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卷 一 热  狂
就在克洛德·弗罗洛的义子那样猛烈地把不幸的副主教
用来束缚埃及姑娘,也束缚自己的命运死结斩断时,这位副
主教已不在圣母院里了。一回到圣器室,他扯掉罩衣,法袍
和襟带,统统扔到惊呆了的教堂执事手上,便从隐修院的偏
门溜走,吩咐“滩地”的一个船工把他渡到塞纳河的左岸,钻
进了大学城高低不平的街道上,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每走一
步就遇到三五成群的男女。他们欢快地迈着大步向圣米歇尔
桥跑去,巴望还赶得上观看绞死女巫。他脸无血色,魂不附
体,比大白天被一群孩子放掉又追赶的一只夜鸟更慌乱,更
盲目,更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想什么,是不是在
做梦。他往前走,忽而慢步,忽而快跑,看见有路就走,根
本不加选择,只不过老是觉得被河滩广场追赶着,模模糊糊
地感到那可怕的广场就在他身后。
他这样沿着圣日芮维埃芙山往前走,最后从圣维克多门



巴 黎 圣 母 院

出了城。只要他掉头还能看到大学城塔楼的墙垣和城郊稀疏
的房屋,他就一直往前奔跑;但当一道山坡把可憎的巴黎完
全挡住时,他相信已走了百把法里,在田野中,在荒郊里,这
才停住,觉得又可以呼吸了。
这时,一些可怕的念头纷纷涌上他的心头,他又看清了
自己的灵魂,不寒而栗。他想到那个毁了他,又被他毁掉的
不幸姑娘。他用惊慌的目光环顾了命运让他们二人走过的崎
岖的双重道路,直到它们无情地相互撞击而粉碎的交点。他
想到自己誓愿永远出家的荒唐,想到了贞洁、科学、宗教、德
行的虚荣,想到上帝的无能。他心花怒放,陷入这些邪念里,
而陷得愈深,愈觉得心中爆发出一种魔鬼的狞笑。
他这样深深挖掘自己灵魂的时候,看见大自然在他的灵
魂里为情欲准备了一个何等广阔的天地,便更加苦涩地冷笑
了。他在心灵深处拨弄他的全部仇恨,全部邪恶。他以一个
医生检查病人的冷静目光,诊断这种仇恨。这种邪恶无非是
被玷污的爱情,这种爱,在男人身上是一切德行的源泉,而
在一个教士的心中则成了可恶的东西;而且,一个像他这样
气质的人做了教士就成了恶魔。于是他可怕地大笑。在观察
自己那致命的情欲,观察那具有腐蚀性的、有毒的、可恨的、
难以控制的爱情中最险恶的方面时,他突然又脸色煞白,因
为这种爱导致一个人上绞刑架,另一个人下地狱:她被判绞
刑,他堕入地狱。
随后,想到弗比斯还活着,他又笑了;心想队长毕竟还
活着,轻松,愉快,军服比以前更华美,还有一个新情妇,竟
然带着新情妇去看绞死旧情人。他狞笑得更厉害了,因为他


4 巴 黎 圣 母 院

寻思,在那些他恨不得其早死的活人当中,那个埃及少女是
他唯一不恨的人儿,是他唯一没有欺骗过的一个。
于是,他从队长又想到民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嫉
妒。他想,平民,所有平民,在他们眼皮底下也看过他所爱
的这个女人身穿内衣,几乎赤裸。他想,这个女人,他一个
人在暗影中隐约看她的形体时,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竟
然却在中午、光天化日之下,看她穿得像要去度淫荡之夜似
的,交给全体大众去玩赏,一想到此,他痛苦得扭曲双臂。他
愤怒地痛哭,痛恨爱情的一切奥秘竟受到这样玷污,辱没,永
远凋残了。他愤怒地痛哭,想像着有多少邪恶的目光在那件
没有扣好的内衣上揩油沾光。这个标致的姑娘,这百合花般
纯洁的处女,这个装满贞洁和极乐的酒杯,他只敢战战兢兢
地将嘴唇挨近,现在竟成了公共饭锅,巴黎最卑鄙的贱民、小
偷、乞丐、仆役们都一齐来从中消受无耻、污秽、荒淫的乐
趣。
他绞尽脑汁想像着他在世上能获得的幸福,假若她不是
吉卜赛人,他不是教士,弗比斯也不存在,她也爱他;他想
像着一种充满安宁和爱情的生活对他自己也是可能的,就在
同一时刻,世上到处都有幸福的伴侣在桔树下,在小溪边,在
落日余辉中,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倾诉绵绵絮语;假若上帝愿
意,他会和她成为这些幸福伴侣中的一对。想到这些,他的
心消融了,化作一腔柔情,满腹悲伤。
啊!是她!就是她!这个牢固的念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
里,折磨着他,吸吮他的脑髓,撕裂他的肺腑。他并不遗憾,
也不感到后悔;他做过的一切,还准备再去做;宁可看到她



巴 黎 圣 母 院

落在刽子手的手中,也不愿看见她落在队长的怀抱里,不过
他痛苦万分,不时揪一把头发,看看是不是变白了。
这中间有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也许正是早上看到的那
条可憎的锁链正收紧链结,死死勒住她那十分柔弱和优美的
脖子。这个念头使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冒出汗来。
又有一会儿,他一边像魔鬼一样嘲笑自己,一边回想头
一次所看见的爱斯梅拉达,活泼天真、喜笑颜开、无忧无虑、
穿着盛装、舞姿翩翩、轻盈、和谐,同时又想像最后一次所
看到的爱斯梅拉达,身穿内衣,脖子上套着绳索,赤着脚,缓
缓地走上绞刑架的梯子;他这样想着前后两种景象,不禁发
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这阵悲痛欲绝的飓风把他心灵里的一切扰乱了,打碎了,
扯断了,压弯了,连根拔除了。他望了望周围自然界的景象,
脚边有几只母鸡在灌木丛中啄食,色彩斑斓的金龟子在阳光
下飞奔,头顶上空有几片灰白的云朵在蓝天上飘浮着。水天
相接处是维克多修道院的钟楼,它那石板方塔在山坡上矗立
着。而戈波山岗的磨坊主则打着唿哨,望着磨坊转动着的风
翼。这整个生机勃勃、井井有条、安静宁和的生活,在他四
周以千姿百态呈现出来,叫他看了非常难受,他随即又奔跑
起来。
他就这样在田野里奔跑着,一直跑到黄昏时分。这种逃
避自然、逃避生活、逃避自己、逃避人类、逃避上帝、逃避
一切的奔跑,持续了整整一天。有几次他扑倒在地,脸孔朝
下,用五指拔起麦苗。有几次他在荒村的一条小街上停下来,
思想痛苦得难以忍受,竟用双手紧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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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拔出来,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重新自我反省,发现自己差不
多疯了。打从丧失了对拯救埃及姑娘的希冀和愿望,一场风
暴就在他的心里刮个不止。这一风暴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
何健全的想法,任何站得住的思想。他的理智在这风暴中几
乎完全被摧毁,已经死去了,心里只剩下两个清晰的形象:爱
斯梅拉达和绞刑架。其余全是一片漆黑。这两个紧密相联的
形象合在一起,呈现了一种可怕的群像,而且他越是紧盯着
他的注意力和思想中残存的形象,就越是看它们以变幻莫测
的进度在发展变化,一个变得丰姿标致,妩媚、迷人、光辉
灿烂,而另一个变得丑恶可憎;最后,他甚至觉得爱斯梅拉
达好依是一颗星星;绞刑架好像是一只枯瘦的巨臂。
在他遭受着极大痛苦期间,他竟然没有想到去寻短见,这
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许
他真的看见身后就是地狱。
这时天色越来越暗了,他内心尚存的性灵模模糊糊想要
回去。他自以为已经远远离开了巴黎,可是辨认一下方向之
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沿着大学城的城墙绕了一圈。圣絮尔
皮斯教堂的尖塔和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的三个高高的
尖顶,在他的右边高耸天际。他朝这个方向奔去。听见修道
院的武装人员在圣日耳曼雉堞壕沟周围呼喝口令,他就绕过
去,走上修道院的磨坊与镇上麻疯病院之间的一条小路,过
一会儿就到了教士草场的边上。这个草场是以神学堂学子们
日夜吵闹不断而闻名的,它是圣日耳曼修道院僧侣们的七头
蛇,“它对圣日耳曼—德—普瑞的僧侣们来说是一头七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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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神甫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教会纷争。 ”副主教担心在那
里碰见什么人,他害怕见任何人的脸。他刚才避开大学城和
圣日耳曼镇,打算尽可能晚一些才回到大路上去。他沿着教
士草场往前走,走上了一条把草场和新医院分开的荒芜的小
径,终于到了塞纳河边。在那里,堂·克洛德找到一个船工,
给了几个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带着他溯流而上,一直行驶到
城岛的沙嘴,让他在看官已见过格兰古瓦在那里做过梦的那
荒凉的狭长半岛上了岸,这个半岛一直伸展到同牛渡小洲平
行的王家花园的外面。
渡船单调的晃荡和汩汩的水声使不幸的克洛德心灵或多
或少麻木了。船工远去了之后,他仍然呆呆地伫立在沙滩上,
朝前面望去,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只见一切都在摇曳,在
膨胀,觉得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一种深重的痛苦引起的疲乏,
在精神上产生这样的结果,这倒是屡见不鲜的。
太阳已经落到纳勒高塔背后去了。这正是暮霭苍茫的时
分,天空是白色,河水也是白色。在这两片白色之间,他的
眼睛盯着塞纳河的左岸,它投射出黑压压一大片黑影,看起
来越远去越稀薄,俨若一支黑箭直插入天边的云雾里。岸上
布满了房舍,只看得见它们阴暗的轮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
一映衬,显得分外黝黑。有些窗户亮起了灯火,疏疏落落,仿
佛是些燃烧着炭火的炉口。在天空与河水两幅白幔之间,那
黑黝黝的巨大方尖塔茕茕孑立,在那个地方显得硕大无朋,给
堂·克洛德留下了一种奇特的印象,仿佛一个人仰面躺在斯
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楼下,望着巨大的尖顶在他的头顶上方
钻进了半明半暗的暮霭之中。不过,在这里克洛德是站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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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尖塔是躺着的。河水倒映着天空,他脚下的深渊显得更加
深不可测。巨大的岬角,也像教堂的任何尖顶一般,大胆地
刺入空间,给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样。这种印象同样奇特但更
加深刻,仿佛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钟楼,不过斯特拉斯堡钟楼
有两法里高,闻所未闻,巨大无比,高不可测,人类的眼睛
从未见过,俨然又是一座巴别塔。房屋的烟囱,墙头的雉堞,
房顶的人字墙,奥古斯都修道院的尖塔,所有那些把巨大方
尖塔的轮廓切成许多缺口的突出部分,那些古怪地出现在眼
前的杂乱而令人幻想的齿形边缘,都使人增加了幻觉。克洛
德身处幻觉之中,以为看见了,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见了
地狱里的钟楼;他觉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闪耀着千百道亮光,好
像是地狱里千百扇门户;高塔上人声嘈杂,喧闹不止,好似
地狱里鬼泣神嚎和垂死的喘息。他害怕起来,用双手捂住耳
朵不再去听,转过身子不再去看,并且迈着大步远远地离开
了那骇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在他的心里。
他回到大街上,看见店铺门前灯光照耀下熙来攘往的行
人,觉得那是一群幽灵永远在他周围来来往往。他耳朵里老
是听到古怪的轰鸣声。有些奇特的幻象老是搅乱他的心绪。他
看不见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见车辆和过路的男男女女,只看
到一连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纠缠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上
有一家杂货店,房檐周围按远古的习俗挂着许多白铁环,铁
环上系着一圈木制假蜡烛,迎风相互碰击,发出响板似的声
音。他以为听到了鹰山刑场的串串骷髅在黑暗里碰撞的响声。
“啊,”他低声说道,“夜风吹得它们相互碰撞,铁链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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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和尸骨的响声混在一起了!她也许就在那里,在他们当中!”
他魂不附体,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走了一段路,他发
觉来到圣米歇尔桥上,一所房子底层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
走过去,透过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见一间肮脏的客厅,这
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回忆。客厅里,在微弱的灯
光下,有一个红润的金发青年,喜形于色,大声笑着,正搂
着一个袒胸露臂、不知羞耻的姑娘,还有一个老妇人,坐在
灯旁纺纱,一面用颤微微的声音唱着一首歌。在那个年轻人
笑笑停停的当儿,老妇人的歌词有几段就传进了教士的耳朵。
这些歌词不易听懂,却令人毛发悚然。
河滩,叫哟,河滩,动哟!
我的纺缍,纺哟,纺哟,
给刽子手纺出绞索,
他在监狱庭院里打着唿哨。
河滩,叫哟,河滩,动哟。
漂亮的大麻绞索!
从伊西到凡弗勒
种上大麻,别种小麦。
窃贼不会去偷盗
漂亮的大麻绞索。
河滩,动哟,河滩,叫哟!
想看一看那风流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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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在肮脏刑架上被绞,
那些窗户就是双目。
河滩,动哟,河滩,叫哟!
听到这歌声,年轻人笑着,抚摸着那个女人。那个老婆
子就是法露黛尔,那个女人是一个娼妓;那个年轻人,正是
他的兄弟约翰。
他继续观望,这幕景象同另一幕简直一模一样。
他看见约翰走到房间尽头的窗前,把窗门打开,朝远处
那个开着许多明亮窗户的码头投去一瞥,他听见他在关上窗
户的时候说:“用我的灵魂担保!天色已经晚啦,市民点上了
蜡烛,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随后,约翰又回到那粉头身边,砸碎桌上的一个酒瓶,大
声叫道:
“已经空了,他妈的!我没有钱了!伊莎博,亲爱的,我
是不喜欢朱庇特的,除非他把你这一对白乳房变成两个黑酒
瓶,让我日日夜夜从里面吮吸波纳葡萄酒!”
一听这个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约翰便走了出
来。
堂·克洛德刚刚来得及扑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
当面认出来。幸好街道幽暗,那学子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
教正躺在泥泞的道路上。
“喂!喂!”他说道。“这儿有个家伙今天过得挺快活呀。”
他用脚蹬了蹬堂·克洛德,他正屏着气呢。
“醉得像个死人,”约翰说。“哈,他可喝足了,活像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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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酒桶上拽下来的蚂蟥。他还是个秃子呢。”他弯下腰看了看,
又说。“原来是个老头儿!幸运的老头儿 ①
!”
随后,堂·克洛德就听见他一面走开,一面说:“反正一
样,理智是个好东西,我的副主教哥哥真走运,又有学问又
有钱。”
这时副主教站起来,一口气朝圣母院跑去,他看见圣母
院的两座巨大钟楼在许多房屋中间的暗影里高高地耸立着。
他一口气跑到教堂前庭广场,这时反而退缩不前了,不
敢望那阴森森的建筑物。“啊!”他低声说道。“今天,就在上
午,这里真的发生过那样一件事吗?”
这时他才壮大胆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面是一片漆黑,
后面的繁星在天空闪烁。刚刚从天边升起的一弯新月,此刻
正停留在靠右边那座钟楼的顶上,宛如一只发光的小鸟栖息
在像被剪成的黑梅花状的栏杆上。
修道院的大门紧闭着。但是副主教身边经常带着他那间
密室所在的钟楼的钥匙,遂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一头钻进了
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好似洞穴一般黑暗沉寂。看见了从四面八
方投下来的大块阴影,发现早上举行忏悔仪式时挂的帏幔还
没有撤掉。巨大的银十字架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它上面点缀
着一些光点,好像是那坟墓般阴森森夜空的银河。唱诗班后
面的长玻璃窗在帏幔顶上露出它们尖拱的顶端,窗上的彩绘
玻璃在月光下呈现出黑夜的朦胧色调,似紫非紫,似蓝非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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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为拉丁文。

那是只有死人脸上才有的一种色调。副主教看到唱诗班周围
的这些苍白的尖拱顶,以为看见了堕入地狱的主教们的帽子。
他合上眼皮,等再睁开来时,觉得那是一圈苍白的面孔在盯
着他看。
于是他拔腿就跑,穿过教堂逃开了。他觉得教堂好像在
摇晃,在动弹,充满生机,泛起来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变
成了又粗又长的腿,用巨大的石脚踩着地。巨人般的教堂变
成了一头其大无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为脚,在那里气喘吁
吁地走动,两座巨大钟楼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装
饰。
他的昏热或热狂竟然如此强烈,整个外部世界在这个不
幸的人看来,不过是上帝的启示,看得见,摸得着,令人惊
恐。
有一会儿,他松了口气。在走进过道时,他看见从一排
柱子后面射出一道发红的亮光。他飞快地朝它奔去,好像奔
向星星似的。原来那是日夜照着铁栏下圣母院公用祈祷书的
那盏可怜的灯。他急切地跑到祈祷书跟前,希望从中找到一
点安慰或鼓舞。祈祷书正翻到《约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转
睛地看了起来。“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轻微的鼻息,我
身上的汗毛直立。” ①
读着这阴惨惨的句子,他的感觉就像一个瞎子被自己捡
来的棍子戳了一样。他两腿发软,瘫倒在石板地上,想着白
天死去的那个女人。他觉得脑子里冒出一股股极可怕的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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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引自《圣经·旧约·约伯记》第四章。

像他的头变成了地狱的一个烟囱。
有好一阵子,他就这样久久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无
可奈何,像是堕入了深渊,落到了魔鬼的手里。最后,他恢
复了一点气,便想躲到钟楼里去,靠近他忠实的卡齐莫多。他
站起来,由于害怕,便把照亮祈祷书的灯拿走。这是一种渎
神的行为,但这种小事儿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慢慢地爬上钟楼的楼梯,暗地里心惊胆颤,他用手里
神秘的灯光,在这样深夜里,从一个枪眼到另一个枪眼,直
登上钟楼的顶上,大概叫广场上稀少的行人看了,也会吓得
魂不附体。
忽然,他感到脸上有一阵凉意,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最
顶层的长廊门口。空气清冷,天空中漂浮着云朵,大片的白
云互相掩映,云角破碎,好似冬天河里解冻的冰块一般。一
弯新月镶嵌在云层中,宛如一艘被空中的冰块环绕着的天舰。
他低下头,从连接两座钟楼的一排廊柱的栅栏当中向远
处眺望了一会,透过一片轻烟薄雾,只见巴黎成堆静悄悄的
屋顶,尖尖的,数也数不清,又挤又小,宛若夏夜平静海面
上荡漾的水波。
月亮投下微弱的光,给天空和大地蒙上一片灰色。
这时教堂的大钟响起了细微、嘶哑的声音,子夜钟声响
了。教士想到了当天中午,也是同样的十二下钟声。他低声
自言自语道:“啊!她现在大概僵硬了!”
忽然,一阵风把他的灯吹灭了,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他
看见钟楼对面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影子,一团白色,一个形体,
一个女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女人身边有一只小山羊,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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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最后几个钟声咩咩地叫着。
他斗胆看去,果真是她。
她面色苍白,神情忧郁。她的头发和上午一样披在肩头
上,可是脖子上再没有绳子,手也不再绑着了。她自由了,她
已经死了。
她穿着一身白衣服,头上盖着一幅白头巾。
她仰望天空,慢慢朝他走来。那只超凡的山羊跟着她。他
觉得自己变成了石头,沉重得要逃也逃不开。她向前走一步,
他就往后退一步,仅此而已。他就这样一直退到楼梯口黑暗
的拱顶下面。一想到她或许也会走过来,吓得浑身都凉了;假
若她真的过来了,他准会吓死的。
她确实来到了楼梯口,停留了片刻,凝目向黑暗里望了
一望,但好像并没有看见教士,便走过去了。他仿佛觉得她
比生前更高些,透过她的白衣裙,他看见了月亮,还听见了
她的呼吸。
待她走过去,他就起步下楼,脚步慢得与他看见过的幽
灵一样,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幽灵。他失魂落魄,头发倒竖,
手中依然提着那盏灭掉的灯。就在他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时,
他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一边笑,一边重复地念道:“有灵从我
面前经过,我听见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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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驼背、独眼、跛脚
从中世纪直到路易十二时代,法国任何城市都有它的避
难所。这些避难所好比是在淹没城市的野蛮刑法和司法的滔
滔洪水中耸立在人类司法之上的岛屿。任何罪犯一踏进这避
难所就得救了。在城郊,避难所几乎与刑场一样多。这是在
滥用苦刑的同时滥用赦免,是竭力互相纠正的两种坏东西。王
室宫廷、王公府邸,尤其教堂,都拥有提供庇护的权利。有
时需要增加人口,整个城市也暂时充当避难所。一四六七年
路易十一就将巴黎变成了避难所。
一旦跨进避难所,罪犯就神圣不可侵犯了,不过,他务
必小心不要再出去。迈出圣地一步,他就会重新落入洪涛之
中。转轮、绞架、吊刑杆在庇护所四周虎视眈眈,不停地窥
视着他们的猎物,像鲨鱼围着船只团团转。常常看见一些犯
人在隐修院里,在宫殿楼梯上,在修道院的田园里,在教堂
的门廊下,就这样一直待到白了头,在这个意义上说,避难
所也同样是一个监狱。有时大理院不得不作出严正判决,强
行进入庇护所,把犯人重新抓去,交给刽子手,不过,这种
事情并不常见。大理院畏惧主教,因此,当这两种身穿长袍
的人发生磨擦时,穿法袍的总斗不过穿袈裟的,不过,有时
候,比如在巴黎的刽子手小约翰的被谋杀案中,在谋害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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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莱的杀人犯埃梅里·卢梭的案子中,司法机关就越过教会,
直接执行判决;但是,除非大理院作出判决,否则用武力强
行侵入避难地就得遭殃!大家知道,法国元帅罗贝尔·德·
克莱蒙和香帕尼的都统让·德·夏隆是怎么死的;虽然仅仅
涉及一个可怜的杀人犯,即叫做佩林·马克的货币兑换商的
伙计,可是,两个元帅打碎了圣梅里的大门。那就罪恶滔天
了。
当时,避难所这样受到推崇,据传,它有时甚至扩及动
物。艾莫安讲起一只被达戈贝尔 ①
追赶的鹿,躲藏在圣德尼
的坟墓旁,猎犬群立刻停下来,在一旁狂吠而已。
每座教堂通常有一个准备接纳请求避难者的小屋。一四
○七年,尼古拉·弗拉梅尔在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的拱顶上给
他们建一个房间,花费四利弗尔六索尔十六巴黎德尼埃。
在巴黎圣母院,有一间小屋,一个建在拱扶垛下侧的顶
楼上,正对着隐修院,就在塔楼现今看门人的妻子开辟花园
的地方,将它与巴比伦空中花园相比,就如同将莴苣比作棕
榈树,将一个女门房比作塞密拉米斯。 ②
卡齐莫多在塔楼和柱廊上狂乱而又得意地跑了一阵以
后,将爱斯梅拉达放在这间小屋里。他在这样不停奔跑的时
候,姑娘始终没有恢复知觉,半睡半醒,什么也感觉不到,只
觉得升上了天空,在天上浮游,在天上飞翔,有什么东西将
她带离了大地,她不时听到卡齐莫多的大笑声和吵嚷声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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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传说中的巴比伦女王,相传巴比伦国及其空中花园为她所建。
达戈贝尔 (600—639),法兰克王,曾承认圣德尼修道院享有特权。

耳边回响。她半睁着眼睛,模模糊糊只见下面巴黎城一片密
密麻麻的石板地和瓦片的屋顶,如同一幅红蓝相间的镶嵌画,
她头顶上是卡齐莫多可怕而快活的脸。于是她的眼皮又闭上
了,她以为一切都完了,以为人们在她昏迷时已将她处死,以
为主宰她命运的那畸形鬼魂重新抓住了她,将她带走。她不
敢看他,只好听天由命。
可是,当头发蓬乱、气喘吁吁的敲钟人将她安顿在那间
避难的小屋里,当她感到他粗大的手轻轻解掉那擦伤她双臂
的绳索时,她当时心灵上所受到的震憾,就好比一只船在黑
夜里抵岸,旅客一下子惊醒过来似的。她的思绪也唤醒了,往
事一一浮现在眼前。她发现自己在圣母院,想起自己被人从
刽子手的掌握中抢救出来;发现弗比斯还活着,弗比斯却不
爱她了。这两个念头,一个给另一个带来那么多的痛苦,一
齐涌现在可怜女囚的脑海中,她转身朝着站在她面前并使她
害怕的卡齐莫多,对他说:“你为什么救我?”
他惶惶不安地看着她,好像努力在猜测她说些什么。她
又问了一遍。于是,他无限忧伤地瞅了她一眼,随即跑开了。
她待在那里,十分惊讶。
过了一会,他带着一个包袱回来,扔到她的脚下。这是
一些好心的妇女放在教堂门口给她穿的衣服。这时,她低头
看看自己,发现自己几乎赤身裸体。顿时羞红了脸。生命又
复苏了。
卡齐莫多几乎也受到这种羞怯的感染,随即用大手遮住
眼睛,又走了出去,不过,这一次是慢吞吞的。
她连忙把衣服穿上。这是一件白色衣裙,还有一块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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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是主宫医院见习护士的衣裳。
她刚穿好衣服,就看见卡齐莫多走了回来。他一只胳膊
挽着一只篮子,另一只胳膊夹着一块床垫。篮子里有一瓶酒、
面包和一些食品。他把篮子放在地上,说道:“吃吧。”他在
石板上摊开床垫,说:“睡吧。”原来敲钟人去拿来的是他自
己的饭菜,他自己的床铺。
埃及姑娘抬眼望他,要向他表示感谢,可是一句话儿也
说不出来。这可怜的魔鬼确实可怕,她吓得瑟瑟发抖,低下
了头。
这时,他对她说:“我吓着您了。我很丑,是吗?别看我,
只听我说话就行。白天您待在这里;夜里您可以在整个教堂
里到处走。不过,无论白天或夜晚,你都不要走出教堂。不
然的话,你就完啦。人家会杀了你,我也会死去。”
她深受感动,抬起头来想回他的话。他却已经走了。她
发现自己独自一人,思量着这个近乎妖怪的人这番奇特的话
语,他的声音是那么沙哑却又那么温和,她的心被打动了。
随后,她细看了一下这间小屋。它差不多六尺见方,有
一个小天窗和一扇门,开向平滑石板屋顶微倾的坡面。屋檐
上装饰着一些动物头像,似乎在她周围探头探脑,伸长脖子
想透过天窗看她。在她那间小屋的屋顶边上,她看见无数壁
炉的顶端,全巴黎城家家户户的炉烟,在她眼前袅袅上升。这
个捡来的孩子,被处以死刑,惨遭不幸,没有祖国,没有家
庭,没有住所,对像这样一个可怜的埃及姑娘来说,眼前的
景观是多么凄凉啊!
她想到自己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格外感到心如刀割。就



巴 黎 圣 母 院

在这时候,她感到一个毛茸茸的,长满胡须的脑袋悄悄钻到
她手里,她膝盖上,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此刻一切使她感到
恐惧),低头一看,原来是可怜的山羊,机灵的佳丽,在卡齐
莫多驱散夏尔莫吕的刑警队时跟着逃出来,在她脚下蹭来蹭
去已近一个钟头,却没能得到主人的一个顾盼。埃及姑娘连
连吻它。她说:“啊,佳丽,我竟把你忘了!你却一直在想我
啦!啊!你没有负心啊!”就在这时,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把长期以来将眼泪堵在她心头的石头拿掉了,她大哭起来;随
着眼泪的流淌,她感到心中最辛酸、最苦涩的苦楚随着眼泪
一起流走了。
夜幕降临,她发现夜是如此美好,月亮是如此温柔,她
沿着教堂周围高高的柱廊上走了一圈。她感到心情舒坦一些,
因为从这高处往下望去,大地显得多么宁静啊!
三 耳  聋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发现夜里睡了个好觉。这件奇特的
事使她感到诧异,她好久未睡过一次好觉了。一线明媚的朝
晖透过窗洞射进来,照到她的脸上。在看见阳光的同时,她
发现窗洞口有个东西吓了她一跳,那是卡齐莫多那张丑脸。她
不情愿地闭上眼睛,不过没有奏效;透过她的玫瑰色眼睑,那
个侏儒、独眼、缺牙的假面孔,似乎一直浮现在她眼前。于


4 巴 黎 圣 母 院

是,索性一直把眼睛闭着,她听到一个粗嗓门极其温和地说,
“别怕,我是您的人。我是来看您睡觉的。这无妨吧,对吗?
您闭着眼睛,我在这儿看,这对您不会怎么样吧?现在我要
走了。看,我在墙后面,您可以睁开眼睛啦。”
还有比这些话更惨痛的,那就是说这些话的声调。埃及
姑娘深受感动,睁开眼睛一看,其实他已不在窗口了。她走
向窗口,看见可怜的驼背在一处墙角缩成一团,姿态痛苦而
顺从。她拼命克制对他的厌恶。“过来吧。”她轻轻地对他说。
看到埃及姑娘嘴唇在动,卡齐莫多以为她在撵他走,于是站
起来,跛着脚,低着头慢慢地走出去,甚至不敢向姑娘抬起
充满失望的目光。她喊道:“过来嘛!”他却继续走开去,于
是她扑到小屋外,朝他跑去,抓住他的胳膊。卡齐莫多感到
被她一碰,不由得四肢直打颤。他重新抬起头来,用恳求的
目光看着她,看见她要把他拉到她身边,整张脸孔顿时露出
快乐和深情的光辉。她想让他进屋去,可是他坚持待在门口,
说道:“不,不。猫头鹰不进云雀的巢。”
这时,她姿态优雅地蹲在她的床垫上,小山羊睡在她脚
下。两人好一会儿纹丝不动,默默地对视着,他觉得她那么
优美,她觉得他那么丑陋,她每时每刻在卡齐莫多身上发现
更加丑陋之处。目光从罗圈腿慢慢移到驼背,从驼背慢慢移
到独眼,她弄不懂一个如此粗制滥造的人怎能生存于世。然
而在这一切又包含着不胜悲伤和无比温柔,她慢慢开始适应
了。
他首先打破沉默。“您是教我回来?”
她点点头,说道:“对。”



巴 黎 圣 母 院

他懂了她点头的意思,“咳!”他说,好像要说完有点儿
犹豫不决。“可是……我聋呀。”
“可怜的人!”吉卜赛姑娘以一种善意的怜悯表情大声说
道。
他痛苦地笑了笑,“您没发现我缺的就是这个,是吗?对,
我聋。我生来就是这样。很可怕。不是吗?而您呀,这么漂
亮!”
在这个不幸的人声调中,对自己不幸的感受是如此深切,
她听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何况他也不会听见。他继续
说下去:
“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像现在这样丑。我拿自己与您相
比,我很可怜我自己,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怪物呀!我大概
像头牲畜,您说对吗?您是一道阳光,一滴露珠,一支鸟儿
的歌!我呢,我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兽,一
个比石子更坚硬、更遭人践踏、更难看的丑八怪!”
说着,他笑起来,这是世上最撕裂人心的笑声。他继续
说:
“是的,我是聋子。不过,您可以用动作和手势跟我说话。
我有一个主人就用这种方法跟我谈话。还有,我从您的嘴唇
翕动和您的眼神就会很快知道您的意思。”
“那好!”她笑着说。“告诉我您为什么救我。”
她说话的当儿,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懂了。”他回答道。“您问我为什么救您。您忘了有天
夜里,有一个人想把您抢走,就在第二天,您在他们可耻的
耻辱柱上帮了他。一滴水、一点怜悯,我就是献出生命也报


4 巴 黎 圣 母 院

答不了啊!您把这个不幸的人忘了;而他,他还记得呢。”
她听着,心里深受感动。一滴眼泪在敲钟人的眼里滚动,
不过没有掉下来,好像吞下眼泪是一件荣誉攸关的事。
“听我说,”他深怕这眼泪流出来,继续说。“我们那边有
很高的塔楼,一个人要是从那里掉下去,还没落到地上就完
蛋了;只要您乐意我从上面跳下去,您一句话也不必说,丢
个眼色就够了。”
这时,他站起来。尽管吉卜赛姑娘自己是那样不幸,这
个古怪的人仍引起她几分同情。她打个手势叫他留下来。
“不,不。”他说。“我不该留太久。您看着我,我不自在。
您不肯转过头去,那是出于怜悯。我去待在某个看得见您,而
您看不见我的地方,那样会更好些。”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金属小口哨,说:“给,您需要我,
要我来,不太害怕看到我时,您就吹这个,我会听到它的声
音。”
他把口哨往地上一放,赶忙避开了。
四 陶土和水晶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爱斯梅拉达的心灵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极度的痛苦,像
极度的欢乐一样,来势猛烈却不经久。人的心不会长时间地



巴 黎 圣 母 院

停留在一个极端上。那个吉卜赛姑娘受的苦太多,剩下的只
有惊骇了。
安全有了保障,她的心中又产生了希望。她置身在社会
之外,在生活之外,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再返回社会、返
回生活,也许并不是不可能的。她就像一个死人手里保留着
坟墓的钥匙。
她觉得长期纠缠着她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离她而去。所
有可怕的幽灵,皮埃拉·托特吕,雅克·夏尔莫吕,所有的
人,甚至教士本人,都从她的脑海中渐渐抹去了。
再说,弗比斯还活着,她深信不疑,因为她亲眼看见过
他。弗比斯的生命,这就是一切。一连串致命的打击,使她
心如槁木死灰,但她在心灵中却只发现还有一样东西、一种
感情依然屹立着,那就是她对卫队长的爱。因为,爱就好比
一棵树,自行生长,深深扎根在我们整个内心,常常给一颗
荒芜的心披上绿装。
无法解释的是,这种激情愈盲目,它则愈顽固。它自身
没有道理时,正是最为牢固了。
爱斯梅拉达想到卫队长,心中不无苦涩。毫无疑问,可
怕的是他也会受骗,可能相信那件绝不可能的事,也许认为
那个宁愿为他舍弃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说到
底,不应过分责怪他:她岂不是承认她的罪行吗?懦弱的女
人,她岂不是在酷刑之下屈服了吗?全部错误在于她自己。她
就是让人拔去手指也不该说那样的话呀。总之只要能再见到
弗比斯一面,哪怕只一分钟,只说一句话,只丢一个眼色,就
可以使他醒悟,使他回心转意。她对此毫不怀疑。许多奇怪


4 巴 黎 圣 母 院

的事情,当众请罪那天意想不到弗比斯在场,还有同他在一
起的那个姑娘,这一切把她搅得糊里糊涂。那姑娘大概是他
的姐妹吧。这种解释不合情理,她却深感满意,因为她需要
相信弗比斯一直爱她,只爱她一个人。他不是向她山盟海誓
吗?她那么天真、轻信,难道还要别的什么吗?再说在这个
事件中,种种假象与其说不利于他倒不如说是不利于她自己,
难道不是这样吗?于是,她等待着,她希望着。
再说说教堂,这个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的大教堂,看护
她,拯救她,本身就是最灵验的镇静剂。这座建筑的庄严轮
廓,姑娘周围各种事物的宗教仪态,可以这么说,从这座巨
石的每个毛孔中渗透出来的,虔诚和宁静的思绪不知不觉地
在她身上起作用。建筑物也传出各种声音,那么慈祥、那样
庄严,慰藉着这个病弱的灵魂。主祭教士的单调歌声,众信
徒给教士时而含糊不清、时而响亮的应和,彩色玻璃窗和谐
共鸣的颤动,好似百只小号回响的管风琴声,像大蜂房般嗡
嗡直响的三座钟楼,所有这一切宛如一个乐队,其气势磅礴
的音阶欢蹦活跳,从人群到钟楼,再从钟楼到人群,不断升
升降降,麻痹了她的记忆,她的想象,她的痛苦。大钟尤其
使她感到陶醉。这些巨大的乐器好像往她身上大量倾泻了一
种磁波。
因此,每天初升的太阳发现她一天比一天情绪更平静,呼
吸更均匀,脸上也微有红润。随着内心的创伤逐渐愈合,脸
上重新焕发出优雅和俊美的风姿,不过更为沉静,更为安祥。
她又恢复了过去的性情,甚至多少像她原先那样的欢乐,那
样噘着小嘴的娇态,那样对小山羊的疼爱,那样她对唱歌的



巴 黎 圣 母 院

爱好,那样对贞洁的珍重。早上,她小心翼翼地在她住处的
角落里穿好衣服,害怕隔壁阁楼的什么住户从窗口看到。
在思念弗比斯之余,埃及姑娘偶尔想到了卡齐莫多。这
是她与人类、与活人之间的唯一纽带、唯一联系、唯一交往。
不幸的姑娘啊!她比卡齐莫多更与世界隔绝!对机缘送给她
的这位古怪朋友,她一点儿也不理解,常常责备自己不能感
恩戴德到了闭目不视的地步,但是她怎么样也看不惯这可怜
的敲钟人,他太丑了!
他扔在地上给她的那只口哨,她并没有捡起来。这并不
妨碍卡齐莫多开头几天不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他给她送来
食物篮子或水罐时,她尽可能克制自己,不至于过分的厌恶
而背过身去,可是稍微流露出一点点这种厌恶的情绪,总逃
不过他的眼睛,他便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有一回,就在她抚摸着佳丽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看
到小山羊和埃及姑娘那样亲密无间,他待在那里沉思了片刻。
最后他晃着又重又丑的脑袋说:“我的不幸,是因为我还太像
人了。我情愿完全是头畜牲,就像这山羊一样。”
她朝他抬起惊奇的目光。
他回答这道目光:“啊!我很清楚为什么。”说着,就走
开了。
又有一回,他出现在小屋门前(他从未进去过)。这时爱
斯梅拉达正在哼一支古老的西班牙谣曲。她不懂歌词的意思,
但它仍在她的耳边回响,因为她小时候,吉卜赛女人总哼这
曲子哄她睡觉。她在哼这支歌的当儿,冷不防看到突然出现
那张丑陋的脸孔,姑娘不由自主地做出一种惊恐的动作,陡


4 巴 黎 圣 母 院

然不唱了。不幸的敲钟人一下子跪在门槛上,带着恳求的神
态合着他那粗糙的大手,痛苦地说:“啊!我求您,接着唱下
去,不要赶我走。”她不愿伤他的心,战战兢兢地继续哼她的
谣曲。这时,她的恐惧逐渐消失了,随着她哼的忧伤而缓慢
的曲调,她飘飘然起来,完全沉睡了。他呢,仍跪着,双手
合十,似乎在祈祷,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
吉卜赛姑娘的明眸。他好像从她的眼睛里在听着她唱的歌。
还有一回,他来到她跟前,神情又笨拙又羞愧,好不容
易才说出。“我有话要跟您说。”她打手势说明自己在听着。于
是,他叹息起来,嘴唇微开,霎那间似乎要说话了,紧接着
却看了看她,摇了摇头,退出去了,用手捂住脑门,让埃及
姑娘茫然不知所措。
墙上刻着的许多古怪的人像,他特别喜欢其中的一个。他
好像经常跟他交换兄弟般友爱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听
到他对它说:“啊!我怎么就不跟你一样是石头呢!”
终于有一天清晨,爱斯梅拉达一直走到屋顶边上,从圆
形圣约翰教堂的尖顶上方俯视广场。卡齐莫多也在那里,在
她身后。他主动就这样站在那里,以便尽可能给那姑娘减轻
看见他的不快。突然,吉卜赛姑娘打了个寒噤,一滴泪珠和
一丝快乐的光芒同时在她眼中闪亮,她跪在屋顶边缘,焦急
地朝广场伸出双臂喊道:“弗比斯!来吧!来吧!看在上天的
份上!说句话,只说一句话!弗比斯!弗比斯!”她的声音,
她的脸孔,她的姿势,整个人的表情叫人看了撕心裂肺,就
像海上遇难的人,看见远方天边阳光里驶过一只大船,向它
发出求救的信号。



巴 黎 圣 母 院

卡齐莫多俯身朝广场一看,发现她这样深情而狂乱所祈
求的对象原来是一个青年,一个全身闪亮着盔甲、饰物的英
俊骑士,他正从广场尽头经过,勒马转了半圈,举起羽冠向
一个在阳台上微笑着的美貌女子致敬。不过,军官并没有听
到不幸的姑娘的呼喊,离得太远了。
可是,可怜的聋子他却听见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连
胸膛都鼓了起来。他转过身去。他把所有的眼泪都强咽下去
心胸都被填满了;他两只痉挛的拳头狠击脑袋。缩回手时,每
只手掌里都有一把红棕色的头发。
埃及少女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该死!那才像个好样的!只需外表漂亮就行了!”
这时她依然跪着,极为激动地大声叫道:“啊!瞧他下马
了!他要到那房子里去!弗比斯!他听不见我的喊声!弗比
斯!那个女人有多坏,与我同时跟他说话!弗比斯!弗比斯! ”
聋子望着她,他是看懂了这场哑剧的。可怜的敲钟人眼
里充满了眼泪,不过一滴也不让它淌下来。突然他轻轻拉她
的袖边。她转过身,他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她说:“您要
我帮您去找他吗?”
她高兴得叫了起来:“啊!行!去吧!跑吧!快!这个队
长!这个队长!把他给我带来!我会爱你的!”她抱着他的双
膝,他禁不住痛苦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去把他带到您
这儿来。”随后,他转身大步走向楼梯,泣不成声。
到了广场,他只看到拴在贡德洛里埃府宅大门上的骏马,
卫队长刚进屋里去。
他抬头望了望教堂的屋顶。爱斯梅拉达一直待在原地,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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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原来的姿势。他痛苦地朝她摇了摇头。随后,他往贡德洛
里埃家大门口的一块界碑上一靠,横下心来等候卫队长出来。
这一天在贡德洛里埃府上,正是婚礼前大宴宾客的日子。
卡齐莫多看到许多人进去,却不见有人出来。他不时望着教
堂顶上。埃及少女和他一样,一动不动。一个马夫出来,解
开马,拉到府邸的马厩里去了。
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卡齐莫多倚在石桩上,爱斯梅
拉达待在屋顶上,弗比斯大概就在百合花的脚边。
夜幕终于降临;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黑暗的夜晚。
卡齐莫多凝望着爱斯梅拉达,可是看不见。不一会儿,暮霭
中只剩下一丝白色;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一
片漆黑。
卡齐莫多看到贡德洛里埃府宅正面的窗户从高到低都亮
了,又看到广场上另外的窗子一个接一个也亮了;后来他看
到这些窗户一个个全灭了。他整个晚上都坚守在岗位上。军
官没有出来。最后一些过往行人也回家了,别的房屋所有窗
户的灯光都熄灭了,卡齐莫多独自一人,在漆黑中待着。当
时圣母院前面广场上是没有灯照明的。
然而,贡德洛里埃府的窗子仍然灯火通明,虽然已是午
夜。卡齐莫多纹丝不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五光十色的玻璃
窗,只见窗上人影绰绰,舞影翩翩。他若是耳朵不聋,随着
沉睡的巴黎喧闹声渐渐停息下来,他就会愈来愈清楚听到贡
德洛里埃府上阵阵喜庆的喧闹声、笑声和音乐声。
约莫凌晨一点钟,宾客开始告退了,被黑暗包围着的卡
齐莫多看着他们一个个从灯火辉煌的门廊里经过,却没有一



巴 黎 圣 母 院

个是那个卫队长。
他满腹忧伤,不时仰望天空,好像那些烦闷的人一样。大
片沉重的乌云,残破而皲裂,悬吊在空中,好似从星空的天
拱上垂下来皱纱的吊床,又好似挂在天穹下的蛛网。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阳台上的落地窗神秘地打开来,
阳台的石头栏杆正好在他头上。从易碎的玻璃窗门走出来两
个人,随即窗门又悄然无声地关上了。那是一男一女,卡齐
莫多仔细辨认,好不容易才认出那男人就是漂亮的卫队长,那
女人就是他早上看见从这个阳台上向军官表示欢迎的千金小
姐。广场完全黑下来了,窗门再关上时,门后的猩红色双层
布帘重新落下,屋里的灯光一点儿也照不到阳台上。
那青年和那小姐,他俩的话,我们的聋子一句也听不见。
不过,如同他所能想象的那样,他们好像含情脉脉地在窃窃
私语。看上去小姐只允许军官用胳膊揽住她的腰,却轻轻地
拒绝他的亲吻。
卡齐莫多从下面看到了这一情景,这情景本来就不是做
给人看的,益发显得优美动人。他凝视着这幸福,这美妙的
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说到底,在这个可怜的魔鬼身上,
人的本性并没有泯灭,他的背脊尽管歪歪斜斜,但其动情的
程度却不亚于另一个人。他想着上苍太不公平,只赋予最坏
的一份,女人、爱情、淫欲永远呈现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只
能看别人享乐。可是在这一情景中最使他心碎的,使他愤恨
交加的,就是想到,若是埃及姑娘看见了,该会怎样的痛苦。
的确,夜已很深了,爱斯梅拉达,就是还待在原地 (他不怀
疑),也太远了,最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清阳台上那对情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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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他心里稍微宽慰些。
这时,那对情侣的交谈似乎益发激动了。千金小姐好像
恳求军官别再向她提什么要求。卡齐莫多能看清的,只是见
她合着秀手,笑容中含着热泪,抬头望着星星,而卫队长的
眼睛火辣辣地俯望着她。
幸好,就在小姐只能有气无力地挣扎的时候,阳台的门
突然开了,一个老妈子出现了,小姐似乎很难为情,军官一
副恼怒的神情,接着,三个人回到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只见一匹马在门廊下踏着碎步,那神采飞扬
的军官,裹着夜间穿的斗篷,急速从卡齐莫多面前走过。
敲钟人让他绕过街角,随后在他后面跑起来,敏捷得像
猴子一般,喊道:“喂!卫队长!”
卫队长闻声停了下来。
“这个无赖叫我做什么?”他在暗影中望着一个人影一颠
一拐地朝他跑来。
卡齐莫多这时跑到他面前,大胆地一把拉住那马缰绳:
“跟我走,队长,这儿有个人要跟您说几句话。 ”
“他妈的!”弗比斯嘀咕道。“真是个丑八怪,我好像在哪
儿见过。喂,伙计,快把马缰放下。”
“队长,”聋子回答,“难道您不问一问我是谁?”
“我叫你放开我的马。”弗比斯不耐烦地又说。“你这个坏
蛋头吊在马笼头下想干什么?是不是把我的马当成绞刑架?”
卡齐莫多非但没有松开马缰绳,反而设法让那匹马掉头
往回走。他不能理解队长为什么要拒绝,连忙对他说:“来吧,
队长,是一个女人在等您。”他使劲又加上一句:“一个爱您



巴 黎 圣 母 院

的女人。”
“少见的无赖!”卫队长道。“他以为我非得到每个爱我或
者自称爱我的女人那儿去!要是万一她跟你一样,长着一副
猫头鹰的嘴脸呢?快去告诉派你来的那个女人说我要结婚了,
让她见鬼去吧!”
“听我说,”卡齐莫多以为用一句话就能打消他的疑虑,大
声地喊道。“来吧,大人是您认识的那个埃及姑娘!”
这句话的确给弗比斯留下深刻印象,但并不是聋子所期
待的那样。大家记得,我们的风流军官在卡齐莫多从夏尔莫
吕手中救下女囚之前,就与百合花退到阳台窗门后面去了。打
那以后,他每次到贡德洛里埃府上做客,都小心谨慎地避免
重提这个女人,到底想起她来还是痛苦的。从百合花那方面
来说,认为对他说埃及姑娘还活着并不策略。弗比斯还以为
可怜的西米拉死了,已有一二个月了。加之卫队长好一阵子
思绪纷纭,想到这漆黑的夜晚,想到这非人的奇丑,想到这
古怪送信人阴惨惨的声音,想到此时半夜已过,街上阒无一
人,就跟碰到野僧的那天晚上一样,还想到他的马看着卡齐
莫多直打鼻响。
“埃及女人!”卫队长几乎恐惧地嚷道,“什么,你是从阴
间里来的?”
话音一落,他将手搁在短剑的手柄上。
“快,快,”聋子用力拖马,说道。“从这儿走!”
弗比斯朝他的胸口猛踢一脚。
卡齐莫多的眼里直冒金星。他往前一跳,想冲向卫队长。
但他却挺直身子对弗比斯说:“啊,有人爱着您,您多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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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有人”这个字眼说得很重,随后松开马缰,“您去
吧!”
弗比斯咒骂着策马奔去,卡齐莫多眼睁睁见他钻进大街
的夜雾中。“啊!”可怜的聋子低声道。“竟然拒绝这事儿!”
他回到圣母院,点上灯,又登上塔楼。如他所想的那样,
吉卜赛姑娘一直待在原处。
她老远就瞥见他,遂朝他跑过来。“就你一个人?”她痛
苦地合起漂亮的双手,大声说道。
“我没有找到他。”卡齐莫多冷冷地说。
“你该等他通宵才对呀!”她生气地说道。
他看见她愤怒的手势,明白了她在斥责他。“我下次盯紧
点。”他低下头说道。
“滚开!”她说。
他走了。她对他不满意。但他宁愿受她冷待也不愿教她
伤心。他自己承受了全部痛苦。
打从这天起,埃及少女再没有见到他。他不到她的小屋
里来了。至多她有时瞥见敲钟人在一座钟楼顶上忧伤地注视
着她。可是,她一看见他,他就无影无踪了。
应该说,可怜的驼背人有意不来,她并不怎么伤心。她
心底里倒很感激他不来。话说回来,在这方面,卡齐莫多并
不抱什么幻想。
虽然她没有再看见他,但是她感到有个善良的精灵就在
她身边。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她睡觉时送来新的食物。一天
清晨,她发现窗口有一只鸟笼。她的小屋上方有一尊雕像,叫
她看了害怕。她在卡齐莫多面前不止一次地说过。一天清晨



巴 黎 圣 母 院

(因为所有这些事都是在夜间做的),她看不到这雕像了。有
人将它打碎了。这个一直爬到雕像上的人一定是冒着生命危
险啊!
有时,晚上,她听到钟楼披檐下有个声音,好像给她催
眠似的唱着一支忧伤的古怪歌曲。那是没有韵律的诗句,正
如一个聋子所能写出来的那样。
不要光看脸蛋,
姑娘啊,要看心灵。
英俊少年的心常常丑陋。
有的人的心爱情留不住。
姑娘啊,松柏不好看,
不如白杨那么漂亮,
可冬天它枝叶翠绿。
唉!说这个有何用!
不漂亮生来就是错;
美貌只爱美貌,
四月背对着一月。
美是完整无缺,
美可以无所不能,
美是唯一不会只有一半的东西。
乌鸦只在白天飞,


4 巴 黎 圣 母 院

猫头鹰只在夜里飞,
天鹅白天黑夜飞。
一天早上,她醒来看见窗口有两只插满花的花瓶。一个
是水晶瓶,非常漂亮,鲜艳夺目,可是有裂痕。灌满的水都
漏掉了,里面的花凋谢了。另一个是陶土壶,粗制劣造,普
通平凡,但存满了水,花朵依然鲜丽红艳。
不知道这是否故意所为,但见爱斯梅拉达拿起凋谢的花
束,整天将它捧在胸前。
那天,她没有听到钟楼唱歌的声音。
她对此不太介意。她终日时光都用来抚爱佳丽,注视贡
德洛里埃府的大门,低声念叨弗比斯,把面包撕成碎片喂燕
子。
话说回来,她再也看不见卡齐莫多,再也听不到他的声
音了。可怜的敲钟人似乎从教堂消失了。然而有一天夜里,她
没有睡着,想着她那英俊的卫队长,她听到小屋旁边有人在
叹息。她惊恐万分,连忙起身,借着月光瞥见一个丑陋的人
影横躺在门前。原来是卡齐莫多睡在那边一块石头上。
五 红门的钥匙
然而,埃及姑娘究竟以何种神奇方式获救的,公共舆论



巴 黎 圣 母 院

使副主教明白了。当他得知这事时,他心中的酸甜苦辣是什
么滋味,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本来已经接受了爱斯梅拉达死
了这一说法。这样他倒也清静下来了,因为他已经痛苦得不
能再痛苦了。人类心灵 (堂·克洛德曾思考过这些问题)能
够包容失望的痛苦是有一定限度的,海绵浸满了水,海水尽
可以从上面流过,却无法再渗进一滴泪水了。
话说回来,爱斯梅拉达死了,海绵已吸满了水,这对堂
·克洛德来说,世上的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可是如今却感
觉到她还活着,弗比斯也活着,于是各种折磨,各种打击,何
去何从的抉择,生不如死的痛苦,全又死灰复燃了。而克洛
德对这一切已经厌倦了。
得知这个消息,他把自己关在隐修院的密室里。他既不
出席教士会议,也不参加宗教祭礼。他对所有人,甚至对主
教也都闭门不纳。他就这样把自己囚禁了几个星期。人们都
以为他病了。他也果真病了。
他这样把自己关在屋里干什么?这个不幸的人在怎么样
的思想情况下进行挣扎呢?他是否在抗拒可怕的情欲而进行
最后的挣扎吗?是否在筹划把她毁灭,也同时毁灭自己的计
划吗?
他的约翰,那亲爱的弟弟,那娇惯的孩子,有一回来到
他门口,敲门、咒骂、恳求,接二连三自报名字,克洛德就
是不肯开门。
整整几天,他从早到晚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从隐
修院的这扇窗子,看到爱斯梅拉达的住处,常常看到她和她
的山羊在一起,有时也和卡齐莫多在一起。他注意到这个可


4 巴 黎 圣 母 院

恶的聋子对埃及姑娘关怀备至,百依百顺,体贴入微,俯首
贴耳。他回忆起—— 因为他记性很好,而记忆却是折磨嫉妒
汉的—— 他想起某一天晚上敲钟人瞅看跳舞女郎的那种奇特
目光。他反复思忖,究竟是什么动机驱使卡齐莫多去救了她。
他目睹了吉卜赛姑娘和聋子之间千百次接触的小场面,从远
处看去,用他情欲的眼光加以品评,他觉的那一幕幕哑剧无
不充满深情。他对女人奇特的天性是很信不过的。于是,他
隐隐约约感到,自己萌发出一种万万没有想到的嫉妒心理,叫
他都要羞愧和愤慨得脸红耳赤。“那个队长还说得过去,可这
一位呀!”这种念头叫他心慌意乱。
每天夜晚,他受尽可怕的煎熬。打从他知道埃及姑娘还
活着,一度纠缠着他的种种鬼魂和坟墓的冰冷念头消失了,可
是肉欲又回来刺激着他。他感到那棕褐皮肤的少女离他那么
近,不由得在床上扭动不已。
每天夜晚,凭借他那狂热的想象力,爱斯梅拉达的千姿
百态又历历在目,更使他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他看见她直挺
挺倒在被捅了一刀的弗比斯身上,双眼紧闭,裸露着的美丽
胸脯溅满了弗比斯的血,就在那销魂荡魄的时刻,副主教在
她苍白的嘴唇上印了一个吻。不幸的姑娘虽然半死不活,却
仍感到那灼热的亲吻。他又看到刽子手粗蛮的大手把她衣裳
剥掉,露出她的小脚、优雅而浑圆的小腿,嫩白柔软的膝盖,
并将她的脚装进用螺丝绞紧的铁鞋。他又看见那比象牙还白
的腿孤零零地伸在托特吕的那可怕刑具之外。最后他想象着
那少女穿着内衣,脖子上套着绞索,双肩赤裸,双脚赤裸,几
乎赤身裸体,就像他最后一天看见她时那样。这些淫荡的形



巴 黎 圣 母 院

象使他攥紧拳头,一阵战栗顺着脊椎骨遍及全身。
有一天夜里,这些形象是那样残酷地折磨着他,他血管
里流动着童贞和教士的血一下子发热起来,欲火中烧,只得
咬紧枕头,蓦地跳下床,罩衫往衬衣上一披,提着灯,身子
半裸,魂不附体,眼中冒着欲火,冲出了小室。
他知道哪儿可以找到从隐修院通往教堂的那道红门的钥
匙。大家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把钟楼楼梯的钥匙的。
六、红门的钥匙 (续)
那一夜,爱斯梅拉达把一切痛苦都抛开,带着希望和温
馨的心情,在小屋里睡着了。她已睡了一会儿,像往常一样。
老梦见弗比斯,忽然,似乎听到周围有什么声响。她向来睡
眠很警觉,睡得不稳,像鸟儿一般,一有动静就惊醒了。她
睁开眼睛,夜晚一团漆黑,可是,她看到窗口有一张面孔在
瞅她,因为有一盏灯照着这个人影。这人影一发现被爱斯梅
拉达察觉,便把灯吹灭了。不过姑娘还是瞥见他了。她恐惧
地闭上眼睛,用微弱的声音道,“啊!是那个教士?”
她经受过的一切不幸,一下子像闪电似地又浮现在她脑
际。顿时浑身冰凉,又瘫倒在床上。
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接触到另一个人,不由一
阵战栗,猛烈惊醒了,怒冲冲地坐了起来。


4 巴 黎 圣 母 院

是教士刚才偷偷摸摸溜到了她身边,用双臂将她抱住。
她想叫喊,却叫不出来。
“滚开,魔鬼!滚开,杀人犯!”她又愤怒又惊恐,只能
用颤抖而低弱的嗓音说道。
“行行好!行行好!”教士一边喃喃说道,一边将嘴唇印
在她的肩膀上。
她双手抓住他秃头上仅有的一点头发,竭力避开他的吻,
好像那是蝎螫蛇咬。
“行行好!”不幸的人反复说道。“要是你知道什么是我对
你的爱情,那该有多好!我对你的爱,是烈火,是融化的铅,
是千把插在我心头的刀啊!”
话音一落,他以超人的力量抓住她的双臂。她吓得魂不
附体,喊道:“放开我,不然,我要啐你的脸!”
他松开手,说:“骂吧,打吧,撒泼吧!你要怎么样都行!
可是怜悯我吧!爱我吧!”
她随即像小孩子生气似地揍他。她伸直美丽的手去捶他
的脸:“滚蛋,魔鬼!”
“爱我吧!爱我吧!可怜可怜我!”可怜的教士大声叫道,
同时滚倒在她身上,用抚摸来回答她的捶打。
霍然间,她感到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只听见他咬牙切
齿地说:“该了结啦!”
她在他的拥抱下被制服了,悸动着,浑身无力,任他摆
布。她感到一只淫荡的手在她身上乱摸。她奋力最后挣扎,大
喊起来:“救命!快来救我!有个吸血鬼!吸血鬼!”
没有人赶来。只有佳丽醒了,焦急地咩咩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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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教士气喘吁吁地说。
埃及少女挣扎着,在地上爬着,她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凉
的,像是金属的东西。原来是卡齐莫多留下的口哨。她顿生
希望,激动得痉挛起来,抓住口哨,拿到嘴边,用仅存的力
气使劲吹了一下,口哨便发出清晰、尖锐、刺耳的声音。
“这是什么玩艺?”教士道。
刹那间,他觉得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提了起来;小屋里一
片昏暗,他看不清楚是谁这样抓住他;但听到来人愤怒得把
牙齿咬得咯咯响,在黑暗中刚好有稀疏的微光,可以看见一
把短刀在他的脑袋上方闪闪发亮。
教士认为自己瞥见了卡齐莫多的身影。他猜想那只能是
他。他想起刚才进来时,在门外被横卧着的一包什么东西绊
了一下。何况新来的人一声不吭,他更确定无疑了。他抓住
那只手持短刀的胳膊喊道:“卡齐莫多!”在这生死攸关的时
刻,他竟忘记了卡齐莫多是聋子。
说时迟那时快,教士被打倒在地,感到一只沉重的膝盖
顶在他的胸口上。从这膝盖嶙峋的形状,他认出了卡齐莫多。
这可怎么办呢?怎能让卡齐莫多认出自己呢?黑夜使聋子变
成了瞎子。
他完蛋了。姑娘好似一只愤怒的母老虎,毫不怜悯,不
出面来救他。短刀越来越逼近他的头。此刻真是千钧一发。霍
然间,他的对手似乎一阵犹豫,以低哑的声音说道:“别把血
溅到她身上!”
果真是卡齐莫多的声音。
这时,教士感到有只粗大的手拉住他的脚,将他拖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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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他大概就要死在那里。算他走运,月亮已升起一会儿了。
他们刚跨出小屋的门,惨白的月光正好落在教士的脸上。
卡齐莫多正面看了他一眼,不由得直打哆嗦,遂放开教士,向
后倒退。
埃及少女,跨过了小屋的门槛,发现这两个人突然调换
了角色,惊讶不已。此刻是教士咄咄逼人,卡齐莫多却苦苦
哀求。
教士用愤怒和斥责的动作吓唬聋子,粗暴地挥手要他滚
回去。
聋子低下头,随后,他跪在埃及少女的门前,声音低沉、
无可奈何地道:“大人,您先杀了我吧,以后您爱怎么干随您
的便!”
他这样说着,要把短刀递给教士。教士怒不可遏,一下
子扑上去,但姑娘比他更快,抢过卡齐莫多手上的刀,疯狂
地纵声大笑,对教士说:“过来吧!”
她将刀举得高高的。教士犹豫不决,心想真的会砍下来。
她怒吼道:“您不敢靠近不是,胆小鬼!”随后,她以毫不怜
悯的神情又添上一句,深知这比用千百块铬铁穿透教士的心
还要厉害:“啊!我知道弗比斯没有死!”
教士一脚把卡齐莫多踢翻在地,狂怒地颤栗着,重又钻
入楼梯的拱顶下。
他走后,卡齐莫多捡起刚才救了埃及姑娘的那只口哨。把
口哨再交给她,说道,“它锈了。”随后,留下她一个人,走
了。
姑娘看到刚才这一猛烈的情景,惊魂未定,筋疲力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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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子瘫倒在床上,大声呜咽起来。她的前景又变得阴惨惨的。
教士呢,则摸索着回到了他的小室。
事情就这样完了。堂·克洛德嫉妒卡齐莫多!
他若有所思,重复着那句致命的话:“谁也休想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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