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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一种不幸



——关于美的对话

  对话者:
  帕斯卡尔·布吕克内
  阿梅莉·诺冬
  法国《女性》杂志记者
  “女人不管多么年轻和漂亮,最后都将变丑、变老、死亡!”这可能就是帕斯卡尔·布吕克内和阿梅莉·诺冬的小说的道德教训。他们俩都攻击女性的美。
  阿梅莉·诺冬在《谋杀》(据作者说,这是一部重要的小说,书中某些人物的名字被隐去了)中与她讨厌的那些人,那些超级模特儿算账了,她那个丑陋的主人公最后成了一个明星,就像一个没有主见的陪衬人。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宁愿……不过,书已经快结束了,人们不会再说什么。
  帕斯卡尔·布吕克内的《盗美贼》中的那几个阴谋家,也跟过于漂亮的女人作对。由于上了年纪,他们被抛出了情场,感觉到别人不会再喜欢自己,于是对仍然讨人喜欢的女人进行报复。尽管他们又气又怕,坏事做绝,但面叶他们的杀手——流逝的时间,他们像是侍候神甫的童子。他们不可避免地起皱纹、发胖、干瘪……
  对于这两个作家来说,美在我们当今这个社会里,是一种最不公平的东西,是一种巨大的不幸,无论是对演员还是对观众来说都是这样。他们的对话是大胆的,但也许说的都是实话。
  记者:你们书中的共同点,是你们的凶手(无论是本义的凶手还是引申义的凶手)都是女人的美貌。美貌这么妨碍你们吗?
  诺冬:我书中的任何情节都与本人的身世无关,因为我既不属于很丑的男人,也不属于很美的女人!但与此同时,我们有时会觉得我们自身的生活与我们并不十分相像。结果,这些无意之中写出来的东西比有意写出来的东西更像我。所以,我没有写错我的任何一个人物,包括那个以为被一个极美的女人爱上的丑男,和那个定不下来是否爱一个丑男的美女。有的佛人做得到,我做不到。如果主要人物埃皮法纳杀了美人,那不是因为他恨美人,而是因为他得不到美人。可我觉得,帕斯卡尔·布吕克内书中的三个坏蛋真的是恨美人,把她们视为危险、祸患,必须把她们从这个世界上清除掉。
  布吕克内:我只不过想展示美的不幸,它既是美妙的——因为它能使我们激动——又是可怕的。它的第一影响是突出了别人的平庸,因为面对美人,谁都会感到自卑。美的第二个不幸是它最终总会背叛它所栖息的女人或男人。看到自己的威力在这个世界上减弱,这是一个悲剧。我书中的人物感到,随着年龄的增大,美的损伤越来越严重——这和青春相似。于是他们决定禁闭美,让它像夹在植物志中的花一样慢慢枯萎。
  诺冬:对我来说,您书中最高明的见解是:要扼杀美人,只需不要让别人再看见她。离开了别人的目光,美也就不存在了。
  布吕克内:在我们这个世界中,最大的罪孽是视而不见。大家都有过这种体验:在一个团体中,人物的美是要以其消失为代价的。我很想写一些反对我自己的喜好和感情的东西。写出反对美,是反对自我的一种思维方式,因为我对漂亮的女人特别敏感。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一个伙伴坐在露天咖啡座上看女孩经过,他对我说:“漂亮的女孩这么多,而我们却一个都没有。这太难以忍受了。”我大声回答道:“应该把她们都关起来!”写这部小说的念头就是这么来的。男人的欲望就像是一种厄运。可爱的人多了,这既是一种福气,也是生气和发火的根源。幸运的是,吃一堑,长一智:好在美丽的行人只满足于行走。这是一种令人目眩的欣喜,带着一种苦涩。
  诺冬:您说的东西很奇怪。我很喜欢看漂亮的小伙子和漂亮的姑娘,尽管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拥有他们!事实上,我很难像布吕克内一样,因为对我来说,美是一种真正迷人的东西。我的主人公的悲剧在于他太丑。可是,除了这一点以外,他没有任何地方与美过不去。他感到痛苦的,仅仅是没人喜欢他,只有别人反常的目光,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丑陋的男人也是有人喜欢的。
  布吕克内:美与丑很相似,它们都很可怕,因为它们都表现出来,所以大家都看得见。很美或很丑的人,永远都与大众隔绝,面对他们,人们既赞赏又诅咒。不过,您的人物离我刚才说的男人的欲望很近,因为他也狂热而徒劳地渴望美女。
  诺冬:是的,可他只渴望一个!我感觉不到您描述的东西。面对美,我并没有那种失望和痛苦的感情。
  布吕克内:但这是一种甜蜜的痛苦。让人喜欢的东西并不限于美,它也扩大到性、魅力甚至某种平凡的东西。脸上的一个缺陷有时比和谐更吸引人。
  记者:缺陷也许会这样,但流逝的时间的痕迹不会这样。帕斯卡尔·布吕克内,关于皱纹、失去光泽的皮肤和沉重的眼皮,您说过一些杀伤力很大的话。您写道,皮肤沉重得竟像“窗上的有轮子的窗帘”!您就这么害怕老吗?
  布吕克内:并不比我的同代人更怕。容貌的损伤。身体的衰老、秃顶、肥胖……这些并不可爱、当您重新看见一二十年前您曾爱过的一个美人时,她会反映您自己的衰老。所以,美总是与青春结合在一起,尤其在一个衰老没有位置的社会里。
  诺冬: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幸运的是,有些幸运的例外,但应该承认,这种例外很少。
  布吕克内:而且,尽管男偶像正在接替女偶像,美和外貌的威力对男人和对女人是不一样的。一个有些许身体缺陷的男人,他所遭到的批评绝对没有一个有同样缺陷的女人所遭到的批评猛烈。我们所受的教育告诉我们,美人,就是女人。
  记者:这几本书,你们是不是几年前美的威力还没有那么明显时就能写出来?
  布吕克内:人渴望美、青春和永恒,这是一成不变的。起了变化的,是今天大家都想达到皱纹不会出现的那个神奇的宇宙。我们每天都强迫自己注意外表。我们采用各种方式进行反抗:化妆。健康饮食运动、外科手术等等。这种斗争是令人痛苦的,因为它事先就输了。但与此同时,它也给我们带来了一定的满足。
  诺冬:我不知道10年前自己会写些什么!不管怎么说,在我的书中有许多关于美的观念。有一种观念我觉得很可恨,它在超级模特儿身上反映得很突出。另一种观念我非常赞同,这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观念,它把美女当成是一种圣像。在这一点上,我不同意帕斯卡尔·布吕克内的观点。确实,有些人由于美而置身于别人之上,我赞成这一点。社会总需要可赞美的圣像,直到今天,漂亮的女人一直被当作是缪斯。这种观念是非常积极的,因为它使其他不那么美的人感到了安慰。但是今天,有了超级模特儿,情况就完全相反了。她们的美具有双重的威胁。首先,如果您觉得她们不美,那是您的品位有问题。有的人很难看,但说出来便显得您的眼光有问题;然后,如果您不像她们一样,那您一定很丑。美不再被当作一种安慰人的圣像,而是被当作一种蔑视人的诅咒,正面朝您甩来。不过,她们并不是绝对的典型,有些美的人与超级模特儿完全不一样。
  布吕克内:超级模特儿不妨碍我,而我在小说中所提的那些女人,她们的美在街角向您扑面而来。
  诺冬:对于那些人我更多是嘲笑而不是批评!正因为如此,埃皮法纳由于丑陋而变成了无主见的陪衬者。而且,这也有点影射文学界。作家们越来越像这个圈子里的人了,不是指体形,而是指说话的方式,自我介绍和上媒体的方式。有个陪衬者叫弗朗切西卡·韦尔尼安科。我希望这将是透明的。
  布吕克内:我曾寻找过这个名字背后的人,但没有找到。
  诺冬:那是弗朗索凡丝·韦尔尼。这是她一生中当超级模特儿的惟一机会,而这个机会是我给她的!如果大家同意时装界是文学界的部分缩影,那么,我就是埃皮法纳。我不能在生活中每天都要求自己成为加西莫多。但从写作的观点来看,是这样!人们觉得我书中有厌恶的地方,而我自己似乎也并不满足。
  布吕克内:我没看见这种缩影。至于时装,它确实具有一种专横,但它同时也让人放心,因为它提供美的炮弹和欲望的典范。超级模特儿不是用来让人痛苦的,而是用来指导方向的。出色的时装,是让我们接近那些理想的美人,鼓励我们像她们一样穿戴,像她们一样化妆。在宗教是主要向导的时代,身体可能被遗忘、被变形、被损害,因为人是永恒的,可以赎身。在我们这个极端反教权的社会里,人现在怎么样将来就怎么样,身体成了世俗拯救的目标。所以,男人和女人都被迫珍惜自身,有的国家试图撤离这种专制,尤其是美国,在那儿,自然的观念要求人们丝毫不要顾及美不美。在政策上正确的美国,存在着一种罪行:“长相主义”,它在长相上走极端。如果您对一个女孩说她很漂亮,那是一种侮辱。她会正当地进攻您!
  诺冬:在我的书中,一个极漂亮的女人解释道:“说一个女人很漂亮,就是说她很蠢。”对于我本人来说,如果我看见一个很漂亮的男人或女人,我确实很想盯着他(她)看。这就好像说:“谢谢,看您使我赏心悦目。”男人们从来不介意,但女人往往把它看作是一种辱骂:“就说我很笨得了!”而且,作出这种的反击之后,她真的感到自己很愚蠢。
  布吕克内:不过,总的来说,女人得到了很多这种恭维……
  诺冬:不管怎么样,我可不会恭维!
  记者:在《盗美贼》中,有个人物说:“肉体是有限的,而思想是无限的。迷恋于前者,就是墨守成规;钟情于后者,就是超越渺小的人生。”你们是这样想的吗?因为你们的人物都对性不感兴趣。
  布吕克内:作者并不一定同意小说中人物的观点。小说和论文完全是两码事。我的人物慢慢地抛弃了所有的性生活,只热衷于思想。这是我本人没能达到也希望永远不会达到的智慧。
  诺冬:我也是!埃皮法纳之所以保持童身,是因为他丑,这种丑压制了他的欲望。我移植了年轻时的一段经历。那时,我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痛恨自己的长相。有几天,我甚至不敢上街。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敢使用这具身体了。”我的人物就因为丑而处于这种青少年状态。因为外表的美比智力上的吸引力更诚实。在智力方面,可以欺骗别人二三年,但假装美那就要难多了。美提出了一个哲学问题,我们可以这样来概述:“不喜欢美的人是混蛋,只喜欢美的人也是混蛋。”这两种人都是粗人。对某人说:“我爱你并不是爱你的肉体,而是你的思想吸引了我。”我不敢肯定这样说是不是一种恭维。只有超级模特儿可以肯定,内在美是一种真正的美!
  布吕克内:那些光彩照人的美女不能突然说,尤其是对妇女杂志的女读者说:“我很美,我讨厌你们。”所以,为了减轻她们的优势所造成的无礼,她们往往使用也被广泛使用的伎俩:“这种美,你也可以达到,但必须有一种内在的光芒。”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社会里,大家都被认为有同样的出生机会。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美是最不公平的东西。
  诺冬:一种不可超越的不公平。哪怕人们花大力气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但是,如果认真观察美女们的生活,人们往往会发现她们很悲惨。所以,我们不禁会想,美难道真是一个礼物吗?
       译自1997年9月15日法国《女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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