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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躺到被窝里,还是浑身发冷。他很久没有睡着。外面已经漆黑漆黑的了。他的头阵阵作痛。但是他一声不响。谁也不知道他病了。都把他忘了。真的,怎么能不把他忘了呢!
  爷爷感到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一会儿愁眉苦睑地坐下,沉重地叹几口气,一会儿又站起来,不知走到哪里去。奶奶一面恶言恶语地埋怨老头子,一面也是前前后后地走个不停,一会儿走到院子里,一会儿又回到屋里。院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咕哝声、不知是谁的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咒骂声,——大概奥罗兹库尔又在骂人了,还有人抽抽搭搭地哭着……
  孩子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些说话声、脚步声,听着屋里和院子里的这些动静,他感到越来越困倦了。
  他闲上眼睛,为了冲淡自己的孤独感和冷清感,便又去想今天发生的事和他希望看到的事。他站在大河边。水流得非常快,快得叫人不能久望,望久了头就发晕。鹿在对岸朝他望着。昨天傍晚他看到的那三头鹿,现在又都站在那里了。一切又重新出现了。大公鹿喝罢水抬起头来,水珠儿还是从它那湿漉漉的嘴上一滴一滴地朝水里落。长角鹿妈妈还是用和善的、会心的目光留神地朝孩子望着。它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水汪汪的。孩子感到十分惊奇的是,长角鹿妈妈能够象人一样叹气。叹得又伤心、又凄怆,就象爷爷那样。然后,三头鹿穿过河滩林的树棵子朝外走。红红的枝叶在它们头顶上摇晃着,红叶纷纷落到他们那又平又软和的背上。它们爬上陡峭的河岸。在岸上停了下来。大公鹿伸长脖子,将长角仰靠在背上,象吹大喇叭一样叫了起来:“巴……噢!巴……噢!”孩子一想到大公鹿的叫声变成长长的回声在河上回荡的情形,暗自笑了起来。随后,鹿就钻到森林里去了。但是孩子不希望跟它们分离,于是他又想象出他希望看到的情景。
  还是湍急的大河在他面前飞速地流过。水流快得叫头脑发晕。他跳起来,飞过河去。他又轻又平稳地落到离鹿不远的地方,鹿还在沙滩上站着呢。长角鹿妈妈将他叫到跟前:
  “你是谁家的?”
  孩子没有吱声:他不好意思说他是谁家的。
  “长角鹿妈妈,我和爷爷都很喜欢你。我们老早就盼你来啦,”他说。
  “我也知道你。也知道你爷爷。你爷爷是个好人,”长角鹿妈妈说。
  孩子高兴起来,但不知道怎样来谢谢它。
  “你要不要我变成一条鱼,顺着河游到伊塞克湖我白轮船去?”他忽然说。
  他是会这样的。但是长角鹿妈妈没有回答。于是孩子开始脱衣服,并且就象以往在夏天那样,蜷缩着身子,抓着岸边的柳条,钻进水里。但是河水不是冰凉的了,是热的、滚烫的,叫人透不过气来。他睁着眼睛在水里游了起来,于是无数金色的沙粒、无数水底的小石子在周围嗡嗡地旋转起来。他感到气闷。可是滚热的流水还是一股劲儿地冲着他往前跑。
  “救救我,长角鹿妈妈,救救我吧,我也是你的孩子啊。长角鹿妈妈!”他高声喊着。
  长角鹿妈妈顺着河边跟着他跑来。它跑得很快,风在它的角上嗖嗖直响。他马上觉得轻快一些了。
  他浑身是汗。他记得,在这种情况下爷爷总是要给他盖暖和些的,于是他将被窝裹紧些。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灯芯已经快烧尽了,所以灯光十分昏暗。孩子想起来喝水,但是院子里又传来震耳的人声:有人在写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幼。还有打闹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过了一阵子,有两个人哎唷噢唷地叹着气从窗前过去,好象是一个人拖着另一个人似的。门砰地一声开了,发了疯似的奶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把将爷爷推进屋里。孩子还从来没有看到爷爷吓成这个样子。看样子,他已经没有了主意。老人家的眼睛慌乱地四处张望着。奶奶当胸推了他一把,让他坐了下来。
  “坐下,坐下,老浑蛋,没有人请你去管,你就别去管。他们这种事,是头一回还是怎的?你要是想求得平安无事,你就坐着,别去找事。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听见没有?要不然,他会撵咱们走的,你该明白,那就是要咱们的命。咱们这么大年纪又到哪里去?有什么地方好去?”说到这里,奶奶砰地一声将门带上,又急急忙忙跑走了。
  屋里又静了下来。只听到爷爷一阵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用打哆嗦的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头,坐在灶旁的踏板上。老人家忽然跪了下来,举起双手,不知是向谁哀告起来:
  “让我死吧,让我死就死好啦,我反正是个苦命人!可是你要给她一个孩子!我实在看着不忍心啊!哪怕就给她一个孩子也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老人家哭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扶着墙,摸索到了房门。他走出去,将门带上,就在门外捂住嘴闷声闷气地痛哭起来。
  孩子难受起来。他又浑身打起哆嗦。一阵冷,一阵热。他想起来去看看爷爷。可是手和脚都不听使唤,头疼得厉害。老人家在门口哭,喝醉了的奥罗兹库尔又在院子里发作起来,别盖伊姨妈在没命地号叫,古莉查玛和奶奶就在央求、劝解。
  孩子离开他们,进入了自己想象的世界。
  他又来到水流很急的河边,对岸沙滩上还是站着那几头鹿。于是孩子祷告说:“长角鹿妈妈,你用角带一只摇篮送给别盖伊姨妈吧!我求求你,送给他们一只摇篮吧!让他们生一个孩子吧!”他踏着水朝长角鹿妈妈跑去。人在水上不沉,但是他也不能跑到对岸,好象在原地跑步似的。他还是一个劲儿地祈求,哀告长角鹿妈妈:“用角带一只摇篮给他们吧!行行好吧,我家爷爷别哭;行行好吧,让奥罗兹库尔不要打别盖伊姨妈。行行好,让他们有一个孩子吧,我会喜欢所有的人的,我也会喜欢奥罗兹库尔姨父,只要你给他一个孩子就行了。你用角带给他们一只摇篮吧!”……
  孩子仿佛觉得,远处响起了铃声,而且铃声越来越响。那是鹿妈妈从山里跑来了,鹿妈妈用角挂住摇篮的摇把,送来一只小孩摇篮——一只带铃挡的、白桦木做的别色克。摇篮上的银铃叮当响着。长角鹿妈妈飞快地跑着。铃声越来越近……
  可是,这是什么?铃声中闯进了远远的马达声。一辆卡车开来了。汽车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铃声低了下去,时不时地叮当响儿下,很快就完全淹没在马达声中。
  孩子听到,汽车轰隆哐啷地响着朝院子开了过来。狗汪汪叫着朝屋后奔去。车灯的折光在窗子上晃动了一会儿,接着就熄灭了。马达也不响了。驾驶室的门砰地一响。来人在讲话,从声音可以听出,来的是三个人。他们从孩子在里面睡觉的窗子前面走过。
  “谢大赫玛特回来啦,”传来古莉查玛喜出望外的声音,还可以听出,她怎样忙不迭地去迎接丈夫。“可把我们等坏了!”
  “您好,”外来人对她说。
  “你们在家怎么样?”谢大赫玛特问。
  “还好。过得去。为什么这样晚才回来?”
  “就这样,还算运气哩。我到了农场,等顺路汽车等了很久。连到杰列赛的车子也没有。谁知,恰好就碰到他们到咱们这里来拉木料,”谢大赫玛特说。“黑夜里走山路。不用说有多么难了。”
  “奥罗兹库尔在哪里?在家吗?”有一个来人问。
  “在家,”古莉查场犹犹豫豫地回答说。“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过,请不必担心。你们就在我们这里歇好啦,地方有的是。咱们走吧。”
  他们就朝前走。但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您好,老大爷。您好,老大娘。”
  来人跟莫蒙爷爷和奶奶打招呼。看样子,爷爷和奶奶见外人来了觉得不好意思,就按照迎接客人的常利,在院子里迎接起他们。也许,奥罗兹库尔也会不好意思的吧?但愿他不要给自己、给别人丢脸。
  孩子多少平静一些了。而且,总的来说,他身上也轻快一些了。头疼得不那样厉害了。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起来去看着汽车:汽车是什么样子的,是四轮的呢,还是六轮的?是新的呢,还是旧的?拖车又是什么样子的?今年春天,有一天他们护林所还来过一辆军用卡车——高轮子,短鼻子,好象鼻子被砍掉了半截似的。年轻的驾驶兵还让孩子在驾驶室里坐了一阵子。真好玩儿!坐车来的那个戴金肩章的军人,还跟奥罗兹库尔一起到森林里去过。去干什么呢?这种事可从来没有过。
  “你们是来抓间谍的,是吗?”孩子问驾驶兵。
  驾驶兵笑了笑,说:
  “是的,来抓间谍的。”
  “我们这里还没来过一个间谍呢,”孩子泄气地说。
  驾驶兵大笑起来:
  “你干吗那么希望间谍来?”
  “他来了,我就可以去追他,逮他。”
  “嘿,你真不简单哩!你还小呀,等长大了再逮吧。”
  在戴金肩章的军人眼奥罗兹库尔一起去森林里转的时候,孩子跟驾驶兵谈得才带劲儿呢。
  “我喜欢所有的汽车和所有的司机,”孩子说。
  “这是为什么?”驾驶兵问。
  “汽车都很好,又有劲,跑得又快。发出的汽油味道很好闻。司机都很年轻,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
  “什么?什么?”驾驶兵不懂了。“什么长角鹿妈妈?”
  “你难道不知道吗?”
  “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这种怪事儿。”
  “那你是什么人?”
  “我是哈萨克人,卡拉干达市人。矿工学校毕业的。”
  “不是问这个。你是谁的孩子?”
  “是我爸爸、妈妈的。”
  “你爸爸、妈妈又是谁的孩子?”
  “也是他们的爸爸、妈妈的。”
  “他们的爸爸、妈妈呢?”
  “你听我说,这样问下去,就没有个完啦。”
  “我可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们的孩子。”
  “这是谁告诉你的?”
  “爷爷。”
  “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吧,”驾驶兵疑疑惑惑地摇了摇头。
  这个大脑袋、大耳朵的小男孩,这个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们的孩子,使他非常感兴趣。不过,当他弄清了自己不仅不知道自己的家族渊源,而且连起码的七代世系都不知道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儿难为清了。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再往上就不知道了。
  “难道没教你记住七代祖宗的名字吗?”孩子问。
  “没有教。教这些事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也没有关系。照样过日子。”
  “爷爷说,人要是不记住自己的祖宗,就要变坏。”
  “谁变坏?人吗?”
  “是的。”
  “为什么呢?”
  “爷爷说,那样的话,人做了坏事就不怕丑了,因为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都不会记得他嘛。也没有人做好事了,因为反正孩子们都不会知道。”
  “你爷爷真有意思!”驾驶兵惊异地说。“真是个有趣的爷爷。他尽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住你脑袋瓜里塞。你的脑袋瓜本来就不小啦……你的耳朵也不小,就象我们靶场上的定位器。你别听爷爷的。咱们已经在走向共产主义,已经在往太空飞了,可是爷爷还在教你一些啥玩意儿?最好叫他到我们那里上上政治课,我们一下子就能把他改造过来。等你长大了,学到本领,就离开爷爷好啦。他是个愚昧无知的人。”
  “才不呢,我什么时候都不离开爷爷,”孩子反驳说。“他是个好人。”
  “嗯,目前是这样。以后你会明白的。”
  这会儿,孩子听到说话声,想起了那辆军用汽车,想起他当时竟没有对驾驶兵说清楚,为什么本地的司机,至少是他认识的那些司机,都算得上长角鹿妈妈的孩子。
  孩子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的话没有一点是编造的。去年,消好也是秋天这样的时候,或者稍微晚一点儿,农场里许多汽车到山里来运干草。汽车没有从护林所旁边经过,不到护林所就转了弯,顺着去阿尔查谷地的一条路一直向上去了。夏天在那里割好了草,准备到秋天运往农场的。孩子听到卡拉玛尔山上不曾有过的这样大的马达轰鸣声,便跑到三岔路口。一下子那么多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排成一条长龙。他数了数:共有十五辆。
  天气正在变化,一两天内可能下雪,等雪下下来,那就“对不起,干草,明年再见吧!”在这些地方,如果不能及时将干草运出去,以后就别想运了。汽车就进不了山了。想必农场因为事情多,一直拖着没有运,等到时间紧迫了,才决定出动所有的车辆将割好的草一下子运出去。但是,已经晚了!……
  不过,孩子并不知道这些事,而且,说实在的,这些事跟他又有什么相干?他慌慌忙忙、高高兴兴、不分厚薄地跑上去迎接每一辆汽车,跟汽车赛赛跑,跑一阵子,然后又去迎接下一辆。汽车都是崭新的,驾驶室都非常漂亮,玻璃窗大大的。驾驶室里坐的都是年轻的司机,个个都是没有胡子的。有些驾驶室里坐着两个小伙子。跟司机坐在一起的是来装干草、捆干草的。孩子觉得他们都很漂亮、很威武、很快活。都象电影里的小伙子。
  总的来说,孩子没有看错。确实是这样的。小伙子们的汽车都是没有话讲的,汽车过了卡拉乌尔山的斜坡,就顺着坚硬的石子路飞驰起来。小伙子们的心情都是极好的:天气不坏,而且,还有不知哪里来的这个大耳朵、大脑袋的小淘气高兴得发起了疯,跑来迎接每一辆汽车。怎能不笑,不朝他招手,怎能不装样子吓唬他、逗他,好让他更快活、更好玩些呢?……
  最后面的一辆汽车甚至停了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从驾驶室里探出身来。他穿着水兵制服,但没有肩章,没戴军帽,戴的是便帽。他是司机。
  “你好!你在这里干什么,嗯?”他亲热地朝孩子(目夹)了(目夹)眼睛。
  “玩玩,不干什么,”孩子有点儿腼腆地回答说。
  “你是莫蒙爷爷的外孙吧?”
  “是的。”
  “我就知道是的。我也是布古人嘛。而且现在来的所有的小伙子都是布古人。我们是来运草的……现在的布古人都互不认识,各奔东西了……替我向你爷爷问好。你就说,看到乔特巴依的儿子库鲁别克了。就说,库鲁别克从部队里回来了,现在在农场里当司机呢。好啦,再见了!”临别他又送给孩子一枚军队的徽章,很好玩的。就象一颗勋章。
  汽车象豹子一样吼了一声,便飞驰而去,追赶自己的车队去了。忽然,孩子非常想跟这个穿军服的又亲热、又威武的小伙子,跟这个布古族同胞一同前去。但是路上已经空荡荡的,他只好回家了。不过他还是十分得意地回到家里,对爷爷讲了他遇见司机的事。还将徽章别在胸前。
  那一天傍晚时候,忽然从抵着天的山脊那边刮来了圣塔什的风。飓风来了。树叶一团一团地直冲到森林上空,然后一面向天空飞,越飞越高,一面呼啦啦地在群山上空散了开去。转眼间就刮得天昏地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接着就落起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向大地压了下来,森林摇动,山河咆哮。大雪又密又猛。
  好不容易把牲畜赶进栏里,将院子里一些东西收拾起来,好不容易尽可能多抱一些干柴进屋。然后就谁也不出屋了。暴风雪来得这么早,这样凶猛,是没法出门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莫蒙爷爷一面生炉子,一面困惑不解、惶惶不安地说。他还一直在倾听呼啸的风声,不时地走到窗前看看。
  窗外,团团旋转的茫茫飞雪,很快就变成模糊的一片。
  “你快坐下来吧!”奶奶唠叨说。“这种事是头一回,还是怎的?‘这是怎么回事呀?’……”奶奶学着他的腔调说。“冬天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就这样快,说来就来?”
  “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还要问过你才能来吗?冬天它要来,所以就来了。”
  烟囱呜呜叫着。孩子起初有些害怕,并且他帮爷爷做事时也冻坏了;但很快就生起了火,暖和了,屋里弥漫着松烟和热烘烘的松脂气味,孩子定下心来,身上也暖和了。
  后来就吃晚饭。然后就躺下睡觉。外面大雪飞舞,狂风呼啸。
  “大概,森林里才可怕哩,”孩子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心里想道。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叫喊声,他觉得不对头。还有人在唤人,有人在答应。起初孩子以为这是自己听错了。谁会在这种时候到护林所来呢?但是爷爷和奶奶全都当真起来。
  “有人,”奶奶说。
  “是的,”老人家犹疑地应声说。
  然后他就不安起来:这种时候,从哪里来的呢?他连忙穿衣服。奶奶也忙活起来。她起来,点起了灯。孩子有些害怕,也很快地穿好了衣服。就在这时候,一些人来到屋外了。很多人的说话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来的人们咯吱咯吱地踩着已经下得很厚的雪,登登地走上台阶,砰砰地敲起门来:
  “老大爷,快开门!我们冻坏啦!”
  “你们是谁?”
  “自己人。”
  莫蒙开了门。随着阵阵冷气和风雪闯进门来的,正是白天开车去阿尔查谷地运草的那些年轻司机。他们浑身都是雪。孩子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也认出了那个穿水兵制服、送徽章给他的库鲁别克。他们架着一个人的胳膊走了进来,那人呻吟着,拖着一条腿。屋子里马上就乱腾起来。
  “老天爷啊!你们怎么啦?”莫蒙爷爷和奶奶一齐叫了起来。
  “等会儿再讲!后面还有我们的七个人呢。不要迷了路才好。来,坐在这里吧。他的脚扭伤啦。”库鲁别克一面扶呻吟着的小伙子坐到灶旁的踏板上,一面急急忙忙地说。
  “你们那几个人究竟在哪里?”莫蒙爷爷着起急来。“我马上去把他们领回来。你快去,”他对孩子说。“告诉谢大赫玛特,叫他赶快来,带上手电筒。”
  孩子一跑出屋子,就呛得喘不上气来。他这一辈子至死都不会忘记这严峻的一刻。就象一个毛烘烘、冷冰冰、爆爆叫的巨任掐住了他的喉咙,并且拼命摇他,要叫他打哆嗦。但是他没有打哆嗦。他挣脱了掐得很紧的利爪,用手护住头,朝谢大赫玛特家跑去。这段路总共不过二三十步,可是他觉得自己跑了很远,觉得这是赴汤蹈火,就象一员勇将要去拯救自己的战士似的。他满怀勇气和决心。他觉得自己力大无穷、无人能敌;他跑过这段去谢大赫马特家的路,就好象干了许许多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好象跳过深谷,从这座山跳到那座山,他挥动着宝剑,杀死成千上万的敌人,他救出落在火里的人和淹在水里的人。他驾着红旗飘舞的喷气战斗机追赶一个毛烘烘的黑色巨怪,那巨怪在山谷里、悬崖峭壁间到处逃窜。他的喷气战斗机闪电般地向怪物冲去。孩子用机枪向怪物扫射,高喊:“消灭法西斯!”他干这些事的时候,到处都有长角鹿妈妈在场。长角鹿妈妈十分赞赏他。当孩子跑到谢大赫玛特家的门口时,长角鹿妈妈对他说;“现在你去救救那些年轻司机,救救我那些孩子吧!”“我一定去救他们,长角鹿妈妈,我向你发誓!”孩子说着,就砰砰地敲起门来。
  “快点儿,谢大赫玛特叔叔,快救咱们的人去!”他慌慌张张地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吓得谢大赫玛特和古莉查玛都跳了起来。
  “救谁去?出了什么事?”
  “爷爷要你赶快带着手电筒去,农场的司机迷路了。”
  “糊徐蛋!”谢大赫玛特骂他。“这样说,不就行了吗!”说完就忙着准备出门。
  孩子虽然挨骂,但一点也没有生气。谢大赫玛特哪里知道,他为了来他们家,立下了何等的功劳,他又发下了什么样的誓愿。孩子看到爷爷和谢大赫玛特一出护林所就遇上七个司机,并把他们带回家时,也没有觉得怎样泄气。本来事情就可能不是这样简单就了结的嘛!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当然觉得危险并不怎样啦……总而言之,这几个人也找到了。谢大赫玛特把他们领回家去了。也把奥罗兹库尔叫醒了,他也接了五个人去过夜。其余的就全挤在莫蒙爷爷的屋里睡了。
  山里的暴风雪依然没有小下来。孩子跑到台阶上,过了一会儿,就分不清哪儿是左,哪儿是右,哪儿是上,哪儿是下了。夜幕之下,大雪在飞舞,在发狂。雪已经齐膝深了。
  只是这会儿,所有的农场司机都已找到,他们也都暖和过来,不冷了,也不怕了,爷爷才小心翼翼地问起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问也清楚:他们在路上遇上了暴风雪。小伙子们讲着,爷爷和奶奶不时地叹气。
  “唉呀呀!”两个老人家听了,不住地表示惊愕,并且将手贴在胸前,表示感谢真主。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穿得这么单薄!”奶奶一面给他们倒热茶,一面责备说。“能穿这么一点儿衣服进山吗?你们真是小孩子!……光图漂亮,光想学城里人的样儿。万一迷了路,万一出不来,天啊,到明天早晨就冻成冰棍儿了。”
  “谁会想到出这种事儿呢?”库鲁别克说。“我们穿那么暖和干什么?要是觉得冷,我们车子里面就可以放暖气。就象坐在家里一样。转转方向盘就是了。就象在飞机里,飞机飞得那么高,这些山从上面看下来不过是些小土堆罢咧,机舱外面是零下四十度,里面的人还穿衬衣哩……”
  孩子躺在羊皮上,夹在司机们中间。他挨在库鲁别克身边,竖起耳朵听着大人们说话。谁也不会想到;突然出现这样的暴风雪,他甚至觉得高兴哩。因为正是暴风雪使这些人到他们护林所找地方过夜来了。他心中暗暗地希望这大雪下许多天,至少要三天不停。好让他们住着不走。跟他们在一起好极了!真有意思,原来爷爷都知道他们。不是认识他们本人,就是认识他们的爸爸、妈妈。
  “这一下子,”爷爷甚至带点儿骄傲语气对外孙说。“你看到咱们的布古族弟兄啦。现在你就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儿的了。多么棒啊!瞧,今天咱们的男子没个头儿有多么高大!好好地长吧!我还记得,在四二年冬天,我们给调到马格尼托城去搞建筑……”
  于是爷爷又讲起孩子早已熟悉的那段往事。他说,当时把全国各地来的工程兵按个头儿高矮排成长长的一队,结果吉尔吉斯人几乎全都站到了排尾,都是矮个子。点过了名,解放休息。有一个十分魁梧的红头发大汉朝他们走来,大声喊道。
  “哪里来的这号儿的?满州人吗?”
  他们中间有一个老教师。这个老教师就回答说:
  “我们是吉尔吉斯人。我们在这一带跟满州人打仗的时候,马格尼托城还连影子都没有呢。那时候我们的个头儿跟你一样。等打完了仗,我们再长不迟……”
  爷爷又讲起了这段往事。他十分得意,又一次笑嘻嘻地望了望来过夜的客人们。
  “那位教师说对了。现在我到城里去,或者走在路上看一看:咱们的人又漂亮,又高大。不象过去那样了……”
  小伙子们会心地笑了:老头子真喜欢逗趣。
  “咱们个头儿倒是不小,”一个小伙子说。“可还是让一部车子歪到沟里了。不论咱们有多少人,还是无能为力……”
  “那当然不行啦!车子装满了草,又在大风大雪的时候,”莫蒙爷爷替他们辩护。“这种事是不稀罕的。但愿明天天气能好转。要紧的是,风要停下来。”
  小伙子们对爷爷讲了他们去阿尔查山地草场的情形。那里堆着三大堆山草。他们将三堆革同时往车上装。每辆车都装得高高的,比房子还高,等装好了,人得顺着绳子下来。就这样装了一辆又一辆。驾驶室都看不见了,只露着挡风玻璃、车头和车轮。既然来了,就想全部装走,免得再来第二趟。他们知道,要是有草剩下,那就要等明年了。他们装得很顺手。谁的车装好了,就把车开到一旁,再去帮着装别的车子。几乎把所有的干草都装上了,剩下的至多有两车。大家歇一下,抽支烟,商量好谁在前谁在后,就一起成一路纵队出发。车子开得很小心,几乎是摸索着下山。干草并不是重载,但是车子走起来很不灵便,甚至很危险,特别是在路窄的地方和急转弯的地方。
  他们开车前进着,却没有想到,等在他们前面的是什么。
  他们的车子从阿尔查高地下来,就进了一条长长的峡谷,来到峡谷出口处,已经快到黄昏时候,暴风在这里迎接了他们,大雪的猛地扑来。
  “来势那么凶猛,顿时吓得我们满背冷歼,”库鲁别克说。“霎时间天昏地暗,风刮得连方向盘都抓不住。真怕把汽车吹翻。再说,路又是那样的路,连白天走起来都很危险……”
  孩子屏气息声、一动不动地听着,两只亮闪闪的眼睛直盯着库鲁别克。他正讲着的风和雪还在窗外疯狂地呼啸着,风还是那样狂,雪还是那样猛。很多司机和装车的小伙子连衣服和靴子都没有脱,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着了。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切,现在正由这个大脑袋、大耳朵、细脖子的孩子重新经历着。
  过了几分钟,路就看不见了。汽车就象被人牵着走的瞎子一样,一辆跟着一辆往前走,司机还不停地披着喇叭,免得车子离开队伍,岔到一边去。雪下得很密,就象前面有一堵墙,车灯的光一点也透不过去,雨刮已经来不及扫清玻璃上落的雪。只好将头探到驾驶室外来开车。这样开车简直是活受罪。雪还是不停地下着……轮子开始打滑了。车队在一处很陡的上坡前停住了。马达拼命地吼叫,但车子一步也挪不动……大家跳出驾驶室,互相召唤着从一辆车子跑到另一辆车子,一齐集合在车队的前头。怎么办?生火堆是不可能的。在驾驶室里呆着,那就是说,要把剩下的汽油烧完,现有的汽油已经不多,用来开回农场本来已经够勉强的了。要是坐在驾驶室里不开暖气,简直就能冻死。小伙子们慌了神。万能的技术装备不管用了:怎么办哪有人提议把车上的草卸下来,大家一齐钻到草里去。可是很清楚,只要将车上的绳子一解,你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大风就会把干草吹跑,连一捆草都剩不下。这时车旁的雪越积越厚,车轮旁边已经积起雪堆。小伙子们完全慌了手脚,狂风吹得他们浑身冰冷。
  “老大爷,我当时忽然想了起来,”库鲁别克忽然对莫蒙爷爷说道。“我们去阿尔查的时候,路上见到这个布古族小兄弟的,就是他,”他指了指孩子,又亲热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在路边跑。我停下车子。是的,我们打招呼的。还谈了一阵子。是吗?你干什么还不睡?”
  孩子笑着点了点头。可是有谁能知道,因为高兴和骄傲,他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多么响啊!是库鲁别克在说他哩。库鲁别克可是这些小伙子当中最强壮、最勇敢和最漂亮的一个。但愿能成为这样的小伙子!
  爷爷也一面往火里添柴,一面夸奖他:
  “我家这孩子就是这样。喜欢听人说话。看,耳朵伸得多长!”
  “我那时候怎么会想起他,我自己真也不知道!”库鲁别克继续说下去。“我就对大家说,差不多是对大家喊的,因为风声压倒了人声。我说:‘咱们快到护林所去。要不然咱们会死在这里的。’小伙子们冲着我的睑喊:‘怎么去?步行是走不去的。也不能把汽车丢下。’我对他们说:‘咱们来把汽车推上山,往后就是一路下坡了。咱们只要到了圣塔什谷地,就可以步行到看林子的人那里去,那就不远了。’大家都明白了。就说:‘来吧,你来指挥吧。’既然这样,那我就来指挥……先从打头的汽车开始:‘奥斯莫纳雷,开车!’我们所有的人都拿肩膀去顶汽车。好,动了!开头好象挺顺利。后来就没有劲了。可是又不能后退。我们都觉得,好象推的不是一部汽车,而是一座大山。车子装得实在不少,简直是一座装了轮子的大草垛!我只知道拼命地喊;‘加油!加油!加油!’但是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又是风,又是雪,什么都看不见。汽车象个活物一样,呜呜地叫着,哭着,拼死拼活地爬上了坡。我们也都上来了。心好象要炸开、要裂成碎片似的。脑袋里轰轰价响……”
  “哎呀呀!”莫蒙爷爷难受地说。“你们竟会遇上这样的事!不用说,一定是长角鹿妈妈亲自保佑了你们,保佑了自己的孩子们。它搭救了你们。不然的话,谁知道会怎样……听见没有?外面还呼呼地叫,风雪还猛着哩……”
  孩子的眼睛简直睁不开了。他强使自己不睡,但眼皮一再地粘到一起。孩子因为在半睡半醒状态中断断续续地听着爷爷和库鲁别克说话,就将听到的真事同想象的情景混到一起了。他仿佛觉得,他也在那里,也在这些进山遇上大风雪的年轻小伙子中间。在他眼前是一条很陡的上山的路,这座山已经白茫茫的,满山是雪。风雪吹在脸上,象刀割一样。眼睛象被针扎一样。他们推着一辆象房子一般大的装了干草的汽车向上爬。他们在路上慢慢地、慢慢地移动着。汽车已经走不动了,撑不住了,向后退了。十分可怕。一片漆黑。风冷得刺骨。孩子吓得瑟缩发抖,担心汽车倒撞下来把他们压死。但是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长角鹿妈妈。它用角顶住汽车,帮他们向上推。孩子就喊:“加油,加油,加油!”汽车就动了起来。他们爬上山顶,汽车就自己朝下开了。他们又推第二辆,然后又推第三辆,这样推上许多辆汽车。每一次都是长角鹿妈妈帮他们推的。可是谁也看不到它。谁也不知道它跟他们在一起。孩子可是看到的,知道的。他每一次都看到,每当支持不住的时候,每当没有了力气,情况十分危急的时候,长角鹿妈妈就要跑来,用角帮他们将汽车推上去。孩子每次都给大家打气:“加油,加油,加油!”而且他总是跟库鲁别克在一起。后来,库鲁别克对他说;“开车!”孩子就坐进驾驶室。汽车抖动了,轰隆轰隆响了。方向盘在手里自由自在地自己转动起来,就跟他很小的时候当汽车玩的桶箍一样。孩子觉得好不丢脸:他这方向盘竟是这种样子,眼玩具一样的。忽然车子一歪,向一边倒去。轰隆一声倒下,摔得粉碎。孩子大声哭了起来。他非常羞愧。真不好意思见库鲁别充。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嗯?”库鲁别克把他叫醒。
  孩子睁开眼睛。知道这原来是一场梦,他觉得十分高兴。库鲁别克用手将他抱了起来,抱得紧紧的。
  “做梦啦?吓坏了吧?嘿,还要逞英雄呢!”他用又硬又干的嘴唇亲了亲孩子。“好啦,我让你睡觉吧,该睡啦。”
  他将孩子放在地毡上,夹在已经睡着的司机中间,自己也挨着躺下来,将他拉到眼前,让他靠着自己,盖上水兵制服。
  天蒙蒙亮,爷爷就把地唤醒。
  “醒醒吧,”爷爷小声说。“穿暖和点。起来。帮我做点儿事。”
  模模糊糊的晨曦刚刚透进窗来。屋子里的人都还横七竖八地睡着。
  “来,穿上毡靴,”莫蒙爷爷说。
  爷爷身上散发着新鲜的干草气味。就是说,他已经给马上过料了。孩子穿好毡靴,就跟爷爷一起来到院子里。雪落得很厚。但是风息了。只不过间或地刮起一阵轻风,将地上的雪粉旋了起来。
  “好冷啊!”孩子打起哆嗦。
  “不要紧。天好象转晴啦,”老人家嘴里咕哝着说。“真是怪事。一下子就变成那样。还算运气,幸好没有出事……”
  他们走进牲畜棚。这里面有莫蒙养的五只羊。老人家摸到挂在位子上的灯,点着了。羊在角落里张望着,咩咩地叫了起来。
  “你拿着,给我照着亮,”老人家一面对孩子说,一面将灯递给他。咱们来把黑羊宰了。那么多客人嘛。等他们起身,咱们的羊肉就烧好了。”
  孩子端着灯给爷爷照亮。风在墙缝里嘘嘘地叫,外面还又冷又昏暗。老人家先在门口撒了一捆干净的干草。将黑羊拉到这上面,在把羊放倒和捆羊腿之前,他沉思了一下,蹲了下来。
  “把灯放下。你也蹲下来,”他对孩子说。
  老人家将两只手掌放在胸前,嘟哝起来:
  “我们伟大的祖先,长角鹿妈妈啊!我拿黑羊给你上供来了。多亏你在危难时候搭救了咱们的孩子们。多亏你用雪白的奶水养活了我们的祖先,感谢你那善良的心肠、慈悲的眼睛。在翻山的时候,在河水暴涨的时候,在山路溜滑的时候,你都要保佑我们。我们活在人世上,你要永生永世保佑我们,我们都是你的孩子啊。阿门!”
  他按照祈祷的仪式,展开双掌,从额头抚面而下,直到下巴。孩子也照着做了。然后爷爷把羊放倒在地,将羊腿捆好。他从刀鞘里拔出一把古老的亚洲式尖刀。
  孩子用灯给他照着。
  天气终于好转。太阳已经有两三次怯生生地从疾驰的云块间隙里露出脸来。四处都是昨夜暴风雪遗留的痕迹:大大小小的雪堆、纷乱的树棵子、被雪压得弯成弧形的小树、吹倒的老树。
  河那边的森林一声不响,静静的,有点儿郁郁不乐的样子。河面也好象低了下去,两岸堆起了雪,显得更陡了。河水响声小些了。
  太阳还是役有定下心来——一会儿露出脸来,一会儿又钻了进去。
  但是,孩子心里一点也不发愁,一点也不惊慌了。昨夜的惊惶不安已经过去,暴风雪已经过去,积雪并不碍他的事——雪地里还更好玩些呢。他到处跑来跑去,雪团从脚下纷纷飞起。使他感到高兴的是,屋子里一屋的人,小伙子们都睡好了,在高声地说笑,在狠吞虎咽地吃着为他们烧好的羊肉。
  这时候,太阳也渐渐定下心来。越来越明净了,每次露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些了。乌云慢慢消散。甚至都暖和起来了。下得过早的雪开始迅速地融化,特别是在大路和小道上。
  不错,当司机和装车的小伙子们准备动身的时候,孩子心里是着急了。大家一齐来到院子里,跟护林所的主人们道别,感谢主人盛情相待。莫蒙爷爷和谢大赫玛特骑着马去送他们。爷爷马上还驮了一捆柴,谢大赫玛特就带着一只大铅桶,准备烧热水浇开冻住的马达。
  大家都离了院子。
  “爷爷,我也去,带我去吧,”孩子向爷爷跑去。
  “你没看到吗,我带着柴,谢大赫玛特带着桶。没人能带你。你到那里去干什么?走雪地,你走不动。”
  孩子不高兴了。气嘟嘟的。于是库鲁别克便来带他。
  “踉我们一起走吧,”他一面说,一面拉住孩子的手。“回来你就可以跟爷爷一块儿骑马了。”
  他们走向三岔路口——就是从阿尔查割草场下来的那条路的路口。地上的雪还是很厚。要跟上这些强壮的小伙子,不是那么简单的。孩子渐渐走不动了。
  “来吧,让我来背你走,”库鲁别克说。他十分熟练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十分熟练地将他甩到自己的背上。动作那样熟练,就好象天天背他似的。
  “库鲁别克,你背小孩子倒是有两下子,”跟他走在一起的一个司机说。
  “我背弟弟妹妹已经背了一辈子了,”库鲁别克自己吹嘘说。“我是老大,我下面还有五个弟弟妹妹,妈妈在地里干活儿,爸爸也不在家。现在我的妹妹们都有孩子了。我从部队回来时是单身汉,一时还没有出来工作。我的大妹妹就说:‘到我们家来吧,就住在我家,你带孩子挺有本事的。’我对她说:‘算了吧,我才不去呢!我现在要抱抱自己的孩子了。’……”
  他们就这样一面闲扯,一面走着。孩子趴在库鲁别克结实的背上,觉得非常舒服,非常安稳。
  “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哥哥就好了!”他幻想起来。“那我就谁也不怕了。奥罗兹库尔要是胆敢再骂爷爷或者碰一碰谁,只要库鲁别克多少用点劲儿瞪他一眼,他马上就老实了。”
  昨天夜里扔下的汽车,就在岔路口往上大约两公里的地方。车上堆满了雪,很象冬天田野里的草垛。看那样子,谁也休想挪动它们。
  但是,瞧,火堆生起来了。水烧热了。小伙子们摇起了摇把,马达活了,打起了喷嚏,转动起来。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底下每一辆汽车都是用缆绳拖着发动的。每一辆已经发动起来、已经烧热了的汽车,都依次地拖动它后面的一辆。
  所有的车子都发动起来之后,他们就用两辆汽车来拖昨夜翻进沟里的那一辆。所有在场的人都帮着把车子往路上推。孩子也凑在边上,也在帮着推。他一直在担心有人会说:“你干什么在这里碍手绊脚的?去吧,走远点儿!”可是没有人说这话,没有人撵他。也许是因为库鲁别克答应让他帮忙的。库鲁别克在这里可是最了不起的,大家都很尊重他。
  司机们再一次道别。汽车开动了。起先很慢,后来就快起来。汽车排成长长的一队,在覆盖着积雪的群山之间迤逦前进着。长角鹿妈妈的孩子们的孩子走了。他们都不知道,在孩子的想象中,隐身的长角鹿妈妈正在前面为他们开路。它跨着又大又快的步子在车队前面飞奔着。在艰险的道路上,它一直保佑着他们,为他们驱除危难和灾祸。吉尔吉斯人在多少世纪的游牧生活中受尽了山崩、雪崩、雪暴、大雾和其他灾祸之害,现在有长角鹿妈妈保佑,他们就可以躲过这些灾祸了。莫蒙爷爷黎明前用黑羊给长角鹿妈妈上供时,向它祈求的不就是这些吗?
  他们走了。孩子也跟他们一起去了。心跟去了。他跟库鲁别克一块儿坐在驾驶室里。他说:“库鲁别克叔叔,长角鹿妈妈在咱们前面的路上跑着哩。”“可是真的?”“真的。一点不假。瞧,那就是!”
  “喂,你在想些什么?站在那里干什么?”莫蒙爷爷使他清醒过来。“上来,该回家了。”他在马上弯下身子,把外孙抱上了马。“你给吧?”老人家说着,用皮袄的大襟将外孙捂紧些。
  那时候,孩子还没有上学。
  可是现在,他有时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不安地想:“我明天怎样去上学呢?我病了啊,身上好难受……”后来他又迷迷糊糊的了。他仿佛觉得,他正往本子上抄写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宇.“AT.ata.Taka.”①他将这些一年级学生学的字拼命往本子上抄,抄满一页又一页。“AT.Ata.Taka。AT.ATa.Taka.”他精疲力竭,眼睛发花,身上发热,热得要命,他揭开被子。当他什么也不盖,让身子冻着的时候,他又做了各种各样的梦。一会儿他变成鱼在冰冷的河里游,朝白轮船游去,可是怎么也游不到。一会儿遇上暴风雪。雪雾弥漫,冷风狂啸,装满了干草的汽车的轮子在陡峭的上山路上打着空转。汽车象人一样在呜呜大哭,可是轮子老是在原地空转。轮子因为拼命地转动,烧得通红。轮子烧了起来,轮子上的火向上直冒。长角鹿妈妈用角顶住车身,将装满干草的汽车朝山上推去。孩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帮它往上推。他浑身热汗淋淋。忽然装草的车子又变成一只小孩子摇篮。长角鹿妈妈对孩子说:“咱们跑快点儿,快把摇篮给别盖伊姨妈和奥罗兹库尔姨父送去。”他们就跑了起来。孩子跟不上它。但是,在前面黑暗处,摇篮上的银铃还一股劲儿地叮当叮当地响着。孩子就跟着铃声朝前跑。
  这时,台阶上响起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他醒了过来。莫蒙爷爷和奶奶回来了,他们好象多少平静了一些。想必因为外人来到护林所,奥罗兹库尔和别盖伊姨妈没有再那样闹了。也许是奥罗兹库尔发酒疯发累了,终于睡着了。外面既没有叫声,也没有骂声。
  将近午夜时,月亮升到群山上空。它象一个昏黄的盘子,挂在一座最高的雪峰上头。长年冰封的高山在黑暗中矗立着。它那起伏不平的山脊熠熠地闪着银光。周围那些山、那一处处的悬崖峭壁,那黑沉沉的一动不动的森林,全都鸦雀无声地呆立
  ①吉尔吉斯文。马,父亲,马掌。着,只有在最低处,河水冲击着石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晃晃不定的月光象一股流水,斜斜地泻进窗来。月光照得孩子睡不着觉。他眯起眼睛,翻过来,又翻过去。想请奶奶把窗帘拉上。但没有做声,因为奶奶正在生爷爷的气。
  “老糊涂,”奶奶一面脱衣睡觉,一面小声说。“你要是不懂得怎样处人,那你至少不要吭声。多听听别人的。你是在他的掌心里。你的工资是靠他拿的,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儿,可是每个月都有得拿。要是没有了工资,你又算什么呢?那么大年纪了,一点脑筋都没有……”
  老人家没有搭腔。奶奶也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出人意外地大声说:
  “要是一个人没有工资拿,那就不算人了。那就什么也不是。”
  老人家还是一声不响。
  孩子睡不着。头疼,脑子里也很乱。想到学校,心里就发急。他还从来没有缺过一天课呢。他现在不能想象,要是明天不能到杰列赛去上学,那会怎么样。孩子还想到,要是奥罗兹库尔辞掉了爷爷的工作,奶奶就会叫爷爷没法过日子。到那时候,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人世间会这样呢?为什么有的人歹毒,有的人善良?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为什么有的人大家都怕,有的人谁也不怕?为什么有的人有孩子,有的人没有孩子?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不发给别人工资?大概,最了不起的人就是那些拿工资最多的人。爷爷就因为拿得少,所以大家都欺侮他。唉,能有办法让爷爷也多拿些工资就好了!也许,到那时候,奥罗兹库尔就会尊敬爷爷了。
  孩子这样乱糟糟地想着,想得头越来越疼了。他又想起了傍晚时在河对岸滩上看到的那三头鹿。夜里它们在那里怎么过呢?它们孤零零地呆在冰冷的石头山里,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森林里啊。那是很可怕的。万一有狼向它们扑来,那可怎么办?谁还会把神奇的摇篮挂在角上给别盖伊姨妈送来呢?
  孩子心事重重地睡去。蒙眈中他还在祈求长角席妈妈送一只桦木摇篮给奥罗兹库尔和别盖伊姨妈。“让他们有孩子吧,让他们有孩子吧!”他这样恳求长角鹿妈妈。于是他听到了远处摇篮挂铃的叮当声。长角鹿妈妈急急忙忙赶来了,角上挂着神奇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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