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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倒霉!”罗朗老爹忽然嚷了起来。他已经有一刻来钟呆着不动,两眼盯着水面,只偶尔用很轻缓的动作抬起一下那一直下到了海底的钓钩。
  罗朗太太在船尾上打瞌睡,旁边是应邀来参加这次聚会的罗塞米伊太太。这时她醒过来了,转头朝她丈夫说:
  “怎么……嗨!……吉罗姆!”
  这个发火的老头子回答说:
  “就是不咬钩。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也没有钓到。只该和男人们一起钓鱼;你们这些娘儿们总弄得下船太晚。”
  他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一个在左舷,一个在右舷,每人在食指上握着一根钓线,同时笑了起来。让回答说:
  “爸爸,你对我们邀来的客人不太客气。”
  罗朗先生不好意思,请求原谅说;
  “罗塞米伊太太,请您原谅我,我就是这样的。我邀请太太们来,因为喜欢和她们一道,而一旦到我觉得下面是水时,我就只想到鱼。”
  罗朗太太已经完全醒了,以一股神往的神气看着悬崖和大海相接的天际,她喃喃地说:
  “然而,你们这次钓得真不错!”
  可是她的丈夫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同时朝篮子里亲切地看
  他在寻觅一张新画的题材,眼神迷失到了遥远的云霄外。他该画什么呢?他还一点也不知道,甚至完全不像是他原来那种自信果断的艺术家,却像个心神不定的人,游移不定的灵感还动荡于各种艺术表达方式之间。他富有,声名显赫,取得了种种荣誉,虽然已近晚年,却仍然不能确切地明白自己是朝着哪种观念经历走过来的人。他曾是罗马的获奖者,传统派的卫道士、招魂人;但在一些伟大的历史场景中追随于另一些人之后,接着又将他的倾向予以现代化。他画了些用古典式铭牌标名的活人肖像。他聪明、热忱、勤奋,执着地从事于不断变化的幻想,醉心于他深入妙境的艺术,他靠着心灵的精敏,赢得了卓越的表达技艺和适应性广阔的才华。后者部份是产生于他好犹豫的性格和他对各种类型的探索。也许由于人们对他优美出众而正派的作品的突然着迷,竟影响了他按正常情况的方向发展。从成功之日开始,在他不自觉的情况下,取宠的欲求总在使他烦恼,悄悄地改变他的方向,削弱了他的信念。此外,这种求宠的欲念以多种方式在他心中出现,对他的成名起了巨大作用。
  他彬彬有礼的态度,他生活中的种种习惯以及对自己外表的注意,乃至他一度是骑马击剑家,技高有力的名誉,都为他日益增长的盛名增添了一串小小的光彩。在完成了使他成名的《希腊艳后》画幅之后,巴黎社会一下子被他迷上了,接纳他,欢迎他。他一下子成了出入林区①名噪一时的画家之一。沙龙里议论着他,年纪轻轻就受到画院的接纳。在一片赞扬声中,他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了城市。
  
  ①巴黎近郊的林区主要指布洛臬林区广近九百公顷,一度为帝王游猎之所;次为Vincennes林区逾九百公顷,为上层人士游乐之所。

  幸运使他一帆风顺,直到他进入老年时都受到颂扬和宠爱。
  这时,在户外风和日丽天气的影响下,他正在寻求一个诗意的主题;加之饭饱烟足,使他变得有点儿麻痹。目光向着天空,他在遐想,在蓝空里虚构些一瞬而过的图像:一些在森林小道上或者大街人行道上的姿容优美的女人,水滨的情侣,种种使他思绪自愉的风流幻想。变幻的图案在天空中呈现出来,在他眼睛里,彩色的幻觉模糊而漂移不定。像箭一般划过,而那些不断在天空留下一道划痕的燕子像是在用笔迹删除这些图像。
  他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所有隐约可以看到的形象都像和他画过的相似,所有出现的女人都像他以艺术家随想孕育过的女人的姊妹。于是一年以来引起他隐约不安的一种恐惧;那种才华已尽、主题上老一套、灵感枯竭的恐惧,在这种重温旧作,无力重新构思和开创未知的迹象之前,变得清晰起来。
  他丧气地站起来,想从他废弃了的构思用的画板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点东西,给他提醒心中的某种概念。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就翻开了他存在一口老箱子里的那些草图、速写和素描。可是不久他就对这种无效的努力感到腻烦,疲乏得精神沮丧。扔掉了香烟,他一边用口哨吹着一首流行歌曲,一边弯下了腰,从一张椅子下面拾起了散落在那儿的哑铃。
  他用另一只手拾起了遮在一面镜子上的布帘子,这是一面用来纠正姿势,审评各种透视,再度考验真实性的镜子。当他面对着这面镜子之后,他开始审查自己的各种姿势。
  在那些画家之中,他是以孔武有力著称的,后来在社交场中他又以漂亮出名。而今岁月不饶人,他的体重增加了。他身材魁梧,胸膛饱满;徒然每天刻苦地骑马击剑,却仍然赢得了像古代的角斗士的凸肚皮。那个脑袋和往时虽然已有不同,却依然出众,却依然漂亮。茂密的短短白发,使得在浓重的灰色眉毛下的黑眼睛神采奕奕。他浓重的胡须,一丛老兵式的胡子仍然是褐栗色的,赋予他的面庞以一种罕见的力量和豪气。
  他双脚并拢,身材挺直,立在镜子面前,用哑铃操练各种规定动作,目光愉快地盯着他肌肉丰满的手臂端部宁静有力的操作。
  可是,忽然之间,从反映出整个工作室的镜子深部,他看见一扇门帘动了,而后探出了一个女人的头,她仅仅伸出了一个张望的头。
  在他身后那个声音问道:
  “有人吗?”
  他回答道“在”,一边转过身来,随后将哑铃扔到地板上,带着多少有点勉强的灵巧,朝门那边跑过去。
  一个素装的女人进来了。握过了手以后,她说:
  “您在锻炼。”
  “是的,”他说,“我在自我欣赏,却让人家撞见了。”
  她笑了,接着说:
  “您的门房里没有人。我知道您这时候总是独自一个人,因此我没有通报就进来了。”
  他看着她说:
  “真帅!您真漂亮,真潇洒!”
  “是的,我做了件新裙袍。您觉得好看吗?”
  “真漂亮,大方谐调。嗨!可以说这衣真叫人感到深浅协调。”
  他绕着她转,掸掸衣衫料子,用指尖整理整理衣褶,宛然是个和妇女时装师傅一样熟悉服饰的男人。本来,他这一辈子的艺术家思维和运动员式的肌肉,都是用来通过画笔的纤毫来描述变化多端的精致时式,揭露被禁锢、掩埋在丝毛织物或雪花边下的女性美的。
  他结尾宣布道:
  “这真是十分成功的。对您十分合适。”
  她听凭他赞赏,高兴自己的漂亮博得了他的欢心。
  她已不再年轻了。但仍然漂亮,不太胖,略略壮些;但仍然光彩照人,使得四十来岁的肌肤显出成熟的韵味;她带着那种长期盛开,到时候顷刻凋谢的玫瑰花的气派。
  在她金色头发下,她保持着巴黎妇人那种年轻俊俏,从不衰老的风度。她们拥有超越生命的力量,永不衰竭的抗老能力,并且在二十年里能保持一样,毫不衰败,顺顺当当;她们最关心的是躯体和保健。
  她揭起了面纱,低声地说:
  “那么,不打算吻我吗?”
  他说:“我吸了烟。”
  她说道:“讨厌!”而后伸出了嘴唇说:“算倒了霉。”
  于是他们的嘴唇碰上了。
  他接过了她的阳伞,动作迅速熟练地帮她脱下春式女上衣,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动作了。等到她坐到了长沙发上,他关心地问道:
  “您丈夫好吗?”
  “很好,这会儿他该正在国会上发言。”
  “啊,谈什么?”
  “无非是甜菜或者菜油,老一套。”
  她的丈夫是纪叶罗阿伯爵,厄尔省的众议员,已经养成了过问一切农业问题的专好。
  可是看到在一个角落里有张没有见过的草图,她便走过去问道:
  “这是什么?”
  “我刚开始的一张粉彩画,蓬泰夫王妃的画像。”
  她认真地说:“您明白,假使您又开始画女人的肖像,我就关了您的画室。我太清楚这类工作的后果是什么。”
  他说道:“我不会找第二个安妮来画像的。”
  “但愿如此。”
  她以一个能欣赏艺术的女人的身份观察这幅开始了的粉画。她走远一些,又走近一些,用手遮住阳光,研究哪一个位置的光线效果最好,而后发表意见说很满意。
  “这真很好。您这张粉画很成功。”
  受到了恭维,他哝哝地说:
  “您认为这样?”
  “是的,这是一张应当受到很高评价的精彩作品,这不是为那些画匠制作的。”
  十二年来,她加强了他的高雅艺术作品倾向,反对他返回单纯现实主义,而由于世俗的雅趣,她将他略略推向了稍稍过分渲染和造作的美的概念。
  她问道:
  “这位王妃怎样?”
  他得从各方面向她详细说明星星点点细节,这些详尽的细节满足女人妒忌敏锐的好奇心,通过她穿着打扮的要点表达出对精神领域的看法。
  她猝然问道:
  “她对您卖弄风骚吗?”
  他笑笑并发誓没有。
  于是她将两手搁在画家的两肩上,定睛地看着他。在想追问的激情下,使得嵌在蓝色虹彩中深不可测的黑色瞳孔闪烁不定,像溅在上面的两滴墨水。
  她重又曼声问道:
  “真是这样,她没有卖俏?”
  “啊!千真万确。”
  她接着说道:
  “这我就更放心了。除我之外,现在您谁也爱不上了。对别的女人就算结束了,都结束了。我可怜的朋友,已经晚了。”
  这种刺伤中年男人心灵的,对他年龄的议论,使他感到轻微的刺痛,有点儿伤心,于是他低声说:
  “今后也如往昔。过去我生活中只有您,今后我生活中也只有您。安妮。”
  她于是挽住他的胳膊朝长沙发走过去,让他坐在身旁:
  “您在想什么?”
  “我在找画幅的主题。”
  “找到了什么呢?”
  “尽管我使劲捕捉,我还是不知道。”
  “这些日子您在干什么?”
  他于是得向她汇报他所有的来访、宴会、晚会、谈话和争吵。他们特别相互关心这种世俗生活中种种家常琐事。小小的争吵,众所周知的或者揣测之中的男女关系,说过千次听过千次的定论等等,全使他们浮沉于这种人称为巴黎生活的动荡浊流中。他认识所有的人,混迹在形形色色的社会阶层中间,作为一个艺术家,家家户户的门都会为他敞开。她呢,是一个保守派议员的漂亮妻室;他们对这种巴黎式的语言游戏训练有素,包括精雅的、平庸的、友好而带刺的、无意义的、诙谐的,庸俗风雅的,产生出一种特殊的声誉,使得那些折服于这种饶舌语言的人十分妒忌。
  “您哪天来吃饭?”她突然问道。
  “您愿意哪天都行。说说您的日子吧。”
  “星期五,我邀莫尔特曼公爵夫人高尔贝勒和缪塞基欧两家子视贺我的女儿回来,她今晚上会到。可是别说,这是秘密。”
  “啊!真好,我同意。能看到安耐特真叫人高兴。我有三年没见到她了。”
  “真是!有三年了!”
  原在巴黎父母亲身边长大的安耐特,成了她外祖母帕拉廷夫人最后的热情所钟。老太太已经快瞎了,独自整年住在她女婿在欧尔地方的隆西爱宅邸里。渐渐地,老妇人越来越爱将女孩子留在她的身边。由于纪叶罗阿这一家几乎半辈子都在他们这个区域里过,而这儿不断找他们征收各种税,如农产税,选举税等等,他们终于决定将那个宁愿呆在自由自在的乡下,而不想进城市关在家里的女儿留在欧尔,只偶尔接她到巴黎来。
  三年以来,她竟然没有来过巴黎一次。公爵夫人宁愿让她离得远远的,免得在她进入社交年龄到来之前启发任何新鲜喜爱。纪叶罗阿夫人给她在那儿请了两位资格完备的女老师,她自己则增加了探望母亲和女儿的次数。安耐特留居在宅邸里几乎成了那位老妇人活下去的必要条件。
  从前奥利维埃·贝尔坦每年都到隆西爱过六个或者八个星期;但是三年以来风湿症将他赶到了远远的矿泉城市里,那些地方深深地激化了他对巴黎的热爱,使他一旦回来就再也不能离开。
  按照常规,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要到秋天才回来,可是她的父亲忽然起意要为她安排一桩婚事,于是将她召来,好让她立刻和他选定的未婚夫,法朗达侯爵见面。由于这件联姻一直保密,纪叶罗阿夫人只让员坦尔知道这项秘密。
  因此他问道:
  “那么您丈夫的这个主意是打定了的?”
  “是的,我也相信他们会十分幸福。”
  而后,他们谈了谈别的事情。
  她又回到了绘画的话题上,要他决定绘制一幅基督像。他拒绝了,认为在世界上已经够多的了;可是她坚持得厉害,对此感到不耐烦。
  “唉!但愿我能画画,我会把我的想法描绘给您,这是很新的,很大胆的:人们将他从十字架上解下来,那些将他的手解开的人让他的身体高高地掉下来;他掉下来了,扑到了张开双臂接他的人众中间,将他扶住了。您清楚吗?”
  是的,他明白,他也发现了那个概念新,可是他坚持现代艺术趣味,于是当他看到这位女伴躺到了卧榻上,让一只脚垂下去,套在精致的软鞋里,透过几乎透明的袜子,在眼前出现的肉感时,他不禁叫道:
  “瞧,瞧,这才是该画的,这才是生活!在一件裙袍边上的女人的脚!里面什么内容都可以归纳进去!有现实、性感,诗意。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个女人的脚更优美,更漂亮了,而且后面多神妙:藏在后面的腿,在这丝袜下面让人看不见,煞费猜量!”
  盘膝坐到了地上,他抓住软鞋举起来,从皮制鞋套里脱出来的脚动来动去,煞像一只因为得到释放而吃惊的小动物在动来动去。
  贝尔坦一再说:
  “多精致,多出众而又丰满,比手更丰满。安妮,将您的手伸给我!”
  她戴着长及肘关节的手套。她从最上缘像剥蛇皮那样将它翻过去再褪下来,露出了苍白、丰腴滚圆的胳膊,脱得那么迅速,使人禁不住以为会大胆放肆地全身裸露。
  于是她伸出了手,让它从腕端垂下来。那些戒指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发亮,纤长的玫瑰色指甲像是从娇小可爱的女人手掌上长出来的爱情鳞茎。
  奥利维埃·贝尔坦轻轻地抚爱欣赏这只手。他拨弄那些手指,好像这是些肉的玩具。他又说道:
  “多么稀罕的妙物!多么稀罕的妙物!何等秀丽的纤细肢体,机智灵巧,它能体现人们的一切愿望:书、花边、房舍、金字塔、火车、点心,还有爱抚,这是它最重要的任务。”
  他将戒指一个一个卸下来,当脱下了一绺金丝的结婚戒指时,他带着微笑低声说:
  “法律,我们向您致敬。”
  她觉得这有点儿过分,说了声:
  “傻瓜。”
  他经常爱开玩笑,这种法国式的倾向,将极严肃的感情混淆在讽嘲的外表一起。抓不住女人们敏感的特征,认清所谓精神领域的界限时,常常会无意识地损伤了对方。每当他用一种放肆不恭的调子谈到他们之间长期以来的关系的时候,她尤其愤怒,而且他曾断定过这是十九世纪最美的例范。沉静了一会儿之后,她问道:
  “您会领我们去参观预展,我和安耐特?”
  “我一定这样办。”
  于是她向他了解下次沙龙中那些最好的画幅。这次预展将在十五天后开幕。
  可是,也许是忽然想起忘记了一项采购,她说:
  “走,将我的鞋给我,我要走了。”
  他正漫不经心做梦似的将那双软鞋在手里翻过来又翻过去。
  他弯下身去吻那只恍惚在袍裙和地毯之间飘浮的脚。略略感到一点儿寒冷的脚停下不动了。于是他给它穿上鞋。站着的纪叶罗阿夫人接着走到摊满了纸的桌子旁边。桌子上面,一摊已经拆开的新信老信。堆在原来油彩已经干了的调色板旁边。她好奇地瞄了一眼,碰了碰那些散页,拾起它们,想看看下面。
  他一边朝她走过去,一边说:
  “您会把我的乱七八糟弄得更乱七八糟。”
  她不回答,却问道:
  “要买您的《浴女们》的这位先生是谁?”
  “一位我不认识的美国人。”
  “您同意卖了那幅《路边歌女》吗?”
  “是的,十万法郎。”
  “您干得不错。这数目可观。再见,亲爱的。”
  她伸过面颊,他在上面轻轻地吻了一下,于是她低声说道:
  “星期五,八点。我不用您送。您对这很明白,再见。”说完她就从门帘下不见了。
  她走了之后,他首先重新点起了一支烟,而后在他的工作室里慢步横踱起来。在他目前展开的是这段交情的全过程。他想起了已被忘却的那段早年情谊中的细节;咀嚼它们,逐一地串连起来,独自重新回忆体味这段追求过程。
  那是他刚从巴黎艺术界的天际作为一颗新星升起的时候。那时绘画界独占了所有的公共热情,靠了画笔几刷子赚来的钱,麇集在豪华住宅的区域里。
  贝尔坦于1864年从罗马旅游回来后,有几年一无成就,默默无名。后来在1868年展出了他的《希腊艳后》,几天后就被评论和社会捧入了云霄。
  战后的1872年,当昂利·雷尼奥特①的死使他的同行都得到类似光荣台阶的时候,他的一张豪放画作《若卡斯特》②使贝尔坦列入了独创者之林,然而他在独特用笔之余也明哲地使它别有韵味,使得学院派也称好。1873年他从非洲旅游回来展出的阿尔及尔的《朱伊芙》获得了一级奖章,已使他出类拔萃;而1874年《沙里亚郡主》的画像更使他成了当代的首席肖像画家。从此之后,他就成了这位巴黎女人和巴黎的女人们心爱的画家;成了她们的气质、风度和丰姿最有技巧、最有创造性的表达者。在几个月里,所有巴黎数得上的女人都恳求能得到他的画像。他呢,表现得很难对付,要人付给高价。
  
  ①Henri Regnault1843年生于巴黎,1872年死于Buzenval之役,重彩大胆画家,作有《沙乐美》、《不经裁判的死刑》、《土耳其省督军的突围》等。
  ②Locaste神话中锡伯王之妻,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又与其亲生儿子结婚生子四人。事发后,绝望悬梁自杀。

  那时,他很时髦,以一个社交场中的谦虚男子汉的身份常出去做客。一天,他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家中看到一个重孝打扮的年轻女人,当他进去的时候她正出来。在门下的相遇给他留下了一个赞叹不已的优美雅致的动人场景。
  他探询了姓名之后,知道她是纪叶罗阿伯爵夫人,一个诺曼地小贵族地主的妻子。他是个农艺家和众议员。她穿的是公公的孝服。她才智横溢,受人敬仰,为大家所乐意交往。
  仍然处在吸引了他的艺术家眼光的场景震撼之下,他脱口而出说道:
  “啊,这位我愿为她画像!”
  第二天,这句话被传到了这位年轻女人那里。当晚,他接到了一张蓝色隐约有些香味的短笺,用纤细的,略略自左向右往上斜的正规的字体写道:
  
  先生:
  莫尔特曼公爵夫人从舍下告辞时说您准备采用我的蒲柳之姿作一幅您的杰作,我谨向您表示:如您这不是一句客套话,并且您从我身上看出有些特征,可以重现予以提高的话,我亟愿为之服务。
  请相信我,先生,我是真心诚意的。
                    安妮·德·纪叶罗阿

  他回信询问何时他可以去拜候伯爵夫人,他直截了当地接到了请他下星期一去午餐的邀请。
  地点在马莱斯埃伯大道一座高大讲究的现代房屋底层。穿过一间挂着蓝色丝帷,装着白色、金色木墙板的大厅后,画家被接进了铺着上一世纪图案地毯的小客厅里,这些按瓦托①式图案设计的地毯清亮雅致,调子柔和,主题高雅,仿佛是由沉迷于爱情的匠人编织、绘画、加工而成。
  
  ①Watteau(1684-1721)法国画家兼雕刻家。善于运用色彩,杰出的设计师。

  他刚坐下,伯爵夫人就出现了。她的步履这样轻巧,因此他在邻屋里一点都没有听见。看到她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她以一种熟稔的方式向他伸出了手,说道:
  “啊!原来真的,看来您真是很愿为我画像。”
  “夫人,那样我会十分荣幸。”
  她身上的黑色裙袍使她显得十分苗条,赋予她一种十分年轻而严肃的神气,与她微微笑着的脸在金发的照耀下正好形成对比。伯爵进来时,手里牵着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纪叶罗阿夫人介绍道:
  “我的丈夫。”
  这是一个身材短小,没有胡须的男人,凹进去两颊,由于刮光了胡子,皮下发青。
  他有点儿教士或者演员的神情,长长的头发向后梳,礼貌周正。在嘴巴的周围,一大圈皱纹从两腮向下一直伸到了下颏,有人说,这是由于当众发言的习惯造成的凹槽。
  他用一大堆词汇感谢画家,使人一听就知他是个演说家。长期以来他就有意为妻子设法画一张像,他想请的就是奥利维埃·贝尔坦先生,但是怕遭到拒绝,因为他很清楚找的人缠得他多么厉害。
  于是他礼貌多端地约定,明天他将送伯爵夫人到画室里去。这时他又考虑由于她还穿着重孝,是不是等些时日更好。可是画家宣称他想表达的正是初次见时所得的印象:在金发下如此生动美妙,光彩照人的面庞与庄严朴素的黑色丧服所构成的对比。
  于是第二天她和她的丈夫去了。以后的日子由女儿陪着去,让她坐在一张有画书的桌子前面。
  奥利维尔·贝尔坦按他的习惯表现得十分持重。那些上层社会的妇女使他不大安心,因为他对她们不太了解。他把她们看作狡猾而无知,伪善而危险,轻浮而讨厌。对于那些不上不下的女人,由于他的出名,逗人喜爱的机智,漂亮的运动员体格和棕色英武的面貌,他有过一些短暂的艳遇。因此他更喜爱她们自在的风度,随便的闲谈,习惯于随便的道德观,以及他常去的画室和剧场后台的那种诙谐轻松气氛。他进到上层社交界里去是为了荣誉而不是为畅心,在那里他的虚荣得到满足,在那里他得到赞扬和命令,在那些恭维人的漂亮女人面前,他炫耀自己,从没有追求过她们。在她们身边从不许自己开粗野的玩笑或者说不干净的话。他认为她们是装正派的,因而他被认为是有教养的人。每当她们之中的某人到他这儿来给画像,为了使他高兴,有时会主动作出接近的表示。可是他感到虽然艺术家和上层社会是混杂在一起的,但是世系之间有别,在妇女的微笑和烦扬之间经常存在着虚假,他揣测那些自认品质超群的人所隐瞒起来的精神阴暗面,从而在他的心里造成了一点儿傲气,使态度更端庄,以至近于傲慢。伴着新兴族受到皇亲贵族接待时掩饰了的虚荣感,产生了那种因知识而赢得与出身高贵的人平起平坐的傲气。人们谈起他时略带意外地说:“他受到的教养特别好!”这种惊诧使他感到受捧,也使他感到受辱,因为它表明了存在着的社会界限。
  画家的故意庄重和多端有礼使纪叶罗阿夫人有点发窘,她感到对如此冷静、才智出名的人找不到话可说。
  安排好她的小女儿之后,她坐到已开始画的一张草图旁边。按照艺术家的建议,她努力做出面部表情。
  在第四次画像的中途,他忽然停下绘画问道:
  “您一生中最有兴趣的是什么?”
  她变得有点发窘。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
  “在这双眼睛里我希望有一种幸福的思绪,可是我还没有发现。”
  “那么,您设法让我多谈谈话,我喜欢闲谈。”
  “您快活吗?”
  “很快活。”
  “我们谈谈,夫人。”
  用一种很严肃的声音说完“我们谈谈,夫人”之后,他又开始画画。他和她试探了几个主题,找一个他们思绪可以交会的焦点。他们从对共同认识的人物的观察开始,而后谈到他们自己,这经常是令人愉快和引人入胜的话题。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他们相互感到更容易相处了;而且贝尔坦发现了使人高兴并感到兴趣的主题,开始详细谈他作为艺术家生活中的小节,和他特有的放荡不羁的精神之旅。
  习惯于沙龙中由文学组成的精神气氛的她,对这种略近疯狂的热情感到有点吃惊。它率直地描述事物而且同时用一种嘲讽的态度阐明它。可是立刻她也用了同样的语调对应,而且雅致开朗。
  过了八天,她征服了他,也为他这种诙谐直率和不拘礼节所吸引。他完全忘记了他对社交界妇女的成见,而衷心承认只有她们活跃动人。站在画布前面,他一边画着,以一个正在战斗的男子汉的姿态时或前进,时或后退,一边让自己的日常的思想自由地流露出来,仿佛他对这个金发黑衣,由阳光和丧衣组成的漂亮女人是早就相知了的。她坐在他前面,笑着听他,而且如此兴奋愉快地回答他,不时弄乱了该保持的姿势。
  他一会儿远离她,闭上一只眼,斜了身子想要仔细看清他的模特儿的全貌;一会儿他又走得很近,为了分辨她脸上最小的差别和一瞬即逝的表情,抓住它并表达出一个女人形体上超出于可见外表的内涵,这种抽象美的流露,这种人所未知的某种事物的反映,内在的令人捉摸不定的独具的优点。它使得这个女人应当只被某个人疯狂倾心相爱,而且非他莫属。
  一天下午,那个小女孩自己走到画布前面站住了,用一种孩子的十分认真的态度问道:
  “这是妈妈,是吗?”
  他将她接过来想抱她,这种对他作的画像神似的稚气褒奖,使他感到得意。
  又有一天,她好像显得十分安静,忽然之间,他们听到有人小声伤心地说:
  “妈妈,我腻烦了。”
  这第一次的抱怨让画家如此感动,使他第二天抱了一大箱玩具到画室来。
  那个既吃惊又高兴,经常小心谨慎的小安耐特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为的是可以随时按愿望一个一个地拿起来。从这回送礼物开始,她爱上了这位画家,孩子式的爱。正是由于这种动物式的友好表示和爱抚,使得孩子格外驯顺和听话。
  纪叶罗阿夫人对来坐着画像感到兴趣。这一冬她穿着一身丧服无事可做,社交场里和喜庆场里找不到她,她将生活中的全部心思都交付在这间画室里。
  她是一个好客的巴黎大富商的女儿。富商死了已有几年,她的母亲老生病,为了照顾身体,一年有六个月躺在床上。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她就成了家中的全能主妇;懂得接待、微笑、闲谈,辨别客人,懂得衡量对不同的人应当说的话,很快就轻易地适应了生活,头脑清醒,能迎合人意。当人家将纪叶罗阿伯爵介绍给她做未婚夫时,她立刻就明白了这场婚姻能给她带来的好处,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作为一个谨慎的女孩子,她知道不能求万全,在任何场合都应权衡得失。
  一经投身社交界,人人欢迎她,因为她漂亮,机灵。她见多了男人们对她的追求,但是从不动心,和她的头脑一样理智。
  然而,她爱卖弄风情,一种主动而谨慎的风骚,从不过分。恭维使她舒畅,只要能让她装成不知道,勾起的欲望使她得意。当她在一个歌颂充斥的沙龙里聆听了一通宵之后,她像一个在地球上完成了任务的女人一样,安然而睡。过这种生涯长达七年,也没有使她厌倦,也不使她感到单调,因为她喜爱社交场的这种芸芸众生。可是有时她也期待些不同的东西。在她周围的那些男人如律师、政客、金融家或者职业界的人物,虽然她尊重他们的作用、地位和头衔,但并不过分认真对待他们;而类似演员一样,使她只觉得有点好玩。
  开始时,画家使她感到兴趣是由于他身上有些对她说来是新鲜的东西。她在画室里很自在,敞怀大笑,自觉精神焕发,知道他因为她同意来画像而高兴。他也使她喜欢,因为他漂亮,强壮而且出名。尽管她们假装,但没有一个女人对体格美和荣誉能无动于衷。她由于被这位专家重视而感到高兴,轮到她时,她也准备好认真地对他评议一番。她发现他的思路敏捷而有教养,敏感、有想象力;一种确实动人的智慧和色彩丰富的语言像是使他所表达的一切发出了光辉。
  在他们之间的友谊迅速地成立了。当她进门伸出手来相握时,像是日复一日地在他们心田里渗进了某种东西。
  于是毫无筹划,没有经过任何衡量决定,她感到在她内心产生了引诱他的自然欲望,并且任其滋长。她没有任何预见,没有任何安排,她只是更俏皮些,体贴些,就像由于本能对一个更讨您喜欢的男人所常做的那样。于是在她对他的各种姿态、各种眼神和微笑中都掺进了挑动的圈套,这是那种自觉到有被爱的需求的女人经常布置在自己周围的。
  她对他说些讨好的事物,这些话意味着:“我觉得您真好,先生”,而且她使他长篇大论,一边细心听着,为的向他表示他多么引起她的兴趣。他则停下画笔,坐到她的身边,并且在这种引起欢乐酊酩的过分精神兴奋中,他根据不同时日,有时诗兴大发,有时滑稽古怪,而有时又哲学气味十足。
  当他高兴的时候她感到快活,当他深沉的时候,她努力追随他的发展,但并不是都能达到;而当她想别的事的时候,她的姿态像是在倾听他而且神气像是充分了解,对这种创见十分欣赏;以至他在看到她时,听她谈时感到兴奋,因为发现了一个如此敏锐、开朗、驯良的心灵而感动,撒到这颗心里的观点思路像一颗种子。
  肖像画作继续进行;而且显示会很好,画家的心情已经处于可以发掘模特儿全部优点所需的境界,并且用确信的热情将它们表达出来,这种热情是真正艺术家的灵感。
  他向她弯下身去,观察她面部的每一个动作,她肤色上的各种色调,皮肤上的任何阴影,眼睛的各种变化和表情,她面貌上的一切秘密。他浸透了她的特征就像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于是将他视觉采集来的动人心魂的魅力流动移植到画布上,就像一片浪涌,从他的思绪流向笔端;他为此变得忘乎所以,就像是因饱餐秀色姿容而微醺半醉。
  她发觉他陷进了她的情网,对这种游戏感到有趣,当这种胜利越来越明确时,她自己的热情也变得炽烈起来。
  某种新的发展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新情趣,对她则唤醒了一种神秘的喜悦心情。当她听到人家议论他的时候,她的心会跳动得更快起来,而她心里想说——属于从来不会到唇边的那种意念——“他是我的情人”。当人家夸他的才华时她快活,而且当人家夸他漂亮时,她也许更快活。当她独自一人,不致因为失礼而给自己找来麻烦的时候思念他,她自以为只是真正找到了一个永远满足于真挚的握手的好朋友。
  他呢,常是在画像的中途,突然将调色板放到了小凳上,走过去将小安耐特抱到了怀里,并且轻轻地吻她的双眼或者发际,一边看着那个妈妈,仿佛在说:“是您,我这样吻的不是孩子。”
  于是,间或地纪叶罗阿夫人不带孩子而单独来了。在这些日子里,大家就几乎不工作,而是谈得更深。
  有天下午她来迟了。天气很冷,这是二月末的时分。和近来每当她要来时一样,奥利维埃早早就回到了画室,因为他总盼她能早些来。在等她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踱来踱去,抽着烟。八天以来,他一直为自己提出过百十次的问题感到吃惊,他自问道:“我是在单恋吗?”他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不曾真正爱过。他有过一些十分热烈的随想曲,也有些较长时期的,但从没有看作爱情。这回他对自己感到的觉得吃惊。
  他爱她吗?他肯定对她几乎不抱欲望,也没有考虑过占有的可能。在此以前,每当一个女人使他喜欢的时候,欲求也就随之涌生,使他向她伸出双手如同去摘一个果实;他的内心深处从不会因为她来不来而搅得焦虑不安。
  对当前这一位,在他心中几乎不曾兴起过欲望,好像是蜷伏了起来,躲在一个更有权威的感情后面,还是模糊隐约的,几乎还没有觉醒。奥利维埃曾相信爱情的开端是梦幻,是富有诗意的热情。相反的,他现在的体验像是出自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而且是实质性的多于精神上的。他焦急不宁,动荡不安,好像忽然之间染上了一种病。然而,这种感染他思绪的心血沸腾,并没有混杂任何痛苦。他不是不知道这种烦恼来自纪叶罗阿夫人,对她离去的思念,对她来临的期待。他没有感到一种将自己生命整个儿向她献出去的冲动;但是她在离开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点什么东西,某种难以捉摸的,不可言喻的东西。什么呢?是爱情吗?现在,他深入到内心深处反省以求弄清,以求弄懂。他发现她是动人的,但是她不符合他盲目的愿望中曾创造过的理想女人。不论谁萌生爱情时都预想过会使他动心的那位女人的精神特征和天赋的外表;而纪叶罗阿夫人虽然使他喜爱不尽,但对他不像是那一位。
  可是为什么她使他受到如此不同的,无止无休的烦恼,比其他的女人都甚?
  他是不是陷进了他久已嗅出来,并且理解了的,她那用卖悄张开的罗网?并且上了她的手法的当,他受了那种女人因求欢的意向而产生的特殊魅力的影响?
  他走走,坐下,又站起来,点燃香烟又立刻扔了;他不时地看他挂钟上的指针,它老是慢慢的用不变的速度走向平常约定的时刻。
  已经有好几次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用手指一下子揭开凸在那两根转动的金指针上的玻璃,用手指尖将那根长针拨到它老懒懒地走不到的数字上去。
  他觉得好像这样就可以使门打开,用这个诡计让自己在等待着的人上当,催她到这儿来。而后他又禁不住晒笑自己这种固执的,非理性的稚气。
  他终于追问自己:“我能成为她的情人吗?”这个想法对他显得奇怪,没有实现的可能,由于她可能引起他生活中的种种复杂因素,这几乎是不可能追求的。
  然而这个女人使他十分喜爱,于是他结论说:“毫无疑义,我是处于一种可笑状态哩。”
  摆钟敲点了,打点的声音使他颤抖,对他神经的震撼比对精神上的更厉害。他等得这样焦躁,以致迟到的时间在按一秒一秒计算。她经常是准时的;照讲用不着十分钟,就会看见她进来。在等这十分钟过去时,他坐立不安,几乎达到感觉痛苦的程度;接着又气愤她使自己耽误了时间;再后来他突然觉察到如果她不来,他会十分痛苦。怎么办呢?等她!——不——他该出去,这样,她万一来得很晚时,她就会发现画室里空了。
  他该走,但什么时候呢?他给她留下多大的余地呢?是不是还是留下更好,并用几个有礼而冷冰冰的字使她懂得他并不是属于有些人设想的那类人?而要是她不来呢?那么他会收到一封急件,一张短简,等来一个仆役或者一个信使?要是她不来,他该怎么办?这是一天光阴的损失,他无法工作。那么?……那么我要去打听她的消息,因为我需要看到她。
  这是真的,他需要看到她,一种深刻的,迫切的,放不下的需要。这是什么?出自爱情?但是在他思想里没有感到,也没兴奋,在感官里也没激动,在灵魂里也没有幻想;但同时确实感到假使这天她不来,他将十分痛苦。
  小住宅的楼梯上回荡起了街铃的声音。于是奥利维埃·贝尔坦立时感到自己有点儿气急,而后变得那么高兴;他就地转了一圈,将香烟扔掉。
  她进来了,她只有一个人。
  他立刻变得大胆起来。
  “您知道今天等您的时候,我问我自己什么了吗?”
  “真不,我不知道。”
  “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您。”
  “爱上了我?您发痴了!”
  但她在微笑,而她的微笑在说:“这真好,我真十分高兴。”
  她又说:
  “得啦,您不是实在话;您为什么开这个玩笑?”
  他回答道:
  “相反的,我真很认真。我不是向您肯定说我已经爱您,但是,问我自己,我是不是正在处在那种过程中。”
  “什么使您这样想的呢?”
  “是您不在时我的情绪不安,您来时我感到的高兴。”
  她坐下说:
  “啊!不要为这点小事弄得您这么不宁,只要您睡得好,吃的胃口好,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笑起来说:
  “假使我吃不下,睡不安呢?”
  “告诉我。”
  “那么?”
  “我会让您太平痊愈。”
  “那真感谢。”
  于是在这个爱情的主题上,他们遣词风雅地调情了一个下午。接着那些日子也是如此。
  她将这些当作一些无关紧要的风趣的诙谐,进门的时候就心情愉快地问他:
  “您今天的爱情如何?”
  于是他用一种认真而轻松的语调对她说起这场病的进展,和生长壮大中的爱情正连续进行时的一切内心细致体验。向她细细地,从昨晚分别后开始起,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分析;带着教授讲课那种玩笑的口吻。她津津有味地听着,既有点感动又对这段仿佛来自她是书中女主人翁的经历有点儿不安。在用一种文雅无拘的态度逐一诉说完了自己成为被俘者的种种苦恼时,他的嗓子有时会带颤地用一个字或者一个音节来表示自己心中的痛苦。
  她经常追问他,怀着好奇的激动。眼睛盯得紧紧的,耳朵竖得高高的。他这些话听着叫人心里紧张,但却真是动听。
  有几次,当他走到她旁边纠正姿势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想去吻她。她用一个敏捷的动作将手指从唇边抽走,略略皱皱眉头说:
  “行啦,干活去。”
  他于是开始工作,可是五分钟还没有过去,她就向他提出问题,巧妙地将他引回到他们唯一共同感兴趣的主题上。
  她感到她的心里现在滋生了一些胆怯,她很愿意被人爱,但不要过界。为了有把握不被陷进去,她既担心他过于莽撞冒进,也担心把他丢了,被迫在像是鼓励他之后又要压压他的希望。要是他现在放弃这种温柔的马里佛①式的友谊,停止这种像富含金砂的溪流一样,在滔滔不断的闲谈中,掺杂上许多爱情词汇的作为,她会感到十分痛苦,痛苦得近似心碎。
  
  ①Marivaux18世纪法国喜剧作家,常以过于细腻文雅的笔调描述爱情对话.文风失之做作。

  当她为了去画室而从家里出来时,有种强烈激动的喜悦在她的心中泛滥,使她显得兴高彩烈。当她将手放到奥利维埃住宅的门铃上时,她的心由于等不及而嘣嘣跳,在楼梯上,踩在脚下的地毯是她的双脚踩过的地毯中最柔质的。
  然而贝尔坦变得抑郁了,有点儿神经质,容易激怒。
  他变得经常不耐烦,只是随即压了下去。
  有一天她刚进来,他坐到了她的身边,没有开始画像,却问她道:
  “夫人,不是开玩笑,您现在不能不知道,我真是爱您爱得发狂。”
  她被这场开场白弄得心里发慌。眼看到所担心的危机来了,她想把他止住,可是他不听。他的心里感情泛溢,她只能脸色苍白,发着抖,心烦意乱地听着。他温柔、伤心、痛苦委屈地久久说个没完,什么也没有要求。她让他拉着她的手,将它们捏在他的双手中间。在她不防的时候,他跪到了她面前,用精神恍惚的眼神看着她,求她不要使他痛苦。什么痛苦?她没有懂,也不想去弄懂。看到他在受苦,弄得她自己也处于深刻悲伤造成的麻痹里,而这种悲伤又几乎就是幸福!突然间,她看到了他双眼中的泪水,她变得如此感动,以致说了声:“啊!”准备像抱在哭的孩子那样去抱他。他用一种十分温和的声音重复说:“您瞧!您瞧!我太难过了。”于是一下子,被这种痛苦击倒了!被眼泪感染了,她也抽泣起来,心神迷乱,准备张开的双臂发抖。
  当她发现自已被他紧紧抱住,在双唇上炽热地吻着时,她想呼喊,挣扎,把他推开。但是她立刻认输了,因为她是一边抵抗、一边同意、一边挣扎、一边委身。她一边搂着他,一边喊:“别,别,我不愿意。”
  接着她变得惊惶失措,双手捧着脸。而后,她突然站了起来,不顾拽着她的裙袍哀求的奥利维埃,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帽子戴到头上跑了。
  等到她到了马路上,她觉得自己简直垮台了,两条腿像断了,想在人行道边上坐下来。一辆出租马车走过去,她招呼他停下,对车夫说声:“慢慢走,随您拉着我到哪儿走走。”就跨进了车子,关上了车门,蜷伏在车身里。在拉上了的车窗后面感到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好独自想想。
  有几分钟,她头脑里只有车轮的声音和车子的颠簸震撼。她用木然的两眼瞪着房屋、行人、别的马车上的人、公共马车,但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她也什么都不想,好像她在大胆考虑这些事之前先得让自己任时光流走,给自己一个间歇。
  而后,由于她头脑灵敏而且一点不懦怯,她对自己说:“就这么回事,我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妇人。”接着她仍有几分钟处在不安里,感到无可挽回的祸害已成定局,心里惶惶得像一个从房顶上掉下来之后一直还没有活动过的男子汉,只敢猜测是不是他双腿也许已经骨折而不敢去检查。
  但是她并没有在估计到会有的痛苦下傻等。她的心脏在经过这场风波之后仍是安然平静的。经过了这场使她的心灵几乎受不了的冲击后,它仍慢慢地从容跳动,好像丝毫未曾参加她灵魂上的惊惶。
  像是为了听到自己的话,让自己信服,她高声重复说:“瞧,我是个犯了过失的女人。”她良心上的这种叹息在她肉体内没有得到一点痛苦的回应。
  她任凭马车的动作将她摇来摇去,一边重温她在这种严峻形势下,刚才作出的种种论证。不,她没有难过。是她怕想,就这未回事,怕知道,怕明白,怕思考;使她反而像是在使我们不断和自己的倾向意志斗争,在晦暗而看不透的人生里感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宁静。
  也许经过将近半小时这种奇怪的休憩,明白那种被认定的绝望不会来临,她摆脱了这种麻木心态,低声说:“真可笑,我几乎没有难过。”
  于是她开始责备自己,对于她自己的盲目和脆弱,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怒气。她怎能没有预先料到这一招?理解到这一场斗争的时刻应该到了?这个人怎会使她那样喜欢以致自己变得懦弱?在那些最正直的心地里,有时欲望怎会像一阵狂风吹起,卷走了意志?
  可是当她对自己苛责、鄙视的时候,她心中害怕地自问以后会怎样呢?
  她的第一个方案是和画家断绝关系,以后绝不再见。
  她刚要采用这个决定,立刻就有千百种理由来反对它。
  她怎样来解释这次吵架呢?她该怎样对她丈夫说?被人猜疑的事实难道不会遭窃窃私语而后到处流传?
  是不是为了保留面子,更好的办法是面对奥利维埃本人演一场伪善的无动于衷,忘却此事的喜剧,并且指明给他,她已经将这一分钟从她的记忆中、生活中抹去?
  但是她能办到吗?她有这个胆量出场毫不想起过去,面对着这个确实和她分享过迅速而唐突情感的人,用蔑视的诧异口气对他说:“您打算要我怎样?”
  她反复想了很久,看来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决定就这样办。
  第二天她将鼓足勇气到他家里,并且立刻让他明白她要怎样,她严格要求他怎样。从此不许有任何会使她想起这一场耻辱的表示,那怕是一个字,一个暗示,一个眼神。
  经历了挫折之后,因为他也会感到难过,他一定会以一个正直有教养的男人身分,承担他的义务,并且以后就到此为止。
  一经作出了这个新决定,她就告诉了车夫自己的地址。回到家里,她在极度疲劳、渴望躺下的折磨之下,不见任何人,想睡觉,想忘却。关在她的房间里,躺在她的长沙发上,迷迷糊糊,不再想让她的心灵去转这种暗礁重重的念头。
  她准时下去,奇怪自己能如此镇定,用惯常的气色等待丈夫。他抱着他们的女儿出来了,她握握他的手,吻吻孩子,一点也没有受到烦恼的影响。
  纪叶罗阿先生问起她做了些什么。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和往常一样坐着。
  他问道:“那张像好看吗?”
  “很顺利。”
  接着轮到他谈那些他喜欢在吃饭时说的事情:议会里的会议和关于冒牌饲料法律条文草案的讨论。
  这种喋喋不休,平日她忍受得很顺当,这回叫她生气,使她更注意地看着这个庸俗夸夸其谈的男人,他喜欢的就是这一套;可是她带笑地听着,和蔼地答话,而且比平常更亲切,对这些凡夫俗子的言谈捧得更甚。她一边看着他想道:“我在骗他,这是我的丈夫,而我在骗他。奇怪吗?再也无法阻挡那件事了。再也消除不了那件事了!我闭上了眼睛!我有几分钟同意过,仅仅几分钟,同意一个男人的吻,而我就成了一个不再诚实的妻子。仅仅我生命中的几秒钟,不能自己的几秒钟就带给了我这个无可弥补的、如此严重、如此短促的卑鄙行为,一桩罪行,一件对一个女人说来最大的耻辱……而我没有感到一点儿痛心。假使有人在昨天晚上告诉我这件事,我不会信,假使人家对我断言会这样,我会立刻想象那时将内疚得要命,那样今天我该会悲痛万分。可是我没有,几乎没有。”
  纪叶罗阿先生和往日每天一样,吃过晚饭就出去了。
  这时她将她的小女儿抱到了膝上,一面亲,一面流泪;她流出的是老老实实的眼泪,出自道德心的泪,但决不是心田里的泪。
  可是她几乎没有入睡。
  她在房间的黑地里格外苦恼,害怕。画家对她的态度会对她造成的种种危险;苦恼明天还得去见他,还要瞧着他的脸对他说的那些话。
  早早起来,整个早晨她都坐在她的长躺椅上竭力推测她害怕的事,她该回答的话,准备好对付各种意外情况。
  她很早就出了门,为的是在走时还可以想想。
  自从昨晚以来,他几乎没有盼她来,而是问自己和她面对面时该怎么办。
  自她离开后,他没有敢阻拦而让她逃走之后,他独自呆着。虽然她已经走远了,他仍然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袍裙的声音,被一只惊惶的手推得来回碰撞的门声。
  他仍然站着,满心炽热沸腾地打心里高兴。他得手了,她!在他们之间已经沟通了!这能行吗?经这一次胜利的奇袭他开始慢慢回味,为了更好的品尝,他几乎是躺地坐到了那张卧榻上。
  他在那儿呆了很久,一心想的是她成了他的情妇。而在他们之间,在他和这个他如斯向往的女人之间,暗暗系在他们彼此之间的神秘联系已存在。他整个儿仍在颤动的肌体还保留着两唇相接瞬间的敏锐回忆,在那一刹之间,他们的身体曾相接相混,为生命的大战栗而共同颤动。
  这天晚上,他根本不出去,为的是沉缅于这种心情之中;他早早就寝,为幸运而心情激奋。
  第二天刚一醒来,他提问自己:“我该干什么?”对一个轻佻女子,一个女戏子,他也许送一把花乃至一件首饰;但对这个新情况,他的举棋不定中冥思苦想。
  肯定的,他应当写信。写什么?他乱涂乱画,删删改改,起草了几十封,可是他觉得都像是伤人带刺的,讨人厌的,可笑的。
  他希望用优美动人的辞汇表达他内心的感激,他疯狂恋情的激荡,献出他无尽的忠诚;可是他找不到可用来描述这些热情的,充满情调内容的词汇;只有一些熟知的句子,庸俗粗野幼稚的词组。
  于是,他放弃了写信的想法,等到画像的时间快过的时候,尽管他想她不会来,但他仍然决定去看看。
  于是他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兴奋地对着画像,嘴唇痒痒地想贴到画幅上她的某些落定了笔的部位。他不时地从窗户里朝街上看。任何远处的裙袍出现都使他心跳。几十次他相信认出了是她,可是当那个被看到的女人走过以后,他就坐了下来,像是遭骗了以后那样丧气。
  突然他看到她,但不敢确定,又拿起望远镜看,认清了是她时,激动得心烦意乱,于是坐了下来等她。
  当她进来时,他一下子跪下来想抓住她的双手,可是她猛然将手抽走。当他仍然匍匐在她的脚下惶恐不安,两眼看着她的时候,她傲慢地说:
  “您这是干吗?先生,我不懂您这种姿势。”
  他结结巴巴地说:
  “唉!夫人,我求求您……”
  她生硬地打断了他:
  “您起来,您太可笑!”
  他心慌意乱,站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道:
  “您怎么啦?别这样对待我,我爱您!……”
  这时,她用几个短促干燥的字对他说清了自己的主意,控制了局面。
  “我不懂您要说的是什么!永不要对我说什么您的爱不爱;否则我将离开这间画室,决不再回。那怕您只是一次忘记了我来这儿的条件,您就永远不会再见到我。”
  他瞅着她,为这一种没有料到的强硬态度弄懵了;明白过来之后他低声说:
  “我听您的,夫人。”
  她回答道:
  “很好,但望您如此!现在工作吧,因为您这张画花的时间够长的了。”
  于是他拿起了调色板开始画起来。可是他的双手发抖,两眼发矇,瞅着却看不见;他感到心痛,直想哭。
  他试探着和她说话,可是她很少回答。每当他试探地对她的脸色上说一句殷勤话时,她用一种干脆的调子止住了他;这种调子是那些一下子将爱转为恨的狂热的人才能有的。这在他的心灵和躯体中形成了一种巨大的震撼,而且没有过渡阶段,他立刻恨上了她。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这个女人。她和其他的女人一个样,她也是的!为什么不是呢?她是做作的,多变的,而且和别的女人一样软弱。她用妓女的狡猾吸引他,诱惑他,想法子耍他而后什么也不给;挑逗他的目的是拒绝他,对他用上了那些胆怯的骚情动作,像是随时可以脱衣,当男人不急于性的追求时,她们赶走他就像赶马路上的狗。
  总之,算他活该;他已经得手,他逮住了她。她可以洗干净她的身体,她可以傲慢地答复他,可是她什么也忘不了,而他会忘记,他。真的,他要是让自已被这种情妇绊住,会闹件大傻事,她会用漂亮女人反复无常的唇齿,把我的艺术家生涯毁了。
  他想如同在那些模特儿面前那样吹吹口哨,可是他感到自己神经越来越紧张,又担心会干傻事,他用有约会的借口缩短了画像的时间。当他们相互告辞时,他们自认为相互间的距离比在莫尔特曼公爵夫人家相遇的时候更拉远了。
  等她一走,他就拿起帽子和大衣走出去。一轮冷日挂在朦朦的蓝天上,给城市投下了苍白的虚弱无力而凄凉的光。
  他用快步气冲冲地走了一程,在横冲直撞了一些行人之后,对她的愤懑转化成了悲伤和惋惜。在他一再回想了自己对她的种种谴责以后,再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女人时,他又想起了她多美丽动人。和好多根本不愿承认的人一样,他也一直在做实现吹着口哨;有人极力向它扔石子,却都达不到一半的距离。但是那条哈叭狗再也不肯移动,并且用愤怒的态度向着岩石狂吠。
  基督英开始有点发抖了。想起那畜生会炸破了肚子,她竟感到一种可怖的恐惧;她全部的兴头都消散了;她想走了;她动着气,焦急得浑身颤动,吃着嘴重复地说道:
  “噢!老天!噢!老天!它一定会死哟!我不愿意看!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们走罢!”
  波尔·布来第尼本坐在她旁边,他站起了,后来,一个字也不说,使出那双长腿的全部速度,向着那个石头堆跑下去了。
  好些惊骇的叫唤从许多人的嘴里迸出来了;一阵激浪式的恐怖之感动摇了群众;哈叭狗瞧见了这个长个儿对着它跑过来,它就躲到了岩石后面。波尔向那儿追过去;哈叭狗又转到另外的一边,于是他和它绕着岩石跑了一两分钟,来来去去,时左时右,活像正在那儿捉迷藏一样。
  看见自己终于撵不上哈叭狗,青年人提步向着山坡走上来了,那条狗重新生气了,又开始狂吠起来。
  这个呼吸迫促的莽撞青年回来时,他接受了好些怒气叱责的声音,因为一般人对于曾经使他们发抖的人是绝不饶恕的。基督英恐慌得透不过气来了,两只手抚着自己那个跳得很急的心脏。她的头脑糊涂得使她问道:“您没有受伤罢,至少?”共忒朗生气极了,嚷着:“他发狂了,这个家伙,他素来只干这样的糊涂事;我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傻瓜。”
  但是地面波动了,震动了。一个怕人的匉訇声音摇动了整个地区,并且在山里打雷似地响了一两分钟,由于回声作用,如同有多多少少的炮声一样重复地传着。
  基督英只望见许许多多石头像雨一样落下来和一根泥土柱子升到空中又垮在地上。
  立刻,山上的群众像一阵波浪似地冲到山下了。一面发出好些尖锐的叫唤。厨子们部队蹦起来打滚似地下了小丘,把那个由玛尔兑勒领着下山的喜剧演员部队扔在后面。
  三柄凑成了三色国旗的阳伞,几乎在那阵下坡的动作中间被人冲走了。
  所有的人全跑起来了,男人、女人,农人和资产阶级。有的摔了交又重新爬起来再跑,而刚才因为害怕退缩到公路两旁的人流,现在互相对着走又可以在爆炸处所碰头了。
  “我们等一下罢,”侯爷说,“等到这种热闹劲儿冷一冷,我们再去看罢。”
  工程师沃白里先生刚好费了好大的劲儿站起来,回答道:
  “我呢,我就由小路回到镇上去。在这儿,我没有一点什么可做的了。”
  他和大家握过手,点过头,就此走了。
  何诺拉医生早已不见了。大家就谈到了他,侯爷向他的儿子说:
  “你认识他只有三天光景,然而你不断地嘲笑他,将来你是终于要得罪他的。”
  但是共忒朗耸着肩膀:
  “喔!那是个智慧的人,一个善意的怀疑主义者,那一个!我对你保证他一定不会生气。遇着我和他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从他那些病人和矿泉做开端,来嘲笑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倘若你偶然看见他因为我的嘲笑而生气,我一定邀请你到戏园子里坐一次包厢来处罚我自己。”
  这时候,在山下,在那个已经消灭的石头堆的原来位置上,扰攘的情况是达到极端的了。广大而且激荡的群众,互相拥挤,波动,叫唤,显然是惹起了一种意外的情绪,一种意外的惊惶。
  昂台尔马始终是爱活动的和好奇的,不住地说:
  “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共忒朗声明亲自去看,他就走了,这时候,基督英已经是漠不关心的了,她默想:只须那根火绳稍许短一点,她身边那个长个儿痴子就可以断送生命,被那些石头碎片割开肚子,而他的动机正因为她当初害怕一条狗断送生命。她揣度那个人在事实上应当是很激动的和热情的。因为他一下听见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表示一个指望,就那样不顾理智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干起来。
  大家望见好些人从大路上向镇上跑着。侯爷这时候也暗自问着自己:“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昂台尔马忍不住了,他拔步从山坡上走下去。
  共忒朗在山下用手势教他们下来。
  波尔·布来第尼向基督英问:
  “您可愿意挽着我的胳膊走下去,夫人?”
  她挽着那只使她觉得是铁一样的胳膊了;后来,她的脚在晒热了的草上滑着,她就如同靠在一段栏杆上面一般,带着绝对的信心靠在他的胳膊上了。
  共忒朗迎着他们走过来,高声说:
  “那是一道泉水。火药炸出了一道泉水!”
  后来他们走到群众当中了。这时候两个青年人,波尔和共忒朗走到头里,推着那些看热闹的人,把他们分开,并且不管他们的叽咕,替基督英和她的父亲打开了一条道儿。
  他们在一滩乱七八糟的、尖的、碎的,被火药熏黑的石块当中前进;末了,到达了一个满是泥浆的水荡跟前,水是不断翻腾的,通过看热闹的人的脚底下向着小河里流。昂台尔马已经在那儿了,他先头用了种种巧妙的方法,种种被共忒朗称为他所独有的方法,穿过了群众当中,现在他用一种深沉的注意瞧着那道泉水先从地面涌出来再随着地势流走。
  何诺拉医生站在他的对面,水荡的另一边,用一种不快活的惊异神气也瞧着泉水。昂台尔马向他说:
  “应当尝它一下,也许是矿泉。”
  医生回答:
  “它一定是矿泉。这儿的泉水,无一种不是矿泉。将来不要多久,泉眼的数目一定会比病人多。”
  昂台尔马又说;
  “不过必须去尝它。”
  医生简直不很考虑这一点:
  “至少应当等到它澄清了以后。”
  那时候,每一个人都想看看。那些站在第二排的人把站在第一排的挤得站到了烂泥里。一个孩子滑倒了,使得大家都笑了。
  阿立沃父子俩都在那里,用庄重的神气瞧着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还不知道他们应当对泉水怎样安排。父亲是干枯的,一个瘦长的身子顶着一个全是骨头的脑袋,一个没有胡子的农人式的神气严肃的脑袋;儿子更比父亲长,一个长得异常的个儿,但是也瘦,嘴上两撇胡须,同时像是一个兵又像是一个种葡萄田的。
  泉水里的气泡像是增多了,它扩大了体积,并且渐渐澄清了。
  观众当中起了一个波动,立刻就看见拉多恩医生端着一个玻璃杯子露面了。他冒着汗,喘着气,望见他的同行何诺拉医生如同一个首先身入敌垒的将军似地,一只脚踏在新发见的泉水边儿上的时候,他发呆了。
  他喘着气问:
  “您可曾尝过它?”
  “没有。我等到它澄清了再说。”
  于是拉多恩医生舀了一杯泉水,并且用着专家们品酒的那种深沉的神气尝着它。随后他高声说:“上等啊!”这东西本来并没有误他的事;后来,他举起杯子给他的竞争者说:
  “您可要?”
  但是何诺拉医生是坚决地不爱矿泉的,同为他带着微笑答复:
  “谢谢!只须您品过就很够了。我深知它们的味道。”
  他本来深知它们的味道,一切矿泉的味道,他也赏识它,不过用的方式是不同的。随后,他转过来向阿立沃老汉:
  “那抵不过您的好出品。”
  老汉受到恭维了。
  基督英看得够了,并且想走了。她哥哥和波尔又来重新穿过群众替她打开一条道儿,她靠在她父亲的胳膊上跟着他们走。她忽然滑了一下,几乎摔交了,后来瞧着自己的脚,才发现自己踏过一块血迹模糊的肉,肉上满是黑毛,又被烂泥裹得滑溜溜的;那正是被火药炸碎又被群众蹂躏的哈叭狗儿的残骸。
  她呼吸迫促了,懊恼得忍不住流泪了。后来她用手绢子擦着眼睛,一面喃喃地说:“可怜的小畜生!可怜的小畜生!”她什么也不理会,她只想回家,只想关上房门去躲避。这一天,开场那么好,而对她说来结局却这样恶劣。是一个预兆罢?她那颗痉挛的心突突地大跳了。
  在大路上,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人了,后来他们望见前面有一顶高型大礼帽,和两幅像是一对黑翅膀一样招展的大礼服的衣襟。原来是盘恩非医生,他得到消息最迟,现在他正跑着,也像拉多恩医生一样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子。
  望见侯爷他止步了。
  “是什么事,侯爷?……有人对我说过……有一道泉水?……一道矿泉?……”
  “对的,亲爱的医生。”
  “泉水来得充畅?”
  “很充畅。”
  “是不是……是不是……他们都在那儿?”
  共忒朗郑重地回答:
  “当然,都在那儿,并且拉多恩医生已经化验过了。”
  于是盘恩非医生又向前跑过去了,基督英瞧着他的样子,略略感到轻松和快乐,说道:
  “喂!不成!我不想回旅社,我们到风景区里去坐一坐罢。”
  昂台尔马始终待在发现泉水的地方,瞧着泉水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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