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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天哪,德克尔,你这是疯了。如果你不当心,最后会杀了自己的。”埃斯珀兰萨紧张地咕哝着,声音比耳语还低,“或者你会给麦基特里克一个机会,叫他杀了你。”在过去的一小时里,他们一直争论着德克尔的这个计划,德克尔坚定地表明了他的决心。麦基特里克满心希望事情会是这个结果,而现在事情正是这样进行着。
  德克尔感到埃斯珀兰萨探身到奥兹莫比尔的后座上,抓住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拖到了外面的雨里。他给埃斯珀兰萨的命令是,不要心软,越野蛮越好,要做得像通常一个打手杀完人处理尸体那样。
  埃斯珀兰萨遵守了命令,在把德克尔往地上扔时,一点也没设法减缓他身体落地时的撞击。埃斯珀兰萨拖着他走过水洼。他的全身都在疼,但他没表现出来,仍然保持着软塌塌的样子。他虽然紧闭着眼睛,但他想象得到这种情景:被撞过的奥兹莫比尔停在观景台的食品店旁。很快就到午夜了,又下着雨,不可能会有人停车观赏岩壁的景色。天气好的时候,在观景台上能看得见哈得孙河上船只的灯光和对岸哈斯汀镇与扬克斯镇的辉煌灯光。但在这么糟的天气里,看见的只能是黑暗。为了防止万一有个司机在此处停下来休息几分钟,埃斯珀兰萨把奥兹莫比尔斜对着观景台的入口处停下来,挡住去路,以防州际公路上有人看见,一个像是尸体的东西被拖向食品店的后面。
  德克尔听见埃斯珀兰萨咕哝了一句,然后感到自已被扔进了一个泥洼里,发出“扑通”一声响。他让自己的身体软软地打了个滚,左半边朝下躺在了泥洼里。他半睁开眼睛,看见房屋后面的暗处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垃圾箱。他听见埃斯珀兰萨穿过泥洼往汽车那儿跑去,很快又回来了。他看见埃斯珀兰萨把公文箱靠在房屋后墙上,然后一闪身不见了。接着,他听见车门关上了,汽车发动起来。轮胎溅起水花,汽车开走了。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德克尔就只能听见远处州际公路上车辆的嗡嗡声,以及雨水打在紧裹在他头上的透明塑料袋上的声音。
  “乔达诺和麦基特里克做的交易是钱和我的尸体。”德克尔坚持说。那会儿他和埃斯珀兰萨正心急火燎地驾车经过一个个城镇,寻找着一家便民商店,唯恐他们已经来不及。他们是10点半开始找的。后来11点了,11点15分了。“午夜时我们必须到达那儿。”有两次他们找到了还开着门的商店,但店里没有德克尔所需要的全部材料。11点半时,他们终于买齐了所要的东西。埃斯珀兰萨把车停在野外一条荒废了的路上,做了该做的事。
  “为什么不能让我留张纸条,和钱放在一起?假装是乔达诺留的条,就说只有在麦基特里克实现了诺言之后他才会杀你。”埃斯珀兰萨用晒衣绳绑住了德克尔的脚踝。
  “因为我不想让他起疑心。一定要把结打在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那幢房子后面肯定很暗,我想让他一眼就看出我是被捆牢了的。”
  “但这样的话,如果他还不相信你已经死了,你就连自卫的机会都没有了。”埃斯珀兰萨把德克尔的胳膊缚在他身后。
  “我希望这样能让他相信。他绝对不会相信我会自愿把自己交到他手上,任由他处置。”
  “这个结疼吗?”
  “疼不疼都没关系。要像真的一样。要弄得看上去我绝对不可能还活着,看上去我对这样的捆绑没有丝毫的反应。一定得让他相信我死了。”
  “他看见你的时候,你也可能真的死了。德克尔,这塑料袋简直要把我吓破胆了。”
  “这就对了,也会让他吓一跳的。我就靠这最后一招了。给我涂上颜色。快点。”
  德克尔需要看上去像血的东西,一位病理学家曾对他讲述过用最容易找到的材料伪装成血迹的方法,这回他就是用的这些材料——无色玉米糖浆和红色食用色素。
  “要弄得看上去好像他们曾经以打我来取乐。”德克尔坚持说。
  “他们打烂了你的嘴唇,把你的下巴打得血肉模糊。”埃斯珀兰萨用混合材料伪装着。
  “快点。我们再过15分钟就得赶到交货地点。”
  埃斯珀兰萨迅速将袋子套在德克尔的脖子上。德克尔吸了口气,把袋子吸到了自己的头上。塑料袋紧贴着他的脸,粘在他的皮肤上,陷进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埃斯珀兰萨咕哝了一句西班牙语祈祷文,赶快在陷进德克尔嘴里的袋子上戳了个小洞,迅速把一小截吸管塞进去。德克尔把吸管咬在齿间,这样他既能够呼吸,又不至于破坏使塑料袋贴紧他脸部的真空。
  “我的天,德克尔,能行吗,你能有足够的空气吗?”
  德克尔轻轻地点了点头。
  “袋子这样贴在你脸上,你看上去真像是一具尸体了。”
  德克尔想,很好。这会儿他躺在食品店后面的泥洼里,听着大雨打在塑料袋上的声音,四周一片黑暗。只要他浅浅地、慢慢地、平静地呼吸着,他从吸管里得到的那一点空气就足够他活下去了。但是每次他轻轻吸一口气时,恐慌的感觉就出现了,试图压倒他那坚定的决心。每次他微微呼气时,他的心脏就想跳动得更快些,从而得到更多的氧气。把塑料袋绑在他脖子上的绳子系得很紧,紧得陷到了皮肤里——这也是德克尔坚持要埃斯珀兰萨这么做的。每一点看上去都必须绝对令人信服,而且摸起来也令人信服——冰凉的雨水会降低德克尔的体表温度,使他的皮肤摸上去像是慢慢变冷的尸体。哪怕有一瞬间麦基特里克会怀疑德克尔还没有死,他就会一枪打穿德克尔的脑袋,了结这件事。
  危险的是,麦基特里克也许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他一枪,但是德克尔指望自己脸部怪异的模样能使麦基特里克认为没有必要使用武力了。如果麦基特里克摸德克尔手腕上的脉搏,他是摸不到的。紧紧绑着的绳子已经大大减少了血流量。麦基特里克还可以试着摸德克尔脖子上的脉搏,但要这样做,他就得解开绑住塑料袋的绳子——这样既费时又让人恶心。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手掌按在德克尔心脏上面的肋部,但是他也不太可能这么做,因为德克尔是往左侧躺着的——要摸德克尔心脏那边的肋部,麦基特里克就必须把他的身体翻过来,把手按到粘在德克尔衣服上的令人生厌的脏泥巴上。
  风险还是很大的。“你疯了。”就像埃斯珀兰萨一直对他说的那样。“你会杀了你自己的。”但是还有别的办法吗?要是事情没有准确依照麦基特里克所要求的那样进行,要是德克尔的尸体没像乔达诺所保证的那样被扔在那儿,麦基特里克可能会起疑心不拿钱了,可能会担心公文箱里有陷阱,而德克尔的计划完全是围绕着那笔钱展开的:那笔钱和德克尔藏在钞票里面的导引仪。要是麦基特里克不拿钱,德克尔就无法跟踪他到贝丝被关着的地方。无论德克尔怎样分析这件事,他都想不出别的办法。必须让麦基特里克看到德克尔的尸体。
  “你那么爱贝丝吗?”埃斯珀兰萨在把塑料袋套到德克尔的头上之前问他。“这样全心全意地冒着生命危险救她?”
  “为了她我愿意下地狱。”
  “是为了搞清她是否对你怀有真情吗?”埃斯珀兰萨诧异地看着他。“这不是爱。这是自尊。”
  “这是希望。如果我不相信爱,那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把吸管放进我嘴里。绑上袋子。”
  “德克尔,你是我所遇到过的最了不起的人。”
  “不,我是个傻瓜。”
  德克尔躺在泥洼里,轻微地呼吸着,压抑着恐慌,聚集起他所具有的全部控制力,努力不去想象自己会遭遇到什么。他的肺需要更多的空气。他想,也许,的确还有别的办法。也许,他只是想让贝丝知道,自己是多么地爱她,为了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他急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回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景……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吗?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在房地产公司的门厅里——她向他转过身来,他的心率一下子改变了。他一生中从未感到过这么强烈的吸引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倩影,浓密的金褐色头发油亮油亮的,晒黑了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酷似体操运动员的体型,线条优美的胸部和臀部令他怦然心动。他完全被她那优雅的下巴、高高的颧骨和模特儿般的额头给迷住了。他想象着自己正走近她。突然他的思绪转到了他们第一次做爱的那个晚上,她那蓝灰色的眼睛和性感的嘴唇离他那么近,以至于变得模糊起来。他亲吻她的脖颈,舔舐她的皮肤,尝到了盐、太阳和某种原始的味道。他感到自己在过去的生活中仿佛一直只是半个人,而现在终于完整了,不仅仅是在肉体上,而且是在感情上、精神上完整了。他全身充满愉悦的感觉,他终于有了一个目标——和她一起营造新生活,与她分享,与她合为一体。
  他的意识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因为,在远处车流的嗡嗡声和哗哗的雨声中,他听见身后的陡坡那儿有声音。虽然那个塑料袋妨碍了他的听力,但忧虑反而提高了他的感知能力。他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打滑的脚步声,还有树枝折断的声音。
  天哪,德克尔想。他一直在等着听见一辆车开下州际公路,开到观景台这一带来。但是,麦基特里克早就等在这儿了,就藏在护栏下面的斜坡上。德克尔对自己说,埃斯珀兰萨把我拖到房子后面来时,他肯定看见了。他也肯定看见埃斯珀兰萨把我扔进水洼,留下公文箱,然后开车离去。如果埃斯珀兰萨那会儿对我说了一个字,或者如果他试图把我扔得轻一点,麦基特里克立刻就会意识到这是个圈套。他就会开枪杀了我们。
  德克尔意识到自己刚才离死神有多么近,不禁发起抖来。冰冷的雨水也使他发抖,他立刻绷紧肌肉来克制身体的这种反应,他不敢动。他必须显得毫无生气才行。过去,每逢他开始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时,他总是以默想来使自己平静下来。现在他又使用了这个办法。他集中思想,努力把感情、恐惧、渴望、忧虑和需求都抛在脑后。
  但他不能克制住自己的想象。他想象着麦基特里克从大雨如注的斜坡顶上瞪大眼睛往黑暗中凝视的情景。麦基特里克肯定很紧张,身上又湿又冷,急着办完这件事拔腿逃走。他肯定握着一把枪,有一点不对头就会开枪。他可能还有支手电筒。也许,他会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打开手电筒照照绑着德克尔手臂和腿的绳子。果真如此的话,他肯定会让光束停在罩着德克尔脑袋的塑料袋上。
  湿漉漉的砾石上响起了脚步声,好像麦基特里克已经跨过了护栏。到紧急关头了,德克尔知道,如果麦基特里克要开枪以确保他真死了的话,那就是在这个时候了。为了不让自己的胸脯有一丝起伏,德克尔屏住了呼吸。随即,他的肺开始缺少空气。他胸中那令他窒息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强,严重缺氧的肌肉也由于越来越迫切地需要氧气而疼痛起来。
  脚步声在他附近停下了。德克尔已经有所准备,所以当一只鞋踢他的肩膀使他背着地时,他没显出任何反应。虽然德克尔闭着眼睛,但他仍感觉到透过塑料袋射向自己的手电筒的强光,麦基特里克正在仔细查看罩在他脸上的塑料袋。德克尔早已把那截吸管移到嘴角,又微微吸了口气,这样袋子往他嘴里陷得更深了。他感到头晕目眩,他迫切需要呼吸。于是,他集中精力想象自己在亲吻贝丝;他的脑海里只有她。他感到一阵晕眩,觉得自已被她吞了下去。
  麦基特里克哼了一声,也许是出于满足吧。手电筒随后就关上了。德克尔的肺好像马上就要炸开了。他听见脚步声迅速在雨水中走过,大概是麦基特里克朝公文箱快步走过去了。但接着响起了别的声音,德克尔糊涂了。咔哒,嚓嚓。他越来越担忧。这是什么声音?麦基特里克在干什么?
  突然,他明白了。麦基特里克正在把钱倒进另一个包里,他怕乔达诺会在公文箱里放导引仪。这种本能很好,但德克尔已经预料到了。导引仪并非藏在公文箱里。德克尔用刀在一捆钞票里面挖出了一个洞,把导引仪塞进去,然后用橡皮带子重新绑好那捆钞票,这样它看上去跟别的钞票捆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德克尔听见麦基特里克又哼了一声,这回是在用力。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飞过,咔哒咔哒地滚下坡去了。德克尔明白了,是公文箱,麦基特里克把公文箱扔了。他不想留下任何痕迹来表明食品店后面的这块地方曾被用做交货地点,但是如果他扔掉了公文箱——
  天哪,他要用同样的方法处置我。德克尔刚刚来得及控制住缺氧的身体,不让自己暴露出恐慌,麦基特里克就抓住他的肩膀,猛力把他往后拖,粗暴地把他拎起来架到了护栏上。不!德克尔在心里叫道。紧接着,他觉得自己失重了。他的身体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他从那东西上翻下去,又一次感到失重。他被缚的胳膊碰到了身体下面的什么东西。他克制不住冲动,痛得呻吟了一声。麦基特里克听见他呻吟了吗?他滚落下去,又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他想,自己大概要从岩壁斜坡一直滚落到哈得孙河里去了。这段距离这么长,自己肯定会摔死的。忽然,他颠了几下停下来了,浑身疼痛难忍。他的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他被撞得头昏眼花,感到塑料袋里有液体。我在流血!温热的、粘乎乎的液体从他额头上的伤口里涌出来,开始填满塑料袋。不!他不在乎麦基特里克现在是否看得见自己动弹了。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必须呼吸。他原先的计划是,麦基特里克拿了钱,撇下他一走了之。等他一走,德克尔就把那截吸管重新插进袋子上的洞里尽力呼吸,直到埃斯珀兰萨——钱被拿走后,接收器的指针会开始移动,他就会知道——回来把他放开。但是,德克尔从来没有想到麦基特里克可能会处理掉尸体。要是德克尔料想到了这一点,他绝对不会尝试这个计划的,太可怕了。把塑料袋绑在他脑袋上的那根绳子紧紧勒住他的脖子,陷进他的皮肤里。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扼死了。
  他大需要空气了,简直急得发狂。他把那截吸管从嘴角移过来,试着把它往袋子上的小洞里插,可是他找不到那个洞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有用力地呼了口气,让袋子胀了起来,可接着又完全不由自主地用力吸了口气。这下子,袋子填满了他的鼻子和嘴巴,就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紧紧地贴在他皮肤上。伪装颜料和血粘住了袋子。埃斯珀兰萨不能及时找到我了!
  他在雨里翻过身,面向着他坠落其上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在托着自己,就把脸贴在上面擦来擦去,寻找着尖的东西:一根树枝、一块突出来的岩石,能钩住、能划破塑料袋的任何东西。他的身体下面又湿又滑。他的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大概是块岩石。他不顾疼痛,继续移动着。但是,他的动作迟缓起来。他脸上的血仍在继续流着,注进塑料袋,给他一种自己马上就要被淹没的感觉。说不定自己马上就要从悬崖上翻滚下去了,但那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自己已经死定了,要是没有……
  一个像桩一样的物体钩住了塑料袋。他的意识正渐渐模糊,他无力地把头向左一扭,感到袋子被撕开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再把头往左扭去。裂口更大了。他额头上感到一股冷风,冰冷的雨水打到了他的脑门上。但塑料袋仍紧紧贴在他的鼻孔和嘴巴上。他试图通过嘴边那个小洞呼吸,但他的挣扎已经扭曲了塑料袋,洞被堵住了。他觉得自己就要被嘴里那截吸管憋死了。我必须把这袋子从头上去掉!他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仿佛自己将要落入一个黑沉沉的深坑。他最后一次试着用那个尖东西钩住袋子,他的右颊擦破了,但袋子终于整个儿地撕开了。
  当他吐出吸管呼吸时,风像是尖叫着从他的喉咙里冲下去的。凉凉的空气涌入他的肺脏,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甜美。他的胸膛痉挛地起伏着。他仰面躺着,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渐渐地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
   
3

  还活着,但能活多久?德克尔沮丧地问自己。埃斯珀兰萨可能找不到我了。我要是再继续待在雨里,就会因体温过低而冻死。他翻了个身,面向着黑沉沉的天空,享受着甜甜的雨水,饥渴地呼吸着,尽量不去注意自己正在颤抖,也不去注意被捆绑着的四肢上所感到的压力,我摔下来多长时间了?麦基特里克走了吗?我着地时他听见我的呻吟了吗?
  他惴惴不安地等着看见一个黑影从陡坡上往他这儿爬过来,等着看见麦基特里克打开手电筒,狞笑着用枪瞄准他。突然间,德克尔真的看见坡顶上有一道手电筒的强光,光束移向食品店,往护栏上照了照,又照向食品店。德克尔顿时信心大增,不禁喊道,或者说是试着喊了一声:“埃斯珀兰萨!”他发出的声音很嘶哑,好像吞下了一把砂石似的。他更用力地又喊了一声:“埃斯珀兰萨!”这一次,手电筒的光束落在护栏上了。接着,光束朝坡下照过来。德克尔看清楚了,他摔下来的地方是个斜坡,到处都是树丛和岩石,一截一截地伸出来,最后陡壁往下直插进河里。
  “在这儿!”德克尔喊道。光束迅速顺着岩壁往他这边掠过来,但没照到他。“在这儿!”终于,光束照到了他身上。但那人是埃斯珀兰萨吗?信心,德克尔想,我必须有信心。
  “德克尔?”
  谢天谢地,是埃斯珀兰萨!当那个熟悉的瘦长身影翻过护栏快速爬下来时,德克尔觉得他的心脏跳得不那么剧烈了。
  “小心点。”德克尔说。
  埃斯珀兰萨的牛仔靴在一块岩石上滑了一下。“哎哟——”他站稳身体,急速地爬下来,蹲下身子,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细细打量德克尔的脸。“你满脸是血。没事吧?”
  “我必须没事。”
  埃斯珀兰萨迅速割断将德克尔的双臂绑在身后的绳子,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割断绑脚的绳子。虽然德克尔肌肉发麻,他还是使劲动了动身子。
  “别动,我来解这些结。”埃斯珀兰萨说,“该死的,绳子浸透了水,胀起来了。我解不——”
  “我们没时间了,”德克尔说,“我们得到车那儿去。导引信号只在一英里之内有效。帮我站起来。”
  埃斯珀兰萨挣扎着站稳脚跟,然后用力扶他站起来。
  “我的手脚几乎没有血液循环了。你得把我拉上去。”德克尔说。
  他们嘴里哼哼着,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了斜坡。
  “我把车停在北边100码的州际公路路肩上了,”埃斯珀兰萨说,“没看见有车灯往观景台这边转弯。过了午夜之后,我都开始认为他不会出现了,但是接收器上的指针突然开始移动了——导引仪工作起来。我沿着州际公路的路肩倒车过来,好尽快赶到你这儿。”
  “麦基特里克藏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德克尔抓住护栏,用力喘着气,翻了过去。“他肯定是从树林里跑了。他的车肯定是停在南边或是比你那儿更北的某个地方。快。”
  埃斯珀兰萨趟过一个个水洼,先于德克尔跑到奥兹莫比尔那儿。他从前座上抓起接收器。“还有信号呢,”他兴奋地说,“指针表明他在往北开。”
  德克尔跌进前座里,用力关上车门。当埃斯珀兰萨猛踩加速器时,他的身体在座位里往后倒去。奥兹莫比尔甩起砂砾,在积满雨水的停车区里摇摆了一下,朝州际公路上雨幕中的车灯光亮飞驰而去。
   
4

  “信号变弱了!”德克尔盯着接收器上被照亮了的刻度盘。他的湿衣服全贴在身上。
  埃斯珀兰萨开得更快了。他甚至没顾得上打开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他看见车流中出现了一个空隙,于是呼啸着驶上州际公路,开始超车。
  “天哪,我快要冻僵了。”德克尔拨动着车上取暖器的开关。他用那几乎毫无知觉的右手手指笨拙地摸索着,发现埃斯珀兰萨的刀子还插在他左腕上的绳结里。他仔细看着刻度盘。“信号变强了。”指针转动起来。“看!他下了州际公路。他在我们左前方!”
  比他们所希望的还要快,奥兹莫比尔的前灯照出了雨中一个昏暗的出口斜坡,有一个上9号公路的标志。
  “这条路跟州际公路平行。”德克尔说,“指针表明他改变了方向!他在往南开。”德克尔用刀子割开手腕上的绳子,差一点划伤了自己。血涌进他左手的静脉,让他感到一阵刺痛。他按摩着疼痛的手腕,绳子在上面勒出了沟。
  “你告诉我要弄得像真的一样。”埃斯珀兰萨说。
  “嗨,我还活着呢。我并没抱怨什么。”
  在出口坡道的尽头,埃斯珀兰萨驱车向左穿过横跨州际公路的大桥,然后又急速左转,进入9号公路,向南追着一长串汽车尾灯开过去。
  “信号更强了!”德克尔说,“慢一些。他有可能在前面的任何一,辆车里。”他割断了另一只手腕上的绳子。血涌到手上,他的手指不那么笨拙了,因而他能够更用力、更快地割断脚腕上的一圈圈绳子。
  虽然车上的取暖器正放出热风,他仍在发抖。各种令人不安的念头折磨着他。要是麦基特里克已经杀了贝丝呢?或者要是麦基特里克猜到自已被跟踪,找到了导引仪呢?不!我受了这么多苦,绝不能一无所获!贝丝必须活着。
  “指针表明他又转弯了。向右。往西开了。”
  埃斯珀兰萨点点头。“前面有四辆车,我看得见转弯的车灯。我要慢下来,这样他就看不见我们跟着他转弯了。”
  期望增强了德克尔的力量。他抹抹前额,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安地看见手掌上有红色。不是搀了红色食用色素的玉米糖浆,闻起来有一股铜的味道,无疑这真的是血。
  “我不知道这能有多大用处,这是我在小储藏柜里找到的一块干净手帕,”埃斯珀兰萨说,“试着止止血吧。”埃斯珀兰萨跟着麦基特里克向右驶下9号公路,经过一块写着罗克曼路的指示牌。他关掉了前灯。“没必要大肆宣扬。在雨里我几乎看不见他的尾灯,所以我能肯定他根本看不见我们。”
  “但你这是在盲驶。”
  “时间不会长的。”埃斯珀兰萨往左开上一条小道,又打开前灯,作了个180度的转弯,回到罗克曼路上,向左转,再次跟到了麦基特里克的后面。“万一他在看后视镜,我要是他,肯定会看的,他就会看见有车前灯从左边拐上这条路。任何从州际公路上跟踪他到这儿的人都不会从左边过来的。这样他就不会起疑心了。”
  “你对此很在行嘛。”德克尔说。
  “我还是在行一些的好。我还是小孩子时,曾跟那些帮派混在一起。跟踪人和被跟踪我都挺有经验。”
  “是什么让你改邪归正了?”
  “我遇到一个警官,是他让我明白过来。”
  “他肯定为你现在的生活而感到骄傲。”
  “去年他死了。一个带有敌意的醉鬼开枪杀了他。”
  空中令人目眩地一闪,随后而来的隆隆声使汽车抖动起来。
  “现在开始打雷打闪了,暴风雨更厉害了。”德克尔说。
  “该死的。”不知埃斯珀兰萨指的是暴风雨,还是他的回忆。
  闪电又一次划过时,他用手指了指。“我看见一辆车。”
  “接收器上的信号很强。指针直指着前面,”德克尔说,“那肯定是麦基特里克。”
  “该离开这条路了,我不想让他起疑心。”经过一个指示着克洛斯特镇的牌子之后,埃斯珀兰萨任由麦基特里克往前直开,自己则向右转,绕过一个街区,再回到罗克曼路上。这样别的车子已经超了过去,填补了奥兹莫比尔和麦基特里克的汽车之间的空隙。
  “接收器表明他还在我们的前面。”德克尔那又湿又冷的衣服仍然让他抖个不停。由于紧张,他的肌肉非常疼痛。他掉下岩壁时摔着的后背和前胸处肿了起来,阵阵抽痛着。这并不要紧。疼痛算不了什么,贝丝才是重要的。“不,等一下。指针移动了。他往右转了。”
  “是的,我看见他的前灯离开这条路了。”埃斯珀兰萨说,“我不想立即跟上去吓他一跳。我们开过他转弯的地方,看看他去哪儿吧。他可能是想用计甩掉尾巴。”
  他们开过寂静的镇中心,来到更加安静的镇郊。现在,当闪电划过时,他们看清了麦基特里克转弯的地方:一家普通的单层汽车旅馆。红色的霓虹灯上显出店名:岩壁旅店。相连接的平房——德克尔估计大约有20套——从路边向后往一个黑沉沉的地带延伸。奥兹莫比尔从那儿开过时,德克尔伏下身,以防麦基特里克回头瞥一眼跟在身后的稀疏车流。
  汽车旅馆落到奥兹莫比尔后面去了,德克尔慢慢直起身。“接收器上的指针表明麦基特里克已经停车了。”
  “你想怎么办?”
  “在路边的什么地方停车。我们回那儿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德克尔拿起他在乔达诺的庄园里从一个警卫那儿拿来的手枪。一声巨雷,汽车抖动了一下。他看到埃斯珀兰萨把瓦尔特手枪装进口袋里。“我们最好带上接收器。万一这是个圈套,他再开车跑了呢?”
  “要是那样,怎么办呢?”埃斯珀兰萨问。
  “这问题问得好极了。”德克尔下了车,大雨立刻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愤怒地想起,在罗马,那天晚上他跟着麦基特里克到那个设有圈套的院子里去时,天也正下着冰冷的大雨。埃斯珀兰萨跟着他下了车,棒球帽滴着水,湿透了的长发贴在脖子上。在过路车辆的灯光下,埃斯珀兰萨的脸看起来比平时更瘦削,鼻子和嘴巴更加突出,这使德克尔想起了一只猛禽。
  他们没在房子前面露面,而是顺着一条通向房后的小巷谨慎地挪过去。德克尔注意到,那些平房是用煤渣砖建造的,后面没有出口。靠小巷的这一边只有很小的窗户,而且是又厚又不透明的玻璃砖,极难打破。
  德克尔和埃斯珀兰萨从汽车旅馆的后部绕过去,藏在一只可倾卸垃圾箱后观察着平房的前面。接收器上的指针表明,导引仪就在某一套房间里。虽然那20套房间里有8套前面停了车,但其中只有4套在拉起来的窗帷后面还亮着灯。这中间又有两套是相邻的,离德克尔用以隐蔽自己的垃圾箱很近。德克尔不用看接收器也知道,信号就是从这其中一套房间里发出来的。房前停着一辆车,一辆蓝色的庞蒂亚克,正在冷却的发动机不时发出啪啪的声响。雨水落在庞蒂亚克发热的前盖上,变成了一层薄雾似的蒸汽。
  德克尔想,要快点。如果贝丝在其中一个房间里,麦基特里克拿了钱回来就会尽快杀了她。或者要是他检查那钱时发现了导引仪,他可能就会惊惶失措,在逃走之前杀了贝丝。
  “你在这儿等着,”德克尔对埃斯珀兰萨耳语道,“准备接应我。”他尽可能轻地趟过一摊摊积水,来到那排房子里的最后一套房间旁,停在了灯光柔和的窗户前。一道强烈的闪电使他觉得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似的毫无遮掩。沉闷的雷声震得他摇晃了一下。随后,夜幕又把他遮蔽起来。他注意到窗帷没有拉严,于是透过一条窄缝焦虑地朝房里望去——一张双人床、一张廉价梳妆台、一台固定在墙上的电视机。要不是床上有只旅行箱,这房间就好像是没人住似的。左面墙壁的中间,是一扇开着的门,通向隔壁的房间。
  又是电闪雷鸣。德克尔绷紧了身体,然后往隔壁那扇窗挪过去。虽然暴风雨的声音很大,他还是听见了讲话声,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一个男人在说话,然后是一个女的。男的可能是麦基特里克,女的可能是贝丝。难说。也许德克尔听见的只是电视上的对白。出乎他意料的是,另外一个人讲话了,是个男人,声音非常古怪,又低又哑。德克尔一开始很迷惑,后来才明白过来:如果贝丝在那里面,麦基特里克出去拿钱时就得有另外一个人看着她。他想象着贝丝被绑在椅子上,一团塞在她嘴里的破布松开了,掉了出来。他似乎看到了那团东西重又塞回她嘴里时的情景:麦基特里克扼住她的脖子,她挣扎着,眼球突出来。
  德克尔告诉自己,赶快行动!他看了一眼门上的房间号,迅速回到埃斯珀兰萨那儿,解释了一下他要做的事。然后,他借着夜幕的掩护,冲到街上。他记得在汽车旅馆对面关了门的加油站那儿看见过一部投币电话。他迅速把硬币塞进去,按了几个键。
  “查号台,”一个女声说道,“哪个城市?请讲。”
  “新泽西州克洛斯特。我要岩壁旅店的号码。”
  立刻,有一个计算机发出的声音单调地说:“号码是……”
  德克尔记住号码,挂上电话,又塞进硬币,按了几个键。
  铃响三遍之后,一个疲倦的男声答话了,听起来简直像在叹息:“岩壁旅店。”
  “给我接19号房间。”
  那个职员对他的要求没作出什么反应。实际上,德克尔只听见咔哒一声响,电话就接通了。他听见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想象着麦基特里克朝电话机转过身,脸上满是惊奇和迷惑混杂在一起的表情。毕竟,谁会给他打电话呢?谁会知道他在这家汽车旅馆里呢?麦基特里克肯定在紧张地考虑着接电话是不是明智。
  电话铃一直响着。10遍。11遍。
  那个职员终于插话了:“先生,他们不接电话。也许他们不在。”
  “接着试。”
  “但是他们有可能正想睡觉。”
  “这事很急。”
  那个职员倦怠地叹了口气。德克尔又听见咔哒一声。另一头的电话铃响了一遍,又响了一遍。
  “喂?”麦基特里克的声音犹犹豫豫的,比平时低了八度,似乎他以为这样柔声讲话别人就听不出他的声音了。
  “要是你运用一下常识,”德克尔说,“这事完了之后你还有可能活着。”
  电话里沉寂了。德克尔听到的唯一声音是雨水打在电话亭上的声音。
  “德克尔?”麦基特里克听上去像是在怀疑自己神志不清。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了,布赖恩。”
  “但是这不可能。你死了。怎么——”
  “我打电话要谈的不是我的死亡问题,布赖恩。”
  “上帝。”
  “祈祷是个好主意,但是比起上帝,我能更好地帮助你。”
  “你在哪儿?”
  “得了,布赖恩。有关谍报术的那本书是我写的。我从不主动提供信息。接下来你就该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和我一起的有几个人。但是你需要关心的只是你拿到了钱,而我要贝丝·德怀尔。”
  电话里又沉寂了。
  “要是她已经死了,布赖恩,你就不可能跟我讨价还价了。”
  “不。”布赖恩紧张地发出一种吞咽声。“她没死。”
  德克尔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是出于宽慰。“让我跟她讲话。”
  “这事很复杂,德克尔。”
  “以前是很复杂,但今晚,事情变简单了。尼克·乔达诺和弗兰克·乔达诺都死了。”
  “究竟怎么——”
  “相信我,布赖恩。他们已经不起作用了。没有人寻找贝丝·德怀尔了。你可以留下钱放了她。你是怎么拿到钱的将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麦基特里克犹豫着,他那紧张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想想吧,布赖恩。要是乔达诺家的人还活着,我现在就不会跟你讲话了。出现在交钱地点那儿的就真的是我的尸体了。”
  麦基特里克的呼吸声更重了。
  “而且这会儿就不会是我在打电话,”德克尔说,“而是他们正在打破你那旅馆房间的门了。”
  德克尔好像听见麦基特里克的手捂住话筒的声音。他听见模糊的说话声。他一边等着,一边发抖,一则由于他的湿衣服,再则由于他从骨子里害怕麦基特里克会对贝丝采取什么行动。
  在线路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掠过话筒,然后麦基特里克又说话了:“我还是不相信。”
  “你是在拖延时间,布赖恩。你想在我对你说话的时候跑掉。我不是一个人。你一旦出现在门口,就会有人开枪,而且我发誓,要是贝丝受了伤,你就会尝到在地狱里有100万美元却无处可花的滋味了。”
  停顿。又是一阵模糊的讲话声。麦基特里克再次讲话的时候声音提高了。“我怎么知道如果我把黛安娜·斯科拉瑞交给你你就会放过我?”
  “是贝丝·德怀尔。”德克尔说,“这对你可能是个新概念,布赖恩,诚实。我从不食言。我为兰利工作时,就是靠这个才做成一笔笔交易的。人们知道他们可以信任我。而这一次是我想做成的交易中最重要的一笔。”
  从电话亭这个有利的地点,德克尔能看见街对面的汽车旅馆,看见向后面的可倾卸垃圾箱那儿延伸的那些平房。他能看见埃斯珀兰萨藏在那个垃圾箱后面盯着那两个旅馆房间。他能看见两个房间的窗户里都没有了灯光。
  “你干嘛关掉灯,布赖恩?”
  “天哪,你离这儿这么近吗?”
  “别干傻事。你想用贝丝作掩护,而且你确信我不会开枪。想想吧。即使我让你带着她逃掉了,你难道打算下半辈子都用她做挡箭牌吗?在交钱地点那儿,系在我头上的塑料袋能证明我愿意为她冒任何危险。我永远都不会停止追杀你。”
  没有回答。
  “还是只想着那100万美元吧,布赖恩。没人能证明你是怎么拿到钱的,也没人想把钱要回去。只要你从这里开车走掉,钱就是你的了,任由你花。”
  “只要你让我走。”
  “只要你把贝丝留下。要是你不向我证明她还活着,这场谈话也就没有意义了。让我跟她说话。”
  德克尔全神贯注地听着话筒里的声音,对滂沱大雨置若罔闻。而后,他听见了那阵使电话亭玻璃震颤起来的雷声,也听见了他自己内心更猛烈的雷声。
  话筒里传出什么声音,像是电话被人移动了。
  “斯蒂夫?”
  德克尔感到膝部软弱无力。虽然他心意已决,但现在他意识到,他并没有完完全全地相信自己还能再听见贝丝的声音。
  “谢天谢地。”德克尔脱口说道。
  “我不敢相信这是你。你怎么——”
  “我没时间解释。你还好吗?”
  “吓死我了,但他们没有伤害我。”她的声音既轻柔又虚弱,而且由于紧张而发抖,但他是绝不会听不出来的。他想起了贝丝第一次对自己说话时的情景,想起了当时她的声音使自己联想起风铃和香槟。
  “我爱你,”德克尔说,“我会把你从那儿救出来。你那儿有几个人?”
  话筒里突然传出碰撞的声音,麦基特里克讲话了:“现在你知道她还活着了。我怎么才能活着从这儿出去?”
  “打开灯。拉开窗帘。”
  “什么?”
  “让贝丝到窗前来,要很容易看得见。拿着钱出来。上车。你这么做的时候,可以一直用枪瞄着她。这样,你就知道我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对付你了。”
  “直到我到了街上,看不见她无法瞄准为止。那时候你就会想法杀死我。”
  “你必须信任我。”
  “放屁。”
  “因为我值得信任。我会让你看看我实际上有多么值得信任。要知道,你把贝丝留在房间里以后会很安全的,因为我会和你一起上车。我会做你的人质。你在路上开上一段,确保没人跟踪的时候,让我下车,我们的交易就成了。”
  又是沉默。雷声。
  “你在开玩笑。”麦基特里克说。
  “我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
  “我不知道。”德克尔说,“但要是你这么干,我有朋友会去追杀你的。我愿意打赌,你想马上就把这一切都结束掉。我是认真的,布赖恩。给我贝丝,你拿着钱走。我永远不会再找你了。”
  麦基特里克有一会儿没说话。德克尔想象到他正在打主意。
  麦基特里克声音含混地向旅馆房间里别的什么人说了一句话。“好吧。”他对德克尔说,“给我们五分钟,然后我们出来。你举着双手等在我的车那儿。”
  “这交易你做成了,布赖恩。但万一你想反悔,记住这一点——另外有人正瞄准你呢。”
   
6

  由于担忧,德克尔感到口干舌燥。他挂上电话,走进雨里,觉得更冷了。他快步穿过街道,走进汽车旅馆那黑洞洞的停车场,借着黑暗的掩护,来到可倾卸垃圾箱的后面,耳语着向埃斯珀兰萨说了说他达成的交易。雨声模糊了他的声音。
  “你这是在冒生命危险。”埃斯珀兰萨说。
  “还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吗?”
  “大胆干吧,伙计。”
  “他不会杀我的。他不想把下半辈子的时间都用在逃命上。”
  “从你那些想象出来的朋友手下逃命。”
  “这个,我倒认为他要是杀了我,你会追着他不放的。”
  “对。”埃斯珀兰萨想了想。“对,我会的。”
  19号房间拉上了的窗帷后面亮起了灯。
  “我不能让他在我身上发现武器。给你我的手枪,”德克尔说,“万一事情变糟,别犹豫,开枪杀了他。”
  “这将是我的荣幸。”埃斯珀兰萨说。
  “等我叫你往旅馆正面扔东西的时候,捡起你脚边的那个空瓶子扔过去。扔得高些,他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了。”
  德克尔不想暴露埃斯珀兰萨的藏身地点。他爬回到黑暗中,从停车场另一部分的暗处走了出来。他举着双手,趟过一摊摊积水往19号房间前面的庞蒂亚克走去。
  窗帷像剧院里的幕布那样拉开了。德克尔看见了显露出来的情景,这情景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正常节律,使他心乱如麻。贝丝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她那蓝灰色的眼睛由于惊恐而神情慌乱。她披散着头发,鹅蛋形的脸绷得紧紧的,高高的颧骨抵在皮肤下面。因为害怕,她看上去显得格外苍白。但是接下来她隔着窗户看见了他,德克尔被她眼中那取代了害怕的深情和看见自己时那种信赖的表情感动了。显然,她觉得欣慰,对他充满了信心。她相信他就是她小时候所梦想的那个英雄,她的英雄,他会救她的。
  一个人藏在窗户和房门之间的煤渣砖窄墙后面,从左边伸出一只手臂,把手指向贝丝的太阳穴。那只手里握着一支打开了保险的左轮手枪。
  德克尔紧张起来。他听见门后有响声,门锁打开了,把手转动了一下。光线从一条窄缝中射了出来。
  “德克尔?”麦基特里克并没有探身出来。
  “我在你的汽车边上——我说了我会在这儿的。”
  房门大开。麦基特里克走了出来,灯光勾勒出他那结实的肩膀和橄榄球运动员的身材。他的胸膛看上去比上次德克尔看见他时更厚壮了,亚麻色的头发剪得比德克尔记忆中的还要短,使得他那方方正正的粗犷相貌更引人注目。他的眼睛让德克尔想起了猪的眼睛。
  麦基特里克微笑着举枪瞄准他。德克尔一阵惊慌,真怕麦基特里克会开枪。然而,麦基特里克从敞开的门里走过来,抓住德克尔,猛地把他推得趴在庞蒂亚克那仍旧温热的发动机罩上。
  “你最好没带枪,老朋友。”麦基特里克粗鲁地搜了他的身,同时一直把枪口抵在他的后脖颈上。
  “我没有武器,”德克尔说,“我谈成交易后一向履行诺言。”德克尔的面颊贴在庞蒂亚克湿漉漉的发动机罩上。他斜过眼去,瞥见了灯光下的窗户和对准贝丝的左轮手枪。凉凉的雨水浇在他的脸上,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
  贝丝恐惧地扭动着身体。
  麦基特里克粗鲁地搜查完了,退了一步。“我的天,你真这么干了。你把自己交给了我。你对自己这么有把握。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不会对准你的脑袋开一枪的呢?”
  “我告诉过你了——我有后援呢。”
  “是的,当然了,对呀。谁帮你呢?联邦调查局?这不是他们办事的方式。兰利吗?这与国家安全无关。他们为什么要操这个心呢?”
  “我有朋友。”
  “嗨,我一直在监视你,还记得吗?在圣菲,你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一个你可以信赖、可以给你作后盾的朋友。”
  “是以前的朋友。”
  “见鬼去吧。”
  “弄出点声音来。”德克尔对暗处的埃斯珀兰萨喊道。
  一只空瓶子突然落在汽车旅馆门旁的人行道上,麦基特里克吓得一缩。玻璃片四下里飞溅。
  麦基特里克沉着脸,又把枪对准了德克尔。“据我所知,那是个酒鬼,你付给他钱,他就扔那个瓶子。”
  “问题是你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德克尔说,“干嘛冒险呢?”
  “能让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会高兴得要命的。”
  德克尔又是一阵恐慌,他真怕麦基特里克会扣动扳机。
  而麦基特里克却朝敞开的门喊道:“走吧。”
  一个身影出现了——此人中等身材,穿着件过长的黑雨衣,戴着一顶橡胶雨帽,宽宽的帽檐垂下来遮住了面孔。不管他是谁,此人左手拎了一只手提箱,右手仍举着左轮手枪瞄准窗前的贝丝。
  麦基特里克打开庞蒂亚克的后车门,让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把手提箱扔进车里。等那人坐到后座上,麦基特里克才打开司机座旁的车门,让德克尔上车坐到那一边去。后座上的那个男人坐在德克尔后面,用枪指着德克尔的脑袋,麦基特里克则一边拿枪瞄准贝丝,一边坐到方向盘后面。
  “干得好。”麦基特里克狞笑着。“没这些麻烦,我也就不用操心了。现在,老朋友,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他的语调严肃起来。“我们带你去兜风。”
  麦基特里克发动起庞蒂亚克,打开前灯,开始倒车。车前灯的强光照着贝丝。透过流淌着雨水的挡风玻璃,德克尔看见她正挣扎着想摆脱捆住自己的绳子,同时转过头去避开车灯的强光。庞蒂亚克继续向后倒,她变得越来越小了。然后,麦基特里克调过车头往前开去,加快速度,渐渐驶离了汽车旅馆。贝丝安全了,德克尔感到欣慰,但同时又觉得很孤单,心里空落落的。他转身看了她最后一眼,看见她正使劲想挣脱把她绑在椅子上的绳子。她往他这个方向看着,眼神忧郁得让人心碎,她在为他担心。
  “谁会猜得到?”麦基特里克把车开上汽车旅馆外面黑沉沉的街道,朝右拐去。“一段罗曼史。”
  德克尔什么也没说。
  “她肯定已经使你着迷了。”麦基特里克说。
  德克尔仍不答话。
  “喂,”麦基特里克把视线从道路上移开,用手枪指着德克尔的脸。“这种谈话太没劲了。”
  “是的,”德克尔说,“她对我有吸引力。”
  麦基特里克轻蔑地咕哝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路。他望着后视镜。“没有车灯,没人跟上来。”
  “我第一次遇到她时她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德克尔问。
  “什么?”
  “她只是利用我得到额外的保护吗?”
  “你可真奇怪。表面上像个内行,能控制住自己,却为一个女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我不这么看。”
  “那你到底怎么看?”
  “我没有毁掉自己的一生,”德克尔说,“我找到了真正的生活。”
  “可这种生活长久不了。你想谈谈被毁掉的人生吗?”麦基特里克厉声说道,“你毁掉了我的生活。要不是你,我就会继续在情报局工作,我就会升职,我父亲就会为我而感到骄傲,我也就用不着在执行署干这份该死的差事,给黑帮当保镖了。”麦基特里克提高了嗓门。“我就还能待在罗马了!”
  坐在后座上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粗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很古怪。德克尔没听懂他的话。德克尔曾听见过这古怪得出奇的声音——是他在麦基特里克的房间外面偷听的时候。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好像他很早以前听到过似的,这使他产生了几分不安。麦基特里克显然很熟悉这声音,立刻就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我不会住嘴的!”麦基特里克说,“我什么也没说漏嘴!他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他看见我成功就受不了!他不应该插手的!要是他让我按我自己的方式去干,我会成为英雄的!”
  “是英雄就不会让自己跟乔达诺之类的渣滓混在一起。”
  “嗨,既然好人决心把我踢出门,我认为我应该看看坏家伙是怎样对待我的。真是好得多呢,多谢你啦。我开始认识到,好人和坏人之间没什么大的区别。”麦基特里克大笑起来。“在钱这方面我可是大有收获。”
  “但是你又背叛了乔达诺。”
  “我最终认识到,所有这一切里面只有一方是重要的——我自己这一方。你站在了错误的那一边,现在是报复的时候了。”麦基特里克举起一样东西。一时间德克尔以为那是件武器,然后他认出了那只导引仪。“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粗心。你打来电话后,我就一直在问自己,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在交货地点我就把公文箱扔了,以防那里面做了手脚。但我从未想到过钞票。于是我检查了每一捆钞票,我猜你挖了个洞藏进去的就是这个。”
  麦基特里克按了一个按钮,司机座一侧的窗玻璃降了下来。他狂怒地把导引仪甩进汽车飞速驶过的一条水沟里。“现在,瞧瞧谁更聪明?无论是谁在和你一道干,他再也无法跟踪我们了。你摸在我手心里了。”
  麦基特里克拐上一条小路,把车开到长着一排树的路肩上,停了下来,关掉庞蒂亚克的前灯。黑暗中,雨水敲打着车顶,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快速摆动着,德克尔的心也随之剧烈跳动起来。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麦基特里克用手枪瞄准了他。
  “我带着100万美元可以躲上好长一段时间,”麦基特里克说,“但是如果你不再追我,我就根本不用躲起来了。”
  麦基特里克把手指稳稳地放在扳机上。
  “我们是做了交易的。”德克尔说。
  “对,而且我敢打赌,你会信守你那方面的诺言。下车去。”
  德克尔更紧张了。
  “下车去,”麦基特里克重复道,“下车。打开门。”
  德克尔挪得离麦基特里克远一点,把手放在乘客座的车门上。他知道,自己一打开车门迈步下车,麦基特里克就会开枪。他心急如焚,紧张地盘算着脱身的对策。他可以试着引开麦基特里克的注意力,从他手上夺过枪来,但还有后座上的那个男人呢,德克尔一旦有什么挑衅的举动,那人会立刻开枪的。他想,我可以往沟里跳,这是在夜里,又下着雨,他们很可能没法打中我。
  他慢慢打开车门,祈祷着,准备俯身下车。
  “她真的爱你吗?”麦基特里克问,“她知道你是谁吗?是不是在利用你?”
  “对,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德克尔说。
  “去问她吧。”
  “什么?”
  “回去问她。”
  “你在说什么?”
  麦基特里克又恢复了他那种沾沾自喜的语气。他在玩游戏,但德克尔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游戏。“我是在履行我这方面的诺言。你自由了。回黛安娜·斯科拉瑞那儿去吧,去看看她值不值你自愿付出的代价。”
  “是为了贝丝·德怀尔。”
  “你真是个十足的浪漫主义者。”
  德克尔的脚刚踏上雨水浸透的路边,麦基特里克就猛地踩了一下油门。庞蒂亚克轰鸣着从德克尔身边开走,差一点轧了他的脚。车门猛地关上了,麦基特里克大笑起来。汽车尾灯迅速远去,德克尔被孤零零地留在漆黑的雨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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