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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1

  在我死去之后,我梦想过那么多那么久的那种生活开始了。是的,这肯定就是它。在一段我回忆不起来的短时间之后,我马上又继续活下去。就我的体验,死亡似乎无异于一场短暂的虚弱状态。
  在我死后的生命里我摆脱了一切烦恼,永远跟昂热拉融合了。我们在“法兰西”号上,它从戛纳起航,开始周游全球。我们夜里用被子裹着,躺在舷梯旁的躺椅里休息,仰望星辰密布的天空。我们结婚了。卡琳突然同意了离婚。星星非常明亮地眨闪着,那上面有一轮硕大的、金黄的月亮。我们非常安静地躺着,几乎一句话也不讲。再也没有怀疑了,没有心神不宁,没有哪怕一个黑色的思想,我死后只有满足的幸福。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死后都这样。我是这样的。我得到了安慰,充满了爱情,安安全全,充满了野性的生活欲望。
  在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在我死了以后,我想必经历过所有这一切。离开了这个世界。布洛赛医院的屋顶上有一架直升飞机在降落,当那架将我从“岩石乐园”运过来的直升飞机出现时,医院里的心脏抢救队已经等在屋顶上了。儒贝尔大夫也在等着,他听说了,送来的那位身受重伤的人是谁。后来,当我活过来时,他就讲给我听当场发生了什么事。
  当场发生了下列的事:我上到手术台上,被施了麻醉。外科医生们打开我的胸腔。他们发现,一颗子弹打伤了心包和心肌。存在着心包血堵塞的危险。当我的心脏静止下来时,我得到了一针心内注射。心脏虽然受伤了,通过电休克又重新跳动起来。心包里的血被吸干了,心包的伤口被缝起来。我还是死去了那么长时间,这就是说,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那么长时间,形成了大脑缺氧缺血的伤害。后果是六天的昏迷和在抢救中心治疗。
  这一切我还懂什么?一点也不懂。我跟昂热拉在“法兰西”号上,穿过地中海和直布罗陀海峡。我们在卡萨布兰卡和卡普城抛锚,参观这些城市。到处都热得很,那座塔菲尔山让我觉得无比高大,卡普城就坐落在它的脚下。我给昂热拉买了一台摄像机,她兴奋地使用它。她不停地摄像,因为她想从我们这次周游全球之旅上多带点东西回家,她那么热切地向往过它。在船的甲板上,我们结识了有趣的可爱的人们——以色列人、美国人、瑞典人、荷兰人和法国人。晚上有宴会,昂热拉可以穿上她的最美的服装,我穿上我的燕尾服。我非常清楚地想到,我们总是夜很深了还走到甲板上去,长时间地伫立在栏杆旁。也许我在我的死亡的一秒钟的百万分之一的瞬间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和即将到来的一切,也许是在我回到生活中的一秒钟之间,也许是在我失去知觉的日日夜夜之间。儒贝尔大夫认为,绝没有人能够这么讲,但他还从没有过像我这种状况的病人。当我醒过来之后,总是继续说和做我在医学上算是死了或介于生死之间的一切,而且回忆得那么精确。
  在那个时候,当昂热拉和我穿过卡普城漫游,后来当我们到达杜尔邦,再后来,当我在达累斯萨拉姆的老城里跟一个商人为昂热拉的一根珊瑚项链讨价还价时,也正是那时候,我的气管里有一根管子,一台呼吸器在做人工呼吸。当我们到达卡拉奇和孟买时,有可能在那个时候,仍然有一根管子从手术的伤口挂出来。我的胳膊肘上有胶管和注射插管,我被接上一根输液管,它给我人工喂食,又将电极粘在我胸上,插在四肢上,不停地记录下我的心电图和其他身体数据,监测我的体温和我的血压——这谁也不会知道。那天夜里,我们驶离孟买,我想:你在死去。当你爱着时,你在死去。这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生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死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活着吗?我是不是早死了?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或是同样的或类似于生活。我们注意不到差别吗?在孟买,我记得,这座罕见的城市,它有一座核反应堆,同时又是波斯的拜火教派的中心。那里,在马拉巴尔山的郊区立着“沉默之塔”。在这个不真实的城市里,昂热拉和我在那外面的“沉默之塔”旁边,跟一位古老的印度人讲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生活和死亡的秘密锁在两只柜子里,每只柜子里放着打开另一只柜子的钥匙。
  谁还敢记住什么?
  没有人。
  儒贝尔大夫也不敢。
  我在闪电的一瞬间看到了我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也许是在我与外界隔绝、躺在急救中心的那日日夜夜里。也许。也许我跟昂热拉一道看到了马德拉斯、卡尔库塔、西贡和新加坡的最大的美丽和最大的苦难,也许我们刚刚站在曼谷的王宫前,被折服了,也许昂热拉正在拍摄这座无与伦比的城市的幻想的不真实的寺庙,也许我们已经绕过了越南驶向香港。我对它那么熟悉,在那里我要带昂热拉参观许多东西。
  “四十八小时后您开始了自动呼吸。”儒贝尔很久之后告诉我说,“但它有很长一段时间供气不够。当您六天之后又恢复了知觉时,您糊里糊涂,心神不宁,满口疯狂的想象。”
  “什么疯狂的想象,大夫?”
  “好吧,您以为是在汪洋大海上,然后又朝向马尼拉,朝向台湾,在长崎和横滨……”
  噢,我也跟昂热拉去过那里!我跟她去过东京!我们欣赏皇宫、寺庙、丝绸、釉陶和瓷器工厂!我们参观了一个古老的日本艺术展览。我为昂热拉买了一只上釉的美妙的工艺品——一对鸽子,雌的较小,雄的较大,张着翅膀。
  两只锁着的柜子,每一只里锁着另一只的钥匙。
  从东京,我们继续坐“法兰西号”驶往遥远的南方,前往悉尼,然后驶向新西兰的惠灵顿,又去北夏威夷。在那里,我们看到了熄灭的和仍在活动的火山,拍了照。我过去从没到过夏威夷,但我能向儒贝尔大夫详细地讲毛纳基火山和毛纳洛火山,包括齐佬火山口以及哈勒茂麦鲁熔湖。他在书里查找,我的描述完全正确!有谁能解释这个?这没人能解释。
  我们从夏威夷来到有“金门”的旧金山,穿过巴拿马运河来到加勒比海,想由直布罗陀海峡踏上归途。
  当我们离开加勒比海时,正是夜晚。我躺在我们的舱室里,躺在床上昂热拉的身旁,半睡半醒。我听到声音,睁开眼来。在我的瞳孔适应了周围的亮光(怎么是明亮的,现在可是夜晚啊?)之后,我首先看到的是昂热拉的眼睛,紧挨在我的眼前。
  “什么事,亲爱的?”我平静地、非常清醒地问,“你为什么开灯?你睡不着吗?”
  “我没有开灯。”昂热拉说,“太阳从百叶窗里斜照进来了,罗伯特。现在是下午三点。”
  “噢,”我说,“咱们这是在哪儿?”
  “在布洛赛医院里。他们今天早晨将你转到了一间单人病房里。”
  “从哪儿转过来?”
  “从抢救中心。整整十天我只能透过一块玻璃板看你。现在你度过了危险期,现在你不再需要抢救中心了。主治医生同意了在这里另放一张床,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只要我想,我也可以睡在这个房间里。你活着,罗伯特,你活着!你没死!”
  “你的珊瑚项链呢?”我问。
  “什么?”
  “哎呀,没什么。”我说,因为这时我已经像个生病的孩子一样感到不知所措了,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没什么,亲爱的。对,我没死。至少没死去很长时间。”我转头望,在我稍微转动了一下头之后——只一点点,我无法多转——我看到一个现代化的大房间,里面一切都很明亮,亮堂堂,非常洁净。这虽然没让我吃惊,但是有一股短暂的不合逻辑的伤心,从我的幻想世界回到现实当中。哎呀,这是现实吗?我记得,我轻声地问:“今天是星期几?”
  昂热拉回答道:“星期天。”
  “几号?”
  “七月十六号。”
  七月十六号。
  我想:你是七月六号去“岩石乐园”的。你是七月六号被枪打倒的。原来你在生死之间梦游了十天。十天没有知觉,糊里糊涂,幻想联翩——十个美妙的日子。我说:“咱们一直在一起,你知道。在‘法兰西’号上。咱们做了你那么想做的环球旅行,非常漂亮。现在,咱们真的做了这一旅行。”
  “太好了。”昂热拉说,颤抖着嘴唇,对我微笑。她看上去很痛苦,她的脸让我觉得很小,陷下去了,苍白如纸,眼睛下有黑眼圈。儒贝尔大夫后来讲,昂热拉在这十天里一开始寸步不离,后来也只是离开医院几个小时。其余时间她日夜守在我身边,虽然他们总是想让她走。夜里,她躺在抢救中心门外的一张长凳上,在那里睡。最后他们为她腾出了一间护士房。她得到了一张床,但她还是最多睡一个小时。儒贝尔大夫告诉我,睡醒她又起来,走近抢救中心的大玻璃板,透过玻璃注视着我,一动不动,面无表情。而我没有知觉地躺在那里,缓缓地、艰难地从明媚的、幸福的死亡返回到一个黑暗的、不定的生命中。
   
2

  这一天主任医生来了,外科医生和心脏急救队的男男女女们都来了,儒贝尔大夫也来了。我被做了非常彻底和认真的检查,结果是众人都认为,危险期过去了,虽然我的血液循环还很差,我显示出不断的衰竭。
  “夫人可以留在这里。”主治医生说,他矮而胖,戴着金丝眼镜,“我认为这只会有好处。”
  “谢谢。”在场的昂热拉说。
  “我有急事要找一个人谈。”我说,因为现在,回到了现实中,我想立即处理一些事。
  “不行。”主治医生说,“您知道,您还能活下来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吗?像您这样的病例百分之九十以死亡告终。不行,不行,您暂时不能跟任何人谈话。另外,已经有两个人来找过您,一定要跟您谈。我告诉了他们,这不可能。”
  “那些人是谁?”我问
  “一位赫尔曼夫人和一位叫黎贝勒的公证员。”
  “我确实有急事需要见到这两个人。”我说。
  “只要您的血液循环还这么弱,我就禁止。一个星期之后——也许一一我会批准。这我也对那两个人讲过了。”
  “什么时候?”
  “在我来见您之前。他们每天都来。他们找您干什么?”
  “哎呀,这是件私事。您肯定知道,我是谁,我是为什么来戛纳的。”他点点头。“好了,这两个人肯定在为我担忧。”
  “我会说,您很好——实事求是地讲。这一定会让他们宽心。”
  “我想,这会让他们大为宽心。”我说,“我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感谢你们大家做出的巨大努力,以及你们为了将我接回生命所使用的精湛技艺。”
  我这么讲,但是我根本不敢肯定,我是不是也真的这么认为。一股巨大的疲惫向我袭来,紧接着我就睡着了。我还知道,我梦到了寺庙。许多寺庙,有很多的象牙神像。这些神全都有很多胳膊。
   
3

  星期六,七月二十二日,第十七个治疗日,我的状况已恢复得这么好,主治医生批准了短暂的来访。我说主治医生,指的是亨利·布瑞莱特教授,外科主任,正是他为我做的手术。布洛赛医院,我在我呆在这儿的时间里得知,是一座有很多个科室的非常大的和现代化的医院。
  当鲁瑟尔、拉克洛斯和迪尔曼进来时,昂热拉呆在我身边。她恢复了一点儿,睡了几夜,但是她仍然很苍白,眼睛底下的黑圈仍然未消。她默默地坐在她的床上,听这三个人跟我谈话。他们获准有五分钟的探访时间。一开始他们当然是问我,我有没有预感,是谁出于什么原因应对这一袭击负责。昂热拉已经告诉了他们事发经过。
  “不清楚。”我说。我活下来了,我想。我的生命逃过来了。我想好好地生活,安安全全,拥有很多的钱。“一点也不清楚。”我说。
  拉克洛斯半痛苦半愤怒地打量着我,问:“您没向我们隐瞒什么?”
  “我能隐瞒什么?”
  “一定有个原因,使得他们想要杀死您。您对于这些……这些人一定构成了危险。您找出什么了?您告诉了这些人,您找出什么了吗?”
  这问得太露骨了。
  “没有,”我说,“我什么也没找出来,什么也没有。您也许还记得,他们已经破坏过黛尔菲娅夫人的车子,我们因此几乎冲进大海里。那是第一次袭击。当时我也一无所知。”
  鲁瑟尔说。“当然,我们跟您的公司取得了联系。”
  这不妙。
  “是的,当然。”我说。
  “他们告诉我,您不再负责此案的调查了。是的,您被取消了其它任何工作。”
  我短笑一声,因为我一笑就疼。随后我想,如果拉克洛斯和鲁瑟尔继续刨根问底,事情就会露馅儿。最好是我先开口讲——我也不能再向昂热拉撒谎了。
  “我甚至还有更多的要向你们解释,我的先生们。我的公司太保密了。”
  “保密什么?”
  “我不仅被免除了这个案子,而且已根本不再为环球保险公司工作了。”
  “罗伯特!”昂热拉跳起来,来到我的床边。
  “你冷静,亲爱的,我现在想向你们解释。没有理由激动。”
  “您不再为环球保险公司工作,这是什么意思?”迪尔曼问,“他们解雇了您?”
  “对。”我说,直视着他的严肃的眼睛,心想,这个人看穿了我的全部把戏。“噢,不,不是解雇。他们找到了一种方式,提前退休——考虑到我的长期忠诚的服务和对环球保险公司的重大贡献。”
  “这是怎么回事?提前退休?罗伯特!因为你的腿吗?你讲啊!”昂热拉挤上前来,向我弯下身子。她的眼睛吓得更大了。
  “不是腿,根本不是腿。这是他们找到的借口,仁慈的借口。”
  “您的腿怎么了?”鲁瑟尔问。
  “没什么。血行障碍,轻度的。我们在杜塞尔多夫有一位非常认真的顾问医生。环球保险公司对他讲的话非常认真。可事实上我不是因为腿被解雇的,这里也对它进行过检查——您问问儒贝尔大夫——而是因为我跟黛尔菲娅夫人的关系。我们要对付的那些高贵的人们,估计首先是钻石伊尔德,将刀口架到环球保险公司的脖子上,投诉这一关系,说如果它不开除我,就到处宣扬环球保险公司是一家不正派的公司——如果它不付钱的话。我很抱歉,在上次碰头时我没有告诉你们真相,我的先生们。没有告诉全部的真相。因为环球保险公司当然会继续侦查这个案子,即使它支付了保险金。他们只是想撤换我。我还想尽可能久地呆在这场游戏中间,因此就撒了谎。”
  “罗伯特,你因为我们的关系丢掉了你的工作?因为我们,却对我只字未提?反而说,你的上司派了一个人到‘岩石乐园’,送了很多钱给你,让你支付线人?”昂热拉喊。这一下一切都抖露出来了。
   
4

  可以想象,终有一天会暴露出来,快了。昂热拉讲完后,白色的房间里沉默了很长时间,足够数到七。然后,迪尔曼仍然低声谨慎地问:“是这样吗,卢卡斯先生?”
  我点点头。
  “这是事实吗?”
  我摇摇头。
  “罗伯特!”昂热拉喊道。我早就想过,她永远也不可能获悉此事。
  “原谅我。”我说。
  “你为什么欺骗黛尔菲娅夫人?”
  “因为我不想让真相令她不安。”
  “哪个是事实,卢卡斯先生?”拉克洛斯问。
  一位护士把头从门缝里探进来。
  “你们必须走了,我的先生们,五分钟到了。”
  “马上,小姐。还有两分钟。”鲁瑟尔说。
  “至多两分钟。不然我就叫医生。”护士说完走了。
  “真相,卢卡斯先生!”拉克洛斯说。
  “真相是:我于七月四日,夜里很晚,在赌场里,在自由日的宴会之后,被叫过去听电话。你没看到,昂热拉,你在赌钱。”
  “电话上是谁?”鲁瑟尔问。
  “一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当然不认识。”鲁瑟尔说。
  “安静,”迪尔曼说,“讲下去,卢卡斯先生。”
  “那人告诉我,如果我不再继续过问赫尔曼一案,他们准备给我钱,大笔的钱。”
  “这人显然不知道您已退休和被解雇?”
  “显然不懂。这种事环球保险公司不会大肆宣扬的。”
  “多少钱?”拉克洛斯问。
  “一百万新法郎。”
  “那您一定查到了什么对某个人有生命危险的东西!”
  “有可能。”
  “是什么?”拉克洛斯问。
  “我不清楚。但是处于我的处境,我会收下钱,对不对?我也很好奇,想看看来的是谁。我希望能有所发现。”
  “罗伯特,罗伯特,你跟我都没讲过实话……”昂热拉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连你也没有。那个人要求我沉默。这是条件,要我不带警察去。我可以确定地点和时间。由于我的朋友特拉博在那次电话前刚刚邀请过七月六日乘他的游艇出海,我选了‘岩石乐园’作为碰头地点。那人同意了。我准时。他晚到了。结果我被枪杀了。”
  “您当然没看到这个人。”鲁瑟尔说。
  “当然没有。”
  又出现一阵静谧。
  “我不相信您。”拉克洛斯最后说。
  “我也不相信。”鲁瑟尔说。他们两个都讲得非常客气。
  “我相信您。”迪尔曼说,怪怪地望着我。
  “我也相信你。”昂热拉说,“虽然你讲的很可怕……因为你被开除了……然后你就不信任我了……”
  “不然我只会让你害怕!我真的以为,我会在那里跟给我钱的那个人碰面。我请求了克劳德·特拉博,拍下我和那伙的照片。”好吧,我想,至少有点有用的、能证明是实情的东西。“如果我找到一点新的线索,如果我有一点点怀疑,我当然会立即跟你们联系。”又是撒谎。
  “是啊,您会吗,卢卡斯先生?”鲁瑟尔脱口问道。
  “理所当然!难道您相信我跟这帮人狼狈为奸?”
  “冷静,冷静。您必须非常冷静,卢卡斯先生。”迪尔曼说,“这没人相信。我坚信,您会将任何新的线索马上告诉我们。”
  “谢谢。”我说。
  “卢卡斯先生从现在起受警察保护。”迪尔曼对两位刑警说,“日夜派人监视他的房门。每一位来访者都得出示证件,检查武器。很有可能这些人认为卢卡斯先生拥有一个真相,它威胁着他们,而他事实上却根本不掌握它,或者没有意识到掌握着它。”
  拉克洛斯和鲁瑟尔沉默不语。
  “听明白我的话了吗?”迪尔曼问。
  “当然,先生,”鲁瑟尔说,“警方保护。立即。多长时间?”
  “很长。”迪尔曼说。
  门推开了,先前的护士和一位抢救站的医生走进来。医生怒冲冲地说:“我的先生们,我不得不请求你们,赶紧离开。卢卡斯先生还很虚弱。”
  他们马上走了。他们全都跟我握了手。迪尔曼只是鼓励地对我微微一笑。另外两个人紧绷着脸。当屋里只剩下我跟昂热拉时,她结结巴巴地说:“你没有对我讲实话,罗伯特……行,这我理解……你不想让我不安……可现在我是多么的不安啊!我的天,现在一切是多么的严重,如果他们相信,你了解到什么,想杀死你,而没有杀成,那他们还会相信下去,继续相信!你仍然处于生命危险之中!”
  “当我们开着你的车冲进海里时,在‘乳房’餐馆的那一夜显然就是处于生命危险之中了。”
  “对,是这样……但这不会有一点点好转……他们会继续尝试,再一次……”
  “这我不相信。”我说,“如果他们没出什么事,他们会看出,他们搞错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正如他们显然会相信的那样。因为不然现在我就会讲了,昂热拉!你不认为我现在会讲出来吗?”
  她默默地望着我。
  “昂热拉!我在问你: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想,你现在会讲出来。”她几乎是听不懂地答道,“我只能祈祷,你真的啥也不知道,他们看出了这一点。”
  “放心,他们会看出来的。”我说。这是我能给她的安慰,别的一切我必须保密。
  “因为咱们俩相爱,他们解雇了你?”
  “对。”
  “太可恨了。”
  “太美妙了!”
  “美妙,为什么?”
  “我得到一份高额的退休金,昂热拉。然后——你还一直没明白?”
  “什么?”
  “这一下我可以一直呆在你身边!”
  她凝视我许久,然后向我放在被子上的左手俯下身来,在上面印下许多小吻。
  “在我身边……永远在我身边……从现在起,咱们一直在一起……直到永远!”
   
5

  一小时后一名警察来到我房门外放哨。从这时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保护我。警察们每六小时换一次班。这特别令昂热拉宽心。随后的几天她经常离开我较长时间,去处理她无法再推迟的事情。星期三,七月二十六日,几个星期以来,她又去理发店了。她说,非去不可,她看上去已经像邋遢个的女人了。她不想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一天,不然我就不会再爱她了。这时候我们已经认识所有保护我的警察了,他们偶尔也进房间来看我。全是些挑选出来的和蔼可亲的警察。昂热拉委托刚好在那天下午值班的那位,要特别保护我。
  下午四点刚过昂热拉就走了。四点半,那位值班的警察望望房间里,说:“有人来看您,卢卡斯先生。一位赫尔曼夫人和一位黎贝勒先生,得到了医生的允许。先生已由我搜查过武器,夫人由一位护士搜查过。”终于来了,我想。“赫尔曼夫人想先跟您单独谈谈。”
  “请吧。”我说。
  于是,钻石伊尔德就站在了我面前——没有首饰,妆化得很难看,穿着白色昂贵的真丝夏装。她的粉红色的患白化病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和惊骇。我指指一张椅子。她将它拉近,紧靠我坐下。
  “这里没人能听见我们吗?我是说窃听器什么的……”
  “我不知道,赫尔曼夫人,”我说,“不过我想没有。”
  “万一有呢?”
  “您必须冒险。”
  “我低声讲。”
  “换成我才不会。”我说,“警察知道您的名字。如果有窃听器的话……”
  “对,没错!”她控制不住自己地说。
  “不要。”我说。
  “什么不要?”
  “不要这种声调。我不喜欢,赫尔曼夫人。”
  “请您原谅,卢卡斯先生。”
  “这里没有窃听器。”我说,心想,但愿没有。“快点吧,您想对我说什么?”
  那是一幕很不习惯的形象——钻石伊尔德终于穿上了衣服,离开了她的床。
  “我已经试过无数次来找您,但……”
  “我明白。您想对我讲什么?”
  “讲不是我们,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委托了凶手这么做。”她的话很急,“当我们知道了这场袭击时,我们大家都绝望透顶。您必须相信我,卢卡斯先生!您会相信我!我是作为代言人来这儿的,代表……代表大家。我这么做,虽然我知道,这是多么丢面子,尤其是多么危险。但是您必须相信我:这次谋杀事件我们没有责任!我们希望,您很快就会健康,再活上很长时间……您不该笑!”
  “可我忍不住。”我说,笑得眼睛都流出泪来了,“我明白,您希望我健壮如牛,长寿,赫尔曼夫人。因为如果我再出点什么事,我死去,你们会有什么下场呢?”
  “对不对?对不对?”她的假发套又稍微滑落了。我想,一个如此富有的女人确实该买顶合适的假发套了。“我们担心……担心极了……”
  “为什么?”
  “我们知道,这不是我们干的……那是由其他人促成的。”
  “谁?”
  “是啊,谁呢?我们不知道。您怎么想?”
  我开玩笑说:“也许你们成功地收买了我的公证员黎贝勒,他将一切材料交给了你们。然后你们可以请求他,支付一笔额外酬金让人进行这场袭击。”
  “您疯了吧!公证员是不受收买的!即使能,那样我们也只是落进另一个人的手里!那时您没有了,但黎贝勒……”她打住,“您在开玩笑,我看出来了。我这个蠢女人上当了。不,卢卡斯先生,我们相信是这样的:某个想毁掉我们的人,知道您把我们控制在手里,万一您暴死会发生什么事——于是这个人请了一位杀手。”
  “您和您的朋友们想到是谁呢?”
  “想到克莱蒙和阿贝尔。”
  “胡说。”我立即说,可后来我想,这是胡说吗?伊尔德和她的朋友们肯定没有请人杀死我。但一定是有人这么做了。为什么不是那家法国企业的所有人呢?它已被科德公司慢慢然而是肯定地毁了——为什么不会是克莱蒙和阿贝尔呢?我想到,加斯东·迪尔曼在我讲明真相后多么迅速地帮助我。如果他……不,不,不,迪尔曼是个正派人,我想。但我也想:到底什么人是正派人呢?我是个正派人吗?上帝也搞不懂了。怎么样?
  哼!
  “您沉默。”钻石伊尔德说,“您开始沉思了。卢卡斯先生,咱们现在的处境都很可怕。如果他们再一次想打死您,如果这一次成功了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就会发生我对您宣布过的事。”我粗暴地说,“现在让我们停止猜测和怀疑吧。未来怎么样,会显示出来的。还有什么事吗?因为我不能长时间接待来访。”
  “您……您没有泄露我们?”这是细声讲出的。
  “没有。”
  “在您虚弱时,在睡眠中,在胡言乱语时也没有?”
  “这我不知道。我想没有。因为否则您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赫尔曼夫人。”
  “您什么消息也没传出去——不管是哪一种,不管是对谁?”
  “没有。”
  “谢谢。我谢谢您。”
  “您别说了。”
  “黎贝勒……”
  “他怎么了?”
  “我想让他现在进来一下。”她走到门口,跟外面的警察讲话,又跟查尔斯·黎贝勒走回我的床前。公证员像往常那样温文尔雅、寡言少语。他礼节性地向我打招呼,对我躲过了一场谋杀而向我表示他的欣喜。他说:“事发之后,赫尔曼夫人就来找我。我告诉她,我得到的指示是,当我有了一目了然的证据,说明您果然是死于非命或死于一次暴力袭击的后果时,我才将我所拥有的一切材料交出去。我说,同样的条件也适用于黛尔菲娅夫人。”
  “正确,先生。”我说。
  他略一鞠躬。
  “可您没有死,”黎贝勒说,“好长时间看上去像是死了,但您没有死。”
  “差不了多少。”我说。
  “由于您没有死,我也就没有把材料交出去。另外,赫尔曼夫人在来访时带来了三十多万法郎,我为您收下了它们,存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您应该马上看出来——我是指黎贝勒先生应该看出来——我们对发生的事情没有责任。”钻石伊尔德恳求地说。
  “谢谢这笔钱。”我说,“从现在开始,在下次到期时请将约定的数目交给黎贝勒先生。我不知道我得在这里呆多久。当然没有收据。相反,如果您哪次支付拖延了一个月的话,黎贝勒先生会马上告诉我。”
  “我及时付钱!准时!”钻石伊尔德叫道。
  “这很好,卢卡斯先生。”公证员说。
  “还有,”我说,“你们俩都在这儿,很好。这样我就不必通过黎贝勒先生转告您了,赫尔曼夫人。我有点想法。”
  “什么?”钻石伊尔德心惊胆战地问。
  我告诉了这两个人我的想法。
   
6

  “我听说,你有客人来访。”昂热拉说。现在是七点。她还采购了点东西。现在她站在我的床前,刚理过发,很漂亮,那么漂亮,但还是充满了恐惧。
  “是的,”我说,“赫尔曼夫人和黎贝勒公证员来过。”
  “他是谁?”
  “我通过我的律师冯塔纳认识的一个人。一个完全可靠的人。当我被枪射中时,赫尔曼夫人找到他,向他保证,不是她和她的朋友们幕后指使的。”
  “你相信她这番话吗?”
  “对。”我说。
  “为什么?”
  “我不是查出了一些有关她和她的朋友们的情况吗?那是真的,我认识想卖给我真相的人们。这点钻石伊尔德也知道。事发前我在黎贝勒公证员那儿做了文字说明。放在一只银行的保险箱里,在公证员那儿,不是在警方。他受托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就将它们公布出来。我想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你理解吗?”
  “你大错特错了!”
  “这是一场不幸的巧合,一场误会,一个贸然的行动。它不会再重复了,相信我,昂热拉。”
  “你从哪儿这么肯定呢?”
  “因为我在这些天里想了一些事,因为我今天下午告诉了钻石伊尔德和黎贝勒。”
  “是什么事?”
  “我将写下我的故事。”我说,“我们的故事,如果你想听的话。有关我遭遇到的一切和我所知道的一切的故事。一切。我将这个告诉了钻石伊尔德。医生们说,离我能出院还要几个月。现在,在这段时间里我写下我的故事——我擅长速记,法语也行。黎贝勒的女秘书每天晚上来取我白天写下的内容并誉清。手稿打好后存放进银行的保险箱。黎贝勒有第二把钥匙,我将集中精力快速工作。钻石伊尔德这下知道了,一旦我出了什么事,一旦你出了什么事,这部包含所有细节的故事就会被出版。我这是为咱们俩着想。这里的医生们知道我把写下的东西交给黎贝勒。因此我有证人。咱们要作为自由的人生活,平平安安,没有恐惧。钻石伊尔德将传播我从事写作的消息。不,不,当我写下我的故事之后,咱们俩就都安全了。”
  昂热拉坐到我的床沿,侧过身来,小心地吻我。她的头发好闻极了。
   
7

  只是写作的事没有成——反正没有马上成。医生们一个劲儿地抗议。他们说我还太虚弱。几星期过去了,我的状况一直在好转。昂热拉将那台日本产的小“索厄”电视机搬进了我们的房间。它也有一个浴室,晚上我们又一起看电视了。我大多是很快就睡着,我确实还很虚弱,后来虚弱感渐渐消退。我再也睡不着了。在治疗的第四个星期的周末,我头一回可以站起来,走了一点,由昂热拉和一位护士搀扶着。当我迈步时,我的左脚疼得很厉害,但是我一声不吭。每天的散步时间渐渐地延长,一位按摩师定期来。我接受医疗浴,突然又有了食欲,简直是患了饥饿症。在第五个治疗周结束时,八月十日,一个星期四,他们允许我开始动笔写。
  我全力投入工作。我忙得很——写作,散步,体操运动,按摩,洗澡。我的白天每一分钟都分掉了。医生们甚至认为我写作是好事,他们从中看到一种工作疗法。警方当然也知道我的活动。在迪尔曼的安排下,黎贝勒公证员的女秘书可以每天晚上来,取走写下的纸页。我非常勤快。昂热拉耽搁了她的一切工作,敷衍客户,没有画画。现在她得满足早就到期了的许诺。因此,白天我大多数是一个人。昂热拉傍晚时来,早晨九点左右离开。我有生以来头一回怀着激情干一项工作。您在此读到的这份报告是我写的。它应是对我所爱的女人的一种生命保险——对昂热拉。好吧,当然对我也是。为此,您看,我每天夜里都祈祷上帝,让我成功地将我所经历的一切写完。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如果是为了昂热拉,我什么都能做。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八月份热得不得了,九月份也是。有时有很大的雷阵雨。昂热拉经常得去参加宴会。开始她一个都不想去,可我强迫她。那属于她的职业,生活必须继续下去。当昂热拉去出席宴会时,我在夜里也写作,许多个小时,直到她回来,经常是直接从宴会桌上回来,还穿着晚礼服。十月的一个夜里——现在已经凉爽些了,虽然白天还是阳光灿烂,医院的大花园里灌木茂盛,花儿怒放——十月里的一天夜里,昂热拉凌晨三点左右踮着脚尖走进我的房间。我一直写到两点,头脑清醒得很。她在黑暗中脱去衣服,去洗澡,然后我看到敞开的窗户前她的身影,月亮照耀着。这是我头一回又感觉到了渴望。
  我轻声叫她的名字。
  她一颤。
  “我以为你睡着了。我吵醒你了?”
  “过来。”
  “什么?”
  “到我这儿来。来吧,昂热拉。”
  “你疯了。外面的警察会向里看……”
  “你在我这里时,他夜里从不进来看。”
  “或者夜班护士来。”
  “她已经来过了。来吧,昂热拉,我求你。我是如此强烈地渴望你。”
  “发疯……这是发疯,罗伯特!”
  “可你也想要啊!你跟我一样想要啊!”
  “当然,罗伯特,当然。”
  “那就来吧。”
  她非常迅速地出溜进我的被子底下。我闻到她的皮肤的香气,感觉到她的赤裸的身体,然后,我们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那样融合在一起了。
   
8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六日,我出院了。
  这是个星期一,戛纳下着大雨。在这个十一月六日,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我离开了布洛赛医院。我在这几个月里写作大有进展,差不多已经写到了您刚才读到的地方。在我继续写之前,我还得讲一下两次谈话。有一次实际上是不断重复的谈话,它一直出现,是昂热拉和我进行的。句子差不多总是相同的……
  “如果他们让你出院了,那会怎么样,罗伯特?那就一切又回到跟事发前一样了。他们又会设法杀死你。咱们将不会再有一分钟的安宁。咱们要一直生活在警察的保护下吗?”
  我回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朝我开枪。那我能怎么做呢?”
  “你可以给这位赫尔曼打电话,告诉她,你不再为环球保险公司工作,再也不过问这件事了,一秒钟也不再过问了。就说你不知道你会泄露什么,说你想跟我安安静静地生活。”
  “这我已经告诉她了。”我撒谎说。
  “那就再对她讲一遍!”
  于是,我最终给钻石伊尔德打了电话。我告诉她:“我现在即将出院了。您知道,我不再为环球保险公司工作了。关于您哥哥的死或其它事我什么也没查出来,因此我不可能泄露什么。”
  “黛尔菲娅夫人在用另一只话筒听,对不对?”钻石伊尔德问。
  “是的,赫尔曼夫人。”
  “我已经对您讲过,我为黛尔菲娅夫人再重复一次,我们圈子里没人想要你们的命。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过要加害于你们。我们没有一点点这么做的理由。您曾经对我讲过,您想将您的全部经历写下来。”
  “这我已经做了,赫尔曼夫人。”
  “您瞧,这足以在任何人面前保护你们俩,不然您为什么要写呢?我肯定,迪尔曼先生和警方也知道这些文字。”
  “是的,赫尔曼夫人。”我保证了我的昂热拉的安全,尽我所能。
  “如果迪尔曼知道此事,克莱蒙和阿贝尔就也知道。”
  “肯定的。”
  “那好,在这个幅员辽阔的世界里,您不可能有更多的保护了,卢卡斯先生!”
  “这个幅员辽阔的世界充满了数百万的小笨蛋,赫尔曼夫人。”
  “只要想一想……”她犹疑,“……您是多么擅长保护自己,就不会有这样一个傻瓜,决定再去动您一根毫毛。”
  “非常正确。我只想再次告诉您,从我出院起,我完全是以私人身份生活在戛纳。”
  “您留在此地,我很高兴。继续好好地恢复吧,亲爱的卢卡斯先生。”钻石希尔德说。
  我终于以这席谈话让昂热拉满足了。
  探长鲁瑟尔坚持,至少在刚出院后应当由警察保护我。
  “谁都说不准。”他说。我同意了。
  第二席谈话发生在十一月六日上午,当医生们再一次为我全身检查时。我最后单独跟儒贝尔大夫进了一个房间。我们彼此注视了很长时间,不讲话,然后他说:“我花了很大的功夫说服同事们。他们根本不想放您出院,而是要您留在这里。”
  “为什么?”
  “这您一清二楚!您的左腿。这条腿的状况当然也引起了同事们的注意。通过这次袭击、治疗和在这里的休息,您又得到了一个宽赦期。但是,尽管有这一切,腿里出血的情况还是灾难性的。不久您的脚将开始发蓝。”
  “它还没蓝。”
  “但是您一走路就疼。您别反驳。您一定疼!”
  我只是点点头。
  “如果能马上截肢,对于外科医生要容易些。”
  “不行!”我强硬地说,“我不愿意这样!我在这里躺了这么长时间。在截肢前我还想再一次——再一次离开医院。您对此不能理解吗?”
  “我当然能理解。因此……”
  我打断他:“黛尔菲娅夫人还一点也不知道。”
  “她从我们这儿什么也听不到。”
  “这么说我得告诉她!为此我需要时间。只有一点点时间了。”
  他重重地叹息。
  “多长?”
  “到圣诞节和除夕之后。”
  “为什么这样?”
  “我……”我忍不住咳嗽,“圣诞节和除夕我还想跟昂热拉一起出去,我答应过她。出去,快快活活,跳舞。跳舞,儒贝尔大夫!她可还一点也没觉察到!”
  他伤心地看着我说:“那好吧。但一月初是最后的期限。到那时脚和腿的一部分无论如何会发蓝,您又会疼得难受并发作。您可以想象到,您的心脏一点也没好转。”
  “您净给我坏消息,大夫。”
  “我只告诉您真相,这就是一切。这条腿必须截去。好,我同意最后一次延期,但到时候不能再拖了。”
  “这是我送给昂热拉的一个漂亮的圣诞礼物。”我说。
  “她会以理智和爱情忍受一切的。”他说,“我现在认识她了。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起来,在游艇的小船停靠的“岩石乐园”的台阶底下,那个老人也讲过同样的话。在很长时间之前,那位老翁给我们讲了他的妻子,她跟一位来自格拉瑟的含羞草种植人离开了他。
  十一月六日下午,当我跟医生和护士道别,向众人道谢时,雨下得很猛。昂热拉给我把换洗衣服、一套西服、鞋和一件大衣拿进了医院。鲁瑟尔、拉克洛斯和迪尔曼来了。他们坚持护送我回家。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也受到保护,鲁瑟尔说。当我离开住宅楼时,警察会跟踪我,到处跟着我。平时有一个人在房门外站岗,另一个人在住宅楼大门口。我承认,我对这一守卫非常高兴,因为开始几天能看出会发生什么事。我这回得告诉昂热拉截肢的真相、这让我心情沉痛,我费很大劲堆出了一副愉快的笑脸。我当然也害怕手术。但是,我想,圣诞节和新年时我们还将一起跳舞,正如我许诺过的。
  就这样我离开了布洛赛医院,这家优秀的医院,在这里面他们将我从死亡接回了生命。布洛赛医院是一座巍峨的白色建筑。它有一座中翼,穿过它走进医院,两侧是宽阔的、高高的两翼建筑。当我在昂热拉的身旁走到外面时,我看到,对面有另一座医院大楼。房子之间有一块大空地,上面长着几棵非常高大的漂亮的棕榈树,树叶正在往下滴水。中翼的突出部分建在圆柱上。当我们离开医院时,左边一堵较低的墙前面有一个停车场,那后面是一座小教堂。我被枪打倒时还是夏天,炎热的、美妙的、色彩迷人的夏天。现在许多花都凋谢了,天空差不多是黑色的,到处的电灯都已经亮了,冷雨打在我的脸上。昂热拉把她的梅塞德斯车停在停车场上,就去取它。迪尔曼、鲁瑟尔和拉克洛斯是分乘三部车来的。它们形成一支纵队,拉克洛斯在最前面,其次是迪尔曼,第三是昂热拉驾驶着她的梅塞德斯车,鲁瑟尔跟他的雪铁龙车殿后。我看到五六个人身穿雨衣跑向他们的车,他们显然是在等我们。当他们现在慢慢开动时,三辆车组成了这个护送队的队首。
  “保护得够好的。”我说,跟往常一样坐在昂热拉身旁。
  “谢天谢地。”她说。
  在医院前面的大广场上,有一条沥青路向下通向医院区的出口。两侧棕榈树林立。画在沥青上的箭头精确地显示着哪儿进哪儿出。这条路在一个问拱弯了一下,绕过大门附近的一幢管理楼。来的车辆沿着弯道绕过这幢楼,离开的车辆在另一边绕过另一幢。管理大楼前就是一扇打开的宽铁栅门。门柱上挂着灯笼。栅栏向两侧打开。
  拉克洛斯和迪尔曼已经让他们的车滑上路了。勃兰登伯格医院位于格拉瑟街上。这里街面不太宽。大门对面另有一个停车场和出租汽车站。正因为格拉瑟路面不太宽,所以交通很繁忙。医院门外设有两盏交通灯,它们显示着红灯,拉克洛斯和迪尔曼不得不停下来。昂热拉将梅塞德斯车直接停在出口。
  对面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大贝克车。我看到司机的窗户旁枪口喷出的火焰闪烁,非常快,一下接一下。我还想,这一定是支冲锋枪。
  昂热拉叫起来。我把她从方向盘后拉开,拉到车底,发动机一下子停住了。我听到人们在乱嚷。然后我听到很多的枪声,护卫我们的警官们还击了。拉克洛斯和迪尔曼肯定也开枪了,我像傻子似的想。我怒气冲天。我得看看!我得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事!我得知道,那个朝我们开枪的该死的家伙是谁。
  于是我打开我这一侧的车门。我对昂热拉说:“无论如何躺好,等我回来。”
  然后我绕着车子匍匐前进,直到我看清了。我看到,有吓坏的行人被打倒了。警官们一部分也伏在人行道上,一部分藏到了栅栏后面和大门的水泥柱后面。他们像疯了似的朝贝克车扫射——相距不足十米。对面,在停车场上,出租车司机们趴到了地上。突然,又横扫过来一排子弹,击中了墙,乱飞出去,打碎了对面一家食品店的橱窗玻璃,那店就在交通灯后面。人声乱作一团,女人们尖叫。一切进行得比我这里写时快得多。每一分钟都熄灭许多灯光。刚刚还是枪声隆隆,现在却幽灵似的阒静。我看到两名警官,他们跑向贝克车,成之字形大步跳跃着。我也跟着他们。我跟他们同时来到了那辆米色的车前,它侧面的窗户和挡风玻璃被子弹打碎了。在另一个人动手之前,我打开了司机一侧的门,想看看那只狗,那只该死的狗,他刚刚又想杀死我。当我打开车门时,那个身穿蓝大衣的人跌了出来,倒在水淋淋的沥青地上。他脸朝下跌倒了。现在谁也阻止不了我。我跪下去,将这人翻成背朝下,以便看清他的脸。我看到了波恩的缉税官克斯勒的脸,看到了这位高大魁梧的人的脸,他的眼睛始终显得那么无情,那么冷酷,那么习惯了命令,那么专横。现在它们差不多已经闭上了。现在,这张脸像石灰一样苍白。一定有许多颗子弹击中了这家伙。他濒死了。他的呼吸像抽烟。大衣解开了。西服里淌出血来,许多的血。克斯勒差不多死了,但他还没完全死。在这一刻我失去了自制。我将这个人往空地上拉过去一点儿,直到他完全是仰面躺着。有什么“嗵”的一声响。他的冲锋枪掉了出来。奥托·克斯勒躺在沥青上,虽然警官们想把我从他身上拽开,却没有成功。我冲克斯勒吼叫,奥托·克斯勒,德国缉税部门的这张王牌。
   
9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这条狗?”
  他沉默。
  我抽打他的脸。我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
  “回答!”
  警官们现在听任我行动,显然没有人懂德语,或者他们明白了,我这样也许还能从一个快死的人嘴里得到一份招供。他们的同事们双手忙不过来,把看热闹的人们挡回去。
  雨潇潇,雨潇潇。
  “叫你回答呢,你这头猪!”我又打他。
  “钱……”他只能含糊地讲。他一讲话,嘴里就涌出血来。“许多钱……”
  “多少?”
  “两百万马克……”
  “他们给了你吗?是吗?是吗?你回答呀!”
  他的眼睛睁开了一点。它们完全扭歪了,我几乎只看到眼白。
  “给了我,是的……”
  “那你就是那个职业杀手?”
  “是的……别让我死……我……我……在死……救命……”
  “你把他们全杀死了,是不是?先是维阿拉?”
  “是……”
  “女护士呢?达侬呢?你让人破坏了梅塞德斯车?”
  “是……是……”
  “我刚到时,是你的另外一些朋友在‘巴黎宫’门外打了我。”
  “另外……朋友……是……是……我要死了……”
  “你肯定要死。给赫尔曼的那封匿名恐吓信是怎么回事?是你写的吗?”
  “我,是……”
  这下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参与者的笔迹中没有一个对得上。
  “谁向你口授了那封信?萨冈塔纳?”
  “是……是……救命……请……救命……”
  “是你在‘岩石乐园’冲我开了枪?”
  “是我……全都是任务……”
  “他们没想到,当你放倒我时,他们自己也就完了?”
  “我不知道……他们非常有信心……要不然他们不会给我……这个任务……现在不会,今天也不会。两百万……妈的,这是……”他的头突然歪向一边。眼睛瞪得很大,眼白消失了。那双眼睛看着我。自从我见到奥托·克斯勒的眼睛以来,它们头一回显出一种感伤的、温暖的几乎是善良的表情。
  这一下他死了。雨滴落进他睁开的眼睛里。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一位警官在用劲拉我的大衣袖管。
  “什么……事?”
  “您快去您的车子吧,先生!您去吧!快去!”
  他在我前头跑走了。我跟在后面,拖着条疼得厉害的腿一瘸一拐,拐回梅塞德斯车。
  我挤到车前。一位医生跪在昂热拉座位旁敞开的门边。我推推他。
  “她怎么……”
  他抬起头,然后站起身走到一边。
  现在我跪在那肮脏、潮湿的路面上,我的脸紧贴着昂热拉的脸。
  “昂热拉……昂热拉……结束了……那家伙死了……又一次顺利地……”我顿住了,“你受伤了吗?你别动,昂热拉,你别动。你就这样躺着。”她倒在座位和方向盘之间,在操纵杆底下,眼睛睁着,脸非常严肃,虽然嘴唇上有非常奇怪的微笑。一只手还抓着方向盘。“我看不到血……可是你受伤了,是不是……震惊……你不能讲话……昂热拉……昂热拉……”
  有人在抚摸我的肩。我抬起头来,再也控制不住了。
  “请您站起来,让医生们过来。”加斯东·迪尔曼说。
  “她受伤了,是不是?她坐在左边的呀。所有的子弹都从左窗射进来……但是她伤得不重,您说啊,不重,是吧?”雨下得还很大。“我看不到有血……”
  “没有血?”被我推到了一边的医生说,解开昂热拉的大衣。她的浅色羊毛衫被血浸透了。
  “昂热拉,这没什么……这是……皮肉伤……”
  “您停下吧。”那位医生对我说,“天哪,难道您看不出来,这个女人已死了?”
   
10

  星期三,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八日,晚上。
  今天我们埋葬了昂热拉。我坐在她的写字台旁,天还在下着雨。自从我回家后,我就在写。我们将昂热拉埋在了大羊圈公墓上。这是一座很大的公墓。大羊圈公墓也位于格拉瑟街上,这里的街道已经开始往上升了。公墓地处城市上方。这里柏树很多,只有少量棕榈树。它的入口处坐落着低矮的灰灰的小屋,其中有一间里面开着家古董店。墓碑看起来跟德国的不一样。坟墓大多数要大得多,石座常常高出地面差不多一米。石座上有十字架和石头的双十字。大墓碑上有很多花儿。今天,在连下数天雨之后,花儿看上去满目凄凉。这里有许多坟墓也建成了小庙和小教堂的形状,整个公墓给人可憎的印象。我们在德国熟悉的低矮的大理石的扁平的墓,这里当然也有。只不过是一排排的,不是互相平行。在相当程度上像座迷宫。
  他们派给了昂热拉一块坟地,它位于公墓高高一侧的最上面。从这个位置能看到所有的坟墓,能眺望整座城市,能看到海洋。大海今天是灰蒙蒙的,像天空一样,非常的孤寂。这里跟近旁的昂热拉平台上一样能看得很远。我听到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平台上,但是从康托港到拿破仑海湾我没有看到一只船。为了不必望坟墓,牧师讲话时我老望大海。可后来我又不停地望着坟墓。掘墓人还在用绳子拽着昂热拉的棺材。我从前不认识这位牧师。他负责昂热拉生活的加利福尼亚区。他昨天来找到我,主动要求通过一家殡仪馆代我办理一切手续。这是一位非常和气的牧师,我感激他,因为我连一步路都无法走,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上午。昨天他们一直将我留在布洛赛医院里,今天上午他们给我打了几针,然后我才能走、能站、能讲、能念、能写。我也能够思考了,真不幸。这位牧师打听了一些有关昂热拉的情况,因为他不熟悉她,他该怎么写悼词呢?因此我对他讲了一点,全是不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我没能讲。如果我想讲的话,我真的会泣不成声。我告诉牧师,昂热拉心地善良,正直勇敢,我爱她胜过爱一切。牧师后来在墓旁讲了所有这一切和另外一些东西。认识昂热拉和我的人们都来了。我们站在雨中。我站在最前面,站在敞开的墓坑旁,站在一大堆花束前。我发现矮个子督察拉克洛斯、探长鲁瑟尔和加斯东·迪尔曼站在我周围,还有清洁女工阿尔奉欣·佩蒂,她老是为我们的幸福祈祷,凯马尔夫妇,泽尔热,“庄严”酒店的那位泊车师傅,那位年轻的画家,他夏天在十字架路上展销他的画作(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得知了昂热拉的死讯),“费利克斯”的老板,尼古拉,“黄金时代”的老板,雅克,康托港俱乐部的调酒师领班,帕斯卡勒和克劳德·特拉博,昂热拉专门画过像的小格奥吉娅,以及她的父亲,来自好莱坞的大电影制片商,“庄严”酒店的我们的“侍者”罗伯特,“保安警”赌场里坐在收银台后面的那位老太太,她已经八十岁了,还在工作,波恩联邦财政部的那位衣着过分整齐的丹尼尔·弗里瑟博士,他有一张镇定、憔悴的脸,还有大概二十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弗里瑟是昨天一大早到达的,来澄清克斯勒的案子。他在医院里探望过我,向我表示了他的同情。我不知道他都讲了些什么。
  牧师讲了很长时间,他是好意,可他讲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我感觉,我一分钟一分钟地越来越不安。我的脚很疼。
  “……人,由女人生下,短暂人生,充满不安。他像一朵花开放又凋落。他像个影子一样逃跑。风不再知道他的处所……”
  自昂热拉死后我就哭过,可是没有人看到,我在内心里哭。我的脸看上去一定像个面具,一个石头面具。当牧师这样祈祷时,我眺望着大海,海上乌云笼罩。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有一层密密的雨纱在飘。然后,掘墓人终于用绳子将棺材放下了墓穴。牧师伸给我手,说了点我没听懂的话,然后递给我一把小铁铲。我弯下身,铲起一点湿土,抛了进去,抛在昂热拉的棺材上。铲子然后传给一个个来参加葬礼的人。他们全往棺材上扔土,还有许多的花。他们全都跟我握手,有些人也讲了点话,但我不知道讲的是什么。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最后剩下我一个跟四名掘墓人。他们合上坟墓,同时边吸烟边交谈。我站在一边,不停地眺望大海,昂热拉曾经那么爱它。天色已经暗了,我冷得直抖。我看着掘墓人结束他们的工作,把所有的鲜花和花环放在堆起的土堆上。然后他们也走了。这个墓当然还没有完。我挑选了一块墓碑,付了钱,请求在上面只刻一个词:昂热拉。他们告诉我,要过一段时间,土才能坚固,他们才能将石头、那块黑黑平平的大理石运过来。
  大羊圈公墓确实非常大,但最后还是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走近那个土丘,想跟昂热拉交谈。我确实尝试过,尽了最大的努力,因为我还有许多的话要对她讲。但没有意义,我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于是后来我穿过雨走向公墓的出口,坐进了昂热拉的车子。这一天我头一回驾驶这辆梅塞德斯车,它的左侧座位上有几个枪眼。我原来送给昂热拉的那只小熊挂在挡风玻璃下方。我非常慢地开回城里,沿着十字架路向下,经过“庄严”酒店,经过“费利克斯”,经过几·克莱夫和阿尔佩尔斯珠宝店。
  我把梅塞德斯车开进了车库,锁好了。在住宅区大门口,有一个男人向我打招呼,当我从电梯出来到楼上时,又有第二个,他站在门外。鲁瑟尔还让人一直保护着我,虽然克斯勒已经死了。但我跟垂死的克斯勒讲的是德语,我周围没有人听得懂我们。我只告诉鲁瑟尔,克斯勒受命干掉我,让我停止到处探听。同样的话我也对弗里瑟讲了。所有其它的东西新闻界都将获知,如果我们的公证员黎贝勒把巴黎国家银行保险箱里的材料,连同这份长篇报告和钻石伊尔德的招供、照片和磁带在苏黎世向新闻界公布的话。这期间我没有见到黎贝勒,他也没来公墓上。可他知道他该怎么做。我当然不断地问自己,他们为什么要促成克斯勒作出这一疯狂的举动。钻石伊尔德一清二楚,如果昂热拉或者我死于非命,他们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这些人失去理智了吗?他们给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令我们的证据不重要了吗?不管我怎么绞尽脑汁,我想象不出会有这么一条出路。无论如何我没有想太长时间,我很快就累了,很难集中精力。
  房子里变冷了。我打开所有的灯和所有的电视机,从一间房走进另一间房,非常仔细地打量了一切——画室里已经画完和完成了一半的画像,厨房里的餐具,我经常在上面坐过的小凳子,我的衣橱和昂热拉的衣服。我试着再次从布料里闻出她的皮肤的香味,但我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受不了这个。我走进我们的卧室,在宽大的床上躺了很长时间,我们总是一起睡在上面。最后连这个我也无法忍受了。我看了我们所有的像。客厅里的桌上有一只杯子。杯子里还有半杯茴香酒。在她开车去接我出院之前,昂热拉一定喝过。杯子上有一个唇膏印,当我坐在昂热拉的写字台旁写下这些字行时,它就放在我的面前。
  雨又下大了。我先前听见,门外的警官被另一名警官换岗了,我一直在往下写。又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现在是二十二点十五分。我刚才给公证员黎贝勒打过电话,对他说,请他十一点钟无论如何再来一下,取我的报告这最后几页。然后,他应该照我们约定的去做。他讲,他理所当然会这么做。我也找过门外的刑警,他坐在电梯旁的楼梯口。我把房门钥匙给了这位警官,对他讲,公证员黎贝勒十一点要来。请放他进房,黎贝勒来取一点东西。我想躺一下,因为我累了。这位警官也通知到了。他会带黎贝勒进屋。在我跟这位刑警讲过之后,我回到屋里,来到平台上,走进雨里,它冷冷地有力地打在我脸上。这时我突然想起来,曾经有人警告过昂热拉当心而。这个人也曾经讲到过那许多白大褂和某个将要死去的人。那之后——我又想起来——贝尼斯夫人,卡诺特街上“奥地利旅馆”里的那个算命女人。她说,那之后昂热拉和我之间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将化为一体,永远幸福。这事儿,她说,还将在这一年发生。是的,讲所有这一切的是贝尼斯夫人。
  我走过平台。那许多的花有一部分被雨打落了。我越过栏杆往下看,昂热拉曾经想跳下去。房子的位置确实很高,我看到底下的水泥地面。如果从这儿跳下去,必摔死无疑。
  我走回屋内。我听到电视机里在播新闻,但没听明白。我关掉了所有的电视机和所有的灯,只留下写字台上的灯,然后我写下了这几行。黎贝勒一刻钟后就会来。我要将我的报告的最后几页放整齐,好让他很快就发现手稿。我相信,我写下了所有重要的内容。现在我要走回到平台上去。栏杆潮湿得发亮,但是很容易跃过它。一切肯定非常快。
  代替宣誓
  
  我,具结人,在此声明,今天,星期五,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二十日,昨夜自杀辞世的德国籍公民罗伯特·卢卡斯于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来到我的事务所找我。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去布图拉街上的巴黎国家银行租一只保险箱,钥匙由我们俩保管。死者将两只信封放在这只保险箱里。他告诉我,一只信封里装着照片,另一只信封里是一盒磁带。我既没看过磁带也没看过那些照片。罗伯特·卢卡斯要求我,在他暴死的情况下或者在昂热拉·黛尔菲娅夫人暴死的情况下,将两只信封拿到苏黎世,将其内容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向国际新闻界的代表们以及国际刑警组织公布。
  在对他的谋杀失败之后,罗伯特·卢卡斯想到一个主意,就他的经历写一份报告。我的女秘书每天晚上去布洛赛医院取他速记写满的这些纸页,用打字机打出来。次日我再将它们送到巴黎的国家银行的保险箱里。直到罗伯特·卢卡斯死后我才想起也读一读这份报告。我在此声明,其中一部分是有意的纯想象——大概是为了复仇、敲诈或隐瞒自己罪行的目的——尤其是一种病态的情感混乱的产品。我从没跟罗伯特·卢卡斯谈起过伊尔德·赫尔曼夫人,也从没给这位夫人打过电话。我纯属偶然地在布洛赛医院里遇到她一回,当我在第一个允许探访日去见罗伯特·卢卡斯并请求新的指示时。因此,如果认为在赫尔曼夫人和我之间或者其他人和我之间存在什么不正常的关系或协议的话,这是不真实的。任何人持此观点,我都将诉诸法庭。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赫尔曼夫人的那笔三十万新法郎,正如罗伯特·卢卡斯在他的报告里所写的。我不清楚赫尔曼夫人的一份“招供”。类似的东西在巴黎国家银行的保险箱里也从没放过。
  刑警今天在“棕榈海滩”赌场里听从法官的决定,让人打开了属于黛尔菲娅夫人的十三号保险箱,在场的有鲁瑟尔探长、拉克洛斯督察、法国外交部的加斯东·迪尔曼和预审法官盖拉德·帕尼塞。保险箱里除了钱和死者的首饰,也有一只封上的信封。它在预审法官的指示下被打开了。信封里有苏黎世的瑞士水星银行的一个账号的表格,上面存有一千七百八拾万零伍百瑞士法郎。正如预料到的那样,瑞士的水星银行的行长坚决拒绝公开这个账户主人的名字,当然更不会讲,这笔钱是以何种方式如何进到这个户头上的。
  罗伯特·卢卡斯在他自杀前不久还打电话给我,要求我去黛尔菲娅夫人的房子里取最后数页的报告,我也照做了。次日,我让人迅速誊清了这几页,拿着它们去了巴黎国家银行,打开保险箱,取出其中的所有内容,严格按照逝者委托我的去执行。他请求过,在黛尔菲娅夫人死后不要立即打开保险箱,而是等他写完。罗伯特一定是把上面提到的两个信封——不管它们有什么内容——在不知什么时候,在谋杀他之前或者在他从布洛赛医院出院之后,从钢格里取了出去,因为它们已不在那里了。保险箱里只有现在的这部手稿。
             公证员查尔斯·泰贝勒于戛纳

  本小说情节的发生地点主要是在戛纳及其附近地区。其中包括酒店、游艇、赌场、商店、饭店和其它许多地方,以及一群生活和工作在这里的可爱的人。这些人口头同意我在书里提到他们的名字,让他们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另外,我的小说里还有另一组人,他们跟整个情节一样,都是自由虚构的。任何跟真实事件和机构的相似都纯属巧合,尤其是货币危机、世界范围的金融操纵和跨国公司,或者这第二组人中的人物,不管他们在世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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