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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多恩的恳求



  六月里一个宜人的午后,鄙人有幸陪伴两位年轻女士出门散步,走哪条路由我定夺。我便带她们既不去莱奇山,也不去冷泉;既不去踩踏内克河原始的河岸与古老的炮台,也不去访问天堂,尽管这地方倘若名副其实,小姐们一定会感到快乐。我带她们走出市郊,离开满街的制革工、鞣皮匠,开始爬一座小山。这地方离远看,山坡幽暗,山顶平坦,像是沿大路而设的一座绿色堡垒,爬起来倒并不似外表那么陡峭。高处是一片广阔牧场,四面八方,留下牛群踩出的小道。不过,奇怪的是,整个山坡和山顶一片郁郁葱葱,但从山下仰望,却几乎不见一片草叶。这片欺人的绿色却原来是一大片浓密的“木蜡”,它们整个夏天都呈现出光鲜的深绿色,只有短短的一段日子开出茂密的黄色花朵。那时候,远处的人放眼一望,会觉得漫山遍野铺满黄金,或笼罩着一片金色阳光,即使天空乌云密布。然而,在山上闲荡的人却会发现所有的青草,一切可以养人养畜的东西,都被这种可恶而无法根除的杂草毁了,它簇生的根霸占了土壤,不准任何别的生命挤进来生长。结果可以说是一种天然的灾祸毁灭了这片土地,罪恶与疯狂登峰造极,上演了连咱们的历史都会为之脸红的一幕。因为这一带正是迷信一度猖獗肆虐,是我们祖先留下奇耻大辱,令子孙后代伤心凝望的地方。烈士的遗骨就踏在我们足下,我们正站在绞刑山上。
  至于我,倒常常追踪这片历史遗迹。怪的是,前来朝拜这座名山的人少得可怜。多少人在它脚下度完一生,都没一次听从过朦胧往昔的召唤,攀上山顶。咱们历史的这部分原本就记载得不完善,加之我们不是一个充满传说富于传统的民族,再过一两年,咱们这座古城五十岁以内的每位公民,恐怕连这段巫术骗局①的年代都说不清了。最近,与我们祖先这个过失唯一差强人意的联系是,有位历史学家以他自己的方式对待这段历史,他的做法倒可以使他自己流芳百世。他把祖先们丢人现眼的地方变成了一座他自己文物历史知识的纪念碑,他边讲故事边汲取哲理的狡猾智慧的纪念碑。可惜我们是个注重眼前的民族,对过去的事并无牵肠挂肚的兴致。每年11月5日,城里的年轻人自己也不明白想纪念什么,或者说只图一时闪光的火焰外没有任何别的念头,总要在这座鬼魂出没的山顶上燃起堆堆篝火,却从未梦想过要向那些冤屈致死,连棺材或祈祷都没有就埋在这黄土之下的人们致以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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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美国新英格兰殖民史上著名的萨勒姆驱巫事件。1692年在马萨诸塞州萨勒姆一带曾大规模搜捕处死所谓巫士。这一年春夏两季就绞死“巫士”19人,遭拷打定罪者55人,锒铛入狱者150人,上逮捕名单者多达200余人,最后因涉及州长夫人及前任州长的公子,搜捕运动才完全平息。霍桑的一位先祖也曾参与驱巫运动。本篇故事即以此事件为背景。
  以女性的多疑,我的两位同伴感受到了此地所有令人忧伤的联想。然而,它们并不能完全压倒女孩子欢乐的心情,她们的情绪忽起忽落,变化无常。有时一阵迷人的激动,有时欢乐照亮忧伤,化作胸中灿烂阳光或五彩长虹。我自己多思多愁的心也被她们感动。于是,我们踏着纠缠不清的杂草,时而欢笑,时而感伤,简直盼望双脚能陷入哪个穴巫的墓穴才好。这类遗迹过去可以在人的记忆中找到,而今已消失得沓如黄鹤。而且我相信,随它们而去的还有这死刑场的全部痕迹。又长又阔的山脊上,不见任何突出的制高点或明显标志,只有两根腐朽的木桩,相伴相守,再就是木蜡丛中不时探出头来的岩石。
  从这令人不快的地方极目远眺,但见城镇、乡村、森林、原野、尖塔、村落,美丽景象人间少有。灾难不曾降临古老的埃克塞斯,一切都那么繁荣兴旺,丰饶富足。眼前是我们的故乡,从山脚直伸到海港,平展展恰似棋盘格子。两条海峡拥抱着它,整个半岛挤满一簇簇木房顶,夹杂着一座座尖塔,点缀着一片片绿色,树木从看不见的躯干伸出它们浓浓的绿叶。远处是海湾和小岛,在这一带缺乏鲜明自然特征、岁月与人类劳作不曾带来变化的乡间,几乎成为仅有的目标。记住这片景物,这片落日宁静的辉煌与温柔的苍茫,我们在想象中朝大地抛下一幅幽深森林的面纱,想象几座零散的村落,将这座老城权当村庄,就像当初地狱的魔鬼在那儿横行肆虐一样,于是就得到了往日此地的景象。古老的房屋遥遥相望,溜尖的屋顶,凸出的楼层,中间唯一的会堂耸出它高高的尖塔。总而言之,1692年,该城的景象把咱们引入过去一个奇异的故事。
  我把手稿塞在衣兜里带来了,是多年前写就的系列故事。那时我感受到的外界意志与内心情感比现在强烈得多。如今我已不存几多奢望,更没什么可担惊受怕,所以笔也变得懒惰无力。这些故事中有三四篇经过长期复杂的冒险,终于在《象征》,期刊上露面,所幸未给我招来讨厌的恶名,连家乡都不知道。有一大堆稿子命运更光明,全都喂了火焰。打算照亮世界名垂青史的思想,刹那间灰飞烟灭,除了自己不曾打动任何人的心。当时下面这篇与另一篇故事碰巧待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因此它们虽无甚明显长处,却逃脱了灭顶之灾。
  两位小姐鉴于鄙人还从未厚着面皮在她们面前表演,除了通过报纸这种天经地义的媒介之外,便肯赏光听我朗读。我请她们坐在一块青苔遍布的石头上,紧挨着我们认为曾竖过绞刑架的地方。我稍稍犹豫片刻,担心已经消失于思想长河的幻想之魅力会重上心头。我开始朗读。故事阴惨惨开始于一场被发现的谋杀案。
  一百年,再加上将近五十年以前,通往波士顿的大道三英里处,发现了一具被谋杀的男人尸体。被害者躺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在一座小湖的岸边。十二月的寒霜给湖面结上厚厚一层冰,杀人者似乎企图把被害人藏入冰凉的水之坟墓,因为冰层被深深地砍了一个洞,大概是用杀人的凶器砍的,虽然冰层对于手上沾着鲜血的杀人者来说,实在坚硬得令人不耐烦。结果尸体就斜躺在岸边的土地上,不过,一丛矮松把他与大道隔了开来。夜来下过一场小雪,仿佛自然母亲对杀人的暴行震惊不已,便努力用自己冰冷的泪水来掩盖它。风刮起一小堆积雪,把尸体半遮半掩,死者苍白的面孔被白雪掩藏得最深。一位早行人被自己的狗带到这里,麻起胆子刨开雪堆,打量死者的面孔,结果被那神情吓得魂飞魄散。一种恶狠狠嘲弄的得意表情凝固在死者脸上,使死亡栩栩如生,可怕至极。看见的人立刻拔腿就逃,快得就像僵硬的尸体会爬起来追他一样。
  我往下读。经鉴定,尸体是个小伙子,这一带乡下的陌生人,不过,原先在我们脚下的这座城里已住过几个月。故事以不少篇幅描述了谋杀案引起的轰动,追踪罪犯的空忙一场,葬礼仪式,及其它常见细节。这中间,我引出了将与后面情节一起发展的人物。只有三个人。一位年轻人和他妹妹,前者具有病态想象力和不健全的感情;后者美丽贤淑,将自己的一些美德点点滴滴灌输到哥哥疯狂的心中,但却不足以挽救他天性深藏的堕落。第三个人物是位巫士,矮矮小小,阴沉灰暗,干皮皱脸的家伙,老谋深算,心地歹毒,并拥有施行阴谋诡计的超凡神力。但对一切较善良的目的却无知愚蠢,活像白痴,无能为力,还不如孩子。故事的中心场面就是这个坏蛋与伦纳德·多恩在巫士的茅屋中见面,茅屋坐落在远离小镇的石山脚下。两人坐在一堆越烧越小的火旁边,阵阵冷雨抽打屋顶。年轻人谈到把他与妹妹爱丽丝紧紧相联的亲密无间,孩提时代就开始的热烈而神圣的感情,相依为命的满足,因为他们一家中只有他俩在一场印第安人的夜袭中逃脱了性命。他还谈到自己发现或怀疑妹妹与瓦尔特·布罗姆之间产生了一种秘密感情,以及自己如何被妒忌折磨得发疯。
  在下面一段,我稍稍揭示了几分故事的神秘。
  伦纳德接着说:“探究瓦尔特·布罗姆的内心后,我终于发现爱丽丝为什么义无返顾地爱上了他——因为他跟我一模一样!我把自己的心灵与他的进行了仔细比较,那种强烈的相似令人恶心、厌恶、恐惧,直往后退。好像我自己的脸从一个荒凉的地方走来瞪着我,又好像它穿过拥挤的人群来与我见面。而且!完全相同的思想竟以完全相同的话从我们两人的嘴里吐出,证实我们内心深处存在着可恨至极的同感。不错,他是在旧世界①受的教育,而我是在这片原始的荒野成长,所以表面上我们截然不同。他性格中的恶被胡作非为放荡无羁的生活弄得变本加厉,而我天性中的恶却受到爱丽丝温柔与圣洁的软化和洗涤。但我心下明白,一切强烈深沉的感情的萌芽,所有形形色色恶念的萌芽,在他身上都已被灾难助长,完全成熟,我不否认,在这个该死的家伙身上,还能看到每一种美德凋萎的花朵,而这些精心培育的花朵,本来是要在我身上结出果实的。瞧,这不是爱丽丝可以用妹妹的全部爱心,再加那种独占心灵的不洁之情来爱的男子汉么?可那个外乡人却能得到比我家众多在天之灵能集于我一身的爱还要多的爱情——我倒被冷落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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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北美移民的故乡英国。
  伦纳德·多恩接着讲到疯狂的仇恨如何在他胸中点起地狱的大火。看来他的妒忌倒真有理由,就瓦尔特·布罗姆而论,他的确在追求爱丽丝,而爱丽丝也对这位陌生的青年流露出无法形容却非常强烈的兴趣。而布罗姆虽对爱丽丝热情似火,对她哥哥却报以厌恶与冷漠。相似的性情使两个男人就像拥有一条生命,而这生命不能完全为一人所有,除非消灭其中另一个。最后,各自心怀相同的恶念,两位冤家碰巧在一条僻静的路上相逢。伦纳德讲的时候,巫士只坐着听,其实心中早已知道一切,却装得兴致勃勃,茫然的脸上还不时闪过可怖的微笑,或东一句西一句地填补故事的某些空白。青年讲到瓦尔特·布罗姆如何以爱丽丝无法否认的耻辱证据嘲笑他,而那嘲笑还没来得及从脸上消失,当哥哥的就动手杀死了这个坏蛋,巫士一听便哈哈大笑。伦纳德吃了一惊,但这时正好烟囱里刮下一股风,悠长不变,恰似这打断他话的笑声。“我受骗了。”他心想,于是又接着讲他可怕的故事。
  “我践踏着他该诅咒的灵魂,明白他完蛋了。而我的心欢快地跳跃,仿佛摆脱了锁链,得到自由。但迸发的狂喜当然眨眼就逃得无影无踪,接踵而来的是脑筋一片麻木,眼前一片模糊,正像人在梦境中苦苦挣扎。于是我弯腰看看瓦尔特·布罗姆的尸体,他的面孔,尽量使自己高兴起来,这家伙的确完了,就躺在我眼前。不知这样站了多久,也不知幻觉从何而来,但觉逝去的岁月,从孩提时代开始,忽然回到眼前。早已混淆不清支离破碎的记忆头一回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像是一个哭哭泣泣的小娃娃,站在父亲的炉子旁边,炉子冰凉冰凉,血迹斑斑,父亲就躺在这儿快死了。我听见幼小的爱丽丝在号哭,我自己的哭声与她的响成一片,眼睁睁看着父亲在挣扎,面孔疼得扭作一团,他的灵魂飞走了。我呆看着,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吹动了父亲的头发。恍惚之间,我又重新站在那条僻静的路上,不再是个清白无邪的小孩子,却是个双手沾着鲜血的大男人,泪水正一串串落在死者的脸上。幻觉还未完全消失,这张脸仍然酷似我父亲的脸,一碰到那凝固的目光,我的心就畏缩。所以我把尸体扛到湖边,想把他埋在那儿。但是,冰墓还未掘好,就听到路人的声音,我于是飞奔而逃。”
  这就是伦纳德·多恩骇人的忏悔。如今他时而被妹妹丢人的罪过所折磨,时而又确信妹妹清白无辜。瓦尔特·布罗姆的死针一般刺疼他的心,他边发抖边对这难言的罪行深感懊悔,并且想到这悔恨将在疯狂或梦境中永远生根;同时还感到阵阵邪恶的冲动,仿佛有魔鬼在耳旁唆使他用暴力夺去爱丽丝的生命;他特来会见巫士,而巫士在一定条件下不能袖手旁观,而不帮他解开这团谜。故事接近尾声。
  明月高悬,蓝天澄澈,群星璀灿。北极光神秘的光辉照亮遥远的地平线,几团小云也罩上了一层光彩。然而天空虽异彩纷呈,却不如大地绚烂多姿。昨夜雨落下时便被简单的魔力冻住,造出满目奇异美景:树上挂满五光十色的钻石宝石,房屋盖上一层银子,街道铺上一层滑溜溜的光,一切熟悉的东西都笼罩着冰冻的辉煌,从农舍的烟囱到教堂的尖塔,一律向着天空闪光。我们身处这个生气勃勃的世界,坐在自家炉火旁边,或出门去会与我们相似的生命。这一切仿佛由巫士的神力所造,而熟悉的东西又有着多少相似的伙伴,使人看到自己心爱的老宅或门前树木朦胧的影子,也不由打个寒战。真想看到与这样一座城市相宜的居民们,浑身冰做的衣裳,晶莹闪亮,五官纹丝不动,眼睛冰凉闪光,冻住的心里只有相互一见瑟瑟发抖的点点感觉。
  通过这一段眼花缭乱的描写,以及更多相同风格的文字,我打算往读者眼前撒上一层朦胧的微光,好使您在想象中看这座城市时,能透过这样一种媒介,它应当摆脱平日的面目,一变而为上演本故事最后疯狂一幕的合适舞台。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场中,不幸的哥哥与妹妹夜深人静之时动身出门,穿过闪光的大街小巷,朝墓地走去,那儿长眠着所有亡人,从这座古城的头一具尸体,一直到三天前才下葬此地的那位被谋杀者。一路走着,他们似乎看见那位巫士也在他们身旁滑行,或模模糊糊走在前面的路上。但读到这里,我打住了,瞧瞧两位漂亮听众的脸蛋儿,好弄清楚我是否可以冒险再把故事讲下去,因为正是在这座小山上,许许多多无辜的人被比本故事更荒唐的谎言夺去了生命。两位小姐明亮的眸子定在我身上,芳唇半开半合。我鼓起勇气念下去,让那命里注定的兄妹俩来到一座新坟面前。明亮寂静的午夜,他俩独自伫立片刻,但突然坟墓之间拥出一大群人。
  每座家族的墓穴都放出了它的居住者。漫漫岁月中,他们一个又一个被抬进这儿幽黑的卧房,此刻全都走了出来,组成苍白的一群。有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上年纪的老奶奶,以及全体子孙后代。有的干瘪枯瘦年岁老迈,有的正值盛年,还有说话颠三倒四就夭折了的孩子们,有未及使情感受到玷污就将韶华献给死神拥抱的少女,还有丈夫们妻子们,并肩沉睡已有多年;年轻的母亲已忘记亲吻她们头生的宝宝,虽然娃娃枕在她们胸上已熟睡许久。不少人就穿着生时的衣裳入葬,依然一身古老的装束;有一些是初期殖民地的古老卫士,披戴盔甲,仿佛听到印第安人挑战的呐喊一跃而起;另一些德高望重的鬼魂曾是教堂牧师,盛名传遍新英格兰,如今双手抓牢自己的墓碑,躬着身子,准备召唤教友们进行祈祷。最早的拓荒者也站在这里,那些传说与炉边故事中出类拔萃的老英雄与历史人物,他们的形象埋在青草下面已如此悠久,没几个活人还能记得。这儿还有从前城里人的面孔,孩提时代依稀记得;还有伦纳德与爱丽丝最近几年才为之洒过泪水的那些人,这些人现在最为可怕,因为认出了他俩,便瘆人地笑着。总而言之,所有的人都来了。几代前的死者,墓石上姓名都已长满青苔,难以辨认;还有他们的后代,坟墓还未盖满青草;所有黑色的葬礼曾慢慢跟在后面送行的亡魂,如今重新出现在悼亡者弃他们而去的地方。然而,只有遭诅咒的灵魂露面,魔鬼假装成逝去的圣人。
  那些可敬者的面孔,他们的五官由于虔敬的生活而曾被视为神圣,时而因无法忍受的痛苦或魔鬼似的激情,变得狰狞丑陋,时而被恐怖嘲弄的嬉笑扯得歪歪扭扭。倘若圣人般的牧师们开口祈祷,吐出来的必是亵渎上帝的秽言。守身如玉的主妇们,还有处女的墓穴,远离他人尸骨。芳唇未被品尝过的少女们,此刻的表情都令两位浑身乱颤的活人畏惧退缩,仿佛普天下一切无法想象的罪孽统统集中于此。相爱至深,甚至恋慕直到坟墓中的情人们,如今怒目相视,或满脸刻薄轻蔑的嘲笑,魔鬼眼中的激情便是凡人眼中的爱情。时不时,那些生前圣洁死后升天堂的人们来回变化,一会儿道貌岸然,一会儿凶相毕露。所有凄惨的亡魂,不论生前罪过深重还是品行端方,都一齐发出恐怖的呻吟,咬牙切齿,仰望夜半宁静可爱的天空,注视那些他们永远休想居住的幸福家园。这就是当时的幻影,尽管过于模糊,无法用语言描述。这里,月光照在冰上,微光穿透勇士的胸甲;那里,墓碑上的字迹出现在站在它前头的幽灵身上;无论何时轻风拂过,就会将老头们的白发,妇女们骇人的美丽,以及所有空幻的人群,刮成一团难以分辨的云团。
  我不敢将下面场景的描述念出来,只十分概括地讲了两句。这群魔鬼与遭惩罚的灵魂,是来欢庆节日的,庆祝发现了一桩复杂的罪行,在它们住处,这种罪行可是最严重的了。故事发展过程中,读者终于明白,所有事情都是那位巫士一手策划的,他狡猾地设计让瓦尔特·布罗姆去引诱自己不明真相的妹妹出乖露丑,而自己则必须死于孪生兄弟之手。我描述了鬼魂们对这丑恶诡计的欣喜,及它们想知道诡计如何实现的急切心情。故事的结尾是,爱丽丝向瓦尔特·布罗姆恳求宽恕,而他回答说可以宽宥她的一切罪孽。众鬼魂吓得发抖,四下逃散,因为面对着一位纯洁无瑕的天使。
  红日西沉。余晖中我握着自己奇妙故事的手稿,念着爱丽丝和哥哥如何被单独留在坟堆之中。我的声音与夏风的叹息相混相融。这风刮过山顶,发出深沉空洞的声音,仿佛看不见的鬼魂在逃遁。大家无言,直到我补上一句,那巫士的坟墓就在我们附近,木蜡起初就是从他肮脏的尸骨上生出来的,两位小姐才吓了一跳,大概脸蛋都吓白了,要不是西方的晚霞正映照着她们的话。然而,不久她们就开始欢笑,风儿也变得更活泼,响应着她们的愉悦。我保持着一副敬畏庄严的神气,心下有些忿忿不平。这篇对我们古老迷信有根有据的故事,若搁在巫术猖獗的老时代,连教堂执事都能弄到绞刑山来,如今给两个胆小的姑娘听听,却被认为太离奇太夸张,不值得为它发抖。虽然已过晚饭时间,我还使她们在山上多耽搁了一会儿,想试试究竟真实是否比虚构更有力。
  我们再次眺望城市,只见大地、树木、房屋,不再在冬日的午夜披着冰霜耀眼的盛装,透过一百多年的幽暗,遥遥散发光芒,使它成为幻觉街道之中的幻影之家。暮色已开始爬上层层建筑,把它们与树冠相互融合,只有高大威严的屋顶与教堂尖塔和砖楼仍点染着夕阳明亮的余晖。自然景物中的昏昏暮色与时间的含混十分相宜。以情感与幻想提供的口才,我唤回发霉的古代,请我的两位伙伴想象一大群古时候的百姓聚集在这山坡上,散布在远处的山下,挤在陡峭的老房顶上,攀爬附近的山峰,遍布任何从这里能看到的地方。我绞尽脑汁,想弄明白并稍稍表达刻在每个人额上,充斥天下人心灵的那份深刻而无法形容的厌恶与恐惧,愤怒与惊奇。瞧哇!整群人都变得面色苍白,畏葸不前了,因为那边街上走来了品行善良的人们。跟上这群忠实的人,我把他们逐个描述一番。这儿走着一个年老昏愦的妇人,既不明白归咎于她的罪行,也不知道该受的惩罚!那儿走着另一个,被无孔不入的疯狂弄得心烦意乱,直到狂热的梦境被错当成现实,差点儿相信自己真的有罪。这一位,一度高傲自大,如今却被纷纷落在头顶的难以忍受的仇恨压倒,似乎紧赶慢赶,急于钻入绞刑架下草草挖成的墓穴。他们慢慢朝前走,一位母亲往后张望,发现了自己安宁的家,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内心却极为痛苦地呻吟,因为被诅咒的人当中有她的小儿子。我注视着一位接受任命的牧师,正走向相同的死亡。他口中喃喃祈祷,没有自私地单为自己乞求,却囊括了所有受苦的同胞和疯狂的人群。他仰望上天,脚步轻快地爬上山坡。
  他们的受害者后面走来了受折磨的人们,有罪而悲哀的一群,向仇敌报复的恶棍们,歹毒的坏蛋,用他们的怯懦毁灭了自己的朋友;疯子,他们的胡言乱语与这块土地上的疯狂完全一致;孩子们,他们玩过的游戏连阴间的顽童也要眼红,因为这游戏使一个时代蒙耻,将一个民族的手染上了鲜血。队伍最后有个人高骑在马背上,黑森森引人注目,凶巴巴威风凛凛,我的两位听众错把他当成了魔鬼本人,然而这只是它的好朋友—科顿·马瑟,①自己赢得的声望十分自豪,作为他那个时代一切可恶特点的代表;这个嗜血成性的家伙,集所有恶毒精神谬误观念于一身,足以令周围一切人都疯狂起来。就这样我引导他们往前走,清白的让他们去死,有罪的让他们在久久悔恨中衰老——追寻他们岩石边,树丛旁,时断时续的每一步足迹,直到他们的憧憧黑影抵达小山顶,来到我们三人伫立的地方。我的想象扑进更可怕的恐怖,更深刻的悲伤,勾画出一座绞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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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顿·马瑟(CotionMather,1663—1728):美国牧师、神学家与作家,历史名人,著有《无形世界之奇迹》等。
  但讲到这儿,两位女士一人抓住我一只胳膊,她们的神经在颤抖了。更令人愉快的胜利是,我已直抵她们几乎未遭过践踏的心窝,发现了她们泪水的源泉。现在,逝去的岁月总算完成了它能做到的事情。我们缓缓下山,俯瞰城里渐渐亮起的灯火,倾听远处孩子们嬉戏的欢笑。有位少女银铃般的歌喉透过暮色,让从古老女巫时代返回的闲荡者感到快乐。不过,离开小山之前,我们唯有深深遗憾,因为小山顶上空空荡荡,找不到过去岁月的遗迹,也没有新建立的刻着铭文的石碑,来帮助想象力打动人心。我们曾在先辈们为神圣事业浴血奋战的地方竖立纪念柱。而在这里,也应当立起一块黑色的墓碑,悲哀地纪念我们民族早期犯下的错误。只要人类的心灵仍存在犯罪造孽的弱点,就让这墓碑永远立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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