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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没什么



  门口的地上放着一只大皮箱。这只皮箱用草席包着,显得十分难看。
  阿荣住下后,市子往大阪发了信。这只皮箱是阿荣家里寄来的,想必是她的一些衣服什么的。
  阿荣收到后,就一直把它放在那里。
  “阿荣,你收拾一下吧。”前天和昨天,市子曾催促过她,可是,她仍然未动。市子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这姑娘莫非真如她母亲来信说的那样,什么事也不干,连自己都料理不好吗?
  阿荣只身从大阪出来,在东京站附近的名店街和大丸百货商店买了几件廉价衬衫、裙子及内衣等,那点家当都装在她那只塑料包里,她现在穿的睡衣都是向市子借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打开箱子呢?
  自从阿荣来了以后,市子常常外出,无暇顾及到她。
  佐山是知名的律师,手上的案子很多,而且,同时还兼顾着几家公司的顾问和律师协会的理事。他还负责宣传组织废除死刑、保护囚犯家属等方面的活动,甚至连罗马字改革及一些国际运动他都要参加。总之,他是个大忙人。
  从三月的春分至四月初是婚丧应酬的繁忙季节。佐山要参加秘书的婚礼及有关公司的一些工程竣工典礼。另外,春季多丧老人,守夜、向遗体告别自然少不了他,就连人家孩子的入学及毕业庆祝会他都要一一前去祝贺。
  近一周来,佐山夫妇几乎天天都盛装外出。
  每当他们出去时,阿荣都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到大门口。他们不在家时,阿荣什么也不做。
  与妙子不同,阿荣总想陪在市子身边。
  这不,她去接电话时竟这样说:
  “找伯母吗?我不知道她在不在,您等我去看一下。”放下电话后,她满脸不高兴地对市子说:
  “好像是同窗会的人找您,我就说您不在家,回了算啦!”
  “那可不行!”
  “您每天都出去,不累吗?”
  “没法子呀!”
  “我可不管!”
  阿荣噘着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可是,当市子换了衣服,忙不迭地戴珍珠项链时,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市子的背后,帮她把项链戴好。
  触到市子后颈的指尖冷冰冰的。
  “伯母,看样子您很累。”
  阿荣温柔地做出了和解的姿态。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这些日子我净出去了,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实在对不起。”市子回头说道。
  “您洗头了?”
  “嗯。”
  市子的黑发披散在尚未化妆的、光滑的面颊上。
  “这附近有家不错的美容院,你去一次吧。”
  “我愿意让您给我做。”
  “……”
  “每次都我自己做。”
  市子看了看表,“已经没时间了。”
  “我等您回来。明天做也行。”
  哦,是吗?市子猜到了阿荣的心思。她给妙子做过头发,阿荣大概也想让自己给她做吧。
  妙子在家的时候,总是披散着一头长发,显得有些阴森可怕。考虑到阿荣也在家里,因此,市子为妙子的头发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她把妙子的长发挽成一个发髻,然后将后颈柔软的毛发梳得蓬松起来。然而,与发髻相比,蓬松的颈发似乎显得有些凌乱,于是,市子便用白色的尼龙发带把头发松松地拢住。
  最近,街上也有人梳这种发式,但在妙子身上却有些不同。这种发式使她的耳朵、脖颈一览无余,后颈的发根清晰可见。市子看后竟有些伤感,仿佛是红颜薄命似的,令人同情。
  市子一面思索着为阿荣做何种发型,一面对她说:
  “你让保姆帮你整理一下箱子。”
  “我一个人就行……”
  “照我说的去做。”
  “我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住下去合适不合适……所以,也没心思整理箱子。”
  “什么?”市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些什么呀!你不是已经跑到我这儿来了吗?就在这儿一直住下吧。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多顾虑。既然你妈妈已经把东西寄来了,你就……”
  “她当然会寄来。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妈妈。”
  “……”
  市子无言地照了照镜子。
  睫毛淡淡的,无力地低垂下来。市子用小刷子蘸上少许橄榄油,细心地修饰起来。
  她往左手涂上了指甲油。
  “我帮您涂吧。伯母,我的手艺相当不错呢!”说罢,阿荣拉起了市子的右手。
  “真是美极了!我真高兴能够摸摸您的手。”她看得简直都入迷了。
  阿荣刚刚沐浴过的秀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在市子的眼前闪着黑油油的光泽。
  无论从面部表情还是从体态上,阿荣都显示出了极强的个性。她虽然十分任性,但对市子却有很强的依赖性,甚至不愿意离开她半步。阿荣常常出语惊人令人捉摸不透。
  市子有时想,若是同阿荣脸贴着脸,也许会受她青春活力的感染而再次焕发青春呢!
  市子甚至怀疑自己对阿荣与日俱增的无名情感是否是同性恋?
  “等佐山有空时,咱们一起出去玩一趟吧。”
  “只我们两个人去不行吗?”
  “我们俩去也可以,不过,你为什么……”
  市子期待着阿荣的回答。
  “同伯父在一起的话,我觉得拘束。也许是他太了不起了吧,在他面前,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个木头人似的。”
  “木头人?这可不像阿荣说的话。其实,那只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罢了。佐山在背后还问我‘你那位可爱的小朋友怎么样了’呢!”
  市子决定穿具有春天感觉的深紫色套装出门去。市子这种年龄的人参加同窗会时多半穿和服。与年轻时不同,大家总是互相对对方的衣服、带扣乃至袜子评头品足。有时自已被别人看上一眼都会吓得躲起来,生怕人家给自己挑出什么毛病来。
  市子生性不愿出风头,因此,每逢这种场合,她都尽量不穿和服而选用西式服装。
  “今天,聚会的同时还要为从前的老师祝贺七十七岁大寿,因此,参加的人很多。听说还有从仙台和九州来的人,她们是战后第一次来东京……这次肯定也通知你母亲了,但听说她不打算来。”
  “她只把我的东西寄来了。”阿荣嘟哝道。
  市子打扮停当,又对着镜子在头上戴了一顶小白帽。
  “我走了。”
  阿荣沉默不语。
  “我走了。”
  市子穿好高跟鞋,又说了一遍。
  “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出门时,人家如果不大声回答‘你走好’,我就不走。阿荣,你实在让我放心不下。你就不能大声地回答我吗?”
  “请您早点儿回来!”阿荣尖声说道。
  “回来可能不会太早。”
  这时,那个名叫志麻的保姆也走了过来。她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不见妙子下来,市子的心里沉甸甸的。通常,佐山夫妇出门或回来时,妙子都会到下面来的。
  因二楼是佐山夫妇的卧室,所以,市子把阿荣也安排在了三楼。
  她在三楼打扫出一个小房间,把为客人准备的一些东西都收拾起来,然后放进一张床,换上一幅图案活泼、色彩鲜艳的窗帘,把房间布置成了一个漂亮的闺房,阿荣见了十分满意。
  市子原想,妙子也住在三楼,两人做伴免得寂寞。没想到,她们之间似乎隔阂很深。
  “我本想跟妙子聊聊,可是她老是躲着我。大概是那些小鸟吵得她连打招呼都忘了吧。”这是阿荣的说法。至于妙子,也许她畏惧阿荣。
  妙子一直把自己静静地封闭起来,不踏入佐山夫妇的生活圈子。市子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然而,阿荣肯定不屑于妙子的这种生活方式,她们最终会闹得水火不相容吗?
  倘若妙子避而不见是因为阿荣缠着自己不放的话,那就该认真地考虑考虑了。市子心事重重地走出了大门。
  沿着坡道一侧的右壁,开满了黄色的迎春花,看了令人耳目一新。
  市子从沼部乘上了目蒲线电车。
  下一站是多摩游乐园,市子喜欢透过车窗欣赏这里游乐园的情景。停车时间虽然很短,但仍可看清孩子们各种欢快的表情。
  佐山夫妇没有孩子,因此,他们家虽然离此不远,但却无缘领略游乐园的风光。对于他们来说,只能透过车窗欣赏园内的情景了。不过,他们偶尔也会议论起园里新添了旋转木马啦,今年的菊花娃娃做得如何啦等等。
  今天,市子看到几个孩子坐在一辆马车上,辕马的背上蹲着一只猴子。
  这时,市子眼前的风车椅子转动起来,吊在风车上的一只只椅子随着风车的转动,仿佛要冲进车窗似的。忽然,市子发现一只椅子里赫然坐着妙子。
  “咦?”
  市子惊讶地跑下了电车,可是,妙子已经转过去了。
  “她明明在家……”
  妙子外出向来是同家里打招呼的。
  令市子尤为吃惊的是,妙子的身边竟坐着一位青年男子,他身上的灰色风衣随风飘舞着。
  “莫不是我看错了?”
  但是,妙子身上的那件浅蓝色毛衣和自己给她做的发型是决不会有错的。
  那个长相酷似妙子的姑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市子心里蓦然一动,记起自己带阿荣回家的那天晚上,妙子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生动表情。
  但愿这是妙子的爱神降临了。市子暗暗地为她祝福。
  在目黑站下车后,市子上了一辆出租车。她把地图递给司机说:
  “麻布的仙台坂不是有一个栖川公园吗?我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附近。”
  会场设在发起人的家里。今天,大家要在这里为老师祝贺七十七岁寿辰。福原老师曾担任过市子她们这个毕业班的班主任。当时,学校的女生在他的带领下,成立了“趣味生物研究会”。这次,也给曾参加过研究会的同学发出了请柬。阿荣的母亲比市子高两届,她也曾是这个研究会的成员。
  今天早上,佐山乐滋滋地说:
  “今天,我终于可以早些回来啦!”听了这话,市子真想留在家里,然而,一想到将要去见的是福原老师,她就待不住了。她还清楚地记得福原老师亲切地教她如何欣赏美丽的贝壳。少女时代的市子几乎每天清晨都去海边去拾贝,她搜集了许多被人们忽略了的可爱的贝壳。贝壳的种类不计其数,形态各异的贝壳色彩斑斓千变万化。通过认识贝壳,使市子大开眼界,进而对其他生物及大自然的美有了新的认识和感受。
  市子来得略迟,她被引到了设在院中的会场。院子里摆着一排长桌子,已到场的太太们一个挨一个坐在桌边。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满目都是艳丽的和服。
  大家在热烈地谈论着从前研究会的事,同时似乎还在互相考问跟前的树名。
  “连雪柳都忘了,实在是太过分了!难道你既不去花店,也不插花吗?”大家哄笑起来。
  在这群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堆里赫然站着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青年是一身崭新的学生服,少女是白地箭簇图案的绉绸和服。两人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长得真漂亮!他们……是你的孩子吗?”市子拉着女主人的手问道。
  “市子,你总是喜欢年轻人。那姑娘是我的大女儿,我是让她出来帮忙的。那位公子是名古屋的那个吉井的儿子……因为吉井不能来,所以让在东京念大学的儿子送了一封信来。吉井病倒以后,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年了。这次让儿子来,大概也是想了解我们的情况吧。她儿子倒是个十分稳重的孩子。”
  “是吗?”市子眼望着两个年轻人,然而却怎么也记不起吉井的样子了。
  “福原老师。”不知是谁欢呼起来。
  “我活了这么大,方才在生物学上有了巨大的新发现。原来情敌也有死去的时候呀!”
  众人哄笑起来。
  “你的……怎么样?”女主人向市子轻声问道。
  花枝招展的少女把一杯新茶放在了市子的面前。
  “今天请你来帮忙,实在辛苦你了。”市子作作未闻女主人的问话,转而对少女说道。
  “妈妈,您过来一下……”听到少女的呼唤,女主人起身离去。
  市子总算松了一口气。其实,即使不回答也没什么关系,女主人总不至于再问一遍吧。
  诚然,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答一句“不知道”了事。
  市子不知道昔日的“情敌”是否还在人世。对于那段苦涩的恋爱,她甚至联想都不愿去想。
  但是,二十年前的情人与情敌不知现在生活在何处,而自己与佐山业已共同生活多年,一想到这些,市子的胸中又现出了淡淡的火光。
  少女时代的朋友们重又相聚,打开了市子记忆的闸门。
  四十岁的女人能够聚在一起,就足以证明昔日的情敌连同情人都已死去。实际上,在这些人中也有失去丈夫的。
  市子的班里有几个人的丈夫死于战争,而在比她低一年的班里,尚有更多的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同窗会曾举办过几次舞会,并把卖票获得的款项捐赠给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同学。战争刚结束时,这类慈善舞会曾盛行一时。
  市子向四座看了看,丈夫死于战争的仅来了一人,而且,她亦已经再婚。
  “市子,快到这边来,这是对迟到者的惩罚。”客厅里有人在叫她,老师也在那里。于是,市子走了过去。客厅里坐满了人,她只好坐在人群的后面,仅露出了一张脸。
  “佐山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年逾古稀的老师对市子说道,“我老伴去世后,我就把你送给我的贝壳银带扣送给了女儿。她已经结婚了,现在有两个孩子。你怎么样?”
  “啊。”
  正当市子犹豫不决时,老师身旁的一个人代她答道。
  “老师,佐山没有孩子,所以才显得那么年轻。她结婚很晚,丈夫年轻有为。两人的感情非常好,丈夫从未得过什么疑难病症……”
  “疑难病症?”市子迷惑不解地反问道。
  “就是妻子不了解丈夫……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议论来着,这是中年男人的流行病。最近,不是越闹越厉害了吗?”
  市子扭脸向院子望去,角落里的一株雪柳已经开花,青枝上已绽出嫩芽。
  院内还有一株盛开未败的樱花树,市子看了一会儿,思绪便又回到了往事的回忆中。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自己与昔日的恋人同住在东京,竟然没有见过一次面。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打算给家里打个电话。
  很久没有这么早回家了。傍晚,在这喧闹繁忙的大街上,唯有佐山悠哉游哉地迈着四方步,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他东张张、西望望,出了鱼店又进了菜店。
  他看到,在鱼店里买鱼的主妇们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在菜店里,他仿佛第一次发现堆积如山的蔬菜和水果五颜六色,令人赏心悦目。
  佐山知道市子尚未回家,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从古寺那边绕道回去。因为,他曾在自家的屋顶上看见古寺的墓地有樱花。寂静的山坡上飘荡着线香的缈缈青烟。
  “哎哟!”
  佐山一不小心,差点儿踩上一只癞蛤蟆。这家伙不知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全身沾满了泥土。它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俨如一个土块儿。
  佐山感到一阵恶心,急忙走开了。
  到了家门口,佐山仰头看了看门旁枫树的树枝,只见枝头已爆出淡紫色的嫩芽。忽然,他瞥见三楼通向外面楼梯的门开了。
  只见一位身着白毛衣、灰裙子、脚穿白袜子的年轻姑娘凭栏而立。看那背影不像是妙子,倒好像是阿荣。她站在那里做什么?
  在家里,阿荣每次见他都显得有些不太自然。阿荣给佐山的印象是天真无邪、任性顽皮,然而,这蓦然出现在眼前的娉婷袅娜的身影,使他不由得怦然心动。
  阿荣振臂一挥,将一只纸团抛了下来。纸团打在枫树梢上,然后滚落到草坪上。
  “真没规矩!”佐山皱着眉头按了按门铃。门铃的声音告诉他妻子不在家。他又按了两个。
  “您回来啦?”
  佐山以为是保姆,可是抬头一看,见是阿荣弯腰蹲在眼前。她似乎跑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佐山瞠目惊视着阿荣。
  阿荣走到正在换鞋的佐山身边,温柔地说:
  “我在上面整理箱子,把纸都扔下来了。”说着,她俏皮地耸了耸肩,然后像小鸟似的飞跑出去。
  佐山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
  晚饭是竹笋海菜汤、炖竹笋、炖加级鱼和炸鸡块。这些大概是市子吩咐准备的。裹着花生面衣的炸鸡块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可是却勾不起佐山丝毫的食欲,他呆呆地望着桌上的饭菜。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阿荣,她手里捧着一只小木匣。
  “伯父,您瞧,妈妈还给我寄来了什锦菜,您不尝尝吗?”
  阿荣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好,我尝尝。”
  “真的吗?”阿荣嫣然一笑,将木匣交给了在一旁侍候的志麻,“你去把它打开……”然后,她侧身坐在了志麻的位子上,仿佛是要代替志麻似的。
  阿荣巧妙地支开了保姆,取代了她的位置。佐山见状,几乎笑出声来。
  “东京怎么样?”
  “东京……”阿荣支吾起来。
  “在东京,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地方?”
  “没有,没什么……”阿荣随口答道。
  “这下可难办了。”
  “难办?”
  “啊,你一定有想做的事吧?”
  “没有。”
  阿荣那清澈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佐山的脸上。
  佐山感到迷惑不解。他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嗯?什么也不想干?”
  这姑娘也没有妙子那样悲惨的身世,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么说,你来东京毫无目的?”
  “因为伯母在这儿。”阿荣答道。
  “就算是为了伯母,那你毕竟还有其他的目的吧?”
  “在大阪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干,于是,就想到来东京了。”
  “有你伯母的帮忙,说不定你会找到既有意思又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呢!”
  “既有意思又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
  阿荣的语气仿佛是在嘲笑佐山。
  这时,保姆端着一只漆盒走了进来。盒里盛的是甜烹什锦菜,里面的松蘑、海带、花椒芽和笔头菜色浓味香。
  “是你母亲做的?”
  “她就爱做这些东西。”阿荣低下了头。
  “我妈妈总是邋里邋遢的,人家说的话她总是不放在心上。每次跟她谈正经事儿时,她总说,你这孩子真啰嗦……那次您和伯母去大阪,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父母的关系就已经恶化了。伯母在我家住的那几天,碍于家里有客人,我们才算安静了几天。记得那时我死活不愿让伯母走。伯母送我的那些布娃娃我一直珍藏至今。方才,我在妈妈寄来的箱子里翻了半天,结果也没找到。那些布娃娃穿着木绵和服与踏雪靴,女的系着红头巾,男的戴着蓝棉帽,他们手拉着手站成一排。”
  阿荣讲起她的布娃娃来如数家珍,佐山感到十分惊奇。
  “若是那种布娃娃的话,家里也许还有几个。有一阵子,你伯母做了不少,现在也不知道都放到哪儿去了。以后,让她给你找出来就是了。”
  “我非常喜欢它们,它们会使人联想到那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而且,每当我看到这些布娃娃的时候,就仿佛听到伯母在呼唤我……”
  “伯母在给我布娃娃的时候说,要带我去东京玩儿。这些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当时,你要是能来的话就好了……”
  “要是我不在的话,爸爸、妈妈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了。其实,我也很担心家里,想到妈妈的处境,我也就忍耐下来了。”
  “你一走,家里不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吗?”
  “她大概会去姐姐那儿吧。那样,总比死守在那座阴森可怕的大房子里强。我姐姐喜欢在家里擦这擦那,她也会化妆。”
  “你化得不好吗?”
  “不好。”
  “……”
  “姐姐手很巧,人又勤快,而且还能吃苦……”
  “你不愿吃苦吗?”
  “我最不愿挨累了!”阿荣认真地答道。她紧锁着眉头说:“为什么大家总是忙忙碌碌的?一想到人活着这么辛苦,我的头都大了。”
  “说到辛苦,的确,做什么事都很辛苦。在你看来,世上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思吗?”
  “嗯,差不多……”
  “所以,你没有想做的事?”
  “也许是吧。”
  “也许?这可是你自己的事呀!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你理想的呢?”
  “更为紧张热烈的生活。”
  “紧张热烈的生活?你什么也不想干,又怕吃苦,又怕挨累,哪里会有什么紧张热烈的生活呢?”
  “有的。”
  “那是什么样的?”
  “我只想到伯母这儿来生活,所以才离开了大阪,就是这样。”
  “嗯?”
  佐山把头发向后捋了捋,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那么,到了东京以后,你为什么没有马上来找你伯母,而却一直待在旅馆里?”
  “我担心伯母对我失望,所以不敢来见她。”说罢,阿荣绷紧了嘴角。
  来例假这种事她可以向市子坦言,但面对佐山,她却难以启齿。不过,身上干净了以后,她仍然待在旅馆里没走。
  “我想,自己随时都可以见到伯母。但是,我非常喜欢见面前的那种紧张、兴奋的感觉,所以,就一直忍耐着没来。可是现在,我却反而很难见到伯母,真叫人伤心。伯母不会总是这样忙吧?”
  “照这样看来,无论什么人都会使你失望的。你伯母也很辛苦,我看,问题不是你伯母对你失望与否,而是她要让你失望了。”
  “不,不会的。”
  “不会?你不是说过,一定要一直守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吗?”
  “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梦想。”
  “梦想?”
  “我是说对男人。”阿荣用那清澈的目光看着佐山。
  “真拿你没办法。”佐山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什么也不想干,对男人又没有兴趣……”
  “伯母找到了您,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似的,伯父您也……如果在这儿住下去的话,我大概也该重新考虑自己的人生了。”
  “是该重新考虑一下啦!”
  “按从前的说法,伯母算是晚婚吧?她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您……”
  佐山避开阿荣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苦笑了一下。
  “跟你伯母一起去赏花怎么样?如果日子合适的话,也许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去。”
  “我已经坐观光汽车在东京转过了。”
  “哦?你一个人?”
  “是啊!就在东京站的出口上车……有从A到G好几条线,C线和D线要八个小时呢!有的线是专门游览东京夜景的。”
  “阿荣,你住在饭店那段时间究竟都干什么了?”
  “反正没干坏事。”
  志麻悄悄地走了进来,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告诉说,阿荣的晚饭已在另一间屋里准备好了。
  “妙子呢?”佐山问道。
  “还没回来。”
  “是吗?若是阿荣一个人的话,就在这里吃,怎么样?”
  “我可不好意思。”
  志麻准备拉上窗帘。
  “现在拉窗帘早了点儿。”阿荣说道。
  “天长了。”佐山转脸向院子望去。志麻见状,便放下窗帘进里屋去了。
  白玉兰花已开始凋谢,可是,在草坪的一端还残留着几朵挨过漫长冬天的白山茶花。顺着泛青的草坪向下望去,天空和大地都笼罩在一片暮霭之中。这是一个寂寞的黄昏。
  今年春天,春分那几天暖如初夏,然而过了几天却寒风料峭,接连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四月,竟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但是,昨天和今天却是赏花的好天气,手脚好像也已复苏,催人出户。
  阿荣不让志麻拉上窗帘,然而却没有向窗外望上一眼。
  饭后,佐山悠然点上了一只香烟。阿荣无事可做,她搭讪着说:
  “伯父,您不喝点儿白兰地吗?”
  “现在不喝。”
  “一只眼中闪烁着喜悦的神情,另一只眼湮没在忧愁之中……伯父,您听说过这句话吗?”
  “没听说过。”
  “这是《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词,您看,像不像是在说妙子?”
  “妙子好像讨厌我身上的味儿。”
  “嗯?”
  “在我来这儿之前,不是曾有人给我寄来一个快件吗?我同他坐出租车时,他说,车里全是我身上的香味。真是讨厌死了!”
  佐山仿佛被戳了一下,一时间竟顾不上问那人是谁了。经阿荣这么一说,佐山也觉得她身上确实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香味。
  “他说要把我引荐给一个时装模特俱乐部……”
  “你想当时装模特?”
  “不,我才不干那无聊的事呢!穿人家的裙子给人家看,不敢吃不敢喝的,腰勒得都要断了,傻不傻呀?”
  “我可真服了你了!”佐山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志麻进来叫阿荣去吃饭,说是妙子回来了。
  “我所能做的是……”话说了一半,阿荣使站了起来,“过一会儿,我再回来同您聊聊可以吗?”
  “可以,你先吃了饭再说吧。”
  阿荣离去了,屋内依然余香缥缈。
  佐山在心暗暗地期待着阿荣回来,用她那柔软婉转的关西口音同自己聊天。
  这心情宛如盼望欣赏一幅新地图。
  可是,迟迟不见阿荣回来。佐山等得十分心焦,那情形仿佛像在大街上等人似的。在这所静悄悄的大房子里,隐藏着两位年轻的姑娘。
  佐山起身走到组合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然而,他却没心思喝。
  不知不觉,窗外升起了一轮明月,几点繁星点缀在夜空中。一架夜航的飞机轰鸣着由远而近,从房顶上一掠而过。那巨大的轰鸣声萦绕在耳际,久久不肯散去。
  “这姑娘真让人捉摸不透。”佐山尽管嘴上这样唠叨着,但内心亦明白了几分。
  表面上,阿荣是个极为自信的姑娘,然而,一旦受到对方的冷落,便变得十分脆弱。她的这种性格虽然使人难以理解,但正是由于这一点,才博得了市子的疼爱。
  不过,她这样一味依赖市子,将来会怎样呢?
  佐山曾告诫市子不要陷得太深,还是及早将她送回大阪为好。然而,看目前的情形恐难办到,因为,他们尚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佐山把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放到一边,拿起弗朗西斯·爱尔斯的推理小说读了起来。这部小说他扔在那里十多天了。
  走廊里骤然响起两个姑娘悦耳的叫声,她们随着市子一同向佐山的房间走来。妙子进来后便立在了门旁,而阿荣的脸上却显出悲戚的神情。
  “阿荣,你还有什么想谈的吗?”佐山问道。
  “下次吧。”
  “谈什么?”市子回头看了看阿荣。
  阿荣缩了缩脖子,在妙子的前面先出去了。
  “阿荣方才陪我吃饭的时候,谈了许多。后来,她说过一会儿再来和我谈谈,可是却一去不返。这姑娘性情多变,像个小孩子……”
  “这姑娘既单纯又高傲,不过,倒是蛮有魅力的吧?”
  佐山逗妻子道:
  “那姑娘好像对我有点儿意思。”
  “她一直都很怕你呢!”市子笑着说道。
  “她说自己什么都不想干,把我吓了一跳!还说什么希望过紧张、激烈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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