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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玛丽与桂黛陪着维多利亚哭了半天,抓住她的手,当她仍旧是个小孩子一样千般万般哄她。她们拿了一块湿布敷在她哭肿的眼睛上,拿了杯够凉的水让她润润她哭哑的喉咙。她一边哭,她们一边对她谈有关葡萄、其他制酒人家正在做的事,以及她们对收割的期望。她们两人对保罗、这场婚姻,与亚伯多的反应都半句未说。若是要谈的话时间多得很;但是首先她必须休息,让她自己平静下来。
  要想同一个疲倦、饥饿或是烦恼的人交谈,不会有什么成效的。这个想法,是桂黛想出来的并且传给了玛丽,也是她俩与亚伯多还可以共处檐下的秘密。在她结婚早期有点困难的日子里,桂黛时常向玛丽坦承,亚伯多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对事情的感受很强烈,连想都不想就有反应。但是他老实可靠、心地善良,而且爱别人,只要有人对待他四平八稳就成。不过,尽管她俩一再努力将这个教训传给维多利亚,她要能够吸收这种教导还有待时日。
  受到她们的照顾、安慰,她终于不哭了,而且闻到了由厨房飘过来可口的香味。差不多是该进晚餐的时候了。桂黛与玛丽并不像山谷中其他的一些妇女,她们并不认为她们已经太富或是功夫太老到,以至于不必插手烹饪的事。在她们心目中,让家人吃饱是种爱的表现,而她们的爱都表现在她们调理的饮食中。因此即使是在这个场合——维多利亚刚结婚就哭哭啼啼,亚伯多板着脸待在办公室,身为女婿的是个陌生人,她们还是得做好饭菜端到餐桌上。
  玛丽亚与康素娜这两个帮忙烹饪,清理的妇女,已经身在厨房斩肉切菜,剥菜削皮,搅拌打蛋。其他妇女也加入她们一伙,开始准备艾拉冈家典型饮食的丰盛大餐。这家人的食物大都是自己喂养或猎获的东西。今夜像往常一样,可供挑选的食物美不胜收:刚宰杀的雉鸡;酪梨、番茄、青豆、南瓜及马铃薯;米饭与玉米饼。
  有着拱形窗户与色彩鲜明瓷砖墙的厨房,永远都是维多利亚喜欢的一个房间。在那里可以纵情大笑、聊天与说故事,空间大得可容纳好些个厨子。厨房的中间有张木头的方形餐桌,她小时在那里消磨了无数的下午时光,削马铃薯及切洋葱。
  此刻她坐了下来,两肘靠在桌子上,开始削马铃薯。正像她的奶奶教的,她精神专注,尽可能把每寸皮削得又平又顺。不过在她内心深处她对她父亲的憎恨正在慢慢燃烧。
  一个马铃薯由她手中掉下来,滚到桌子另一边去了。这正是她需要放下削皮刀向她母亲追问的借口。“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能说,‘维多利亚,我为你感到高兴’?为什么任何事都演变成了轩然大波?”
  “只不过有点惊愕罢了,”玛丽说,一面在玉米饼上铺撒新鲜的青辣椒。
  “爷爷奶奶都没有,你也没有感到惊愕。为什么他老是这个样子?”她用削皮刀重重捶打桌子。“我恨他!”
  “维多利亚,他是你的父亲,”玛丽严厉地说。“他永远都没有什么改变,”桂黛插嘴打圆场。“甚至于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只对葡萄树才有耐心。”她叹口气,拿起拌菜的大缽子,或许期望她把他养大成另外的样子。
  维多利亚生气噘着嘴。她还要忍受多久才不会听到她父亲的坏脾气被说成是缺乏耐心?“好吧,可能他也应该对我们多少有点耐心。改一改脾气总是好的,你说是吗?”
  “你至少可以让我们先有点心理准备,”玛丽心平气和地责怪她的女儿。“一通电话。一封信。那样子就聪明多啦,不是吗?”
  是的。自然,她母亲说的是绝对正确。只要她能先让他们心理上有点准备就成了。只要……她拿起削皮刀,非常专心的削另一个马铃薯。“我原本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好啦,你的确办到了,”玛丽说。
  “他想要我嫁给一个我从未谋面的墨西哥人。只不过因为他血统纯正。我又不是一匹马。我要嫁给谁应该由我来决定。
  不是由他决定。”
  桂黛瞥一瞥康素娜与玛丽亚,她俩都放下了手边做的事正在听这段谈话。“Muchuachas,Lacomida(女娃子们,准备开饭吧),”她说,她的声调平和,可是却透露出她的吩咐很有权威。不管一家人心里记挂着什么样的危机,饭还是得准备。
  维多利亚推开椅子走向窗前。在厨房门的右边,她的母亲在药草园里种了迷迭香、紫苏、百里香及莳萝。花园过去一点有条砖砌的小路通到一个水池,路的一边有着一个新月形的棚架,架子上鲜艳的黄玫瑰在早夏都绽放开来。亚伯多自己建立了这个棚架,种上玫瑰作为送给他年轻新娘的礼物。维多利亚常常想像她的婚礼也要在那里俯视着葡萄树的小坡上举行。现在她永远都别想有个诗情画意的婚礼,一个很好的乐师、跳舞和美酒佳肴了。
  她靠在敞开的窗口上,一阵花草香向她飘了过来。她叹口气回到母亲身边。“你有多少次告诉过我,‘一心想要心里所想要的’?”她说,仍然心想着她永远得不到的,故事书中所描述的那种婚礼。
  “而这正是你的心里所想要的?”她的母亲问道。
  “对。”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现在她一定得承受后果。
  玛丽注视她半天,想看穿她的心事。“真的老老实实的是这样吗?”
  “真的老老实实的是这样子,”她猛点着头,力图使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位容光焕发的年轻新娘。
  玛丽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搜寻着真相,看透了维多利亚心灵隐密深处的想法。
  她从来没有对她母亲扯谎。在今天之前她也从来没有理由要扯谎。欺骗像一层厚纱挂在她们中间,扭曲了她的眼光,掩盖住她真正的声音。她想将一切推到一边,把心头的秘密告诉母亲。但是真相使人感到十分凶险。所以她紧紧抿住嘴唇不说话,眼睛茫茫然,并且抬起来与玛丽的目光相接。“好吧,”玛丽终于这样说。她用手臂把维多利亚圈起来,紧紧抱着她,而不想看到凄怆的泪水哗啦啦在她女儿脸上横流。“每样事都会圆满的,”她许下承诺。“你等着瞧。一切都会弄得十全十美。”
  晚餐还正在准备,保罗自行料理,在一列列细心修剪的葡萄树之间漫步,一面闻着沃土与成熟待摘葡萄混合的香味,而觉得令人欲醉。他想,一个人会爱上这片原野;他同时凝望群山衬着暗淡夜空的黑影,而一弯尚未完全变圆的月亮正由西边升起。再往前探索,他经过了一列葡萄树掩映的建筑物,一丛柏树,树旁还躺着一个没有盖子、有待修理的大桶。
  他摘了一颗葡萄,用两指将之捏碎。葡萄皮的汁像血液,尝起来有糖的味道。今夜贝蒂在做什么?他转身走回去时心里不禁这样想。她是否正在放阿米斯特的唱片,在念如何在这世界上出人头地的课文?他踢踢一颗小石子,用鞋子把它当作足球玩来玩去,也注意到庄园大厦窗户透出来的光影形成的怪七怪八图案。树叶枝丫摆动的阴影,映在刷得粉白的门前墙上,像是优雅的鬼魂在黑暗中婆娑起舞。
  他早先目击到维多利亚同她家人争吵的景象,使他觉得又心惊又惶惑。有关家庭的整个观念对他而言都神奇难测;一个吵吵闹闹、温暖而又摸不准的,像艾拉冈这一家人,似乎尤其如此。虽然他并不后悔提议为维多利亚效力,他依然期望他能有一本指南,引导他走过下面几个钟头等待着他自己的七弯八转迷阵。在努贝斯他并不属于此地,也不会强过他属于维多利亚这样的人。亚伯多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保罗希望她的母亲及爷爷奶奶比较不够精明,但是比较宽容他人。
  等到他入席与维多利亚与她家人在典雅、高贵餐厅进餐的时候,对于一本指南的需要便变得愈加迫切。餐桌上正正式式摆着白色精致的瓷器、两套亮闪闪的水晶玻璃杯——一套盛着葡萄酒,一套盛着水——以及在他手中沉甸甸的银制餐具。两位妇女,穿着长的白色围裙,戴着帽子,靠墙站着,等待着信号开始服侍大家用餐。
  亚伯多已经脱下工作服,换上领带及外套。他坐着不发一言,也不肯让步,宛如一座火山在等待着爆发。保罗坐在维多利亚隔壁,她不知何故而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更加显得害怕。他想靠过去抓住她的手,悄悄在她耳边劝她不必担忧。但是他看到桌子上首的亚伯多对他虎视眈眈,他想最好不要惹事。
  玛丽走了进来,整整她的发髻,微笑着在他们对面坐下。没有人说一句话。紧张显然像一个活生生的东西,也同他们一道上桌进餐,它含着臭味的毒雾弥漫着整个房间。
  保罗喝了一口水,紧张地清清喉咙。他想要谈点话——谈天气、葡萄,能打破沉寂的任何事,而桂黛挽着佩卓大爷的手臂出现了。她像玛丽一样,已经解下围裙,换上了一套简单可又悦人的洋装。她也朝着保罗微笑。然后她吻一下维多利亚的额头,等待佩卓大爷把她椅子端好,她才在她孙女身旁坐下。
  而亚伯多仍旧闷不吭声,瞪着保罗,看他敢不敢向前迈越雷池侵入他们一家人神圣的圈子。桌上妇女的手都紧张地抖动,整整已经折好先行放在她们餐盘旁边的白色布餐巾。放齐已经排得十分整齐的银制餐具。只有佩卓大爷对室内冷冰冰的气氛毫不动容。
  “好精致的戒指,”他说,一面走到餐桌对面很有风度地吻一下维多利亚的左手。“你今天晚上真美丽。婚姻对你来说是如鱼得水,不是吗?”
  他接下来入座,扫视玛丽亚与康素娜送上餐桌的一排丰盛菜肴。他带着称许的微笑对桂黛点点头,示意她念饭前的感恩祈祷。
  在桂黛念祈祷文的时候,保罗像其他人一样,也合手低头。她念着:“感谢我们就要进食的这种食物。也感谢你以你的智慧与恩典赐给我们的葡萄收成。”
  “真是大快朵颐,”佩卓大爷夸赞着,伸手去端靠他面前最近的菜。
  其他的人学他的样也自行动起手来。整个时间,两个佣人都站立在后方,等候将空盘子重新补满,或者去端漏掉的任何东西。
  “这是用萍果子……南瓜子做的,”维多利亚对保罗说,还帮他添玉米饼、米饭以一些杂七杂八的蔬菜。“它是我奶奶的拿手好菜。”
  他起先以为他紧张得没法子进餐,但是满桌佳肴实在太引诱人,他尝过一口便巴不得拿更多一点。“味道太棒了,”他说,同时检视一下他是否用对了叉子。
  亚伯多吃了半口就停住了,皱起眉头。“自从在签署独立宣言之前以来,它就载在家庭食谱中了,”他带着挑战的口气说,故意把话讲成好像保罗侮辱了桂黛的烹任才艺。“好啦,”玛丽赶快插嘴,“经过了大吵大闹,我们都尚未听到你们两个人结识的整个经过。”
  保罗与维多利亚彼此看了一眼。他们从未讨论过他们的罗曼史细节。他甚至于不知道她已经怀孕有多久了。的确,那是一个他不会提出来的话题;但是此刻他急着想给玛丽一个答复,只好公数计算月份。
  “我在六月里放假——”他开始说。
  “七月,”维多利亚插上嘴。“正好在我搬到市里。”
  他抑制着自己,不去看亚伯多的反应。“啊,对了,是七月。”但是一个阿兵哥会在什么地方遇到一位像维多利亚的女郎。他想到了贝蒂,想到了他们相识的情形。他说了一句,“在联合勤务署。”
  玛丽向康素娜点点头,示意后者去为她的老公添酒。“我不知道你是在联合勤务署做事,”她说。
  维多利亚扯一下秀发。他体会到她正在设法想找一个使亚伯多感到满意的回答。“我实际上没有在那里做事。”
  亚伯多重重地放下了餐刀。“那么你在一个满是陌生男人的大厅做什么?”他咆哮着。
  保罗心急如焚,想找个说得过去的解释,由他代表维多利亚提出来解围。她到那儿去是为了跳舞的这个解释显然是难以过关。参加诗歌朗诵会呢?太说不通。谁听说过一屋子出现的都是要聆听诗歌朗诵的阿兵哥?舞蹈表演呢?他怀疑亚伯多会赞成他的女儿走上舞台去对着部队卖弄大腿。“佩卓大爷,”桂黛温柔地说,无意中使话题为之一转。她摇头表示不以为然,因为她的丈夫正恣意地在他的食物上拼命撒盐。
  “Miabuelovivio(我的祖宗万岁),”佩卓大爷说,转身看保罗。然后他煞住车,转过头来讲英语。“不要见怪,我的祖父,他活到一百零二岁。他吃起盐来如鱼得水。我的曾祖父,一百零六岁,也是……”他模仿将一把盐丢到盘子上,又偷看了桂黛一眼。她朝他嫣然一笑。佩卓大爷对保罗挤挤眼,稳稳地把盐瓶放回餐桌。
  亚伯多毫不浪费时间,又开始盘问。“那么告诉我们,沙顿先生,”他语带讽刺地说。“因为我们现在已相当清楚你们结识的情形,那么你是来自何方?
  “莫林城。伊利诺州的莫林城。”
  “管它到底是在那里,”亚伯多嘲笑着。
  “它在美国中部。”维多利亚急忙为保罗的出生地仗义直言。“刚好在中部,对吗?”
  保罗点点头。“对。”
  “你的双亲呢?”玛丽问道。“他们还住在莫林城?”
  “我从来就不知道我的父母,”他说。
  “那么是谁把你拉拔长大的?”亚伯多嘲弄着他。“天上的仙女?”
  他毫不留情的挪揄击中了保罗最敏感之处,也就是他的内心深处有关他长大成人的创痛还有待治愈的地方。“我是在一个家中长大的。”
  “谁的家?”
  进餐全部停下来了。随着烛光映照的桌上尖酸的问题飞来飞去,甚至于佩卓大爷也放下了刀叉。
  “一家孤儿院,”他说,设法隐藏住不论何时他被逼着谈起过去历史就会浮到水面上的创痛。
  因为他是个经验老到的猎人,亚伯多闻出来有只动物受了伤,他要走上去把它干掉。“妙极了,简直就妙极了。”他嘲笑着保罗。“我的女儿可以追溯到四百年前,墨西哥的某个名门家族;而你在告诉我们,说她嫁了一个没有过去的男人。”他半嘲半吼。“而更糟的是……一个没有过去又没有前途的人。”
  多少年月的遵守纪律与服从命令已留下了它们的痕迹。保罗受的教导很好,他知道崇重权威、咬紧舌头、尊敬长者。他有很多的话要对亚伯多说,也可以说,可是他的训练不允许他畅所欲言。亚伯多是维多利亚的父亲。他的东道主。即使他并不尊敬他,他还是得三缄其口而绘他面子。
  不过,维多利亚没有这些顾虑。她可能一向都怕她的父亲,但是她仍不能容他恶意地侮辱保罗。使他大吃一惊,也同样的使她自己大吃一惊,她脱口而出,“你怎知道他没有前途?你对他甚至都不知道。”
  “你知道吗?”亚伯多责难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亚伯多撑着双肘向前靠,搓握他的双手,深信他已经困住她了。
  但是她耍他,也要保罗。“是的。我晓得他知道如何去爱别人。如何去欣赏他们。”她对着保罗微笑,并且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他想要幢屋子,小孩子同狗在前面院子里玩耍。我知道他想要个很不错的差事。
  保罗以为她只是表示客气,当时对他问过所有那些问题。但是她真的很有心聆听,并且记住了。她在为他讲话了,使他深为感动。
  “你是指他拥有的那一幢?”亚伯多厉声说。
  桂黛哼了一声表示她不以为然。玛丽则对她老公皱眉头,可是没有人讲一句话。两个女佣人呆板的、没有表情的站着。一阵凉风吹动了敞开窗口的窗廉。可蜡烛的光闪动了一下,随后它们的火焰再度稳定地扬了起来。
  保罗想到了他在孤儿院进餐的长方形餐桌。如果一个男孩子在餐桌上犯规打破沉寂,他的手掌会遭到痛打。他记起了孤儿院里的任何职员都完全表现得不存好心,以及他被人整得以为他遭到父亲遗弃,以及母亲放弃不管而任由他人照料都是他的过错。
  他曾努力做个好孩子,永远怀着希望有一天会有一对没有小孩而在找寻一个儿子的夫妇,将他从所有其他孩子中间挑出来。他们会爱他爱得不得了,给他很多玩具。他在他的想像中建立了一幢他们会把他带回去的房子,由他全部支配的卧室,还有他们买给他作为庆祝他到来的,一只新的小狗。晚餐时候,他们三个人全都坐在饭厅舒服的餐桌旁边,他可以得到许可而大谈特谈他在那天所做的所有妙事,还会永远用巧克力蛋糕作为甜点。
  甚至在他长大到懂事,了解没有什么人想要一个十四、五六岁的男孩时——即使是个很帅气、行为良好的男孩,他仍然抓住他那完美的、爱他的双亲在他们完美又舒适小屋中的形象。晚间,在他与另外九个孩子共宿的宿舍房间里,他会梦想到他从来没有得到手的卧室,室中都是特别挑给他的各种图书、皮球与游戏器具。
  再不然他会想到他完美的双亲多么迫切的想听他的全部故事,同时他的母亲传给他另外一块她烘焙的巧克力蛋糕,因为它是他的最爱。
  或许那些完美的双亲在他的想像之外便没有存在过。或许在真正的家庭中,做父亲的人都很严格,有时甚至于残忍不近人情,完全像孤儿院订立规矩的女舍监。或者他们只是为孩子们做他们认为的份内之事,尽管他们的行为可能显得苛刻、难以招架。这些事情太像拼图游戏了,一下子很难拼凑起来。但是有一件事他在四年艰苦战斗之后终于明白了。他不必等着做一个出气筒。不能为任何人做,甚至于不能为亚伯多·艾拉冈做。
  “对不起,”他说,一面从桌边站起来。他永远留意自己的礼貌,转身对桂黛微笑着说,“晚餐非常好,谢谢您。”
  他二话不说就离开了餐厅,走到室外让自己的肺装满乡间清新的空气。
  像墨水一般漆黑的天空像是一块耀眼的丝质画布,上面绘着闪烁的万点繁星;银河像一抹光亮的淡白色彩带,更像拱门一样横跨天际。习惯的力量突然使保罗不得不找到在大熊星座尖端发光的北极星。它是个光亮的锚,由古至今探险家都借着它来为自己找寻方向。一轮几乎快要全圆的月亮映照出四周群山的轮廓,它们巨大的黑色模样需要白昼的光线才能使之现出原形。山中某处一只土狼在哀哀嚎叫。它的叫喊引起了一连串刺耳的犬吠,回声越过山谷,打破了深沉的寂静。
  大门呀的一声开了,维多利亚出来走到阳台上。她站得离他太近,保罗几乎可以感到她的衣袖擦着他的手臂。她抬头凝视星空,他感觉到她在发抖。虽然他觉得空气在他脸上有些黏答答的,她还是将双臂合在胸前,彷佛很冷的样子。
  他打量着她的身影,接着说,“他并没有手下留情,对不对?”
  “我感到抱歉,”她说,没有瞧他。“你一定认为他们很可怕。”
  他想法子解释他的感受。“我小时候,每个晚上在孤儿院,”他终于说,“我都会爬上屋顶对我可以看到的每颗星许愿。”
  他看她在微笑。“一定许了很多的愿。”
  “嗯,通常最后都只剩下一个心愿,真的如此。”
  她转过身来看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好奇,邀请他对她说出心头之秘,并且让他放心,她是可以信得过的人,不会笑也不会燊漏他的回答。“是怎样的一个心愿?”
  一个想法像流星一样划过他的心头。她会看他的信,每封每页都看。“像是你拥有的所有东西,”他说。
  “一大堆的人常常告诉你,说你应当如何过日子吗?”她抬起下巴,用嘴唇“呸”了一声表达她不信这一套。
  “最好是没有人告诉你,”他温柔地说,想起了当他体会到只要他遵守规则,例如早上自己整被,一个星期洗一次澡,说“请”与“谢谢你”,称孤儿院的总监为夫人,不同其他孩子打架,就没有任何人关心他的死活,他在那个时候感受到的是怎样的滋味。
  “我对那种事并不清楚。”
  “我可清楚。”
  “他仍旧没有理由要那个样子对待你,”她气冲冲地说。她掠开脸上的秀发,他发现她比他以前所见到的她更加美丽。“没有理由。”他同意她的说法。“而我要讲几句话。但是刚才我想,如果换作是我,事情又会是怎样。一个陌生人走进我的屋子,告诉我说他娶了我的女儿,而我偏偏是最后知道的人。我十之八九会干同样的事。”
  “不,你不会的。”她皱起眉头,仿佛恼他怎么提出那种可能性。
  “我对那可并不清楚,”他说。
  “我清楚。”
  他从来没有碰到第二个像她的人——那样肯定,坚持己见;一会儿勇敢坚定,一会儿害怕又胆怯。她承继了她母亲的文雅与美丽,但是她也承继了亚伯多很多的天性,大概比她愿意承认的还要多。
  灯光突然由他们身后的窗外映照出来,照到她的脸庞,接着又突然熄灭了。在那一刹那间他在她的秀目中看到了他自己内心的骚动。他结过婚;她正怀着另外一个人的孩子。然而他与她相处所经验到的远远超过了友谊,而进入了一个他从来不敢越过雷池的境界。他对贝蒂的七情六欲比较简易,很容易分类。现在在他自己与维多利亚之间流动的情绪像是一片汪洋,又阔又深,沛然有力,却又隐隐然饱含危机。
  他们周围的空气好像很重,充满了电,很像是雷鸣电闪的暴风雨前夕,尽管夜空无云,风也很静。保罗的手因为想要摸摸她而颤抖。结果,他按捺下自己,看了手表一眼。“只要再过八个钟头,我就会上路了。”他说。“我想最糟的事已经过去了,你说不是吗?”
  维多利亚无力地笑笑。那只土狼又在哀嚎,保罗听出它的叫声中含着悲凉与渴望。它在等待它的伴侣回应,但是此刻并没有透过黑夜传来回音似的应和嚎声。
  “我嫁给艾拉冈先生的时候,这张床是我的一件嫁妆。”玛丽告诉保罗,同时她由这个床角走到那个床角,很熟练地将床单塞到床垫下面。
  保罗与维多利亚站在主卧室的门口看着她整理床铺,这间房是她与亚伯多共宿的地方,可是现在却不见他的人影。床宽大壮观,有着精雕细琢、古香古色的黄铜床头板与床脚板。玛丽已经亲自换过了床单,拿走旧的,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以及刚洗过的雪白鹅绒床罩。
  “在出嫁之前它是我祖母的,”她继续说着,一面拍着鹅绒床罩使它鼓起来。“她的嫁妆……她一路将它由巴黎带来。我的祖父是位外交官。这张床是我们全体度过新婚之夜的所在……我的母亲、我的祖母,以及我。”
  她伸直腰,检查她双手干的活,看看那里皱起来了,那里塞成一堆。她迅速调整一下床罩,动一动枕头,觉得很满意。
  她朝着维多利亚微笑,维多利亚在她注视下扭捏不安。
  “我们可以睡佩卓的房间,”维多利亚说。
  “新婚夫妇分床睡觉不吉利。何况,你弟弟明天就到家了。”
  “那么我们可以睡我的房。”
  “在那张小不溜丢,十来多岁小孩子的床上?”玛丽高举双手,装作很害怕的样子。“度你们的新婚之夜?不行。你们需要房间……活动活动……”她很露骨地对保罗挤眉弄眼。他两只脚换来换去,期望他能想出任何好的借口说明他应当睡客房。
  “妈咪!”维多利亚的脸在发烧。
  玛丽将窗户又推开一寸。七手八脚动窗廉。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初夜,可是我喜欢将它当作初夜,”她说。“只不过我们的婚姻都是从初夜就得到保佑。就说这是迷信吧。我的确想要你拥有我们所拥有的……”
  她疼爱地望着她头胎生的孩子——她钟爱的唯一女儿,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她紧抱着维多利亚,流下几滴清泪,然后转过拥抱保罗。
  “我老公那样咆哮是出自爱心。保罗,我们都是传统人士”她停停顿顿地解释。“有时候这个摩登世界要花点时间才能适应。他会改过来的。”
  先前,她拿来一瓶红玫瑰放在床边的桌上。花朵尚未盛开;花瓣细致、纤柔,仍然一层层含苞护着花心,散放出芬芳香味。玛丽由花束中取了一朵,将它放在横卧床头长而又圆的枕头中央。她站了一会,双手扣起来放在身后,眼睛由床看到维多利亚,再看到保罗。
  她的眼中噙着泪水,可是她微笑着为他们祝福,并且说,“愿永远彼此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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