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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疗养院里传开了一个听起来似乎很荒诞的消息:那个失去了双脚的飞行员……对跳舞入迷了!
  济诺奇卡刚在办公室里办完事,学生阿列克谢已经在走廊里恭候她了。他每次来接她,手里总是拿着午餐时留下来的草莓、巧克力或是桔子。济诺奇卡严肃地和他握了手,然后他们就走进夏天空闲起来的大厅,勤奋的学生事先已经把大厅里的呢面牌桌和乒乓球台挪到墙边。济诺奇卡优雅地为他示范着新的舞步。飞行员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她那双秀气的小脚在地板上划出的舞步。然后姑娘变得严肃起来,拍手数着:
  “一、二、三,一、二、三,向右滑步……一、二、三,一、二、三,向左滑步……转圈。很好。一、二、三,一、二、三,……现在换位。我们一起做吧。”
  也许,她被这项任务——教一个失去双脚的人学会跳舞——吸引住了,因为这样的任务不论是鲍勃·高洛霍夫,还是保尔·苏达柯夫斯基本人都不曾完成过。也许,姑娘很喜欢他这位皮肤晒得黝黑,头发乌黑,眼神执拗而“放肆”的学生,更确切地说——是两者都有。反正,她是把自己的所有空闲时间和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件事情上了。
  每逢夜晚,当沙滩上、排球场上和攻城游戏场上变得空旷的时候,跳舞便成了疗养院里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阿列克谢的舞已经跳得不错了。他从不错过一次跳舞的机会,所以一有这样的晚会,他是必到无疑。现在他的女教师已经不止一次地后悔为他制定的学习条件太严格了。手风琴演奏着乐曲,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密列西耶夫浑身发热,眼睛兴奋得放光,做着滑步、换位、转身、站定这些动作。他带着那轻盈优雅、满头火焰般鬈发的女伴在翩翩起舞,动作敏捷,似乎不费一点力气。以至于观察他——勇敢的舞蹈家——的人谁也想不到,他有时到大厅外面去做什么。
  ①一种古老的俄罗斯游戏。
  他向门口走去,随随便便地挥着手帕,发热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但是,他刚跨过门槛,走进夜晚变得昏暗的树林,脸上的笑容霎时被痛苦的表情所代替。他扶着栏杆,摇摇晃晃,哼哼着走下台阶,一下子倒在潮湿的、挂有露水的草地上,全身贴在湿润的、依然保留着白天的热气的大地上。他的腿被皮带勒得抽了筋,腿部的剧烈疼痛令他哭出声来。
  他把皮带解开,让腿休息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戴上了假脚,跳起来,迅速地朝大厅走去。他悄悄地回到大厅,那个精力充沛的残疾手风琴手仍在奏着乐曲,浑身是汗。阿列克谢走到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他的火红头发的济诺奇卡跟前,痴痴地笑着,露出一口像是瓷制的匀称而洁白的牙齿。随后,这对敏捷、漂亮的舞伴重新加入跳舞者的行列。济诺奇卡责怪他不应该把她一个人扔下了不管。他笑嘻嘻地把话头岔开了。他们继续跳着舞,跟其他的舞伴没有什么区别。
  繁重的舞蹈训练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效果。阿列克谢感到假脚对他的束缚越来越小了。它们好像与他融为一体了。
  阿列克谢心满意足。现在只有一件事让他忧心忡忡——奥丽雅没有来信。一个多月前,鉴于葛沃兹捷夫的不幸遭遇,他给她寄了一封现在觉得很糟糕的、甚至是糊涂透顶的信。他没有收到回信。每天早晨做过操,跑过步——他每天增加一百步的路程——就顺路到办公室走一趟,看看信箱里有没有他的信。在字母“M”的小信箱里的信总是比别的信箱里的要多,但他总是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着这捆信。
  ①密列西耶夫姓的第一个字母。
  但是有一天,他正在练习跳舞的时候,训练房的窗口突然露出了布尔那兹扬的脑袋。他手里拿着手杖和一封信。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列克谢就一把抢过那个用粗大、浑圆的学生字体写的信封,跑了出去,把站在窗口的布尔那兹扬弄得莫名其妙,把女教师留在屋子中间,使女教师很生气。
  “济诺奇卡,如今所有这些……现代的舞伴都是这样的,”布尔那兹扬用一种挑拨是非的婆娘腔小声说,“姑娘,不要相信他们,要提防着点,像提防鬼神一样。您教他,还不如教我呢?”说着,布尔那兹扬把手杖从窗口扔进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从迷惑不解的、满脸不快的济诺奇卡站着的窗口爬了进来。
  阿列克谢手里拿着这封朝思暮想的信,急急忙忙跑到湖边,好像害怕有人会追赶上抢走他的财宝似的。在湖边,他钻进一片沙沙作响的芦苇里,坐在浅滩旁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四周又高又密的芦苇完全遮住了这块石头。他仔细端详着这封珍贵的、在手指下面瑟瑟发抖的信。里面写了些什么?有什么样的答覆?信封已经磨破了,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在寻找收信人的时候,它一定辗转了很多地方。阿列克谢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先看了看信的结尾。“亲爱的,吻你。奥丽雅”——下面这样写道。他的心马上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平静地把信纸放到膝盖上抚平。这几张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不知怎的弄上了泥点和小黑点,显得脏兮兮的,还滴上了几滴蜡烛油。平时干净整洁的奥丽雅怎么了?但是他马上读到了一段令他既担心又感到骄傲的消息,这消息使他的心怦怦直跳。原来奥丽雅离开工厂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现在就住在草原上,同卡梅欣的姑娘以及妇女们一道挖掘防坦克战壕,修筑环绕“一个大城市,一个名字对我们大家来说很神圣的城市”的防御线,她这样写道。没有一处,没有一句话提到斯大林格勒。即使如此,从她提到这座城市时的那种关切与喜爱、那种担心与希望,也能清楚地知道,她说的城市就是斯大林格勒。
  奥丽雅还写道,数以千计的志愿者拿着铁锹、十字镐、推着独轮车昼夜不停地在草原上工作。他们挖掘战壕,运送土石,灌混凝土,修筑工事。信里充满了高昂的情绪,只是从信的字里行间才能猜出他们在草原上是多么艰苦。奥丽雅只是在讲完她自己的、大概是能引起她极大兴趣的一些事情之后,才开始回答他的问题。她愠怒地写到,她是在“战壕”里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的,这封信却使她感到受了侮辱,要不是因为他身处这场折磨人神经的战争中,她是不会原谅他的这种侮辱的。
  “亲爱的,”她写道,“害怕牺牲的爱情算什么爱情呢?亲爱的,这种爱情不会有的,即使真有,那么我也认为这根本不算是爱情。你看,我现在一周没洗澡了,穿着长裤和脚趾头都露出来的皮鞋,由于暴晒,皮肤一小块一小块地脱落下来,露出粗糙的、紫色的新皮肤。如果我——憔悴、肮脏、削瘦、不漂亮——现在离开这儿去你那里,难道你会嫌弃我,甚至会怪罪我吗?你这个怪人,真是个怪人!不论你发生什么事,你回来就会知道,我永远等着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等你……我常常想起你。要不是我来到了‘战壕’,要不是我在这里刚一上床就沉沉地睡过去,我会经常梦见你。你要记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等你,永远等你,不论你是个什么样子,都等着你……你还说,在战争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要是我在战壕里发生了什么不幸或者成了残废,难道你就会离我而去吗?还记得我们在艺徒学校里曾用替换法解数学题吗?你现在就把我放到你的位置上想想。你不为你写的那些话感到难为情吗?……”
  密列西耶夫久久地坐在那儿看着这封信。阳光强烈地照射着,深色的水面反射着炫目的光芒。芦苇沙沙作响。几只淡蓝色的、天鹅绒般的蜻蜓悄无声息地从菖蒲的一片剑叶飞到另一片剑叶上。一群敏捷的腿又细又长的小甲虫在芦苇根附近的光滑水面上跳来跳去,留下网状的涟满。微波轻轻地吮吸着沙滩。
  “这是什么?”阿列克谢想,“是预感吗?还是天赋的猜测才能?母亲说过:‘心是预言家。’是不是挖掘战壕的繁重劳动使姑娘变得明智了,以至于她凭感觉就能猜出他憋在心里的话?”他重新读了一遍信。确实没有,一点预感也没有。可它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她不过是在回答他的问题罢了。她的回答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脱下衣服,放在石头上。他总是在这里,在沙滩旁的这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小河湾里游泳,沙滩的四周是一片沙沙作响的芦苇墙。他解下假脚,慢慢地从石头上滑下去,尽管断腿跟粗沙粒接触的时候使他疼痛难忍,他还是不用四肢爬行。他疼得紧锁眉头,走到湖边,一头扎进冰凉稠密的水里。游离岸边之后,他仰卧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他看到了深不可测的蔚蓝的天空。一小朵一小朵的云彩像忙碌的人群,一朵接着一朵地飘动着,翻卷着。他翻过身,看到了倒映在水里的湖岸,岸边的景色极其逼真地映照在透明而平静的淡蓝色的水面上。黄色的睡莲在一片片浮在水面上的圆叶子中间飘浮着,还有星星点点的洁白的百合。蓦地,他仿佛觉得奥丽雅就坐在那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上,穿着那件他梦中见到的花色连衣裙,腿搭拉下来。只是她的脚够不着水面。两条截断的双腿摇摆着,就是够不到水面。阿列克谢使劲用拳头在水面上捣了一下,想赶走这种幻觉。不,奥丽雅,你提出的替换法帮不了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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