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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马罗·维埃拉生在里斯本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的家里。他父亲是侯爵的贴身侍从;母亲是侯爵夫人的贴身侍女,几乎可以说是她的朋友。阿马罗的父亲后来中风而死,而他一向很健康的母亲也在一年之后死于咽喉结核。当时阿马罗还不到七岁。他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叔叔。姐姐从小就跟祖父住在科英布拉,叔叔则是里斯本郊区埃斯特雷拉一个家道小康的食品商。侯爵夫人早就对阿马罗钟爱异常,于是便把他留在自己家中,收为养子,只是没有明说而已,并且开始非常认真地关心起他的教育来。
  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在四十三岁时成了寡妇,每年都有一大半时间隐居在卡卡韦洛斯的庄园里。她生性柔顺,与世无争,懒散而仁慈,家里设有圣堂,对全路易斯教堂的教士们怀着虔诚的信念,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花在教会的事情上。她的两个女儿所受的教育,既有对天国的敬畏,也有对时髦的追求,所以她们一方面虔诚之极,一方面又追随时尚;谈起基督的谦卑和布鲁塞尔最新的服装式样来都怀着同样的热诚。当时的一位记者曾经这样谈到她们:“她们每天都在考虑进天堂时的装束打扮。”
  侯爵夫人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阿马罗做一名神父。他面黄肌瘦,身体单薄,为他选中的隐士生涯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已经喜爱上圣堂里的各种物件,而他的一大嗜好便是偎依在女人们的脚下,蜷缩在她们温暖的裙子之间,倾听她们谈论圣贤的事情。侯爵夫人并不想把阿马罗送到大学去读书,因为她觉得进了大学,他就会结交一帮坏朋友,并受到时下一些不信教、不敬神者的影响,跟着学坏。她的家庭神父教他拉丁文,大女儿唐娜·路易莎(她有着一只鹰钩鼻,喜欢读夏多勃里昂的小说)给他上法语课和地理课。

  ①夏多勃里昂(1768—1848):法国作家,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写有中篇小说《阿达拉》、《勒奈》等,通过主人公所经历的苦难以及情欲与宗教信仰的冲突,宣扬宿命论思想。
  像仆人们所形容的那样,阿马罗是“一具慢慢热起来的死尸”。他从不玩耍,从不在阳光下跳来跳去。他神经脆弱,常常有一种恐惧感,所以夜里她们总是给他点上一盏守夜灯,让他睡在孩子们的老保姆旁边。其他女仆把他打扮得像个小姑娘;她们觉得他长得漂亮,便轮流着抱他,吻他,搔他的痒痒;他在她们的裙子之间滚来滚去,接触到她们的身体,不时高兴得发出轻微的喊叫声。侯爵夫人外出时,这些女仆便在一阵阵格格的笑声中给他穿上她们的衣服;他因为生性怠惰,便听任她们摆布,半裸着身子,无力地闭起眼睛,感觉到两面面颊上都有一块灼热的美人斑。除此之外,仆人们还在勾心斗角时利用他;她们往往通过他来表示她们的不满。就这样,他变得诡计多端,很不诚实了。

  ①十七至十九世纪,欧洲曾流行用黑色塔夫绸在妇女脸上做成黑斑以增加美感或掩饰疤痕,称为美人斑。
  十一岁的时候,他开始在作弥撒时担任神父的助手,每逢礼拜六,他便把圣堂打扫干净。在这一天,他感到自己的任务很重要,一边干活一边高唱着赞美诗。他把自己锁在圣堂里,在灯火辉煌的供桌上把圣像虔诚地一一摆好,贪婪地吻着它们,口齿不清地对它们说着一些亲切而圣洁的话语。
  他虽然一天天地大起来了,外貌却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是又瘦又黄;他从来没有尽情而自然地欢笑过,走起路来还是把手抄在口袋里。他懒惰之极,每天早晨总要仆人们花费很多时间才能把他从并不酣畅的睡眠中喊醒。他的肩部已经有点前屈,仆人们私下里都叫他“小神父”。
  一个四旬斋前的礼拜天上午,作过弥撒之后,侯爵夫人突然中风倒毙,一命呜呼了。她在遗嘱中给阿马罗留下一笔遗产,并建议他在十五岁的时候进神学院,将来担任神职。她委托她的家庭神父利塞特负责监督她的遗嘱的执行。
  阿马罗当时十三岁,被送至埃斯特雷拉他的叔父婶母家中。食品商是个大胖子,娶的是穷公务员的女儿。她之所以嫁给他,只是为了摆脱娘家的粗茶淡饭和家务劳动,并得到看戏的机会。在这里,阿马罗找不到他在卡卡韦洛斯所喜欢的那种充满了女性柔情的环境。他的婶母对他不理不睬,食品商则把他看作一个不得不收容的累赘,利用他在店里帮佣。两个人都嫌恶他;婶母叫他“洋葱”,叔父喊他“蠢驴”。他们甚至连他晚饭吃的一小片牛肉也舍不得给他。阿马罗变得更瘦了,每天夜里都要哭泣。
  他知道,自己到了十五岁就必须进神学院。他的叔父每天都提醒他这件事,而他也慢慢地开始盼着这一天能早日到来,那时他就可以逃脱现在的处境了。
  既没有人询问他的爱好,也没有人考虑他的天分。他们硬是给他披上了教士穿的白色法衣,而他因为生性软弱、逆来顺受,也就接受了下来,就像有人接受军装一样。不过话说回来,他觉得当神父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在卡卡韦洛斯的时候一直坚持做祷告,现在虽然不做了,但他仍然对地狱怀着畏惧,只是对那些圣贤已经失去了热情。不过,他认为那些在侯爵夫人家进进出出的神父都是些衣冠楚楚、举止文雅的人物,他们到处受到款待,跟贵族们一起就餐,从金制的鼻烟盒里取鼻烟吸;这职业对他很合适,他可以轻声地跟妇人们说话,可以收到她们用银盘子送来的礼物。有一天,一位曾在巴伊亚做过神父、甚至还到过罗马的主教前来拜访他们。这位主教就很快活;在客厅里,他拄着金头手杖,擦过油的手上散发出科隆香水的气味,欣喜若狂的妇女们脸上带着入迷的微笑把他团团围住,听他用优美的声音为她们唱歌助兴:巴伊亚可爱的小混血儿,生在卡普雅。

  ①巴伊亚:巴西东部一州。
  在阿马罗进神学院的前一年,他的叔父免除了他在柜台前的杂差,把他送到一位老师那儿去提高拉丁文水平。在阿马罗的一生中,这是他第一次获得自由。他穿街走巷,独自一人去上学。他看到了镇容,看到了步兵在操练;他躲在咖啡馆的门后面,读戏院的海报。他开始特别注意起女人来——由于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心中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他最感到郁郁不乐的时候是在放学回来夜幕降临之时。他的房间在顶楼上,屋顶上有个小小的天窗,他常常探身窗外,望着下面的街道。他沉迷在朦胧的想象之中,突然,从夜的黑暗之中出现了女人的身影,都是一段一段的,穿着雪白长袜、足登毛呢靴子的一条腿,或是赤裸到肩部的一只滚圆的手臂……这时,在楼下厨房里,女仆一边洗着盘子,一边在唱歌。她是一个胖姑娘,脸上长满了雀斑;他很想下去跟她厮混一番,或者坐在角落里看她洗盘子;他又回想起在街上看到的那些脚穿低统靴,身穿窸窣作响的裙子,不戴帽子的女人;从他的内心深处涌现出要拥抱什么人使自己不再感到那么孤独的懒洋洋的欲望。他觉得自己很不幸,考虑着要自杀。这时,他的婶母在楼下喊了起来:“哎,你怎么还不念书啊,你这个无赖?”
  他感到很痛苦,但还是俯身读起李维的作品来。他不时地打着盹,摩擦着双膝,漫无目的地把字典翻开来又合上。

  ①李维(livy,公元前59—公元17):古罗马历史学家。著《罗马史》一百四十二卷,今存三十五卷。该书既是研究古史的重要文献,又是文学名著。西人学习拉丁文,常以此为读本。
  他开始对教士的独身生活感到某种厌恶。因为学校里别的男孩子已经使他不健康的头脑中充满了对女人的好奇心和各种肮脏的念头。他偷偷摸摸地抽香烟,人变得更加西黄肌瘦了。
  他进了神学院。开始时,那长长的、结有水珠的石头走廊,暗淡的灯光,围着高栏杆的狭长房间(之所以不砌墙壁是为了使学生不敢有少许怠惰),教士们穿的黑色长袍,强制的肃静,钟声等等使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可怕的、令人沮丧的悲哀。但他很快就结交了一些朋友;他那漂亮的面孔很讨人喜欢。其他男孩子开始用表示亲昵的“你”称呼他,在娱乐时和礼拜天的散步中也开始让他参加他们的谈话,听他们讲述老师们的传闻轶事,听他们诽谤院长,听他们对神学院令人抑郁的生活悲叹不已。他们在言谈中几乎全都怀恋他们过去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从农村来的忘不了那一望无际、阳光普照的原野,忘不了收获季节脱玉米粒的情景(这时候,谁要是有幸找到一只黑色的玉米棒芯,便可以亲吻所有的姑娘),忘不了芬芳的草地上散发出蒸汽时他们赶着牛群回家去挤奶的情景;小城镇来的不胜惋惜地回忆起那些弯曲清静的街道(这是他们向邻家的女孩子飞眼传情的地方),那些愉快欢乐的集日以及他们学习拉丁文时的那些奇异经历。他们发现在这个用石板铺成的操场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他们昔日的欢乐。这里树木稀少、高墙森严、只能玩玩单调的球类游戏。在狭窄的走廊里,在做晨思和上晚课的圣伊格内修斯教室里,他们感到窒息;他们羡慕所有的人,甚至那些地位最卑下的人,因为他们命中注定是自由的。
  在餐厅里,当院长以他洪亮的声音开始单调地念起某位中国传教士的来信或是主教写给教区教友的公开信时,面对着很少的一份菜汤,有多少人渴望着吃上一顿家里的饭食啊——美味的鱼片,宰猪季节那在油锅里噬噬作响、不时还会跳起来的大块肥肉,还有那香喷喷、使人胃口大开的炒什件。
  阿马罗离开的并不是亲爱的家人;他是摆脱了叔父的暴虐和婶母那张搽满香粉、令人生厌的面孔来到神学院的。但渐渐地,他也开始回忆起他在叔父家上学和放学时一路上的情景以及靠在商店橱窗上望着裸体的玩具娃娃出神的事儿来了。
  然而,神学院的成规还是慢慢地把他这个没有鲜明个性的人培养成了一只驯服的绵羊。他按时做好规定的功课;一丝不苟地完成宗教上的礼拜仪式;他沉默寡言,胆小怕事,对老师们恭恭敬敬,学业成绩优异。
  他始终不能理解那些虔诚的、热爱神学院的人,他们低着头,对着《效法基督》一书沉思冥想,因为不停地祈祷把裤子的膝部也磨破了;他们在礼拜堂里因为全神贯注而翻白眼甚至要昏厥过去;还有的甚至在娱乐时或者散步时也在阅读《赞美圣母马利亚》之类的小册子,并心甘情愿地遵守所有的教规。他们正像圣波拿文都拉所建议的那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登上天堂。对他们来说,神学院让他们尝到了未来天堂的滋味;对阿马罗来说,神学院除了一般学校的沉闷乏味之外,只让他领略了监狱中的种种屈辱。

  ①一译《师主篇》。中世纪基督教宗教修养读物,后世天主教会视其为神修学著作。中世纪后期基督教神秘主义作家托马斯·厄·肯培(约1380—1471)著。
  ②圣波拿文都拉(St Bonaventure,约1217—1274):中世纪经院哲学家、神学家。一二四八——一二五五年在巴黎方济各会的大学里教授神学。一二五六年被选为方济各会总会长。一二七三年任红衣主教。主要著作为《彼得·郎巴德〈教父名言集〉注疏》。

  他也无法理解那些野心勃勃的人,那些渴望着为主教们捧持长袍后据和在豪华的主教邸宅中把古色古香的锦缎窗帘拉起来的人;或者是那些受命担任圣职之后希望生活在城里,在贵族式的教堂里,在虔诚的富人们面前主持礼拜仪式的人。还有另外一些人向往着教会之外的命运:军队或者是农场主的美满生活。除了为数极少的虔诚者外,所有的人,不管是一心想做神父的还是向往世俗生涯的,都希望早日结束神学院的这种小圈子的生活以便可以吃得好,赚钞票并结识女人。
  阿马罗似乎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要求。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要求,”他常常用一种凄凉的口吻说。
  与此同时,当他听到有人说,神学院的生活适合于服船役的奴隶时,他颇有同感。这些对自由生活充满渴望的话使他心烦意乱。他有过几次歇斯底里的发作:在床上,直到夜深人静还在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在梦中,对女人的情欲默默地燃烧着,像一块通红炙热的烙铁。
  在他的小房间里有一幅圣母马利亚的画像,她置身于天堂之中,头上群星灿烂,目光转向长明灯,脚下踩着毒蛇。阿马罗转向她寻求安慰,对着她念《圣母经》。但当他停下来凝视这幅画时,他便忘记了圣母马利亚的圣洁,眼前只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丽姑娘;他爱她;他为她叹息;在脱衣就寝时,他还要转过脸来色迷迷地盯着她瞧上一阵子。在大胆、好奇的想象中,他甚至已经把马利亚贞洁地按住自己的蓝色罩袍的手指尖掰了开来,而且在揣摩着她那美妙的身段和白皙的肌肤。事后,他害怕了,以为自己看到了撒旦的双眼在黑暗的房间里闪闪发光。他用圣水把自己的床喷洒了一番,但是礼拜天去忏悔时,他却不敢把这些发狂的事儿讲出来。
  在劝诫课上。他曾多次听到伦理学教师以沙哑的嗓音讲到罪孽,把它比作毒蛇。伦理学教师讲起课来油嘴滑舌,做着各种动作幅度很大的手势,慢条斯理地讲着,不时故做姿态地停顿一下,以吸引他们的注意。他劝告学生们要效法圣母马利亚,把不吉利的毒蛇头踩在脚下!接下来是启示神学教师,他一边慢吞吞地吸着鼻烟,一边告诉学生:他们的责任就是要抑制自己的情欲!他引用大马士革的圣约翰、圣克里索斯托、圣奚普里安和圣哲罗姆等贤人的话,阐述了他们对女人的诅咒,因为按照教会的说法,女人是“毒蛇”、“螫人的刺”、“谎言的孩子”、“地狱之门”、“罪恶之源”、“蝎子”。

  ①圣克里索斯托(St Chrysotom,约347一407):古代基督教希腊神父。
  ②圣奚普里安(St Cyprian,约200—258):古代基督教拉丁神父。
  ③圣哲罗姆(St Jerome,约342—420):古代基督教圣经学家,拉丁神父。

  “还有,”他最后说:“正像我们基督教的早期著作家圣哲罗姆所说的,”——讲到这里,他大声地、煞有介事地擤擤鼻子——“女人是邪恶之路,邪恶之路。”
  甚至在阿马罗读的书中也都是女人!先撇开神学中的说教不谈,在圣坛之上被奉为仁慈的圣母、之后又遭到人们野蛮诅咒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呢?女人具有什么样的威力,致使众多的圣贤初碰到她时热情奔放、欣喜若狂,称颂她为整个天国的王后——后来却从她身边逃走,带着恐怖的抽噎和仇恨的哭泣,把她看作是普天下的大敌,像隐士一样远远地避开她躲在阴郁的沙漠和修道院里,因为曾经爱过她而到这些地方去赎罪呢?由于无法解释这些使他烦躁不安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道德观念越来越混乱。在最后宣誓之前,他曾试图把这些问题压下去,不去想它们,但结果却失败了。
  他觉得这种天性的反叛在周围其他男孩子身上也正在发生:学习、斋戒。苦修可以征服他们的肉体,使他们养成一些呆板的习惯,但在内心深处,他们的情欲却像一窝毒蛇在默默无声地蠕动。其中最痛苦的是那些血气旺盛因而情欲强烈的人,教规把他们束缚得牢牢的,让人难受,正像他们的衬衫袖口把他们平民的粗大脉络束缚得让人难受一样。当他们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的天性便爆发出来,情欲越来越强烈,甚至引起骚乱。对那些淋巴性体质的人来说,压抑自己的情欲会带来巨大的痛苦和软弱的、无精打采的沉默。天性也自有报复的办法,那就是把这些约束变为沉溺于小恶习的欲望:用旧纸牌赌博啦,读恋爱小说啦,用狡猾的诡计和拖延的手法弄包香烟啦等等——多么迷人的罪孽呀!
  到后来,阿马罗几乎羡慕起那些勤奋好学的学生来了:他们至少是满足的。他自己有时候会突然变得雄心勃勃要学科学;但面对着浩瀚的书籍,他又有一种难以克服的厌烦之感。虽然如此,他还是虔诚的:他按时做祷告,恢复了对某些圣贤的无限信任和对天主的极度的敬畏。但他痛恨神学院这种遁世的生活!在他看来,只要能让他自由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或者自由地漫步在静谧的田野上,在那些阴郁的墙壁之外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变得善良而纯洁,并且更加信仰天主。他瘦了,夜里盗汗很厉害,到了最后一年,复活节前一周大量的宗教仪式过后,当天气开始转暖之际,他竟因患伤寒而进了医院。
  他终于在圣马太的四季大斋日期间被授以圣职;这以后不久,当他还在神学院的时候,他收到了下面这封由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原家庭神父利塞特寄来的信。
  我亲爱的孩子和兄弟:

    鉴于你现在已被授以圣职,我良心上感到有必要把有关你的事务的情
  况向你作一番叙述,因为我很想把已故侯爵夫人放在我虚弱的肩上的任务
  完成到底,当时她曾指派我来管理她留给你的那笔遗产。虽然我知道财产
  对一个宣誓担任了圣职的人来说无足轻重,但我们还必须记住那句老话:
  “好朋友明算帐。”现在我就来告诉你,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亲爱的侯爵
  夫人——对于她,你的心中一定会涌起一种永久性的感激之情——的遗产
  已经全部用光了。我还要借此机会告诉你,在你叔父去世之后,你的婶母
  先是破产,后来便沉溺于一种我作为一个神父所不敢苟同的新的生活方式:
  她屈服于自己感情的压力,竟与人私通,从而不仅丧失了自己的贞操,同
  时也丧失了自己的财产;现在她在卡拉法特斯路五十三号开了一家客店。
  我之所以提到这些不于不净的事情——它们太不合体统了,恐怕像你这样
  年轻圣洁的教士根本就不知道有这类事情存在吧——是因为我希望把你家
  里的情况向你作一个完整的叙述。你的姐姐,也许你已经知道,嫁给了科
  英布拉的一个有钱人,虽然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意我的观点,即在婚姻中金
  钱并不是最主要的东西,然而为了将来的需要,你了解这一事实还是很必
  要的。
    我们亲爱的神学院院长已经写信给我,建议我们设法把你派到格拉列
  拉的费朗去。所以我准备去找几位要人说说。尽管我只是一个可怜而卑微
  的神父,只能向天主乞求恩惠,但这几位要人却仁慈之极,决不肯把我拒
  之门外。我希望如愿以偿。我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高雅的心灵中充满了
  美德,那就在美德的道路上坚持下去吧。我相信,当我们获悉我们神圣的
  工作中有多少令人感到慰藉的事物以及为天主效劳能给多少人解除痛苦时,
  我们是可以找到幸福的。
    再见,我亲爱的孩子和新同事。相信我,我将一直想念着你——我们
  已故的侯爵夫人的被监护人。我相信侯爵夫人的德行已使她升入天国,而
  在那里她一定会祈求她在人间时如此敬爱的圣母马利亚保佑她亲爱的被监
  护人幸福。

                             利塞特

    又及:你姐夫的姓氏是特里戈索——利塞特。

  两个月之后,阿马罗被派往上贝拉高地格拉列拉的费朗教区。他从十月份到那里,一直呆到雪季结束为止。
  费朗是一个贫苦牧羊人的教区,每年雪季里,几乎没有人住在那里。阿马罗日子过得懒懒散散,终日坐在火炉边沉思默想着他这一令人烦闷的职务,听着外面山里的风在怒吼。到了春天,圣塔伦和莱里亚两个人口稠密、教士收入丰足的教区出现了空缺。阿马罗写信给他姐姐,叙述了他在费朗的贫困状况;她寄给他十二块银币让他去里斯本申请调动,同时劝他注意节约。阿马罗立即就动身了。山区清新凉爽的空气增强了他的活力;他回来时已变得体魄强健,躯干更加挺直,褐色的皮肤上增添了一种健康的颜色,对人的态度也比较友好了。
  他到了里斯本便去卡拉法特斯路五十三号他婶母家:他发现她看上去老多了,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大发髻,用一根红缎带扎住,脸上仍然搽着粉。她已皈依宗教,她是带着一种圣洁的欢乐张开手臂拥抱阿马罗的。
  “唉呀,你看上去多可爱呀!真是漂亮极了!大不一样了!啊,天哪!你的变化多大啊!”
  她对他的黑色长袍和剃光的头顶赞美了一番;然后一边不胜感慨地向他叙述为拯救自己的灵魂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以及生活费用上涨所带来的各样苦恼,一边把他带到了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从这个房间里望出去便是一个内院。
  “你住在这里可以像修道院院长住在他的密室里一样舒适,”她说。“而且房钱很便宜!哦,我愿意不收你的房钱让你住在这里,可是——我这一辈子多倒霉啊,亲爱的若昂!哦,对不起,阿马罗,我脑子里总是想着我的若昂!”
  第二天,阿马罗去圣路易斯教堂拜会利塞特神父。但他到法国去了。他于是想起了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的小女儿唐娜·若安娜小姐。她嫁给了国务委员里巴马尔伯爵,此人很有权势,自一八五一年以来一直是个忠实的改革派,并曾两度出任王国政府的大臣。
  阿马罗依照婶母的指点,在呈上申请之后便立即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路里巴马尔伯爵夫人的府邸。在大门口停候着一辆四轮马车。
  正在此时,衣着艳丽的伯爵夫人从一扇罩着绿色呢绒布的折门里走了出来,出现在石板铺地的院子末端的石阶上。
  “伯爵夫人不记得我了吧?”阿马罗说着鞠了一躬,手里拿着帽子走了上去。“我是阿马罗。”
  “哦,阿马罗,”她说。她听到他的名字时吃了一惊。“啊,天哪!看他现在的样子!已经是个大人了!真叫人想不到!”
  阿马罗微微一笑。
  “我简直无法相信!”她继续说道,惊讶地盯着他看。“你现在在里斯本?”
  阿马罗于是向她详细讲述了自己怎样被派往费朗以及那边的贫困状况。
  “因此,夫人,现在我只好前来请您帮忙了。”
  她双手放在色彩鲜艳的长柄绸布阳伞上,俯身向前,留神听着他的叙述。阿马罗感到从她身上传来一股脂粉的芳香和麻纱布的清新气息。
  “不要着急,”她说:“放心好了。我丈夫一定替你去讲。我要亲自为你办好这件事。听着,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等一等,明天我要去孔特拉,礼拜天,不……最好等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的今天,我一定在这里。”她露出闪闪发光的大牙笑着说:“你和我姐姐路易莎一起翻译夏多勃里昂的小说,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儿一样!时间过得真快!”
  “讲到您姐姐,请问她好吗?”阿马罗问。
  “很好。她住在圣塔伦她的庄园里。”她把手递给他,然后身子一摆,露出了一层层的白色衬裙,轻盈优美地跳上了她的四轮马车。
  现在,阿马罗除了静等,别无他事可做。晚上,在他的房间里,虽然窗子开着,但热气依然袭人,他穿着衬衫和长袜子,全身舒展地躺在床上,一边抽着香烟,一边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伯爵夫人的话不时萦回在他的耳边:“……放心好了。我丈夫一定替你去讲。”每当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涌起一阵新的喜悦。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某个很好的城镇的神父,住在一幢有果园、菜园的房子里,经常可以收到有钱的教区居民送来的一盘盘美味可口的糕点。房子环境幽静,气派不凡,菜园子里长满了卷心菜和新鲜的莴苣。
  这时候,他的心情很平静。在神学院的种种压抑下他的身心所经历的骚动现在已经平息下来,因为他已经跟费朗的一个高大肥胖的牧羊女发生过关系。星期天他常常喜欢看她吊在打钟的绳索上荡来荡去,任她那条萨拉戈萨出品的花呢裙子飘舞摆动,而她的脸庞上则洋溢着健康的气色。现在他既已平静下来,便按照宗教礼仪的要求按时向天国祈祷,使自己的身心保持宁静、满足,决心从生活中得到最大的享受。

  ①西班牙东北部一城市。
  两个星期以后,他来到伯爵夫人的府邸。
  “夫人不在家,”一个马夫说。
  几天之后,他又忧心忡忡地来了。罩着绿色呢绒布的折门开着,阿马罗走了进去。他步履缓慢,畏怯地走在用金属杆固定住的红色大地毯上。热气逼人,府中那种傲慢的、贵族式的寂静使阿马罗不胜恐慌。他阳伞吊在小指上伫立了片刻,犹豫不决。他刚想折身返回,却听到一扇绿呢绒布折门后面传来一个男人高昂而深沉的笑声。他掏出手帕,掸掉鞋上的灰尘,然后拉了拉袖口,满脸通红地走进了房间。这是一间很大的客厅,四壁装饰着鹅黄色的、缝成褶纹的锦缎;一束柔和的光线从落地长窗外投射进来,窗外是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树木。客厅中央有三个男人站着讲话。阿马罗趋身向前,怯生生地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一个高个子男子吃惊地转过身来。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蓄着花白的小胡子,嘴角上叼着雪茄烟,双手插在口袋里。他就是伯爵先生。
  “我是阿马罗……”
  “啊,”伯爵说:“是阿马罗神父!久仰!久仰!见到你很高兴。我的妻子经常讲起你。见到你真高兴。”
  他转向一个头发几乎已秃光的矮胖子,此人穿着一条极短的白裤子:“阁下,这位就是我对你讲起的那个人。”然后转向阿马罗:“这位是大臣阁下。”
  阿马罗诚惶诚恐地鞠了一躬。
  “阿马罗神父,”里巴马尔伯爵说:“小时候是在我岳母大人的府上长大的。也是在那儿出生的吧,我想。”
  “伯爵阁下说得很对,”阿马罗说。他仍然站在一边,手里紧紧抓住他的阳伞。
  “我的岳母非常虔诚,是位真正的贵妇人——像她那样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她把他培养成一名教士。我相信还给他留下了一笔遗产……总而言之,他成了一名教士。你打哪儿来,阿马罗神父?”
  “费朗,阁下。”
  “费朗?”大臣重复了一遍,他觉得这个地名很陌生。
  “这地方在格拉列拉山区,”另一个人在一边悄声地告诉他说。这人很瘦,裹着一件蓝色的礼服大衣,皮肤白皙,漆黑的络腮胡子很漂亮,一头美发梳得服服帖帖,油光可鉴,头路清晰分明,一直延伸到后颈。
  “简直是个可怕的地方!”伯爵接着说:“地处山区,贫穷之极,既没有消遣,气候又恶劣。”
  “我已经提交了一份申请,阁下,”阿马罗战战兢兢地说。
  “好的,好的!”大臣肯定地说。“这一定会安排的,”他又加上一句,一边搓着他的雪茄烟。
  “这不仅是合理的,”伯爵说:“而且是必要的!有活力的年轻人理应派往任务繁重的教区,派往城镇。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事实却不是如此。就以我庄园附近的阿尔科巴萨镇为例吧。他们把一个患痛风病的老教士派在那里,一个宗教学校的老校长,一个地地道道的笨伯!正是由于这一类的事儿,老百姓才失去了他们的信仰。”
  “这话很对,”大臣说:“但是,另一方面,派往好的教区必须是对有贡献者的奖赏。这种刺激还是需要的。”
  “完全正确,”伯爵回答说:“但这里指的应是对宗教、对圣职的贡献,对教会的贡献,而不是对政府的贡献。”
  留着漂亮的、漆黑的络腮胡子的人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动作。
  “你难道不同意我的看法?”伯爵问道。
  “我非常尊重您阁下的意见,”对方回答说:“但是,如果您允许的话——是的,我要说,城镇教区在选举危机中对我们帮助极大。他们的确对我们帮助极大!”
  “是的,但是——”
  “听我说,阁下,”对方急于要发表自己的意见。“阁下,以托马尔发生的事情为例。我们为什么会失败呢?完全是因为那位教士的态度。别无其他原因。”
  伯爵急忙插进来为自己原先说的话辩护。“但是,对不起,绝不会是这样;宗教和教士并不是竞选代理人。”
  “对不起,”对方说,企图打断他的话。
  伯爵用一个强有力的手势上住他,然后以一种无所不知、不容置疑的口吻,庄重、严肃、慢条斯理地说道:“宗教可以而且必须帮助建立政府,起一种所谓的控制作用……”
  “对,对!”大臣不慌不忙地喃喃说道,一边把嚼碎的雪茄烟丝吐出来。
  “但是,堕落到搞阴谋诡计,”伯爵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搞密谋策划,——请原谅,我亲爱的朋友,这可不是一个基督徒应有的行为。”
  “可我却是一个基督徒,伯爵先生,”留着漂亮络腮胡子的人大声说。“是的,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同时我也容得下不同意见。我知道,在一个代议制的政府中——是的,我说这话有着更为坚实的保证——”
  “听着!”伯爵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政府的所作所为吗?它使教土们蒙受耻辱,使人们对政治产生怀疑。”
  “但是,多数裁定原则还算不算一种神圣的原则呢?”留着漂亮络腮胡子的人大声喊道,特别强调了“神圣的”这个词。
  “这是一个受人尊重的原则,”伯爵说。
  “远远不止是受人尊重而已!远远不止,阁下!”
  阿马罗神父一动不动地听着。
  “我妻子一定很想见你,”伯爵说着便把他领到帷幔前,把它撩开:“进去吧,”他说:“若安娜,阿马罗神父来了。”
  这是一间小客厅,四壁糊着白色缎面似的墙纸,家具上都蒙有图案精致、色彩鲜艳的开土米布面子。窗台深处,用丝绳打结、几乎垂到地板k的乳白色缎子窗帘的褶层之间,摆着白色的花瓶,里面插着没有开花的灌木,枝条挺拔,绿叶繁茂。窗外投射进来的灰暗光线给室内的白色抹上一层柔和的云影。栖息在扶手椅后面的一只鹦鹉,用一只黑瓜子伫立着,转动着绿色的脑袋在搔痒。手足无措、低垂着头的阿马罗想躲在沙发角后面遮住自己。从这里他可以看到伯爵夫人前额隆起的美丽的鬈发和她那闪闪发光的金丝眼镜框。一个胖男孩正坐在她面前的一把矮椅子上,两肘支撑在分开的膝盖上;他的玳瑁夹界眼镜左右摇摆,他正在把它戴正。伯爵夫人怀里抱着一只小狗,正用她于燥、纤细、布满青筋的手抚摩着它雪白的茸毛。
  “你好啊,阿马罗神父?”这时狗嗥嗥叫了起来。“别叫,若亚。我已经讲过你的事了,你知道吗?别叫,若亚。大臣在这里。”
  “是的,夫人,”阿马罗说,仍然站着。
  “请坐到这边来,阿马罗神父。”
  阿马罗坐在一把扶手椅子的边上,手里紧紧抓住自己的阳伞——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个个子高高的女人站在钢琴边,正在对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说话。
  “这些天你都在干什么来着,阿马罗先生?”伯爵夫人说:“告诉我,你姐姐怎么样啦?”
  “她在科英布拉结婚了。”
  “啊,她结婚了!”伯爵夫人说,一边转动着她手上的戒指。
  沉默了片刻。阿马罗低垂着双眼,把手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含糊。尴尬的手势。
  “利塞特神父出门了?”他问。
  “他到南特去了,他的一个姐姐在那儿刚刚去世。”伯爵夫人回答说。“他一直是老样子:总是那么令人愉快,那么和蔼可亲。他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

  ①南特:法国西部港口,位于卢瓦尔河河口。
  “我更喜欢费利克斯神父,”胖男孩说,一边伸直了腿。
  “别这么说,表弟!天哪,真是吓人!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利塞特神父多么受人尊重啊!他说起话来也与众不同。他是那样仁慈,那样彬彬有礼!显而易见,他是一个软心肠的人。”
  “是的,我知道,”胖男孩说。“但是费利克斯神父——”
  “好了,表弟,别说了!我知道费利克斯神父有很多美德,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利塞特神父更虔诚。”她做了一个优美漂亮的手势,终于找到了她所需要的形容词:“更杰出,更卓越。事实上,他可以同各种人交往。”她微笑着转向阿马罗:“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阿马罗不认识费利克斯神父,也不记得利塞特神父了。
  “利塞特神父现在一定很老了吧?”他鼓起勇气问道。
  “我想是的,”伯爵夫人说。“但他保养得很好!在宗教事业上何等的生气勃勃,何等的积极热情啊!是的,他的确不同凡响。”说着转身对着站在钢琴边上的夫人说道:“你不认为是这样吗,特雷萨?”
  “我就来,”特雷萨说。她正全神贯注于自己所做的事,没有听到伯爵夫人问她的话。
  阿马罗两眼盯住她细看了一番。她身段颀长,健壮,两肩的线条优美动人,胸部高耸结实,俨然像个女王或者女神;她微微卷曲的头发乌黑发亮,在轮廓鲜明、肤色白皙的面孔衬托下益发醒目。说到她的面孔,跟玛丽·安东奈特那张广为流传的侧面画像倒有几分相像。

  ①玛丽·安东奈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穷奢极欲,挥霍无度,一七九三年十月,雅各宾派执政后被处死。
  “你那个教区的人都很虔诚吗,阿马罗先生?”伯爵夫人问。
  “非常、非常虔诚。”
  “现在只有在乡间还可以找到真正的信仰,”伯爵夫人以一种虔诚的语调说。接着,她又为不得不住在城里,屈服于奢侈的享乐抱怨了一番。她倒情愿一直住在卡卡韦洛斯的庄园里,在那座古老的小教堂里祈祷,跟那些淳朴善良的乡下人谈话。
  特雷萨漫步踱到窗前,从窗口望出去朝街上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坐在一只双人沙发上。她就座时动作潇洒优雅,益发衬托出她那雕塑般优美的身体。她懒洋洋地转过身去对胖男孩说:“我们该走了,若昂。”
  这时,伯爵夫人对她说:“你知道吗,阿马罗神父小时候是在贝姆菲卡跟我一起长大的?”
  阿马罗脸红了。他感觉到特雷萨正用她美丽的眼睛打量他。这双眼睛就像是浸在水中的黑缎子。
  “您刚从外省来吗?”她问道,微微张开嘴打了个呵欠。
  “是的,夫人,刚来了几天。”
  “从乡村里来?”她继续问道,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扇子打开又合上。
  阿马罗一边注视着她手指上闪闪发光的宝石,一边柔情绵绵地握住球形的伞把,答道:“从山里来,夫人。”
  “试想一下吧!”伯爵夫人插进来说。“简直是可怕之极!一直在下雪。他们说那里的教堂没有屋顶,所有的人都是放羊的。真是一大耻辱!我已请大臣看看是否可以把他调动一下。你也求求他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特雷萨说。
  于是,伯爵夫人便把阿马罗申请调往一个较好的教区的事细述了一番。她还谈到她母亲以及她对阿马罗的友情。
  “她甚至愿意为他而死。”接着她又转向阿马罗:“你还记得她给你起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夫人。”
  “黄脸修道土。这名字很滑稽。那时候,阿马罗神父的面色蜡黄。他整天呆在圣堂里。”
  特雷萨走向伯爵夫人,说:“你知道这位先生像谁吗?”
  伯爵夫人全神贯注地看着阿马罗,胖男孩也透过他的单片眼镜盯着他瞧。
  “你不觉得他有点像去年来的那位钢琴家吗?”特雷萨继续说。“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
  “我知道,”伯爵夫人说。“叫雅莱特。是的,他很像他。但是头发不像。”
  “这很明显,那位没有剃光头顶。”
  阿马罗涨得满脸通红。特雷萨站起来,身后拖着华丽的裙据,在钢琴旁边坐了下来。
  “您懂音乐吗?”她转向阿马罗问道。
  “我们在神学院学过,夫人。”
  她的手指在低音部键盘上飞快地弹了一会儿,接着便弹奏了《利哥莱托》中的一节,乐曲曲调凄凉,充满了爱情终结的孤独和生离死别的哀伤。

  ①一译《弄臣》,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1813—1901)所作歌剧。
  阿马罗激动不已。朦胧之中,他仿佛看到一种优越的生活方式:耳畔回响着歌剧中忧郁、高雅的曲调,脑海中萦绕着欢乐异常的爱情场面,于是在豪华的地毯上,或者在座位上装有衬垫的四轮马车上,风流韵事便出现了。坐在富有弹性的双人沙发上,倾听着这种贵族式哀伤的音乐,他不禁想起了婶母家的餐室和餐室内那种炒洋葱的气味:他就像一个流浪汉,难得吃到一客丰盛的甜点心便细细品尝起来,尽管提心吊胆,但还是想尽量延长这番享乐,因为他想到自己很快又要口去啃他的硬面包,又要踏上尘土飞扬的旅途了。
  这时,特雷萨突然改变旋律,唱起了海顿作曲的一首古老的英国歌,这首歌把分别的哀伤描写得淋漓尽致:

  ①海顿(1732—1809):奥地利作曲家。
    村子里一片沉寂,人们都已安睡,
    这时卢宾已经远去!
  “好极了!好极了!”司法大臣刚出现在门口,便轻轻拍着手喝起彩来。“非常好,非常好!妙极了!”
  “我有一件事要求您帮忙,科尔雷阿先生,”特雷萨立即从琴凳上站起来说道。
  大臣赶紧殷勤地走上前去:“什么事啊,我亲爱的夫人?什么事啊?”
  伯爵和留着漂亮络腮胡子的人走了进来,两个人仍在争论。
  “若安娜和我有一件事要求您帮忙,”特雷萨对大臣说。
  “我已经求过他了,我已经求过两次了!”伯爵夫人插嘴说。
  “但是我亲爱的夫人们,”大臣说,一边舒舒服服地坐好,把两腿伸直,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你们想要的是什么呢?是不是非常重要呢?我的天主!我保证,我庄严保证,我一定尽力而为。”
  “好的,”特雷萨说,一边开玩笑地用扇子拍拍他的手臂。“现在最好的教区空缺是哪一个?”
  “啊!”大臣说,他开始有点明白了,望了望低头坐在一边、满脸涨得通红的阿马罗。
  留着漂亮络腮胡子的人刚才一直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表链上的小件饰物,这时俨然像一名消息灵通人士一样走上前来。
  “最好的空缺,夫人,是莱里亚,它既是行政区首府,又是主教管区所在地。”
  “莱里亚,”特雷萨说。“我知道这地方,那里不是有些古迹吗?”
  “是一座城堡,夫人,最初是由唐·迪尼兹建造的。”
  “莱里亚好极了!”
  “但是,请原谅我,请原谅我!”大臣说。“莱里亚是一个主教管区的所在地,是一个城镇——而阿马罗神父却是一位年轻的教士。”
  “听你说的,难道科尔雷阿先生自己不也很年轻吗?”特雷萨大声说。
  大臣笑着鞠了个躬。
  “你说两句好吗,你,”伯爵夫人对丈夫说,他正在爱抚地给鹦鹉搔头。
  “我看不必了,可怜的科尔雷阿已经被征服了。特雷萨表妹居然称他是年轻人!”
  “但是请原谅我,”大臣抗议道。“我觉得这话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恭维我的意思;说到底,我还不是怎么太老。”
  “哎呀,你老兄真不害臊!”伯爵喊道。“你难道不记得我们一八二○年已经在一起密谋策划了吗!”
  “那是我父亲,你可真会诬蔑人,那是我父亲。”
  大家都笑了。
  “那就说定了,科尔雷阿先生,”特雷萨说:“阿马罗神父去莱里亚!”
  “好的,好的,我投降,”大臣说,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但这太专制了!”
  “谢谢您,”特雷萨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递给他。
  “但是,我亲爱的夫人,我发现您今天的情绪有些奇怪,”大臣说,两眼直盯着她。
  “我今天觉得很快乐,”她回答说,然后梦幻般地看了一会儿地板,把自己的丝织衣裙轻轻拍了几下。接着她站了起来,突然坐到钢琴前面,又一次弹奏起那首甜蜜的英国歌来:
    村子里一片沉寂,人们都已安睡,
    这时卢宾已经远去……
  与此同时,伯爵已走到阿马罗身边,阿马罗站了起来。
  “事情解决了,”他说。“科尔雷阿先生会跟主教安排好一切的。一星期以后你就会得到任命。你可以放心地回家了。”
  阿马罗鞠了一躬,然后又奴颜婢膝地走上前去向在钢琴旁边的大臣表示感谢:“大臣阁下,我非常感激您。”
  “你应该感谢伯爵夫人,感谢伯爵夫人,”大臣微笑着说。
  阿马罗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近伯爵夫人说:“我谢谢您,伯爵夫人。”
  “谢谢特雷萨!我看她是想获得几张赎罪券吧。”

  ①一译“赦罪符”。天主教认为基督功德无量,圣母及圣徒也积有许多“善功”,除补赎自己罪过外尚余很多,积累起来便成为教会的功库,在罪人履行了一定条件后,教会有权准许他从功库中获得一些功德以抵偿罪孽之债。
  “夫人——”他一边向特雷萨走去一边说。
  “请在您祈祷的时候记住我好了,阿马罗神父,”她说。然后她又继续用她那忧伤的嗓音,对着钢琴倾吐着卢宾离去之后村子里的凄凉悲哀。
  一个星期以后,阿马罗得悉了对他的任命。在这期间,他经常回想起在里巴马尔伯爵府上的那个上午——大臣穿着很短的裤子,埋在一把扶手椅里,答应了对他的任命;从花园里照射进来的光线柔和清澈;那个个子高高的男孩金发碧眼。《利哥莱托》中那一段哀伤的曲调不断掠过他的脑海,而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却是特雷萨那一双洁白的手臂。一想到有一天他能够听取那个非凡女子的忏悔,在黑暗的忏悔室里两人近在咫尺,能够感到她黑色的丝织衣裙摩擦着自己已经褪去光泽的黑长袍时,他的太阳穴就会怦怦直跳。
  一天拂晓时,在婶母多次拥抱过他之后,他动身前往圣阿波洛尼亚,由一个脚夫扛着他的铁皮箱子。天亮了,街灯熄了,城里一片寂静。不时有一辆垃圾车滚滚而过,连路石也震动起来。街道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到处有人尖着嗓子在叫卖日报,戏院的雇员拎着浆糊罐跑来跑去,在拐角处贴海报。
  当他到达圣阿波洛尼亚时,太阳的光辉已经把奥特拉一班达山脉后面的天空染成了橙色;河水一动不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条纹,颜色就像没有光泽的钢一样;几艘四桨白帆船正缓缓地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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