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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怎能让他吻我?我怎么能这样呢?”
  一连好几天,艾珈妮不知问了自己多少次。
  其实,她根本很少时间去思考,在他们要去香港以前该做的事实在太多了!然而这个问题却在她心中萦绕不散,更一再地在心中念着:
  “我恨他!我恨他!”
  薛登爵士就象典型的英国人一样,专断、优越感重,轻视在英国强权统治下的人们,对其他种族丝毫不知尊重,这点向来是父亲和她恨之入骨的。
  她本不该对他泄愤,只是当她在窗帘后面听到他和朋友的谈话时,愤怒却不由得象洪水泛滥般难以遏止了。
  他谴责她象个间谍般偷听时,她也难以控制住从嘴中进出来的一连串语话。
  想到那天她还提到罗伦德·古书尔爵士说过的话,现在看来似乎也太轻率了点。
  她在无意中发现军部下达伯父的文件,内容是他奉调到香港的新任命。
  艾珈妮知道自己没有权利阅读伯父的私人函件,尤其那上面很清楚地标明了:“香港——极机密件”。
  但是,当伯父偶然把它搁在书桌上时,艾珈妮就再也难以克制住想看一看的欲望了,而且非一览无遗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在搬家的时候替伯父他们收抬行李,到了汉普斯特的贝特斯登府邸后再打开来,本来就属于她的工作。
  艾珈妮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清扫伯父的书房,那里曾是她祖父的书房,每天她一到了那里,就不由自主地阅读有关香港的文件,一些备忘录、会谈和记录等等。
  多数函件都是杜诺文将军在抱怨总督的新政策,而且认为如果总督再受重用的话,非但会激怒了殖民地的军事当局,还会引起所有欧洲人的警戒和不悦。
  唯一对军方有所责难的是罗伦德·古韦尔爵士。
  他的批评引起了军部的注意,他大肆抨击七十四军团军官的粗野傲慢,更拒绝与某些军官同赴日本,这些都使军部颇为震惊。
  很明显的,艾珈妮知道伯父绝对是支持杜诺文将军的严厉态度的。
  “杜诺文的看法是正确的!”有天进餐时,艾珈妮听到他对伯母这么说:“我赞成他的策略,去调查看看那些犯人不守法纪的行为会带来多少威胁吧!总督的怜悯政策绝对不会有希望!”
  “在什么方面呢?”伯母问,由她的声调中,艾珈妮听出她并不是真对这问题有兴趣。
  “自从总督向当地人民显示出他软弱而重感情的一面后,抢劫、谋杀、纵火这些罪行大为增加。”
  “他们到底犯了哪些罪呢?”艾珈妮问,因为她的确很有兴越。
  “抢劫当然是一种获利最大的罪行,”伯父回答:“中国人很有巧思,他们利用爬水沟或挖掘地道的方式进入银行金库、珠宝店中,以及巨商的地下室里。”
  “天啊!”伯母叫了起来:“他们一定会挖个地道到将军府邸来!”
  “你会很安全,亲爱的,”伯父说:“西印度中央银行的金库被歹徒冲入后,抢走了好几千元的期票,价值一万一千镑的金块呢!”
  “手法真高明啊!”艾珈妮不由得叫了出来。
  伯父轻蔑池望了她一眼。
  “高明?怎么能用这个字眼来形容这种罪行!”他冷冷地说:“只要我到了香港,一定大力支持对犯人再度施以鞭苔及铁铬的刑罚,我确信总督的人道主义对这些罪犯来说根本就不合适!”
  “你真的认为施以不人道的刑罚就能有效的防止犯罪吗?”艾珈妮问。
  “我敢确信必定如此!”伯父声势逼人。
  伯母却不再表现出有一点兴趣的样子,她的心早被为双胞女儿购买漂亮服饰,她在总督府穿什么晚礼服最适当……等等念头盘据了,也不管她丈夫是何等的反对总督的政策。
  总督府是每一个大英帝国殖民地社交界的中心点,艾珈妮知道:伯母一定确信薇儿妮特和黛西会在那里钓上金龟婿。
  有一天下午,伯母和以前的团长夫人喝过茶后回到府邸,显得有些愁眉不展。
  “你知道肯尼第夫人告诉我什么吗?弗德瑞克?”等伯父回家后,她立刻问他。
  “我想不出来。”他回答。
  “她说当地的中国人打算在面包里面下毒,谋杀所有的英国人,是真的吗?”
  伯父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
  “以前的确发生过,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一八五七年的事。”
  “但我知道波瑞夫人,也就是那时殖民地的总督夫人,她就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被遣送回英国后死亡的。”
  “波瑞夫人究竟是否毒发而死,一直是大家争论的话题,”伯父回答:“事实上军部证明死亡和阴谋下毒根本没有关系,虽然有些人还是相信他们的健康都被受损了。”
  “不过,弗德瑞克,我们怎么能够带着女儿,到一个吃下去的每口食物都可能有毒的地方去呢?”
  “我向你保证,爱蜜丽,这些故事都太夸大其辞了!说是当地一家一般欧洲去的主妇们公认为最好的面包店,竟然被人发现在面包里面放了砷。”
  “太可怕了!想起来都让人害怕呀!”伯母叫了起来。
  “是啊!”伯父说:“但是,事实上广州的满清官吏就借此阴谋煽动,弄得人心惶惶,所以我认为对罪犯予以严惩才真能有效的防止犯罪。”’
  “我不相信这些!”伯母说:“我向你保证,弗德瑞克,我可不愿带着孩子去过那种生活!总是活在被那些可怕的、阴险的中国人加害的阴影里面!”
  “爱蜜丽,你未免恐惧得太过分了。”伯父回答。
  “那么,还有那些关于海盗的说法呢?”伯母话锋一转,又问:“肯尼绍夫人告诉我说海盗成了行船的威胁。”
  “不错。”伯父表示同意。
  “那么为什么不想法制止呢?”
  “根本没有人知道海盗的巢穴在哪里,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给他们财务支持,虽然我们猜想很可能来自广州。”
  “海军就拿不出一点办法吗?”
  “港口和海岸线一带,我们派有炮艇巡逻,还特别设立了一个处理海上抢劫事件的法庭,同时对中国帆船、舢板是否藏有枪械军火严加查禁。”
  “还是没有什么效果啊!”伯母很快地说。
  “比起一些真枪实弹的强盗集团来说,海盗的威胁性还要小些呢!”
  “真枪实弹?”伯母尖叫起来。
  “可不是?这都是由于总督的软弱政策鼓励了他们!”
  “那么,你必须向他们挑战了!”
  “我正有这种打算!”伯父声色俱厉。
  “好吧!等你做到以后再说,不然我可不愿去香港那种地方!”
  后来伯父颇费周章才让妻子平静下来,因为她一直反反复复说着怕去香港。
  艾珈妮心中却有着隐忧,要是伯母坚持她的态度的话,伯母、双胞女儿和她看来都得留在英国了,幸运的是由于伯父在香港地位重要,才渐渐消除了恐惧,最后勉强同意启程赴香港,才相信那些传闻的确太夸大其辞了。
  艾珈妮读过关于下毒阴谋的报道,也了解在香港的欧洲人家那种惊心动魄的情景:在一月的一个早晨,每家早餐桌上异口同声地惊叫:“面包有毒!”
  那是在伯父书房里的文件看来的,还叙述到医生们仓皇奔走,宣称“每家人都要赶快服用泻药!”
  但是,艾珈妮所关心的还不只是欧洲人和军队在香港所遭遇的困境,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中国那一片辽阔的大地就让她着迷,那里似乎蕴藏着无比的神秘,也勾起了她无尽的遐思。
  母亲告诉她中国人是伟大的艺术家,文咖妮也从母亲那里知道一些孔子的事迹。
  外祖父是一个对哲学很有兴趣的作家,自然研读了不少有关东方宗教的著作。
  他的家乡在俄国南部,当地气候温暖,人民友善,他对印度教,特别是瑜珈很有兴趣,年纪轻轻的就离开家乡去了印度。
  一度他住在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下,潜心于阅读和写作方面。
  后来在去拉荷瑞访问时,伊文·克哈尔卡夫遇到了俄国驻印度公使的女儿,他们陷入狂热的爱情中,婚后,因为两个人都喜欢印度,就决定以印度为家。
  艾珈妮的母亲——弗多洛雯娜——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美丽、优雅而聪慧,就如同这对优秀的父母所期望的一样。
  身为军人的迪瑞克·奥斯蒙,在渡假的时候,参加一个狩猎探险队而发现了她,很快就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住。
  他总是对艾珈妮说:
  “看到你母亲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在我有生以来还没看过象她那么漂亮优雅的女人呢!”
  后来艾珈妮才知道,他所爱的并不只是妻子的美貌,更重要的是她的一颗心,她的了解、同情,甚至于她将很多事情都诉之情感的理论。
  对很多欧洲人来说,很难了解她所追求的目的在于一些精神上的事物,但她和迪瑞克·奥斯蒙在一起确实非常快活,回顾昔日,艾珈妮记得从没听到他们争吵过。
  “他们是两个可爱的人儿,一心要为所生活的世界带来快乐。”艾珈妮独处时常这么想。
  母亲曾教她欣赏美,不只从花、鸟、冰雪覆盖的山巅,也从五光十色的市集去欣赏,以及在恒河里沫浴的,来自印度各地象万花筒一般移动的人们那里欣赏美。
  “妈妈能在每一个地方都发现美!”艾珈妮常想。
  后来她也试着不要去恨伯父母家中那冷淡的气氛,他们对她说话时那严厉的声调、愤怒的表情和他们看她时那种不屑的态度。
  那些实在不美,但她尝试着在其中发现美,甚至在伯父的自大、伯母的不怀好意、不必要的吹毛求疵中去寻求,她相信换了母亲一定会存着这样的态度,不过到头来却还是失败了。
  在她记亿深处,有一次母亲还跟她谈起中国的玉器,那些几千年前雕琢的艺术品之美,以及中国的绘画风格独具,比起世界各地其他的画家更富感性。
  母亲还告诉她,中国人很有荣誉感,非常虔诚,这些特性和伯父谈到中国人时的轻蔑态度有很大的差别。
  “如果我能亲眼看到中国的一切才真是奇妙呢!”艾珈妮想。然而,她心中仍然恐惧,深怕会有什么突来的变故,或是伯母又改变了心意,也许军部又会在最后关头突来一纸命令,使她们难以成行。
  伯父早她们两天出发,率领运输舰先带补给品去香港。
  但艾珈妮仍然毫无理由的害怕会有什么疾病或意外发生。
  她们下了火车,来到码头边,看到奥瑞斯夏号停泊在那里,艾珈妮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这是她在离开印度后从没发生过的事。
  在离开前两天,奥斯蒙夫人的脾气比平常更坏,艾珈妮似乎处处得咎。
  已经收拾好的衣箱又打开了,伯母原先说要留下的东西突然又变得非常需要了,双胞胎随身要带的衣裳更不知道改变了多少次。
  好不容易,在最后关头裁缝送来了订做的衣服,已经丢了的遮阳帽突然在厨房出现,虽说没人能解释它怎么又出现的。
  最后,她们坐上车离开贝特斯登府那时,艾珈妮只觉十分疲倦,倦得怕自己在抵达火车站前会睡着。
  伯母渐渐恢复镇静后,又问了十几样东西搁在哪个箱子里,好象她根本不记得似的。
  好在艾珈妮记性还不错!
  “在圆盖箱子里面,爱蜜丽伯母。”
  “在大皮箱里面!”
  “在铁箱里面!”
  “在手提旅行箱里面!”
  睡意袭人之下,她模模糊糊地应着,直到伯母安静下来为止。
  双胞胎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偶尔传来两个人格格的笑声。
  她们的确是对漂亮的姐妹花,外表几乎一模一样,有着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肌肤,可说就是那种典型的、初入社会的英国少女。
  就另一方面来说,却不免令人遗憾——虽然并非每个人都注意得到——她们实在都是很蠢的女孩!
  她们似乎只对彼此有兴趣,即使有的年轻男土在伯母示意下与她们接近,却分不清谁是谁的话,就是问她们,她们也不过以单字回答,或是发出那种毫无意义的格格笑声。
  艾珈妮曾听到她猜想是伯母朋友的一位女士,十分苛刻的批评道:
  “她们拥有两个身体,却只有一颗心——而且是非常微弱的一颗心!”
  艾珈妮承认这种批评多少有些事实性,她们的确心智微弱,没有脑筋,虽然如此,但她还是喜欢这对堂姐,因为她们从没表示过讨厌她。
  她们穿上一袭崭新的、优美的玫瑰红色旅行服,外披紧身的毛边茄克,头戴软帽,下颏儿系着缎带,看上去真是非常迷人。
  艾珈妮很清楚自己在外貌上,很难和她仍分庭抗礼。
  由于双胞胎穿过的衣服中,没有一件适合艾珈妮在旅行时穿着,伯母不愿另外花钱添置,就把自己原有的一件旅行装和茄克送给艾珈妮,那是她自己买了以后觉得不合适才没穿的。
  那是一袭深褐色的衣服,虽然艾珈妮把它改得比较合身,但那很不适合她的颜色却设法改变,穿上去使她显得皮肤黄黄的,有种让人难以形容的阴郁感觉。
  “我恨它!”
  当她看到那袭衣服放在一边,在旅行途中她得穿在身上时,不由得怨尤起来:
  “实在太丑了!”
  这时,她突然非常希望能穿上擦亮的衣服,就象她母亲穿过的那种有着明丽的色彩、柔软的丝缎、透明的薄纱类的衣服。
  那种衣服穿上去才会使她的皮肤呈现出象牙色的光芒,使她的头发灿然生辉,在夜色中看来就象沉浸在月光中似的。
  只是,现在她所能穿的只有这件深褐色的衣服,其它衣服都是由薇儿妮特或黛那里接收来的,质地比较单薄,在三月寒风细雨吹袭的船上也只能将就着穿了。
  “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看我的,”艾珈妮不免伤感起来:“除此之外,我也会忙得不得了。”
  她知道摆在她前面的是些什么,伯母说得很清楚,如果她也要享受和她们一起旅行的特权的话,就得担当服侍她们三个的工作。
  “本来我要为你订一间二等舱房的,”她对艾珈妮说:“但你不在我们身边也不方便,因此,你很幸运,也应该感激我特别准你住到一等舱房来。”
  “谢谢你,爱蜜丽伯母。”艾珈妮投其所好地说。
  不过,当她看到她那间舱房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心存感激了。
  伯母和双胞胎姐妹住在外边的一等舱房,那里宽敞明亮,房间也布置得不错,而她的“一等”舱房不但狭窄,连个窗子都没有,她确信那本是给从仆住的房间,或是旅客不多时充作储藏室用的。
  但她心平气和地告诉自己:只要这艘丑陋的、长方形的,还有两个蠢笨烟囱的奥瑞斯夏号能把她带到香港的话,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她知道这家轮船公司一向颇以拥有的船只为傲,而且所作的广告也极尽吹嘘之能事。
  艾珈妮曾在伯父的书桌上看到他们宣传的小册子,上面还有着这样的字句:
  “搭乘本公司船只绝对平稳舒适,甚至不觉身在航行旅途中!”
  小册子上还宣传说船上附设一间风琴室、一间美术陈列室及一间拥有三百本以上藏书的图书室。
  那时,艾珈妮心想只要有机会搭乘的话,首先她一定要去享受坐拥书城之乐!
  而现在,奥斯蒙夫人神气活现地走过奥瑞斯夏号上的通道,那种气焰就好象整艘船都属于她似的。
  她告诉船上的事务长要去看看她订的那间舱房,而且希望那里还能合意,接着又问薛登爵士是否在船上,当她知道他还没上船时,显得有些困扰地说:
  “司令官特别请薛登爵士照顾我们,”她告诉事务长:“如果爵士上了船,请通知我一声。”
  “一定会的,夫人。”事务长回答。
  随后他又询问奥斯蒙夫人有没有其他方面需要服务的,态度十分谦恭有礼,使得夫人后来也不能再对舱房挑剔什么了。
  行李送上船以后就成了艾珈妮的工作了,她脱下茄克和软帽,打开箱子。
  先收拾伯母的衣服,很整齐地挂在衣橱里,再把伯母那些刻有姓名第一个字母的龙壳化装用具放在梳妆台上。
  的确费了一番工夫才了事,接着她请船上一位仆役帮忙移开箱子,然后才打开双胞胎姐妹的衣箱。
  她们都跑到甲板上看轮船起碇的情形;很快地传来呜鸣的汽笛声、铛铛的铜锣声,当船慢慢驶开码头前进时,在隆隆的引擎声之中传来乐队吹奏着依依送别的乐曲声,真是声势动人!
  艾珈妮也很想到甲板上一睹盛况,但她告诉自己那会让伯母不高兴的,而且她应该先把双胞胎晚上要穿的衣服挂好。
  “以后我还是有机会到船上好好看一看的。”她想。
  她的思绪又转向图书室,不知那里有些什么可看的书?在离开贝特斯登府邮之前,她曾去伯父的书房搜寻一番,只发现早几年出版的一卷有关中国艺术方面的书籍,好不容易才壮着胆子把它塞进自己的箱子里面,希望在海上航行时能抽空阅读。
  当年从印度回国的二十四天旅途中,其实时间都是她自己的,但那时她却什么也没做,只感觉无限的悲凄,一再试着要使自己相信父亲己不在人世的无情事实,以及沉浸在未来她必须寄人留下的恐惧之中。
  这次的旅程倒可确定会忙碌不堪,因为和伯母、双胞胎在一起是不可能闲下来的。
  同时,她正回到有阳光的地方,回到她一直视为自己家园的东方,只要她横得欣赏香港的美的话,那里有太多值得学习的事物。
  最先她应该学习的就是语言了!
  和母亲在一起时她都说俄文,婴儿时代,每每在入睡时,耳边响起母亲轻哼的俄国摇篮曲。此外她也能读和说法文;从她开始讲话以来,和家里的印度仆人又是用印度一带回教徒所通用的语言。
  在军团中时,父亲也曾被人指责过,因为他和印度兵及小工交谈时,都能以他们的语言应付裕如。
  “让我们学着用英语和他们交谈吧!”和他同阶级的军官这么说过,但边瑞克·奥斯蒙仍然不以为意,这在一个英国男人来说的确不大寻常,不过可想而知,他颇得用当地语言与当地人交谈之乐。
  “我一定要学中国话!”艾珈妮告诉自己。
  虽然她还不知该如何着手,但显然伯母如果知道她有这种想法的话,一定会禁止她学的。
  在艾珈妮几乎把最后一个箱子清理好的时候,伯母带着双胞胎回到了舱房,她们看上去心情都很好。
  “这般船好美哦!艾珈妮!”薇儿妮特向她大叫:“船上有好多令人兴奋的人哦!”
  “还还没走多远就这么说,”伯母有点谴责地说:“不过,薛登爵士也是旅客中的一员,你们两个见到他时可得讨人喜欢些。”
  双胞胎又格格地笑了起来,文绷妮却把头转向一边,伯伯母注意到她颊上泛起的红晕。
  再度相见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他怎能吻她呢?当他吻着她,把她拥入臂弯时,她怎不拼命挣脱或尖叫求救呢?
  她想,他一定是把她催眠了,那时她似乎只觉得他的吻带给她奇异的、甜蜜的、无由言宣的感觉。
  她依稀记得那泛过身心的温暖而奇妙的感觉,借着他的唇传给了她。
  “那一定是幻觉……只是我的想象罢了!”她对自己严厉地说。
  那种心醉神迷的感觉的确令人难忘,就算她一向对自已要求甚严,就算她试着想否认,她却渴望着能再体会一番。
  “他是那么卑鄙、自负而专断,总而言之就是可恶极了!”她不断对自己这么说。
  但是,无论他的德性如何,毕竟他仍令她难以忘怀。
  她试着想从读过的书中找到如此复杂的感情。
  她多么恨他、多么轻视他!虽然他曾带给她身心美好的感受。
  “当时我只是无知而困惑罢了。”艾珈妮想,虽然她明明知道那不是正确的答案。
  “七点时用餐。”伯母向她们宣布。
  伯母尖锐的语调几乎使艾珈妮跳了起来,陷入思潮的她猛然回到现实。
  “我……我……也要和你们一起用餐吗?爱蜜丽伯母?”她谦恭地问。
  “我想是的,”伯母带几分怨恨地说:“但我可不希望你也去!不过反正不会有人太注意你的!”
  她停了一会儿,很不高兴地望着侄女:
  “就算你没有一点好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地方,我们总不能假装你不是一个亲戚啊!”她恶毒地说:“不过,穷亲戚总得表现出谦恭卑下的样子来,因此你不必参加谈话,除非人家问你你才开口。”
  “我知道,爱蜜丽伯母。”
  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介意这样的警告,于是很平静的在船舱里打开自己的箱子清理一番。
  自从薇儿妮特和黛西又备了一套全新的嫁妆以后,她有了一个和过去不同的、还算不错的衣橱,也由她们那里又接收了一批比过去要新而时髦的衣服,那种纤美而又有花边的形式倒很适合她苗条的体型,后来又取下了一些缎带、蝴蝶结、绉边什么的,否则看上去有点象棵圣诞树,其他什么都不错了,只是那清淡的色彩配上她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多少还是有点不对劲。
  “不过正如爱蜜丽伯母说的,”艾珈妮想:“没有人会注意我的!”
  她选了一袭自觉最好看的衣服穿上,记起母亲说过给人的第一印象最重要。
  早然她并不承认,其实在心中还有另外一种想法,那就是薛登爵士在粗暴地吻她之前,曾问她在这个家庭中是什么样的地位?
  他认为她做一个女仆未免太文雅了,但他却一直没把她看作一位淑女。
  好吧!就等着让他大吃一掠吧!
  他会发现她不只是一位淑女,也是弗德瑞克·奥斯蒙将军的侄女呢!
  艾珈妮私下认为,在那种场合里一定有不少介绍寒喧的情形,以薛登爵士那种传统的、顽固的观念,无疑的会因为弗德瑞克伯父在军界颇富盛名而加深了印象。
  但她现在有些懊恼,不知该如何处置一头黑发?
  平常她把头发卷好,在脑后用根发夹别起来,今天晚上她想使它看上去时髦一点,就象双胞胎一样弄成鬈发的形式,虽然伯母不免会尖刻地损她几句。
  一切准备妥当,望着镜中的自己,带着一抹浅笑,就算看上去不会很迷人,相信不会只是象个还文雅的女仆了吧?
  不知道薛登爵士眼露惊讶表情时会是何等模样?她很难忘记:当他问她何以偷听他和朋友的谈话时,那锐利的眼睛几乎看透了她。
  “他怎敢那么怀疑我呢?”艾珈妮大声地叫起来。
  她试着告诉自己:她那么恨他,甚至恨到即使他受了伤或落水淹死都会大感快意!
  接着,她又记起他的嘴唇曾带给她那么奇异的、甜美的温情,……
  她们又在叫她了,抛开烦乱的思绪,她匆匆赶了过去。
  伯母的衣服要系紧,双胞胎的衣服要扣好,发上还要系缎带,在宴会开始以前,她们就得先到下面餐厅里去。
  奥斯蒙夫人走在最前面,她那曳地的镶边长裙发出沙沙的声音,就象随船摆动的波浪一样。
  双胞胎跟在后面,象平常一样手牵手走着,没有什么用意地格格笑着,艾珈妮在最后面。
  一等船舱的餐厅的确留给人很深刻的印象,许多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穿着考究的绅土淑女围桌而坐,身穿白衣的仆役在一旁毕恭毕敬地伺候着。
  奥斯蒙夫人很自然地带着她们在船长那桌落坐,桌上还摆了一盆鲜花,芳香四溢,摇曳生姿,毕竟这是第一个在海上渡过的夜晚啊!
  奥斯蒙夫人坐在船长席位的右边,船长今晚却没有出席;依照传统,他要在横架于两舷间的船桥上发号施今,指挥船安全出海。
  双胞胎坐在母亲旁边,艾珈妮坐在双脑胎旁边,在她右边有一个空位,在她们进入餐厅时就是空的。
  船长这桌大概还有十个位子,座上客差不多都向奥斯蒙夫人介绍过,有的在她上船以前就认识了。
  当奥斯蒙夫人坐下时,男士们都站了起来,女土们则弯腰为礼,胎露微笑。
  将军的地位毕竟还是不同凡响,尤其又具有爵士身份,加上就整个大英帝国而论,香港也是个地位相当重要的港口。
  他们朝奥斯蒙夫人谄媚地笑着,他们深知将军的权责今后益形重大,而香港无疑的更是他的进身之阶。
  一个侍者很快地送上菜单,奥斯蒙夫人没有征求双胞胎和艾珈妮的意见,就点了菜,她喝酒的时候,她们只淮喝点水。
  杯盘交错之时,艾珈妮意识到有一个男人加入他们这一桌,就坐在她的旁边。
  她不由得瞥了一眼,却大吃一惊,一颗心抨抨地跳了起来。
  坐在她身边的正是薛登爵士!当她的眼光匆匆掠过时,觉得他一定看到她颊上的红晕。
  不论她多么局促不安,他倒是十分安逸自在。
  “晚安,奥斯蒙小姐!”他说:“希望你们都盼望着参加这次旅行。”
  当他问话的时候,侍者送上了菜单,但他只是匆匆一阅,似乎只在等艾珈妮回答。
  那时似乎也不能说些什么,薛登爵士点了菜单,又转向酒保,接过一张皮制酒单,要了酒,最后他才又望着艾珈妮。
  “你不会晕船吧?”他问。
  “我想是的,”艾珈妮试着用冷淡、平静的声调回答,却觉有点喘气:“但我只有一次航海经验。”
  “那是什么时候呢?”
  艾珈妮想起第一次的经验,但她觉得很不容易回答:
  “两年以前……我才从印度回来的时候。”
  她看到薛登爵士惊异的表情,他又问:
  “从印度?那你很了解那个国家了?”
  “印度是我的家乡。”她带着一点挑衅的语调。
  “为什么?”
  很直截了当的问话,但她知道他的确有兴趣听。
  “我父母亲都住在那里,父亲和伯父一样都隶属同一个军团。”
  她一面说着,一面在想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接着才又告诉自己:伯父不能要她隐瞒住事实真相,她的父亲就象祖父、曾祖父一样,都以在军团服务为目标,对军团颇有一番建树。
  此外,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除了父亲死亡的情形。
  有时候,她希望盘据在心中的这些问题能问问别人,但,自从住到伯父家以后,可说一直生活在一种孤立的状态中。
  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参加什么宴会、招待会,甚至和别人交谈的机会也少之又少,象和薛登爵土邂逅那天的情形还是第一道。
  “令尊在拉荷瑞驻扎过吗?”
  “是的。”
  艾珈妮认为只有一个法子能保护自己,就是用最简洁的字来回答问题。
  他可能会认为她很笨,但至少不会把她看作那种一心钓男人的女人,也不敢把她形容成什么“吃男人的小母老虎”。
  仆役为薛登爵士倒了酒,他品尝一口。
  “我一直认为拉荷瑞是印度最美丽的城市,”他说:“真是玫瑰之城。”。
  艾珈妮没有回答,想起拉荷瑞盛放的玫瑰,突然带给她一种痛苦而思乡的感觉,使她激动不已。
  她似乎看到母亲从花园那头姗姗行来,手上捧着娇艳的玫瑰,她几乎还能闻到那醉人的花香,那些美好的景象埋在她的记忆深处,即使离开印度之后,仍然那么生动、真实、历久而弥新。
  “在印度你还去过哪些地方?”薛登爵士问。
  “很多地方。”艾珈妮回答,并希望他不会认为她很笨。
  “我相信在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下,你一定看过和你名字一样的杜鹃花;杜鹃花盛放的时候,冰雪仍然覆盖在山巅,再也没有什么比那更美的了。”
  他的语调平和,他的话却再度勾起艾珈妮难以忍受的记忆。
  艾珈妮狂乱地想着,有多少个夜晚,她辗转难眠池怀念着那些绽放的杜鹃花,金黄的、红的、深红的、粉红的、白的,一大片美丽的杜鹃花,她多么希望能够再有机会置身其中啊!
  记得曾问过母亲:
  “为什么叫我艾珈妮呢,妈妈?”
  母亲笑着说:
  “那不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吗?你祖父说每一个孙女都要以花命名,亲爱的,在你出生的时候,我由窗口望过去,只见一道彩虹横过天空,窗外杜鹃怒放。
  “‘你打算给这小东西取什么名字呢?’你的父亲在旁边问我。
  “当时你正抱在我的臂弯中,我朝他笑了笑。
  “‘我们能有任何选择吗?’我问。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发出了微笑。
  “‘当然,她应该叫艾珈妮!你看,她不正象窗外的杜鹃花一样又香又美吗?就和她的母亲一样!’
  “你的父亲这么说着,于是我们就给你取了这个名字,艾珈妮就是杜鹃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薛登爵土提醒她。
  “是的……在春天的时候总会看到很多杜鹃花。”她答着,声音有点颤抖。
  有个男人在薛登爵土另一边坐下,和他谈了起来,艾珈妮总算喘口气,希望自己能慢慢平静下来。
  很难想象得到:坐在她旁边的男人曾在伯父的书房里吻过她?最先把她当作一个间谍,接着又视她为一个女仆。
  她抬起眼睛,正和伯母的眼光相遇,她显然不大高兴薛登爵士坐在艾珈妮身边。
  她伸出手指向艾珈妮示意,艾珈妮顺从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你和薇儿妮特换个位子,”她说;“她们两个不应该总象小孩子似的坐在一起!”
  那不过是个借口,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但不坐在薛登爵士旁边,可以使她不致太过局促,只是不免遗憾没能继续有关印度方面的话题。
  无论如何,他并不很欣赏印度,她想,在那里他必定对那些印度仆人耀武扬威,或是毫不留情的在烈日下操练士兵。
  但是,在他向她谈到杜朗花时,声音中似乎有着什么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懂得欣赏杜鹃花的美,它们一定对他另有深意。
  可有人在欣赏了它们的美之后,而不渴望再一睹芳姿么?文绷妮自问,大概只有象薛登爵土这么顽固的、没有想象力的人才会如此了?
  她和薇儿妮特换了位子,就坐在双胞胎之间。
  虽然薛登爵士仍在和旁边那位男土谈话,但艾珈妮觉得他都看在眼内,知道是伯母的意思。
  三个女孩就成一排坐着,彼此却不说一句话,艾珈妮认为实在太沉闷乏味了,于是就先和黛西谈了起来。
  “你必须学著去说和听,艾珈妮,”当她第一次被父母亲允许在餐厅进餐时,母亲曾告诫她:“无论一个女人外表有多漂亮,如果她总是什么也不说,而且在别人和她谈话的时候,也不能适切地表达关心和付出注意的话,就够令人厌烦的了!”
  “怎样才算比较适切呢?”艾珈妮问。
  “就是对别人的一种真挚的关心,关心他的烦恼、困难、快乐或是痛苦,”母亲回答:“当你开始懂得把别人的感觉当作自己的话,你们就自动成了朋友,艾珈妮,那也就是说你能和别人分享什么了。”
  母亲的训示她一直没有忘记,虽然她发现那些苛刻的军官和他们那喋喋不休、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太太们,很难去听别人说些什么,而她倒是试着向他们表示关心,并且做一个最好的听众。
  记得父亲曾经很生气地谈到一位军官太太到处搬弄是非,使得其他太大们大为遭殃的事。
  “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真是没有心肝!”
  “我倒为她感到难过。”母亲轻声说。
  “为她难过?”父亲惊奇地叫:“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她一定很不快活,”母亲回答:“如果她对这个世界只是吹毛求疵、怀有怨毒的话,可想而知,心里一定很不快活,在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更有得她受的了。”
  艾珈妮记得父亲有点不相信似的凝视了母亲好一会儿,然后用手臂环绕着她。
  “就是最恶毒的人你都会为他找借口,亲爱的!”
  “为什么不呢?”母亲问:“无论如何,终其一生她都痛苦不堪!”
  艾珈妮常常想起母亲的话,她想,伯母的苛刻、残忍、无情,也许正是如此吧?虽然看上去很难让人相信她之总是使人不舒服,正因为她自己很不快活。
  伯父呢?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应该不再那么做作和被优越感压倒了吧?.但他年纪愈来愈大了,年轻人大概根本不在他眼内。
  “我又怎能知道呢?”艾珈妮想:“除非我和别人谈一谈,不然又怎能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的、所感觉的呢?”
  如果她能和伯父母深谈一番的话,不知道义会如何?但那实在是太不可能了!
  这一餐,上了好些道菜,大家吃得也相当开心,终于在兴高采烈之中结束了,这时奥斯蒙夫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经过薛登爵士身边的时候,她停住了脚。
  “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到休息室喝杯咖啡。”她十分亲切地说。
  “请原谅我,夫人,”他回答:“我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呢!”
  “既然是这样,我就在这里向你道晚安了。”
  “晚安,奥斯蒙夫人。”
  他弯腰致意,奥斯蒙夫人移步前行,双胞胎跟在后面,走过他身边时,两个人又格格的笑了一会儿,接着他的眼睛落在艾珈妮的身上。
  艾珈妮告诉自己不要看他,但一走近他身边,就好象被他控制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来。
  “晚安,艾珈妮小姐。”他很平静地说。
  她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一个字来。
  象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她很快转过身去,匆匆地随在双胞胎之后离去。
  她想回头看一看,却又没有勇气。
  在从餐厅来到楼梯口顶端时,她才觉得心跳不再那么剧烈,也能够正常的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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