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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每年夏天都带着孩子们(她有三个孩子:女儿娜塔里娅,十七岁,两个儿子,一个十岁,另一个九岁)回到乡间避暑。她的生活方式相当开放,也就是说她经常接待男士,尤其是独身男士;至于外省的那些太太,她简直无法容忍。为此,她曾遭到这些太太们的多少非议!她们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态度傲慢,品行不端,又很霸道,更主要的是她说话放肆到极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乡间确实不受任何约束,待人接物不拘小节,处处流露出京城的贵妇人对周围无知平庸之辈的轻蔑……当然,她和城市里的熟人交往时态度也很随便,甚至冷嘲热讽,但是没有轻蔑的成分。
  顺便请问诸位读者,你们可曾留意:一个对待下属非常随便的人,他在上司面前是决不会随随便便的。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过,提出这类问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终于熟悉了塔里别格的练习曲,便离开自己整洁舒适的房间,来到楼下的客厅。他发现全家人都聚集在那里了。沙龙已经开始了。女主人躺在一张宽阔的卧榻上,两腿蜷曲着,手里正在摆弄一本新出版的法文小册子。窗口的绣架两侧分别坐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儿和家庭女教师邦库尔小姐,一位年约六十、黑色假发上扣一顶花俏的压发帽、耳朵里塞了棉花的干瘪老处女;巴西斯托夫坐在门边看书,彼佳和瓦尼亚在他身边下跳棋,而靠着壁炉、背剪双手站在那儿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灰白的头发蓬乱不堪。脸色黝黑,一对乌黑的小眼睛骨溜溜乱转的先生——阿夫里康·谢苗诺维奇·比加索夫。
  这位比加索夫是个怪人。他仇视一切,仇视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他从早到晚骂个不停,有时候骂得颇有道理,有时候又不着边际,但他始终骂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他这样容易动怒简直像孩子脾气;他的笑声,他的嗓音,他浑身上下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怨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倒也十分乐意接待比加索夫:他用自己的奇谈怪论逗她开心。他的话也确实相当有趣。夸大一切成了他的嗜好。譬如说,大家谈到什么灾难——雷电烧了村子啦,大水冲毁了磨坊啦,农夫用斧子砍断了自己的手啦——,只要他在场,每次他都要恶狠狠地问:“她叫什么名字?”也就是引起这场灾难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因为他坚信,只要认真追查,那么任何灾难的根源总是女人。有一次,他突然跪倒在一位几乎不认识的但执意要招待他的太太脚下,痛哭流涕地但又怒气冲冲地请求她的饶恕,说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而且今后再也不上她的门了。还有一次,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的一名洗衣女工刚骑上马,那马立即朝山下冲去,途中把洗衣女工掀到了山沟里,差点没把她摔死。从此以后比加索夫一提起这匹马便连声称赞:“好马!好马!”连那座山和那条沟他也认为是景色如画的好地方。比加索夫一生命运不佳,因此他愤世嫉俗,故意装疯卖傻。他出身于一个贫寒家庭,他父亲担任过各种卑微的职务,勉强识几个字,从不关心儿子的教育,给他吃饱穿暖就算完事。母亲对他百般溺爱,但她很早就死了。比加索夫只能自己教育自己,先进了县立小学,后来又上了中学,掌握了几门外语——法语和德语,甚至还有拉丁语,以优异成绩从中学毕业后便进了台尔普特①大学。在那儿他经常与贫困作斗争,但终于修完了三年的课程。比加索夫的能力并不出众,但他的忍耐和毅力却超出常人,尤其是那股虚荣心,那种不甘居人后,竭力要挤进上流社会、与命运抗争的愿望特别强烈。他刻苦读书,投考台尔普特大学,都是出于虚荣心。贫困令他生气,同时也练就了他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本领。他的言谈富有特色;他从小就掌握了一种发泄怨恨的特殊口才。他的思想并未超出一般水准,但他的言谈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似乎他不是一般的聪明,而是聪明绝顶。获得副博士学位以后,比加索夫决心为博士学位而献出全部精力:他知道,在其他领域他根本无法与自己的同伴相匹敌(这些同伴都是他从上层精选出来的。他尽量去迎合他们,甚至不惜曲意奉承,尽管在背后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是说穿了,他也不是做学问的料。比加索夫刻苦自学并非出于对科学的热爱,因此实际上他的知识相当贫乏。学位论文答辩会上他一败涂地,但是与他同居一室、平时经常受他嘲弄的另一位同学,尽管才能平平,却因为方法得当、基础扎实而大获全胜。这次挫折使比加索夫怒不可遏:他把自己所有的书籍和笔记全部付诸一炬,然后到政府部门谋了份差使。起初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他很会做官,虽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倒也很有自信,办事也利索泼辣,但是他想一步登天,结果摔了个大跟斗,不得不辞职了。他在自己购置的一座小庄园里住了两三年,突然跟一位很有钱但不太有文化的女地主结了婚,那女地主是他用满不在乎和冷嘲热讽的姿态作鱼饵钓到的一条鱼。但是比加索夫实在太喜怒无常,家庭生活变成了一种累赘……他妻子跟他过了几年之后偷偷跑到莫斯科,把田产卖给了一名奸商,而前不久比加索夫还在她的领地上建造了一座庄园。比加索夫被这最后一次打击搞得晕头转向,他决定跟妻子打官司,结果却一无所获……从此以后,他在孤独中打发自己的余生。有时候也去拜访邻近的地主。他在背后甚至当面辱骂这些邻居,邻居们便强装笑脸,打着哈哈接待他,但并不真正怕他。他从来不看书,连书的边也不沾。他有近百名农奴,农奴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① 台尔普特,即爱沙尼亚的塔尔图。

  “啊!康斯坦丁①!”潘达列夫斯基刚走进客厅,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便喊住他。“亚历山德拉②来吗?”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要我向您表示感谢,她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您的邀请。”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一边说一边笑容可掬地向周围的人点头致意,那肥厚却又白嫩、指甲修成三角形的手抚摸着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头发。
  “沃伦采夫也来吗?”
  “他也来,夫人。”
  “那么照您说来,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转向比加索夫,继续原来的谈话。“所有的贵族小姐都是爱矫揉造作的吗?”
  比加索夫撒了撇嘴,神经质地扭动着胳臂。
  “我是说,”比加索夫不慌不忙地说(他即使在怒气冲天的时候,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吐字清晰),“我是指一般而言,至于在座各位,我当然不予评论……”
  “这并不妨碍您在内心对她们作出评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打断他。
  “对她们我不予评论。”比加索夫重复了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都爱装腔作势——她们表达感情的时候也极不自然。譬如说吧,一位小姐害怕了,或者高兴了,或者伤心了,起初她一定要扭动腰肢,摆出这样的姿势(比加索夫扭着腰,张开双手,姿势极其难看),然后‘啊!’地尖叫一声,再格格地笑起来或呜呜地哭起来。不过嘛(说到这里比加索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我总算使一位很会做作的小姐流露了真实的感情!”
  “您用什么办法?”
  比加索夫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
  “我用一根白杨木棍子从背后猛捅她的腰部。她大声尖叫起来。我就告诉她:好!这就好!这就是天然的声音,这就是自然的喊叫。请您今后照此办理。”
  大家哄堂大笑。
  “您胡说些什么呀,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我能相信您会用棍子去捅姑娘的腰吗!”
  “真的,是用棍子,很粗的棍子,就像那种用来保卫要塞的棍子。”
  “先生,您说的这些太可怕了①。”邦库尔小姐惊呼道,眼睛瞪着两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孩子。
  
  ① 原文为法语。

  “您别信他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还不了解他吗?”
  可是这位愤怒的法国老太太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嘴里嘟囔个不停。
  “你们可以不相信我,”比加索夫镇定自若地说,“不过我敢向你们保证,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件事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们不相信,那么另一件事你们也许同样不会相信:我们的邻居叶莲娜·安东诺芙娜·切普佐娃亲口告诉我——请注意,亲口!——她是怎样害死了她的侄儿。”
  “您又胡编乱造了!”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们先听我说完,再发表议论。请注意,我不想诽谤她,我甚至很爱她,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家里除了一本日历没有任何书籍,除了高声朗读以外她不会用别的方式读书——高声朗读的练习使她浑身冒汗,事后还抱怨说她的眼睛像肚脐那样缩了进去……总而言之,她是个好人,她的女仆也都是胖乎乎的。我何必要诽谤她呢?”
  “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阿夫里康·谢苗内奇今晚上了马背就再也下不来了。”
  “我上了马背……可女人同时要骑三匹马,除了睡觉,她们永远不会下马。”
  “哪三匹马?”
  “吹毛求疵,捕风捉影,叽叽喳喳。”
  “依我看哪,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您这样仇视女人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您一定是受了某个女人的……”
  “您是想说伤害吗?”比加索夫打断她。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有点尴尬了;她想起了比加索夫不幸的婚姻……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的确,我是受了一个女人的伤害。”比加索夫说。“虽然她是个善良的,非常善良的女人……”
  “她是谁?”
  “我母亲。”比加索夫压低了声音说。
  “您母亲?她怎么伤害了您?”
  “因为她生下了我……”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她说,“我们的谈话转到了不愉快的话题上……康斯坦丁①,您给我们弹一首塔里别格新写的练习曲吧……也许音乐能消除阿夫里康·谢苗内奇的怨气。当年奥菲士②就曾经驯服过凶猛的野兽。”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坐到钢琴前弹了一首练习曲,弹得相当不错,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起初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后来就去做她的女红了。
  “谢谢,太美了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我喜欢塔里别格。他很优雅②。您在想什么心事,阿夫里康·谢苗内奇?”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我在想,”比加索夫慢吞吞地说,“有三种个人主义者: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自己活却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最后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女人绝大多数属于第三种。”
  “您说得多么客气!不过有一点我感到惊讶,阿夫里康·谢苗内奇,您对自己的见解充满了高度自信,好像永远不会有错误似的。”
  “哪儿的话!我也会有错误的;男人也会犯错误。不过您知道我们男人的错误和女人的错误有什么差别吗?不知道?差别就在于,譬如男人会说二乘二不等于四,而等于五或三又二分之一,而女人会说二乘二等于一支蜡烛。”
  “这话我好像已经听您说过了……不过请问,您关于三种个人主义者的观点跟您刚才听到的音乐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我刚才根本没有听音乐。”
  “我看你啊,老兄,真是无可救药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她把格里鲍耶陀夫的诗句稍稍作了改动。“如果您连音乐也不喜欢,那您究竟喜欢什么?文学吗?”
  
  ① 此句引自格里的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第四幕第八场),原文为:“你啊,我的老兄,真是病入膏肓。”

  “我喜爱文学,但不是当代的文学。”
  “为什么?”
  “我来告诉您。前不久我和一位贵族乘渡船过奥卡诃。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那些马车得用手抬上去,而贵族的那辆四轮马车又很沉很沉,几名脚夫拼命往上抬的时候,那贵族却站在渡轮上不停地喊‘吭唷’、‘吭唷’,那模样也真叫人可怜……当时我就想:这就是新式的分工!如今的文学也是这样:别人在拉车,在干活,而它却在喊‘吭唷’。”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微微一笑。
  “这就叫再现当代生活。”比加索夫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深切同情社会问题以及诸如此类……我讨厌这类漂亮话!”
  “被您大肆攻击的女人至少不说漂亮话。”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
  “她们不说是因为不会说。”
  达丽娘·米哈依洛芙娜的脸微微一红。
  “您越说越不像话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她脸带勉强的笑容说道。
  房间里鸦雀无声。
  “卓洛托诺沙在哪儿?”巴西斯托夫身边的一个孩子突然问道。
  “在波尔塔瓦省,我的好孩子。”比加索夫接过话头。“就在霍赫兰(他为换了话题而高兴)。刚才我们谈论文学,”他接着说,“假如我有多余的钱,马上可以成为小俄罗斯的诗人。”
  “你说什么?当诗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懂小俄罗斯语吗?”
  “一窍不通,不过,也不需要懂。”
  “怎么不需要?”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只要拿一张纸,标上《沉思》这个题目,接下来就写:‘啊,我的命运,命运!’或者以《哥萨克纳里瓦伊科①坐在山岗上》为题:‘在那山脚下,在那树荫中,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你快快走啊!’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于是你就拿去发表吧。小俄罗斯人读了肯定会感动得双手掩面,痛哭流涕——他们的心灵就是这样多愁善感!”
  
  ① 纳里瓦伊科,乌克兰农民起义领袖,于1597年被波兰人杀害。

  “得了吧!”巴西斯托夫扬声说。“您说些什么呀?这话可一点没有道理,我在小俄罗斯呆过,我喜欢那地方,也懂那儿的语言……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是的,不过乌克兰人还是会感动得流泪的。您说懂他们的语言……难道有什么乌克兰语吗?有一次我随便说了句:‘语法是正确朗读和书写的艺术’让乌克兰人翻译。你知道他是怎么翻译的?‘语法是精确地吐和泻的医书’……您说这是语言吗?我宁愿把自己的朋友捣成齑粉,也决不会同意这个观点……”
  巴西斯托夫想反驳他。
  “您别跟他争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是知道的,除了奇谈怪论,他不会说别的话。”
  比加索夫苦笑了一下。仆人进来禀报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姐弟俩到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起身迎接客人。
  “您好,亚历山德拉①!”她走上前去说道。“您来真是太好了……您好,谢尔盖·巴甫雷奇!”
  
  ① 原文为法语。

  沃伦采夫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握手,又走到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面前。
  “怎么,您新近结识的那位男爵今天要来么?”比加索夫问。
  “是的,他要来。”
  “听说他是位大哲学家,满肚子的黑格尔。”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没有回答,她让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到卧榻上,自己则坐在她身边。
  “哲学么,”比加索夫接着说,“站得最高,看得最远,不过,我最不喜欢居高临下,高高在上又能看到什么呢?假如你要买一匹马,总不至于爬到了望塔上去观察它吧!”
  “那位男爵是想把一篇论文送给您过目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
  “是的,是一篇论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篇阐述工商业关系的论文……不过您尽管放心,我们不会在这儿宣读的……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这件事。这位先生博学多才,人又和气①,他的俄语也说得漂亮极了。真可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②”
  
  ① 原文为法语。
  ② 原文为法语。

  “他俄语说得那么好,”比加索夫挖苦说,“连法国人都夸他呢!”
  “您嘲笑吧,阿夫里康·谢苗内奇,随您嘲笑吧……这跟您怒发冲冠的模样倒是一致的……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我说先生们女士们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着看了看大家,“我们到花园里去吧……离开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天气又这么好……”
  
  ① 原文为法语。

  大家都站起来,向花园走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的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花园里有许多古老的林荫道,路旁椴树参天,满目金黄,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林荫道的尽头,豁然露出一片翠绿。花园里还有不少槐树和丁香的花亭。
  沃伦采夫、娜塔里娅和邦库尔小姐走进花园深处,沃伦采夫和娜塔里哑默默地并肩而行,邦库尔小姐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
  “今天您干什么了?”沃伦采夫终于开口问道,捋捋自己漂亮的深褐色唇须。
  他的外貌很像他姐姐;不过表情没有那么生动活泼,那双漂亮而温柔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忧郁。
  “什么也没有干。”娜塔里娅回答。“听比加索夫骂人,绣花,看书。”
  “您看的是什么书?”
  “我看的是……”娜塔里娅略微停顿了一下,“十字军远征的故事。”
  沃伦采夫看了她一眼。
  “噢!”他说,“这一定很有趣。”
  他折下一段树枝,在空中挥舞着。他们又向前走了二十来步。
  “您母亲认识的那位男爵是什么人?”沃伦采夫问。
  “宫廷侍从,路过这儿;妈妈很赏识他。”
  “您母亲很容易被人迷住。”
  “这说明她的心还很年轻。”娜塔里娅说。
  “是的。您那匹马不久我就可以给您送来。快驯服了。我想叫它一起步就大步飞跑。我一定能做到这一点。”
  “谢谢①……可是我很过意不去。您还亲自训练它……据说这很难。”
  
  ① 原文为法语。

  “为了给您增添一点小小的乐趣,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知道,我准备……我……这点小事……”
  沃伦采夫一时语塞。
  娜塔里娅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了声“谢谢②”。
  
  ② 原文为法语。

  “您知道,”谢尔盖·巴甫雷奇过了好久才继续说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我们何必谈这些呢!您心里都明白。”
  这时候,楼里的铃声响了。
  “哟,吃饭的铃声响了!①”邦库尔小姐喊道。“咱们回去吧!”
  
  ① 原文为法语。

  “真可惜,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太不善于辞令了①。”这位法国老处女随着沃伦采夫和娜塔里娅登上露台的时候心里想道。这句话俄语可以这样翻译:你啊,我可爱的孩子,模样挺讨人喜欢,就是有点儿傻劲。
  
  ① 原文为法语。

  男爵没有来吃饭,大家足足等了他半个多小时。席间,大家说话不太投机。谢尔盖·巴甫雷奇不时望着坐在他旁边的娜塔里娅,殷勤地频频住她杯子里添矿泉水。潘达列夫斯基徒然地竭力讨好邻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说了不少恭维话,可她差点没打呵欠。
  巴西斯托夫用面包捏成一个小球,在桌子上滚来滚去,他什么也不想。连比加索夫也缄默不语。达丽娅·米哈伊洛芙娜说他今天不太友好,他板起脸抢白道:“我什么时候友好过?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了一下,补充道:“请您再忍耐一会儿吧。我只不过是克瓦斯①而已,普普通通的俄国克瓦斯;您那位宫廷侍卫才是……”
  
  ① 俄国的一种饮料。

  “好啊!”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比加索夫吃醋了,人家还没有来就先吃醋了!”
  比加索夫没有答理她,只是低着头看了她一眼。
  时钟敲了七点。大家又聚集到客厅里。
  “看样子他不会来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马车的辚辚声。一辆小巧的四轮马车驶进了院子。不一会儿,仆人走进客厅,把一封放在银托盘里的信交给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她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转身问仆人:
  “送信的先生在哪儿?”
  “还坐在马车上,夫人,要请他进来吗?”
  “请。”
  仆人出去了。
  “你们看,多么扫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男爵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彼得堡。他委托他的朋友罗亭先生,把论文给我送来了。男爵本来就想把他的这位朋友介绍给我——他十分赏识他。真是太扫兴了!我还想让男爵在这儿住几天呢……”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罗亭。”仆人禀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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