脱印第安人的掌心起。我俩在林子里跑了好几天,最后又饿又累,朋友躺倒在地,求我扔下他自己走,因为他知道,我要是留下来,两个人都只有一死。怀抱着找到救兵的一线希望,我用落叶给他堆了个枕头,自己匆匆往前赶。”
  “你及时回去救他了么?”鲁本急于了解下文,仿佛这能预告自己的成功。
  “去了,”长者回答,“当天日落之前,我就撞上了一伙猎人的营地,把他们带到同伴等死的地方。如今他健健康康,在边疆内老远的地方操持自家农场呐。可我却一身是伤,倒在这野地里。”
  这例子对鲁本的决心影响不小,加上他不曾知觉的种种原因暗暗推动,麦尔文感到胜利在望。
  “好啦,走吧,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麦尔文道,“碰上朋友就别再回头啦,免得自己伤口坏了大事,只要打发两三个多余的人来找我就成。相信我的话,鲁本,你往家每走一步,我的心就轻松一分。”然而,他说着说着,脸色和声音都随之一变。说到底,形单影只抛尸荒野毕竟令人心寒。
  鲁本·鲍尼将信将疑,到底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动身上路。不过有违麦尔文的意愿,他先去采了把草根树叶,过去两天就靠这些东西果腹。把这些于事无补的东西放到濒死的人手边,他又扫拢一堆枯叶,铺好一张床,然后爬上巨石顶部,石头另一面粗糙不平。把那棵小橡树弯下来,在树顶绑上一条手巾,好方便别人来找麦尔文,因为除开它平滑宽大的正面,这石头其它地方,只要离远一点,就被浓密的矮树遮得严严实实。这条手巾原先包着鲁本手臂上的伤口。他一面往树上绑着手巾,一面凭上面的血迹发誓一定要回来,不管是搭救伙伴的生命,还是安葬他的遗体。办完这件事,他爬下来,立在一旁,低头接受麦尔文的临别嘱托。
  长者凭自己丰富的经验,细细指点青年如何穿过无路的深林。话说得平静认真,好像在送鲁本上前线或参加追猎,自己太太平平呆在家里,而不是与此生只有最后一面之缘的人话别。然而话快说完,他动摇了。
  “捎上我给多卡丝的祝福。告诉她,我最后的祈祷是为了她和你。要她别因为你把我丢在这儿就耿耿于怀,”——鲁本的心猛一沉——“因为要是搭上你一条命就能救我的话,你不会舍不得。她为父亲难过上一阵子,过后就会嫁给你。上天保佑你们多福多寿。愿你们孩子的孩子能守在你们临终的床头!还有,鲁本,”死之将至,他到底有些软弱。“等你伤口长好,体力恢复,再回来一趟——回大石头这儿来,把我的尸骨收进黄土,再为它们祷告一声。”
  边疆居民对葬礼怀有一种近于迷信的尊重,这大概来自印第安人的习俗,因为印第安人不论对活人死人都一样好战不休,为掩埋被“荒野之剑”砍倒的人们,往往又得赔上更多生命。故鲁本答应罗杰·麦尔文的要求时,庄严郑重,深知此事至关重要。看来,麦尔文的临别嘱托已道出了他全部心思。他不再试图说服鲁本快去搬救兵就可能保全他性命的话。鲁本心里同样清楚,再也见不到麦尔文活着的面孔了。他天性仁厚,很乐意留下来,不管冒多大危险,直到死亡的一幕结束。可是对生命和幸福的渴望已在他心中占了上风,他实在抵挡不住。
  “够了,”麦尔文接受了鲁本的诺言。“走吧,愿上帝助你一臂之力!”
  青年默默握紧拳头,转身离去。歪歪倒倒磨磨蹭蹭才走出几步远,又听到麦尔文叫他。
  “鲁本,鲁本,”麦尔文有气无力。鲁本返身跪到奄奄一息的人身旁。
  “扶我起来,让我靠着这块石头,”他最后要求道,“让我面对自己的家,多看一眼你穿过林子。”
  鲁本照办,扶同伴坐好,重新独自上路。起初走得太快,超出了他的体力,因为有时人们虽行为合情合理,却会感到一种内疚。他只想快些避开麦尔文的目光。脚下落叶沙沙响。走出老远,他又悄悄溜了回来,满腹狂乱痛苦的好奇,躲在一棵连根拔起的大树犹带泥土的树根后头,急切地凝望那凄怆的人儿。朝阳灿烂,大树小树一齐吮吸着五月甜蜜的芳香。可是大自然似乎愁容满面,像是在同情人间的痛苦悲伤。罗杰·麦尔文举着双手在热烈祈祷,只言片语穿过静静的山林进入鲁本的心房,以无法形容的痛苦折磨着他——那是在为他与多卡丝的幸福求告呵。他倾听着,感到良心在要求他返身回去,重新在巨石边躺下;感到自己在最后关头抛弃的这位善良厚道的人命运太悲惨。死神会像一具僵尸缓缓逼近,偷偷摸摸,穿过树林,将它的鬼脸从一棵又一棵树后探出来。可是自己若再耽搁一天,也会遭到同样噩运,再说,假使逃避这种无用的牺牲,谁又会责怪他呢?他再看上最后一眼,一阵轻风吹动了绑在小橡树上的手绢,提醒他记住自己的誓言。
  重重困难阻挡着青年返回家园。第二天,天空乌云密布,妨碍了他根据太阳的位置调整自己的路线。他不知道自己竭尽全力结果只是离家越来越远。他只能靠林中的野果聊补饥肠。不错,野鹿不时从身边跑过,野鸡也不时被他的脚步惊飞,可弹药作战时已经耗光,无法猎杀野物。为一线生机只能拼命往前走,而伤口便益发疼痛,体力渐渐不支,脑筋也似一团乱麻。但他年轻的心紧紧依恋生命,最后实在寸步难移,才瘫倒在一棵树下等死。
  山穷水尽却终于被人发现,这些人是后方得知战况便立即派来救援幸存者的。他们把鲁本抬到最近的农户,碰巧正是他自己的家。
  多卡丝以往日的纯情守候在受伤的恋人床头,以女人的全部柔肠和一双巧手悉心抚慰照料。头几天,鲁本昏睡不醒,满脑子刚经历过的千难万险。人们性急地问三问四,可他却无法明确回答。战斗的实情尚未得知,母亲、妻子、孩子,都无从了解心爱的人儿是被俘虏,还是已痛失生命。多卡丝愁肠百结,默默着急,直到一天下午,鲁本从昏睡中睁开双眼,似乎比头几回更认得清人。她想大概他脑筋清醒了,便忍不住道出对父亲的悬心。
  “鲁本,我父亲呢?”才开口,就发现心上人脸色突变,赶紧住口。
  青年像是疼痛难忍,一阵红潮涌上他憔悴瘦削的面孔。冲动之下,他真想捂住这张脸,但绝望之中,又挣扎着抬起身子,激烈地为自己辩护,反抗想象中的指责。
  “多卡丝,你父亲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不肯让我为他拖累自己,只要我把他弄到湖边,喝口水解解渴,然后等死。可我没在困难关头抛下老人,虽说自己浑身是血,还是拼尽全力,扶着他一起走。我俩走了三天。你父亲出人意料顶了过来。但第四天早上,我发现他昏昏沉沉筋疲力尽,一步也走不动,他的生命很快就消耗殆尽,后来——”
  “就死了!”多卡丝虚弱地惊叫。
  鲁本无法承认由于自己对生命的自私爱恋,没等她父亲咽气就匆匆离开。他一言不发,只管低下头,羞耻疲惫地倒下去,把脸藏入枕头。多卡丝的担心得到证实,便泪水长流。
  不过,这打击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并没呼天抢地。
  “你把我可怜的父亲掩埋了吧,鲁本?”姑娘一腔女儿的孝心。
  “我两手无力,但还是尽了一份心,”青年压抑的声音回答,“他头顶上还有块大墓碑。指天发誓,我真愿跟他一同安息!”
  多卡丝听他口出狂言便不再多问,想到父亲不曾暴尸荒野心里好受多了。她也没忘记告诉朋友们鲁本既勇敢又有孝心,结果可怜的青年趔趔趄趄走出病房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时,便得到四面八方的赞美,使他更加羞愧难当。乡亲们异口同声,说青年与美丽的姑娘非常般配,因为他对她父亲“至死不渝”。本故事既与爱情无关,在此只须交待一句——鲁本数月后即成为多卡丝·麦尔文的丈夫。婚礼上,新娘春风满面,可新郎脸色煞白。
  如今,鲁本·鲍尼心怀难言之隐,又只能小心翼翼不让最心爱最信任的人知道。他深深懊悔,痛恨自己是道德上的胆小鬼,不敢对妻子讲真话。可是出于自尊,又怕失去妻子的爱,怕遭到世人谴责,只好维持谎言。他觉得抛下罗杰·麦尔文并没做错,守在跟前,毫无理由地搭上又一条性命,只会给快死的人增加没必要的痛苦。但是隐瞒实情却给原本正当的行为蒙上一层罪过,鲁本一面苦苦为自己辩护,一面遭受良心的谴责,这正是犯有隐密罪行者该受的惩罚。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杀人犯。冬去春来,一个念头时而出现,他明白这念头愚蠢多余,却又无力将它从脑子里赶走。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磨人想象——岳父大人仍坐在那块巨石下的枯叶上头,栩栩如生,就等着他去兑现自己的诺言。这种错觉反复出现,他也知道不是真的。但心平气和之时,总感到还有个庄严的誓言不曾兑现,密林中还有具未曾掩埋的尸体在发出召唤。可是他无法响应那召唤,还为自己寻找种种借口。如今再请朋友们帮忙收尸也太晚啦,况且,边地人常有的迷信恐惧也阻止他单独前往。林海茫茫,荒无道路,到哪儿去找那块脚下有具尸体,光滑带字的大石头?回家的路早已记不清,最后一段更是毫无印象。然而,一种持续的冲动,一个只有他才听得见的声音,命令他往前走,去实现自己的诺言。他有个奇怪的想法,假若动身去试试,肯定能径直找到麦尔文的遗骨。但是,年复一年,那听不见却感得到的召唤,他没有服从。难言之隐化为一条锁链,捆绑他的精神,毒蛇般咬噬他的心,把他变得郁郁不乐,动不动暴跳如雷。
  婚后不几年,小两口外表兴旺的家境就开始中落。鲁本仅有的财富是两条粗壮的手臂,一颗坚强的心。而多卡丝,这位父亲的唯一继承人,则把农场一手交给丈夫掌管。往日里,这农场精耕细作,收成比附近哪家都更多更好。可惜鲁本疏于料理,人家的庄稼一年胜似一年,他家的进项却日益减少。与印第安人停战使农业得到大发展。当初,人们只能一手扶犁一手拿枪,危险劳作的成果不论长在田里还是收进谷仓,不被野蛮的敌人糟践就算天大的福气。如今条件好多了,可鲁本却没有受益。他偶而也在自家土地上辛苦流汗,可年成就是不见好。他那新近闻名的暴躁脾气是家道中落的另一条原因,与邻居不可避免的交往当中,经常发生争吵,结果招来打不完的官司,因为新英格兰人早在这个国家最蛮荒的时期就学会了凡事靠法律解决。总而言之,鲁本每况愈下,婚后多年,终于破产。只剩下一条路以对抗穷追不放的噩运,他要深入大森林,去未曾拓垦的荒野之中寻求生计。
  鲁本与多卡丝只有一个儿子,年方十五岁。这孩子青春焕发,有希望成就大业。尤其具备边疆垦荒生活的种种本领,并已开始崭露头角。他奔跑脚下生风,打枪百发百中,思维快捷,心地乐观高尚。只要提起再与印第安人开仗的事,谁不说塞勒斯·鲍尼就是这片土地未来的领头人?鲁本默默地疼爱儿子,把自己一切美好快乐的天性,所有爱心都传给了儿子,在他眼中,连可爱又心爱的妻子也比不上儿子宝贵。鲁本不可告人的心事与孤独性情已渐渐把他变成自私之徒,他已无法深爱他人,除非目睹或想象到某种与自己心灵酷似的东西。从赛勒斯身上,他认出自己从前的影子,有时也受到儿子情绪的感染,重新恢复快乐向上的生活。鲁本带着儿子出门远征,打算找一块荒地刀耕火种,好以后把家搬过去。秋天里有两个月就忙着开荒。过后,鲁本带着年轻的猎手回村度过最后一个冬天。
  次年五月,一家子割断了与一切熟悉东西丝丝缕缕的感情,与寥寥几个倒霉时还肯做他们朋友的乡亲道别。分手之际的伤感对三口人都是种特殊的慰藉。鲁本心情抑郁,喜怒无常,愤世嫉俗,跟平日一样双眉深锁,目光低垂,大步往前走。他没几分惋惜遗憾,即便有也死不承认。多卡丝珠泪涟涟,纯真多情的天性不得不割舍许许多多牵肠挂肚的东西,所幸心中最要紧的亲人会一起上路,别的一切只好听天由命。儿子抹去眼角的泪水,一心只想在人迹罕至的林中冒险的快乐。
  哦,谁不曾在白日梦的激情中唯愿自己在一片夏日的荒野上徘徊游荡,身边挽着个美丽温柔的人儿?血气方刚的青年谁不想自由闯荡,面前除了滚滚大海皑皑雪山别无障碍?到了安静的中年,谁不想在大自然怀抱中挑一块双倍丰饶的土地,在清澈见底的泉边安居乐业?纯洁的生活春去秋来,满头青丝悄悄染霜,这才发觉自己已儿孙满堂,成为一族之长,一村的老祖宗。到那时,他迎接死亡就好比我们劳累一天期待甜蜜的梦神一样。子子孙孙会为他可敬的遗骨悲恸哀伤。传说中他将富于神奇色彩,遥远的后人会感到他是数百年前崇高辉煌的前辈。
  然而,本故事中的这一家人,在阴暗的乱树丛中艰难跋涉,与白日梦者的幻境可不相同。不过,他们的生存方式中有种大自然的野性,如今阻挡他们幸福的只有外面世界带来的烦恼。一匹健壮多毛的骏马载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再驮上多卡丝也毫不畏缩。多卡丝从小经受磨炼,头几天一直坚持与丈夫一道步行。鲁本和儿子肩扛猎枪,身背利斧,不知疲倦地大步前进,各自以猎人的目光搜寻着可充食物的野味。饥肠辘辘,他们就在林中洁净的泉边驻足,起火做饭。先跪下去掬一捧泉水解渴,泉水甘洌,淙淙流淌,仿佛不大情愿,犹如少女接受恋人的初吻。一家人在树枝搭成的窝棚下安睡,在头一抹晨光中苏醒,体力恢复,准备继续又一天的历程。多卡丝和儿子兴致勃勃,连鲁本也偶而显得快活。但他心底有种冰凉冰凉的忧伤,他把它比做小溪穿行的幽谷深处皑皑的积雪,上面覆盖着鲜亮多姿的绿叶。
  塞勒斯习惯了林中开路,发觉父亲没按头年秋天远征的路线走。他们现在正朝向更远的北方,从殖民区出来几乎是条直路。踏入的是一片野兽与蛮族出没之地。儿子有时提醒父亲,鲁本认真听着,也照儿子意见调整过两次方向,但过后却心神不定,敏锐游移的目光盯着前方,分明在防备潜藏树后的敌人。没发现什么又频频后顾,仿佛深恐后面有人追来。塞勒斯看出父亲又渐渐回到老方向,虽心怀疑虑却忍着不吱声。他性好冒险,路程拉长,增添些神秘并不会感到失望。
  第五天下午,一家人停了下来,太阳下山前一小时就拾掇好了简陋的营地。方才走过的几哩路景色大变,地势起伏不平,一如大海凝固的巨浪。在一片荒凉浪漫的地方,三口人搭起了窝棚,燃起了篝火。想到全家被强烈的亲情系在一起,与外界彻底隔绝,令人寒心又令人激动。幽黑阴森的古松俯视着他们,山风吹过树梢,林中响起一片凄惨惨的回声,难道古树害怕人类终于要扬起利斧砍断它们的根,这才发出呻吟?多卡丝做饭,鲁本和儿子打算出发打猎去,这一天还什么野味也没碰到。儿子答应不离营地附近,蹦跳着跑了,姿态矫健灵活,就像他想猎杀的野鹿。做父亲的看着儿子的背影,心头掠过一阵欢欣,准备去另一个方向碰碰运气。多卡丝坐在落叶燃起的火堆旁,一棵多年前连根拔起的大树上,树身青苔遍布,腐朽破烂。她一面照料徐徐沸腾的水壶,一面翻看当年的马萨诸塞历书,这东西和一本黑体字《圣经》是全家仅有的藏书。没有比那些与世隔绝的人更注意时光多变的了。多卡丝大概觉得这情况挺重要,提醒道今天是五月十二日。丈夫一惊。
  “五月十二!该记得的呀,”他嘟哝一声,一时心乱如麻。
  “我这是在哪儿?要到哪儿去?把他丢在哪儿啦?”
  多卡丝习惯了丈夫的反复无常,见状不以为意。把历书搁到一旁,难过地跟丈夫开口,流露出温柔的人儿早已冰冷逝去的悲伤。
  “十八年前,约摸这个时候,可怜的父亲撒手走了。鲁本,幸亏最后时刻,他身边还有条善良的手臂扶持他的头,善良的声音安慰他的心。打那时起,你对他的诚恳关照就一直温暖着我的心。唉,这么个荒山野林里,孤零零一个人死去,原会多骇人哟!”
  “祈祷上天吧,多卡丝,”鲁本声气哽咽,“祈祷上天保佑咱们一家三口谁也别孤零零死于荒野!”说完他拔腿就走,丢下妻子在阴暗的松树下留心篝火。
  随着多卡丝无意之间一番话带来的刺痛减轻,鲁本的匆匆脚步也放慢下来。可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令人烦躁,他盲目瞎闯,不像在打猎,倒像在梦游。并非有意,但绕来绕去,老走不出营地附近,双脚不知不觉兜着圈子,竟没发现已来到一片浓密树林的边上,但不是松树林。这儿净是橡树和其它硬木。根部簇生稠密的矮树丛,不过树与树之间还有点空隙,厚厚地盖满落叶。不论何时树枝婆娑,树干吱嘎响,森林便仿佛沉睡方醒,鲁本就本能地举起枪,朝四下机警地扫视一遍。没发现野兽踪影,就又堕入沉思。他纳闷是什么怪势力把他从自己预定的路线深深地带进了这片密林。弄不清心底的秘密原因,他只好相信是一种超自然的声音在呼唤他前进,是超自然的力量在阻止他后退。上天肯定旨在给他个机会赎罪,但愿能顺利找到那堆久未掩埋的遗骨,将它们葬入黄土,自己的心就会得到一丝安宁。想到这,忽发现远处他已转过一圈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窸窣作响,一簇矮树后面有个东西在动。猎手的本能促使他立刻举枪射击,只听到一声低沉的呻吟,没想到野兽临死之前也会这样表达痛苦。然而,鲁本并不留意,此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方才射中的那片浓密的矮树长在一片山坡顶上,这些树挤挤匝匝环绕着一块巨石。巨石表面光滑,活像一块大墓碑。镜子反射一般,鲁本想了起来,他甚至还认识那石头上的纹路,仿佛早被遗忘的文字刻下的碑文。一切都没变,只是石头下部被密密的灌木遮挡,就算麦尔文还坐在那儿,也看不见了。鲁本站在从前站过的地方,那棵连根拔起的大树的树根后面,马上又发现了另一个岁月带来的变化。那棵他曾在上头绑了一条带血手绢,作为自己誓言象征的小橡树,如今已长得又高又大,虽未成熟,却已铺开一片浓荫。这棵树有些特别,令人看了胆战心惊。中部和低矮的枝条生机勃勃,树干爬满青藤直到地面。但树的上部却分明凋萎,顶部的树枝竟完全枯死。鲁本想起那条手绢曾在这根树枝上迎风飘扬。十八年前它是那么翠绿可爱,害它枯萎是谁之罪?
  两位猎手走后,多卡丝继续准备晚饭。她的林中餐桌是一根倾倒在地生满苔藓的大树。在树身最粗的地方铺开一块雪白的枱布,摆上剩下的几件明晃晃的白鑞餐具。这套餐具曾是她在殖民区的骄傲。深山老林之中,这一点点居家的慰藉有些别具风味。夕阳仍在高地上的树梢流连,但宿营的空谷里已暮色昏昏。篝火更红了,照亮松林高高的身躯,在环绕这片空地的密树上闪光。多卡丝心中并不悲伤,因为感到与其呆在一群并不关心她的人中间孤孤单单,还不如跟两个心爱的人一道踏上荒野的征途。她一面忙着搬来几块朽木,铺上落叶,好给丈夫和儿子当座位,一面唱着一首年轻时学会的歌曲。歌声在幽林中荡漾,旋律并不优美,是一位无名歌手的作品。唱的是边疆冬夜的一座茅屋内,一家人免受风雪的袭击,在自家炉火旁其乐陶陶。这首歌构思新颖,具有说不出的魅力,而反复出现的几行歌词,则好似明亮的炉火表达了人们的欢欣。诗人通过几句朴素的歌词,神奇地倾注了天伦之乐的精萃,是诗与画的和谐统一。多卡丝唱呵唱呵,仿佛弃置的家园又重新将她环抱,眼前不再是阴暗的松林,耳中不再是沉闷的风声。这风声穿过树枝,在歌声压迫下已化为空洞的叹息。营地附近忽然一声枪响,使她猛醒。说不清是突然的枪声,还是篝火旁的孤独,令她周身剧烈颤抖,接着她就开怀大笑,充满母亲的自豪。
  “我英俊的小猎手!我儿子打中了一头鹿!”她高兴地叫道,想起枪声来自赛勒斯出猎的方向。
  她等了一会儿,期待儿子轻快的脚步踏响落叶报告成功。可他并没立刻出现。于是母亲拉开快活的嗓门朝林中发出呼唤。
  “赛勒斯!赛勒斯!”
  仍不见儿子踪影,反正枪声很近,做母亲的决定亲自去找找他。再说也许需要帮忙把鹿肉弄回来,她为儿子的枪法得意扬扬,动身朝早已沉寂的枪声方向走去。她边走边唱,好让孩子知道妈妈来了,跑来迎她。每棵大树的树身,每丛小树密匝匝的叶片后面,她都看上一眼,想发现儿子开心大笑的顽皮模样。太阳此刻已沉下地平线,枝叶间的余晖朦朦胧胧,幻影憧憧,好几回都以为看到了儿子在枝叶间探头。还有一回好像他就站在一块峻峭的岩石下向她点头。定睛一看,结果只是一棵橡树,细枝环绕,几乎贴近地面。其中一枝比其余的伸得更长,在微风中摇摆。她绕岩石走一圈,突然撞到自己的丈夫。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的,正靠在枪托上站着,枪口拄着落叶,分明被脚下的什么东西迷住了。
  “鲁本,怎么回事?你打杀了野鹿又在它旁边睡着了吧?”
  多卡丝头一眼看到他的姿势就笑了起来。
  鲁本纹丝不动,看都不看妻子一眼。什么东西突然令女人浑身的血液冰凉冰凉,她发现丈夫脸色惨白,五官僵硬,除了深深绝望再做不出任何表情,那样子根本没觉察她在走近。
  “鲁本,看在上帝份上,说话呀!”多卡丝大叫一声,她自己的声音比死一般的寂静更瘆人。
  丈夫一惊,瞪着她的脸,把她拉到石头跟前,手一指。
  哦,那不是儿子么,睡着了,却无梦,就躺在一堆落叶上!脸蛋枕着胳膊——鬈发抛到额后——四肢软塌塌的,小猎手突然被疲劳压垮啦?妈妈的声音能不能唤醒他?她明白儿子死了。
  “多卡丝,这块大石头就是你亲人的墓碑,”丈夫道,“你的泪会同时洒在你父亲和儿子的身上。”
  她听不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发自不幸者灵魂的最深处,多卡丝瘫倒在儿子遗体旁。这时,那棵橡树顶部的松枝在静止的空气中忽然倒下,化做纷纷扬扬的碎片,撒在石头上,撒在落叶、鲁本、他妻子和孩子,以及罗杰·麦尔文的遗骨上。鲁本的心震撼不已,泪如泉涌,当初受伤青年的诺言,死者来兑现了。鲁本罪过赎清——诅咒解除。那一刻,他流的血比自己身上的血更宝贵。于是,一声祈祷,多年来的头一声,从鲁本·鲍尼的唇间升向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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