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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痛了一晚上。没有呻吟。朦胧中,我觉得她起床的次数比前几天晚上更多,离开的时间也更长。六点左右,她摇了摇我的肩膀,说:
  “原谅我弄醒了你,不过,我想是那回事……”
  她给我描述了子宫收缩的情况,仍然很没有规律,但很频繁。最近一个月,她买了许多关于分娩的书,书中证实,她感觉到的正是即将分娩的迹象……我马上起床,打电话给医生。医生回答说,必须马上去医院。助产士打电话给他时,他会去找我们的。
  我很窘迫,但丝毫没有流露出来。我把妇科医生的嘱咐告诉了安娜。她一边听,一边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补充说:“是的,确实是这样……应该去医院。”她垂下眼睛,然后又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她四肢发抖,一副沮丧、惊慌的样子。我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
  她平静了下来,走进浴室,洗澡、化妆、梳头。像往常一样,但速度加快了。
  我也开始穿衣服,表面上显得很平静。
  她穿衣服时,把紧身衣裤绷裂了。我帮她另外选了一件,蓝色的。
  “慢慢来……我们不急……”
  她走进我们为婴儿而准备并已布置好的房间里,把她认为住院所需的东西全都放到一个她几星期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小手提箱里。她的裙子很宽大,把她圆鼓鼓的肚子几乎全遮住了。
  “前天,还有人叫我小姐……”
  “也许是想惹你生气……”
  她笑了。
  我们走出家门。我用钥匙把门锁了几圈。——以前可从来不这样做。当电梯下行时,安娜缩到我怀里:
  “我希望这回是了……我几乎不再宫缩了……”
  “别担心……如果不是的话,我们回来就是。”
  我扶她坐进汽车。她的精神似乎放松了。
  天几乎还没亮。九月了,仍像刚结束的夏季一样。街上空空荡荡的,很干净。空气还是挺清新的。太阳发白。我把车开得很慢,很谨慎。跟在我后面的一个出租车司机急了,按着喇叭赶走了我,还朝我晃了晃拳头。我没有理睬。我们绕着星形广场拐弯。有时,太阳照在安娜脸上。她眨眨眼睛,朝凝视着她的我转过头来,露出了微笑。我知道她害怕了。我也害怕。她知道这点。
  我们来到了医院。道路是陌生的,但我轻易地找到了,这使我感到很惊奇。我们按照门卫的指示,上了四楼。进门时,他友好地朝我们递了一个眼色。
  我们来到一个圆形的大厅,走廊四通八达。我们对面的墙上,嵌着一个圆圆的电子挂钟。钟下有张布满杂志的木桌,桌子四周有几张丑陋但很舒适的扶手椅。我让安娜坐下,自己去找护士。护士打着呵欠,要我等等。我回到安娜身边,对她说:
  “她们全来看你……”
  她没细问。也许,她觉得我也没有更详细的东西可告诉她。我翻着杂志,安娜则咬着自己的指甲。
  助产士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我们面前。显然,我们的到来打扰了她的美梦:
  “我刚刚睡着……我一夜没合眼……来吧,夫人……跟我来……”
  安娜离开了我,走远了。我坐了下来。只要检查没有结束,我就在想象最坏的结果,然后强迫自己什么都别想,但总是做不到。
  助产士回来了,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安娜跟在她后面,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你们来得太早了……不是今天生……也许今晚吧……但明天可能性更大。”
  “我们该怎么办?”
  (我希望她这样回答我:“先生,别担心……您的夫人将留下来,我们会观察她的……”)
  “这样吧,先生,你们必须回家……该来的时候再来……”
  我谢了她,跟她道了别。她走了。
  安娜,我想这种不合时宜一定使她很伤心。她说:
  “我宁愿这样……我没跟你说过,我的助产士每个星期天都不在巴黎……她要今晚或明天才回来……我宁愿等……她很了解我……我希望她能在场……”
  我回想起每周在那个助产士家里的情景,有几天晚上,安娜试图在家里重新练习她当天下午学会的动作,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安娜高兴地搂着我。她在猜我为什么忧心忡忡:星期一早上的麻烦、塞车……她抚摸着我的手,问:
  “你在想什么?”
  “想你……想他或她……你不太累……当然……我知道你……你会告诉我你精神抖擞……”
  她笑了:
  “一点没错。我准备跑它一小时呢……”
  “你不太难受吧?”
  “不,不,这很奇怪……我们到达时宫缩又开始了,但现在停了……行了,别担心……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会很好……”
  我责备起自己来:该安慰的是她,现在反倒让她安慰起我来。我说:
  “我一点都不担心……别以为我在担心……你知道,误会是经常发生的……我妹妹奥迪勒去了三次医院才住下来……第一次生孩子,怎么可能知道?甚至生二胎三胎,也不敢完全肯定……”
  我们又上了电梯。我看着安娜:她是那么漂亮,尽管看起来很疲惫……我吻了她。看着我们离开的门卫微微朝我们扬扬手。他并没有觉得特别惊讶。
  一到家,我就打电话给医生:
  “不,不,不是今天生,助产士认为我们应该今天晚上或明天再去……”
  “我说,先生,这问题不大……那个助产士让你们回家之前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必须回医院。我打电话给那个助产士,然后马上去找你们……事情闹成这样我真感到遗憾……好了……别担心……”
  安娜感到很苦恼,她一直在听我们说话。我把她搂在怀里。
  “最好现在就……你最好早点解脱,最好……”
  “是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希望我的助产士在场……那个在医院里给我作检查的女人,我根本不认识她……她看起来不称职……”
  “你知道……所有的无痛分娩法都大同小异……再说,我们刚刚见到的那个助产士好像训练有素……那是一家很正规的医院……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安慰你,而是因为它的产科服务享有盛名……你没有任何理由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怎么说呢?
  我又提起手提箱,重新把门关上……
  现在,天已经亮了。几个家庭主妇已匆匆前往市场,几个孩子朝教堂走去。
  安娜不再伤心了:
  “奇怪,我突然感到非常高兴……几小时后我们就将有个孩子了……你意识到……啊,假如那些人知道……我想跟他们说……哎,我们有时间……我饿了……请我吃饭吧,我想吃顿好早餐……”
  她的这种欲望使我感到很高兴。我又找回了安静、健壮、豪放和滑稽的安娜……现在才七点半。我们来到了医院。在这个区,没几家咖啡馆是这么早开门的。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我们臂挽着臂走了进去。有个已经醉了的顾客,肘支在柜台上,注视着安娜。安娜根本没有理睬他。刚坐下来,她就大声地点东西:
  “给先生来一大杯牛奶咖啡,我要一杯双份清咖啡,几个羊角面包,要大的……”
  她胃口真大。我乐了。我们慢慢地吃喝,没有说话。当我们走出咖啡馆时,太阳已升得很高很高,天空无云,空气已很温暖。天气将非常好。
  在医院里,门卫已经换了。他对我们爱理不理的。
  我们没有向他问路。
  助产士也换了。她热情地接待我们:
  “是的,您的医生打电话来了……请跟我来,夫人。”
  我坐了下来,继续翻杂志。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已扫过一遍大标题。旁边,有一个胖胖的女人,我只能看见她的大腿和肥大的屁股。她像扫把,又像刷子,把桌子椅子擦得干干净净,差点把我也扫掉。我站起来,免得妨碍她工作。她谢了我。一个护士推车过来,车上有托盘、大咖啡罐和牛奶罐,还有黄油和果酱。她经过我面前,消失在一条走廊尽头。早餐供应开始了。
  助产士回来了,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里。安娜躺在一张翘起的窄床上,脸色苍白得让我大为惊讶:
  “怎么样?”
  “我有点痛……还没有真正开始……在产科医生的建议下,她给我打了几针催产……她想,晚上应该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有时间……现在几点了?”
  “九点十分……”
  我看了看窗外:院子里,几个护士在激烈地争辩。一辆救护车突然飞驰而到,她们立即四散。树还是绿的,街上空无一人,百叶窗关着。巴黎在沉睡。谁也不知道,安娜在这个房间里准备生孩子。
  我监视着她。有时,她朝我做做怪脸。宫缩又开始了,越来越痛。那个助产士又回来了:
  “尤其是不要着急……保持安静……痛吗?”
  “是的,有点痛……”
  安娜脸红了:这种承认使她感到难为情。我抓住她的手,吻了好多次。
  “……我得做做呼吸运动……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在接下去的两个小时中,宫缩间隔时间很长。助产士每半小时就来检查一次,把变化的情况告诉医生。
  照看过她的那个助产士走了,安娜感到很担心。她把医生的嘱咐全都抛诸脑后。她害怕了。医生答应派他的一个女助手来。这消息使安娜放心了一点。安娜转来转去,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但没找到。呼吸运动毫无作用,她感到越来越疼痛。我马上去通知助产士。助产士过来又给她打了一针。
  接着,她对我说:“医生决定再加快速度。”
  我回到安娜身边:她的双手湿漉漉的,紧紧把握着我的手;额头布满汗珠,头发黏在上面。她小口小口地呼吸着,这样应该能减轻疼痛!
  “无济于事……一点都没用……我很痛……非常痛……我肯定坚持不到今天晚上……”
  助产士回来了。我走了出去,让她自在地给安娜作检查。安娜不停地发抖。当助产士在室外找到我时,她微笑地对我说:
  “比我想象的要快。我想,两小时内就能大功告成。”
  十二点二十分了。我光顾着安娜的反应,没注意时间的流逝。我很惊讶,时间过得这么快。但我觉得还不够快。
  我在安娜身边坐下,跟她瞎扯,向她描述着窗外的屋顶和树梢。我轻轻地扭过头,看着半开的窗口。但她没有听。她很痛,现在痛个不停,她几乎听不见我说话。
  她担心起来:
  “她为什么还不来?”
  “要我打电话吗?”
  “是的,要打电话给她。”
  人们告诉我,助医已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在楼梯上,我遇到了几个来访者,抱着鲜花和礼物。也许,有人刚刚经历了我正在经历的时刻。
  助产士正在给安娜按摩肚子。安娜翘起的大腿流着几道血。我不敢看她。
  “情况很好……我又给她打了一针……她的痛苦会减轻的……”
  助产士走了。安娜轻轻地哭起来。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我也想哭,差点忍不住。
  “我肯定不能坚持到底……我再也不能……”
  我的无能和痛苦使我自己惊慌起来,我与刚刚产生的恐慌斗争。我看了看表:
  “一点半了……助医马上就到……来,和我一起呼吸……”
  她紧攥着我的手指,每宫缩一下,她的指甲就掐我的掌心一下。
  “我渴……”
  我递给她一杯水,扶着她喝了几口。又是一阵宫缩,她呻吟起来。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助产士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长发妇女:
  “您等的人来了……不是吗?……先生,您能不能出去一会?我们要给您太太作检查……”
  我再次走了出去。我听见安娜在轻轻地喊叫。检查在持续。我想象着最糟的烦恼,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助产士打开门,脸上总那么笑盈盈的:
  “很快了……我们去叫医生……在您的太太进入产房之前,您可以去拥抱拥抱她……”
  安娜似乎平静下来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当我走过去吻她的额头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说:
  “好了……再努力一把,一切都将结束……你很勇敢……她们叫医生去了。医生很快就会去那里。”
  一个护士回来了。我吻了吻安娜的唇,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个吻了。安娜看着我,脸上露着微笑,朝我挥挥手。我离开了她。
  助产士发现我很惊慌,便安慰我说:
  “别着急。一切都将正常。婴儿不大,三公斤左右。已露出来了,很快就会生。别走得太远。”
  我无事可干。这种无用使我很难忍受。我决定走一走,于是大步走下楼梯,朝门口走去。
  我去早上我们吃过早餐的那家咖啡馆。顾客们在赌马,他们端着酒杯,站在电视机前,等待比赛报道。老板认出了我,见我独自一人,也许猜到了我焦躁不安的原因。他朝我笑笑,向我指着远离吧台的一个座位。我试图想象着离这里几百米的地方发生的事。安娜一定在受苦,没有胃口地嚼着我都忘了是自己给她买的三明治。想到这,我不禁伤心起来。电视中,记者在报道橄榄球比赛,他的话左右着观众的评论和酒杯、酒瓶、咖啡杯的撞击声。我望着挂在日历上方的钟。日历是去年的。三点一刻了。我付了钱,走出门外,回医院去。我注意不要走得太快。我离开安娜还没有一小时。我换了好几条人行道,以延长回去的时间。我甚至在太阳底下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一会儿,观察着行人。他们习惯在星期天下午散步,中午在家里吃了一顿好饭,脸还红红的。他们是到森林里去。天气很好。我独自一人……如果他们知道……
  在医院门口,我遇到早上见过的一个产科护士,她见到我低下头去:我立即担心起来,是不是出了事,她不敢告诉我。我想问问她,可她走远了。我没有坚持。
  我一出电梯,就看见了助产士,她怀里抱着一个眼睛紧闭、包着白布的婴儿。她叫住我:
  “恭喜你,先生,您得了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我看着他……我默默地看着他……他身上很干净,脸又红又光滑,脑门上长着细毛。我很想摸一摸他,但又不敢。助产士把他抱走了,说:
  “过一会儿,您可能更长时间地看他。”
  “我太太怎么样?……”
  “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呆会儿,您也可以看见她。”
  我急忙跑到一楼的电话间去给我母亲打电话:
  “您有孙子了……他很漂亮……一切都好……是的,很好……我很高兴……拥抱您……”
  我又飞快地跑回楼上,要见医生,想谢谢他。医生已经走了,有急诊。他的女助手告诉我:“他向您表示祝贺。孩子很漂亮,一切都很顺利……”
  那么说,觉得他漂亮的不是我一个人……助产士从婴儿室回来了,她把孩子交给了那里的保育员:
  “他三公斤半……今天晚上儿科医生将给他作检查,之后您就可以去看他了……”
  “我太太安娜,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刚刚看过她……她醒了……33号房间,右边。”
  我跑去敲了敲门,进去了。
  安娜躺在床上,脸还有点白。她朝我微笑着。我吻了吻她的唇,又抚摸着她的头发。她说:
  “我给你生了个漂亮的孩子……你看见他了吗?……助产士刚才告诉我,他七斤……”
  我不停地吻她的手,看着她:
  “你呢?感觉怎么样?”
  “不错,很好,出乎意料地好。一点不累。他们让我睡着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孩子一洗干净我就醒来了……他很可爱,我相信……”
  “他现在在哪?”
  “在婴儿室。在这里,出于卫生方面的考虑,他们不让婴儿跟母亲呆在一起。他们担心来客、噪音、聊天……总之……这种方式……”
  我觉得安娜比我要冷静得多,放松得多:我再次欣赏她身上的这股力量。
  “必须打电话给你父母,我父母,我的兄弟们,帕斯卡尔、教母和瓦索……我答应过他们。”
  我们先后打了电话。她说得比我详细。她可以说得一点不错。尤其是孩子的重量,她觉得特别重要,必须告诉别人。我知道,长期以来,她就怕生出一个体弱或早熟的婴儿。
  她不断结识别的朋友,她认为绝对有必要通知他们。
  我离开了她一会儿:我需要走一走,一个人呆一会儿。
  在外面,我只看见我周围的人,跟上午一样。我慢慢地走着。激动、等待使我头昏脑胀。我又累又高兴,已经西斜的太阳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向报贩打听花店的地址,他告诉了我。我买了一大盆花,差点拿不动。
  我精疲力竭地来到安娜的房门口,把这棵植物放在床头柜上。那红色的花朵看起来像叶子一般。
  帕斯卡尔来了。她对安娜提了一大堆关于她的教子的问题……还有分娩……
  助产士进来,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婴儿的最新情况。在我的要求下,她又说了些分娩的情景:
  “您太太当时宫缩得厉害……很难让她放松,无法安慰她……直到医生来临她才平静下来……还有……夫人,您记得清您分娩时的情景吗?……因为,不要对这种事留下可怕的记忆,这很重要。”
  安娜露出了微笑,回答说:
  “啊……当时发生什么事,我已记不太清楚了……重要的是孩子生下来了……而且平平安安……我曾听到有人说:‘准备保温箱……’当时我很害怕……后来,我就睡着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是的……准备保温室,这是常规……问题是我们说得太大声,让您听见了。至于您失去记忆……这很简单……在最后一刻,医生希望您睡一会儿……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很好,很好……我准备起来……”
  “啊,太好了!在这几天里,您还会有点痛……如果很痛的话就告诉我……现在,尽量睡一会,好好休息。这些事我们明天再谈……今晚,您吃这些药片就行了……再见,夫人……”
  我送她出去。
  “再见,先生。”
  “再见,夫人……谢谢。”
  安娜的手腕上戴着两只塑料纸做的手镯,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和孩子的性别、号码。她向我伸过一只手来,我双手把它握住。
  “你给我生了一个漂亮的孩子……谢谢……”
  天黑了。帕斯卡尔走了。安娜突然感到累了。她睡着了。我离开了她。
  回到家里,我打电话给一个朋友,邀请他吃晚饭。我和他几乎是默默地在街上走了大半夜。我已经开始回忆了。
  当我精疲力竭地躺下来时,天已经亮了。昨天,我儿子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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