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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布兰德



  (未完的故事之一章)
  傍晚,石灰工巴特兰姆,一条粗鲁壮实的汉子,浑身脏兮兮地沾着木炭灰,坐着照看石灰窑。小儿子在一旁用白云石碎片搭着小房子。忽然,下面山坡上传来一阵狂笑,并不快乐,无精打采,甚至相当严肃,如同阵风刮来,摇动着林中的树枝。
  “爹,这啥声音呀?”小男孩丢下游戏问,紧贴到父亲膝旁。
  “噢,有人喝醉了吧。”石灰工回答,“是哪个家伙从村里酒店出来啦,不敢在里头放声大笑,怕给房顶震塌,所以上这儿来,在格雷洛克①山坡上笑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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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雷洛克(GrayLock):美国马萨诸塞州境内最高的一座山。
  “可是,爹呀,”这孩子比愚钝的中年乡下佬敏感得多,“他笑起来并不像很快活,所以我听着好害怕!”
  “别傻了,孩子!”当爹的挺粗暴,“俺就知道你成不了男子汉,太像你妈了。树叶响一下都能吓你一大跳。听!那快活的家伙来啦,你亲眼一看就知道,人家没安坏心。”
  巴特兰姆跟儿子你一言我一语,坐着照看这座石灰窑。它正是伊桑·布兰德动身去寻不可恕之罪以前,打发自己孤独多愁的生活的地方。自从那夜发生那个不祥的罪恶念头以来,时至今日,多少岁月已经流逝,然而山坡上的石灰窑依然如故。打他将种种阴郁思绪统统扔进熊熊炉火,熔化成占据他生命的唯一念头以来,这座窑一无改变。它是座简陋原始,圆形高塔般的建筑,高约二十尺,用粗石笨拙地建成,四周大部分围着很高的黄土堆,好把整块和零碎的白云石用车子拖上去,从窑顶朝里倒。塔底有个缺口,像扇炉门,大小足以够一个人弯腰进去,还装了一扇重重的铁门。门上的裂缝中钻出缕缕烟雾,股股火苗,仿佛可以一头钻进山坡,正像欢乐山①的牧羊人常常指给香客们看的那个通往地狱的秘密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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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欢乐山(DelectableMaountains):典出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的著名小说《天路历程》第二部,是一个诱惑基督徒的地方。
  这种石灰窑在那带山区十分常见,用来煅烧山中蕴藏丰富的白云石。有些窑建造经年,早已废弃,窑内空荡荡的地面杂草丛生,朝向蓝天。石缝之间,青草野花纷纷扎根,就像一座座古老的历史遗迹,往后的悠悠岁月也许还会给它们再盖上一层地衣。另一些石灰窑,日日夜夜还有石灰工往里添火,是山中流浪汉感兴趣的地方。他会坐到圆木或碎石块上,与孤独的烧窑人聊聊天。烧石灰营生寂寞,石灰工若好胡思乱想,倒是个想心思的好去处。伊桑·布兰德就是一例。往年这座窑炉火熊熊之时,他也不知冥思遐想过多少奇奇怪怪的事情。
  如今照料炉火的汉子却大大不同,除开生意必须的几件事,别的一概不想。每隔一会儿,他就猛地咣当一声拉开铁门,扭脸躲开难以忍受的热浪,投进一根根大橡木,或用一根长杆拨一拨老大的一堆火。炉内,火焰扭曲翻腾,强烈的高温几乎将云石熔化。炉外,四周黑魆魆的林子反射着火光,颤抖摇曳,照出炉前一座小木屋明亮通红的图景,还有门旁的泉水,石灰工满身灰尘结实的身躯,躲在父亲影子里战战兢兢的小孩子。等铁门再度关上,就现出半轮月亮柔和的月光,徒然勾画着附近群山的朦胧轮廓。高空掠过团团云彩,依然淡淡地染着落日的红霞,虽然落入深谷的夕照早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听到脚步走上山坡,有人用力推开树下的灌木丛,小男孩赶紧朝父亲再贴近些。
  “喂!是谁?”石灰工喊道。他恼火儿子的胆怯,又有点受到影响。“走过来,亮亮相,像条汉子。不然,俺可要扔石头砸你脑袋啦!”
  “这么欢迎可不客气,”一个声音闷闷不乐地道,那人走近了。“不过,俺既不要求也不指望更好的啦,就算在俺自己家里。”
  为看清些,巴特兰姆拉开窑门,顿时冲出一股强烈火光,完全罩住陌生人的面庞与身体。随便瞧一眼,此人没啥不正常。一身粗拉拉褐色的乡下人衣裳,身材又高又瘦,赶路人似的,握一根手杖,蹬一双笨鞋。一面走拢来,那双眼睛——非常明亮——一面紧紧盯住炉子的熊熊火光,好像发现或指望发现里头有啥值得一看的东西。
  “晚上好,外乡人。”石灰工打个招呼,“这么晚了,从哪儿来呀?”
  “探寻归来,”赶路人回答,“因为探寻总算到头啦。”
  “喝多了!——不然就是发癫!”巴特兰姆自忖。“这家伙准给我惹麻烦,早点儿赶走他为妙。”
  小男孩浑身乱战,趴在父亲耳旁求他关上窑门,不要照得这么亮,因为来人脸上有种神气让人好害怕,可又没法子不看他。真是的,连麻木迟钝的石灰工,也开始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这个人瘦骨嶙嶙,粗眉大眼,愁容满面,灰白的乱发四下披散,深陷的眼窝里火一般闪闪发光,活像神秘洞穴的两个入口。可是,他一关上门,陌生人就转向他,说话的口气又平和又亲切,使巴特兰姆觉得人家不疯不癫,神志健全。
  “你的活儿快完啦,俺知道,”他说,“这窑云石已烧了三天,再有几个钟点,石头就该变成石灰喽。”
  “咦,你是谁?”石灰工惊道,“好像跟俺一样,对这营生满在行嘛。”
  “没准儿是这样,”陌生人道,“我干这行年头不少,而且就在此地,就是这座窑哩。不过你倒是新来乍到,没听说过伊桑·布兰德这个人吧?”
  “那个去找‘不可恕之罪’的家伙呀?”巴特兰姆哈哈一笑。
  “正是。”陌生人回答,“他已经找到要找的东西,所以就回来啦。”
  “什么!那你就是伊桑·布兰德本人?”石灰工大吃一惊。
  “你说得不错,俺是新来乍到,人家说你离开格雷洛克山脚都十八年啦。不过,俺告诉你,那边村里的乡亲们还在念叨伊桑·布兰德哩,说他离开石灰窑去干的真是件怪事儿。得啦,这么说你已找到‘不可恕之罪’啦?”
  “不错!”陌生人泰然自若。
  “你要是不介意俺打听的话,”巴特兰姆接着问,“这东西到底在哪儿?”
  伊桑·布兰德一手掩住胸口。
  “在这儿!”他回答。
  接着,他脸上毫无快意,却突然迸发出一阵嘲弄的大笑,仿佛不由自主认识到,跑遍天下,找到的原来是离自己最近最近的东西。探索别人的每一颗心,发现的东西却就在自己心底,这有多荒唐。这正是预报他到来,几乎令石灰工吓破了胆的那种无精打采甚至心事重重的笑声。
  笑声使荒凉的山野阴森森的,不得其所,不合时宜。心绪烦乱突然发作之时的大笑,也许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中最可怕的变调。熟睡者的笑声,哪怕来自小孩子,——疯子的笑声——天生白痴的尖声狂笑——都是令我们听了发抖的声音,而且总乐于忘掉它。连诗人都想象不出,妖魔鬼怪的叫喊竟与笑声如此可怕的相似。连迟钝的石灰工也感到毛骨悚然——眼瞅这个陌生人注视着自己的内心,发出狂笑。笑声滚入沉沉黑夜,在群山之间发出模糊的回响。
  “乔,”巴特兰姆叫儿子,“快到村里酒店去,告诉那些快活鬼,伊桑·布兰德回来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
  孩子撒退就跑,当差去了。伊桑·布兰德没表示反对,也似乎不在意。他坐到一根圆木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铁窑门。孩子跑得不见了,轻快的脚步先踏在落叶上,又落在石头山道上,也听不见了。这时,石灰工有点儿后悔打发孩子走开,觉得有小家伙在场,到底是来客与自己之间的一道屏障。现在只好与一个自认犯过连上天都不予宽恕的唯一罪行的家伙面对面了。那罪行朦胧不清,好像在保护着他。石灰工自己的罪过涌上心头,邪恶的记忆乱糟糟一阵翻腾,纷纷声明自己与“主罪”同根生,不论这“主罪”是什么,总是人类坠落本性生发并抚育而成。它们全是一家,在他胸中与伊桑·布兰德胸中窜来窜去,彼此交换隐秘的致意。
  于是巴特兰姆回忆起有关这个陌生人的传说来。这人鬼影一般来到他面前,在自己的老地方无拘无束。他去了那么久,连死人,入土多年的死人,在任何熟悉的地方,都会比他感到更自在。伊桑·布兰德,据说,就在这座石灰窑血红的火焰中结识了魔鬼撒旦本人。在此之前,这个传说一直当作笑话讲,可现在真叫人心惊胆寒。据说,伊桑·布兰德动身探寻之前,早就经常从这座滚烫的窑里呼唤出魔鬼,夜复一夜,好同它讨论“不可恕之罪”。他与魔鬼各自煞费苦心,想出一种既无法赎补,又不可宽宥之罪行。等山顶出现头一线曙光,魔鬼就爬进铁门,在里头忍受烈火炙烤,直到再度受到召唤,出来分担那可怕的任务,将人类可能犯下的罪行,扩展到上帝无限怜悯的范围之外。
  石灰工在这些恐怖思绪中沉浮,伊桑·布兰德却从圆木上起身,猛一把拉开铁门。这动作与巴特兰姆内心的想法同步,使他简直以为就会看到魔鬼,通红滚烫,从白热的熔炉中扑将出来。
  “关上!关上!”他叫道,一面打着战战想挤出一声笑,因为心里虽害怕,却又为此感到害臊。“看在上帝份上,现在别把你的魔鬼放出来!”
  “伙计!”伊桑·布兰德严峻地回答,“我要魔鬼干啥?一路上早把它甩在后头啦。只有同你这种半道上的罪人,它才忙着折腾哩。甭怕,我开门不过因为老习惯罢了,俺想整整你的火,跟我从前烧石灰一样。”
  他拨拨大堆的煤块儿,添入更多柴火,不顾照得他一脸通红的火光,趋身向前细看火堆中间牢房般的空心。石灰工坐着旁观,对生客的目的将信将疑,觉得他要不是想召唤魔鬼,至少也想纵身跃入火堆,好让人们再也看不到他。然而,伊桑·布兰德平静地缩回身子,关上窑门。
  “我见得多啦,”他说,“多少人罪孽的情欲比这炉火不知热上多少倍,可俺没在那儿找到要找的东西。不,那不算‘不可恕之罪’!”
  “‘不可恕之罪’到底是啥?”石灰工问,离同伴再远一些,哆嗦着唯恐这问题得到回答。
  “它是生长在我自己心里的罪恶,”伊桑·布兰德挺直腰板,露出他那种狂热分子特有的骄傲。“这是种不在别处生长的罪恶!是智者的罪恶,压倒与人类的兄弟之情和对上帝的尊敬,为它非凡的要求牺牲一切!是理应遭到永恒痛苦报应的唯一罪孽!要是还能再活上一回,我还得放肆造它一次孽。
  报应,我才不怕呐!”
  “这家伙昏了头,”石灰工喃喃自语,“没准儿跟俺们大家一样是个罪人——不见得比俺们罪过更多——不过,俺敢发誓,这家伙疯了!”
  然而,他感到好不自在,孤零零与伊桑·布兰德一起,待在这荒凉的山坡上。忽听传来乱纷纷模糊的粗话声,还有杂沓沓的脚步,像是来了不少人,跌跌撞撞,稀哩哗啦穿过了矮树丛,他心中大喜。很快,那帮爱在村中酒店鬼混的懒汉就露了头,其中还有三四个自打伊桑·布兰德走后,就一直在酒店炉旁灌着甜酒,打发了所有的冬天,又在酒店廊下吞云吐雾打发了所有夏天的家伙,吵吵嚷嚷地笑着,七嘴八舌地吐着粗话。此刻,一行人闯入石灰窑前的空地,被目光和一道道火光照亮。巴特兰姆把窑门打开一条缝,让火光把这地方照得透亮,好叫这伙人和伊桑·布兰德彼此看个一清二楚。
  这伙老相识当中,有个一度无孔不入的家伙,如今这号人几乎绝迹了,但从前在全国各个兴旺村落的旅店里,咱们肯定会碰到,这就是驿车经纪人。眼前这类人的活标本,是位形容枯槁,给香烟抽干了的家伙,一脸皱皮,酒糟鼻子,穿一种剪裁时髦的褐色晚礼服,还钉着铜扣子。不知多长时间以来,此人在酒店一直保有自己的写字台和角落,似乎仍在吸着二十年前就点上的那根雪茄。他一本正经的玩笑名气很大,虽说大概天生的幽默还不如白兰地威士忌和板丝烟的味道足,这味儿充斥了他的全部思想与表情,也浸透了他全身。另一张记忆犹新,却变得古怪的面孔属于吉尔斯律师,人们还是这样礼貌地称呼他。这是位年事已高,衣衫褴褛,衬衫和麻布裤都邋里邋遢的人。可怜的家伙当初曾做过律师,他管那时候叫自己的好日子,是个精明厉害的开业者,在村中打官司的人当中颇受欢迎。可是,甜啤酒、果汁酒、烈性酒和鸡尾酒,他从早灌到晚,结果把他从靠脑筋挣钱沦落到靠五花八门的体力活餬口。到最后,用他自己的话说,滑进了肥皂桶。换句话就是,吉尔斯先生如今成了小本经营的熬肥皂的。最后,直落到成了残废人的地步,被斧头砍掉了半只脚,又被该死的蒸汽机咬掉了整整一只手。不过,那只肉体的手失去了,但精神的部分还存在。因为,一伸出那只光秃秃的残肢,吉尔斯就一口咬定,他觉得看不见的拇指和其它指头还与真手被截去以前一个样,感觉活生生的。虽然是个凄惨的残废人,但世人却不能将他踩在脚下,更无权轻视嘲笑。不论这次的倒霉事故,还是从前遭逢任何厄运,他始终勇气十足,具有男子汉气概,从不乞求施舍,而用自己剩下的一只手——而且是左手——与贫困和逆境不屈不挠地斗争。
  这伙人当中还有一位,某些方面颇与吉尔斯律师相似,但不同之处更多一些,就是村里的医生。此人五十岁光景,早年人们怀疑伊桑·布兰德神经错乱时,介绍他给布兰德看过病。他如今酱紫脸膛,举止粗鲁,但还有点绅士的体形。谈吐、姿势、举止无不透出放荡不羁铤而走险的意味。白兰地幽灵般缠住了这个人,把他弄成野兽般粗暴,迷途者般凄凉。可是据信他具有超乎医学能给予的超凡手段,治病天才,所以社会抓住了他,不准他沉沦到社会之外。于是,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在病床边咕哝浓重的方言,他造访了方圆好几哩山间小镇的所有病人,有时也可以说奇迹般救活了一两条性命。不过,毫无疑问,更常常把还能活上多年的病人早早送进了坟墓。这位医生嘴上永远叼着只烟斗,而且,有人暗讽他骂人的恶习说,那烟斗燃的是地狱之火。
  这三位了不起的角色挤上前,照各自的方式跟伊桑·布兰德打个招呼,急煎煎地请他分享一只黑色瓶子里的内容,断言他能发现比“不可恕之罪”好得多的东西。没哪个经过寂寞的冥思苦索,进入高度狂热的心灵,受得了伊桑·布兰德眼下碰到的这种卑劣粗俗的思想感情方式。这使他疑虑重重——究竟自己是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而且是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他为之耗费毕生心血甚至比心血还多的问题,真像一场幻觉。
  “离我远点儿!”他声色俱厉,“你们这些粗野的畜生,火一般的烈酒烤干了你们的灵魂,让你们变成这副德性!我跟你们的交情完蛋了。好多好多年前,俺就探索过你们的心,没找到一点儿我要的东西。你们走开些!”
  “嘿,你这无礼的恶棍,”凶狠的医生骂道,“你就这样报答朋友们的好心哪?我来讲句实话,你找到的‘不可恕之罪’决不会比那边那个小娃娃乔能找到的多。你是个疯子——二十多年前就跟你说过——地地道道的疯子,正好跟这位老汉弗莱配一对。瞧哇!”
  他指指一个老头,破衣烂衫,白发苍苍,脸盘精瘦,目光游移。多年来这老头一直在山中游荡,向旅人打听他女儿的下落。他女儿大概跟一个马戏班子跑了,偶而也有她的消息传到村里,都是些好听的事,说她骑着马在马戏场上飞驰,光彩极了,再不就是在钢索上表演惊人的技艺。
  白发老头走近伊桑·布兰德,飘忽的眼神盯住了他的脸。
  “人家说你走遍了天下,”老头认真地绞着双手。“你一定见过俺闺女。她可在世上出尽了风头,人人都去瞧她表演哩。
  她没给她老爹捎句话,说她啥时回来么?”
  伊桑·布兰德躲开老人的目光,老人家这么盼望得到一句问候的闺女,就是咱们故事中的埃丝特。伊桑·布兰德怀着冷酷无情的目的,正是在这姑娘身上做过心理实验,并在实验中消耗而且大概还毁灭了她的灵魂。
  “是的,”他喃喃自语,转身回避白发苍苍的流浪汉。“不是幻觉,真是‘不可恕之罪’!”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愉快的火光下,小屋门前的泉水旁,人们闹得正开心。村里一帮小子姑娘们,匆匆忙忙赶上山坡,好奇地想见见伊桑·布兰德,童年时代就听熟了好多这个英雄的传说。可是发现他相貌并无惊人之处——不过是个晒黑了的行路人,平常的衣裳,灰尘仆仆的鞋,只顾坐着看火,好像煤堆里有图画似的——这伙年轻人很快就腻味了。正巧近旁又有了另一件开心事。一个德国犹太老头,背着西洋景的箱子,正沿山道下来朝村里走,碰上这伙人要离开村庄,想多赚几个钱补充今天的进项,老头就随他们一道,来到石灰窑旁。
  “喂,德国老爷子,”一个小伙子叫道,“让俺们瞧瞧你的画片,只要你保证它们值得一看!”
  “哦,当然,长官,”犹太人回答——不知出于礼貌还是狡黠,他见谁都叫长官——“俺一准给你们看些呱呱叫的画片!”
  于是,把箱子放好,他请小伙子姑娘们透过西洋镜箱子的几个玻璃孔往里看,把些江湖艺人敢厚着脸皮给观众看的,最令人恶心的信手涂抹当作美术品示人。这些画片陈旧不堪,皱皱巴巴,支离破碎,被烟草熏得肮脏透顶,净是些可怜又可笑的破烂货。有些画的大概是欧洲的城市,公共建筑,坍圮的城堡。另一些表现拿破仑的战役,纳尔逊①的海战。这些画面中间会看到一只褐色多毛的大手——很可能被错当为命运之神的大手,其实不过是卖艺人的手而已——用食指点着各场战役的场面,同时还讲些历史背景。大家嘻嘻哈哈看完了这些无足称道的画片,德国佬就叫小乔把脑袋伸进箱子。透过放大镜,孩子红润的圆脸蛋骤然一变,成了想象中最古怪的泰坦巨人族孩子的面孔,乐得合不拢嘴,一双眼睛和五官其它部分也都为这个玩笑乐开了花。可是,突然这张欢乐的脸变得煞白,表情充满恐惧,因为敏感的孩子发现伊桑·布兰德的一只眼睛正透过玻璃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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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纳尔逊(霍雷肖·纳尔逊子爵ViscountHoratioNelson,1758—1805):英国海军上将,特拉法尔加海战中以大败拿破仑而享盛誉,并在该战中以身殉职。
  “长官,你把小家伙吓着啦,”德国犹太人道,弯着腰,抬起轮廓分明的黑面孔。“不过,请再看看,说不定能让你看到非常妙的东西,真的!”
  伊桑·布兰德朝西洋景箱子看了一眼,惊得往后一退,盯住德国人。他看见什么啦?显然啥也没看见,因为有个小伙子几乎同时也朝里头看了一眼,只见帆布上一片空白。
  “现在想起你来啦。”伊桑·布兰德对卖艺人轻轻说。
  “啊,长官,”纽伦堡的犹太人阴沉地一笑,小声说,“俺发现这东西把我的镜箱压得好沉——这‘不可恕之罪’!真的,长官,它把俺肩膀都压酸了,整整一天背着它翻山越岭。”
  “住口,”伊桑·布兰德厉声道,“不然就把你扔进那边的石灰窑去!”
  犹太人的画片刚放完,一条又大又老的狗——大概没有主人,因为一伙人谁也不认识它——发觉这是个出风头的好机会。原先还安安睁静,开开心心,挨个儿围着人兜圈子,还怪友好地把毛茸茸的脑袋伸给任何不嫌麻烦的好心人拍上一拍。可现在,这只庄重可敬的四脚动物,突然之间无须任何人丁点儿暗示,就自作主张,追起自己的尾巴来。而那尾巴为让此举显得更荒唐,竟比该有的长度短了许多。从没见过这种追逐根本追不到的东西的狂热,从没听过这么可怕的嗥叫,狂吠与猛扑猛咬——仿佛这只荒唐的畜生身体一端与另一端有不共戴天之仇。狗转圈子,越转越快,它那够不着的短尾巴也逃得越来越快,它愤怒与仇恨的吠叫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凶,直到彻底筋疲力尽,离目标也永远那么远。蠢到家的老狗突然停止了表演,跟先头突然开始一样,顿时变得温和宁静,通情达理,一本正经。
  想象得出,这场表演博得全场大笑,拍掌喝采,欢呼再来一个。狗表演家则拼命摇尾巴致谢。不过,它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来一次成功表演,取悦观众。
  与此同时,布兰德回到圆木上坐下,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与这条自我追逐的狗相似,为之感动,蓦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这笑声比任何别的方式都更能表达他的内心。这下子,众人的欢闹顿时凉了下来,个个呆若木鸡,深恐不祥的笑声会在地平线上回荡,轰隆隆从一座山传到另一座山,延长他们耳中的恐怖。于是大家彼此低声相告,夜已深沉——月亮都快下去了——八月的夜晚渐生凉意——急急忙忙回家转,只剩下石灰工和小乔,随他们如何对付不受欢迎的客人。除却这三个人,山坡上的空地一片落寞,处于莽莽森林的昏暗之中。在那幽黑的边缘之外,微弱的火光闪烁,照亮威严的树干。松针簇簇几乎变为黑色,混杂于颜色浅淡些的小橡树、枫树和白杨树之间。四处横卧着死树巨大的尸骨,在枯叶堆积的地面发烂。小小的乔——这个怯懦而想象力丰富的孩子——觉得寂静的山林正屏息静气,等待什么骇人的事情发生。
  伊桑·布兰德往火里扔进更多柴火,关上窑门,回头瞧瞧石灰工和他的小儿子,吩咐而不是建议他们回去睡觉。
  “我自己嘛,睡不着,”他说,“我有心事要想。我会照看火的,跟我从前一样。”
  “还会把魔鬼从炉子里唤出来跟你作伴,俺猜,”巴特兰姆嘟哝一声。他一直在与上文提到过的那只黑酒瓶表示亲热。
  “你要乐意就看着火吧,随你叫出多少魔鬼好了!至于俺,巴不得能打个瞌睡呢。走吧,乔!”
  小男孩一面跟着爸爸走进小屋,一面又回头看看陌生人,泪水盈眶,因为他温柔的心灵本能地感到,这个汉子把自己裹进了凄凉可怕的孤独。
  他们走后,伊桑·布兰德枯坐着,倾听燃烧的木头噼啪响,观看门缝中喷出的小火苗。不过,这些一度熟悉的细节抓不住他的注意力。他内心深处想的是,他所致力的这场探寻给自己带来的逐渐而奇妙的变化。还记得夜露如何悄悄落在他身上——幽黑的林子如何对他低声细语——星光如何在他头顶闪着微光——而他这个纯朴可爱的人,如何在逝去的那些岁月里照看着炉火,一面陷入冥想沉思。还记得自己曾对人类怀有何等柔情、爱心与同情,对人类的罪过与忧伤怀有何等怜悯;如何开始琢磨这些念头,以后又让它们成为自己生活的激励;如何心怀敬意探索人的内心,将它视为最原始的神圣殿堂,而且不论受到何种亵渎,仍被他这位人类的兄弟尊为神圣;怀着何等敬畏,他祈求上天别让他的探索成功,永远不要把“不可恕之罪”向他揭示。后来就产生了那巨大的智慧飞跃,这进步打乱了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平衡。那把握了他生命的思想起到了教育作用,不断培养他的能力,以达到可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把他从一字不识的劳动者提高到屹立于星光照耀的顶峰,而人世间无数满腹经纶的哲学家千方百计想跟着他攀上去,却徒劳无功。智慧不过如此!心灵更在何处?它果真凋萎——皱缩——变硬——完蛋啦!它已不再与世人的心同时跳动,他已脱离人性相互吸引的环链。他不再是人类的兄弟,以圣洁的同情心这把钥匙,来打开我们共同本性的牢笼,这样做给了他分享其中全部秘密的权利。如今他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把人类视为实验的对象,最终把男男女女都变作他手中的木偶,扯动着牵线,摆布他们到供自己研究需要的那种罪恶的程度。
  就这样,伊桑·布兰德成了个魔鬼。自从他的道德本性停止与他的智慧同步改进的时刻起,他就变成魔鬼了。现在,作为他最大努力和势所必然的发展——作为他毕生心血浇灌而盛开的绚丽多彩的花朵,结出的丰饶美味的果实——他到底造出了“不可恕之罪”!
  “我还找个啥?图个啥呢?”伊桑·布兰德自言自语,“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完成得不坏!”
  他从圆木上跳起来,轻快地爬上石灰窑四周石头围墙上的土堆,到达窑顶。这儿直径大约十尺,能看到窑内大堆云石碎块的表层。这数不清的云石块被烈火烧得通红闪亮,朝天喷出大股大股蓝色火焰,高高地颤抖,疯狂地舞蹈,如同处于魔术的圆圈,腾升陷落,花样翻新,不断动作。孤独的人儿朝这可怕的火堆弯过腰去,热浪迎面扑来,刹那间真能把他烤焦烤干。
  伊桑·布兰德挺起身,高高举起双臂,蓝色的火焰在他脸上闪耀,发出狂乱恐怖的光,唯此才适合他脸上的表情,这是魔鬼纵身跃入痛苦熬煎的深渊之前的神态。
  “哦,大地母亲,”他呐喊着,“你不再是我的母亲啦,在你的怀抱中,这躯体永不会消失!哦,人类,我已抛弃了你的同胞情谊,把你伟大的心踏在脚下!哦,天堂的星辰,你们从前照耀过我,仿佛指引我向前向上!别啦,一切,永别啦!来吧,你,致命的烈火——我从今的好朋友!拥抱我吧,像我拥抱你一样!”
  那夜,这可怕的笑声沉甸甸地滚过石灰工和他小儿子的睡乡,恐怖痛苦的鬼影纠缠着他们的睡梦,天亮时睁开眼还觉得陋室中鬼影犹未散尽。
  “起来,孩子,起来!”石灰工叫道,四下张望,“感谢上天,黑夜总算过去啦。睡这么一觉,俺宁愿一年到头都睁着眼睛照看石灰窑。这个伊桑·布兰德,连同他‘不可恕之罪’的鬼话,为俺代劳,却没给俺带来啥好处!”
  他走出小屋,小乔相跟着,紧紧拉住爸爸的手。朝阳已将金色的光芒洒遍山顶,山谷仍在阴影之中!却愉快地微笑,预示灿烂的一天正急急到来。村庄完全被群山围绕,群山渐渐隆起远去,村庄仿佛宁静地安歇在上帝巨大的掌心之上。座座村舍清晰可见,两座教堂的小尖顶刺向天空,镀金的风信鸡已染上朝阳的霞辉。小酒店也有动静,老驿车经纪人叼着雪茄,被烟熏干的身影出现在门廊下。古老的格雷洛克山顶金色的云彩缭绕,使它光辉灿烂。四周山峦腰间弥漫着灰白晨霭,奇形怪状,有的直入谷底,有的高飞山巅,还有的如云似雾,流连于高空金灿灿的光芒之间。踏着歇在山间的云朵迈步向前,一步步朝更高的云朵走去,仿佛凡人就可以这样进入天国。天地如此融合,宛若梦境。
  为增添这熟悉而质朴的魅力——大自然尤为乐意将这魅力纳入眼前的美景——驿车轰隆隆驶下山道,车夫吹响号角,山谷的回声追赶着号角的音调,汇成多姿多彩的和声,最先的演奏者倒几乎被淹没了。群山奏起一首协奏曲,座座峰峦都献上自己优美悦耳的曲调。
  小乔顿时喜形于色。
  “亲爱的爸爸,”他来回蹦着,“那生人走啦,天空和大山都好像很开心呢!”
  “没错儿,”石灰工怒吼似地骂一句,“可他让火给熄了。就算五百蒲式耳①石灰没毁掉,俺也不谢他。这家伙再到这儿转悠,叫俺逮住,就把他扔进窑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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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蒲式耳(bushel):西方谷物计量单位。美国1蒲式耳相当35.238升,英国1蒲式耳相当36升。
  操着长杆,他爬上窑顶,过了一会儿才呼唤儿子。
  “乔,上这儿来!”
  小乔跑上窑顶,站到父亲身旁。云石全都烧成了上好的石灰,雪白雪白。可是,石灰表面,圆圈正中——同样雪白雪白,完全变为石灰的——还有一具人的骨架,姿势就像久经劳累的人躺下长眠。肋骨中间——说也奇怪——有一颗心的形状。
  “难道这家伙的心是云石做的?”巴特兰姆惊道,大惑不解。“不管咋说,这玩意儿烧成的石灰倒呱呱叫。再把所有的骨灰收拢来,俺这窑石灰就因为他多出半蒲式耳喽。”
  说着,粗鲁的石灰工扬起长杆,任它啪地落在那骨架上。
  伊桑·布兰德的遗骨顿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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