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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尔特瓦的集市



  
戈仁权 雪影译

  戈尔特瓦镇坐落在一个高地上,高地伸入到草地,就像一个岬角伸入大海。三面被变化莫测的普肖尔河水流环绕着,北面、西面和南面呈现出开阔的地平线,在高地的南面,戈尔特瓦白色的农舍云集在一块儿,掩映在一片翠绿的杨树、李树和樱桃树丛中,风景如画。农舍后面,一座简陋的、同样是白色的木制结构的教堂的五个圆顶直冲云霄。金色的十字架在阳光下相映成趣,在灿烂的阳光中它已失去原有的模样——倒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炬。
  在东面伸展着一片平坦的耕地——黄色和深色的方块直冲天边。在这些方块中青翠欲滴的村边园地,白色的农舍掩映在花园中,道路像蛇一样蜿蜒曲折,远处牧场上的牲口——就像是玩具。高地的西面是一座悬崖峭壁,它俯视着湍急的普肖尔河,河水在阳光下闪着鳞光,两岸是柳树和黑杨。普肖尔河对岸也是一片田野,直伸天际,田野上也是一块块绿茸茸的草地,一排排成熟的庄稼和点点白色的农庄。农村被杨树和柳树环绕着——随处可见……富庶的乌克兰土地上人烟稠密!
  在巨大的空间里密密麻麻停满了大车,人声鼎沸,空气炎热,尘土飞扬。乌克兰汉子四处走来走去,他们在争论,在哄笑,到处都能听到乌克兰娘儿们活跃的,像炒豆子似的讲话声。十个霍霍尔人一分钟说的话只有三个犹太人在同一时间里说的多,而三个犹太人在同一分钟说的话却没有一个吉卜赛人说的多。倘要打个比方,那霍霍尔人——是大炮,犹太人——是快速枪,吉卜赛人——是快速榴弹炮。人们中闪现着吉卜赛人的黑黝黝的脸,乌黑的头发和雪白凶猛的牙齿,他们具有特色的、喉音很浓的谈话声像是连珠炮似的,——快得让人跟不上趟儿。他们敏捷的动作和手势让人觉着美,但又叫人担忧,灵活的深蓝色眼睛闪现出狡黠和厚颜无耻的神色。他们柔顺、灵活,像寓言里温柔的狐狸,而当他们龇牙咧嘴时,却又像是饿狼。他们中有四个人围着个乌克兰汉子,你一句我一句,头头是道,这些话像冰雹一样落在他那简单的脑瓜上,已搞得他摸不着头脑,弄不清方向。他站在他们当中,一个劲地搔着后脑勺,冥思苦想着。他牵着头小马驹。
  成群的马蝇死死地围着它,就像吉卜赛人没命地围着他的主人。在这堆人四周,有一群人在密切注视着交易的进展。
  “等一等。……”霍霍尔人说。
  “我可不想!”一个吉卜赛人叫道,“我等什么!难道我等着只是为了赚几个子儿?我就像当着上帝的面跟你直说了吧!
  我的马这么骏,就连波尔塔瓦的省长都爱骑着它四处走——哪怕到彼得堡也骑它!瞧——我这马有多骏!可你的马呢?它只不过有一点像我的马,同样是四条腿和一根尾巴!它那叫什么尾巴?真羞煞人了,伙计,羞死人,这算什么尾巴……”吉卜赛人使劲拉着马尾巴,用手在它身上四处摸,用眼睛打量着它,还唠叨个没完。他的伙伴带着藐视的神情劝他:“哎,得了吧!你乐意贴本儿换吗?蠢家伙……得了吧……”“贴本?嗯,贴本我也会换!难道我自己的马和钱我还不能作主?我喜欢这个人,就愿意为这个人做点好事儿!伙计,向主祈祷吧。……”霍霍尔人脱下帽子,于是他们俩便虔诚地画起十字。
  “哎,主,求您保佑!”吉卜赛人叫道,“把我的马牵走吧,你可要记住我的一片好心……把它牵走另外再加五卢布……就这样啦。……谈妥了。……把手伸来吧……”霍霍尔人用尽全力用手掌拍了一下吉卜赛人的手掌,说道:“我出两卢布!”
  “哎,四个半吧!”
  “两个!”
  吉卜赛人使劲拍了一下霍霍尔人的手,拍得他把手在空中直甩,然后又细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乎想证实一下——是否完好无损?
  “四个卢布,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两个!”霍霍尔人坚持说。
  “嗯,”吉卜赛人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去您老婆那吧,告诉她您是个多么蠢的傻瓜……”“两个卢布!”霍霍尔人说。
  “就这样,向上帝祈祷吧!”
  他们再次祈祷并互相击掌。
  “嗯,祝您好运,牵去吧,我乐于吃亏。我不想从您那儿,好人,多拿一个子儿,如果你口袋里没钱,就给三个半卢布?”
  “不,”霍霍尔人摇摇头,看了看吉卜赛人那匹无精打采,长毛蓬起的马。
  “三卢布二十五戈比?”
  “不……”
  “惟愿您向您老婆讨汤喝的时候,她也向您说一百次‘不’!给三个卢布咋样?连这也不愿给?就按您开的价拿去吧……哎,我是丢了钱又失了好马!”
  两匹马暗地就易了主,霍霍尔人牵着那匹换来的棕黄色的大母马走了,母马冷漠地拖着有气无力的腿。它一脸忧郁,呆滞的双眼沮丧地看着人群。
  很快霍霍尔人又打倒回来了。他步履急促,连马都险些跟不上他;他神色窘迫而慌张。吉卜赛人碰到他静定自若,用他们奇怪的语言在谈论着什么事儿。
  “这可是不合法的事儿。”霍霍尔人朝他们走来,摇了摇头说。
  “什么事?”其中一个吉卜赛人问。
  “就是这……你们把我……”
  “我们把你怎么啦?……”
  “等一等。怎么……”
  “到底怎么啦?”
  “等一等呗!”
  “等什么?等母马下崽?可你,老兄,还没跟它成亲咧!”
  人们哄堂大笑。可怜的霍霍尔人向他们呼吁起来:“善良的人们——替我主持公道吧!他们把一匹没了牙的马换去我那匹牙齿齐全的马!”
  人们不喜欢笨蛋,就像不喜欢懦夫一样。他们都向着吉卜赛人……“那你的眼睛上哪儿去了?”一个白发老头问霍霍尔人道。
  “哪个叫你去跟吉卜赛人打交道!”另一个人教训道。
  受骗上当的人儿说,他看过马的牙齿来着,但是没有留意到上面的牙齿,上面倒有三颗牙齿断了。兴许这马被人狠狠地掌过嘴,弄断了三颗牙。这号马能有啥用?它又不能吃,——瞧它肚子有多鼓。人群中有两三个人开始帮霍霍尔人的腔,开始嚷嚷起来,叫得最凶的是那个吉卜赛人,他不知疲倦地……“哦,好人儿!你干吗这么吵翻了天?莫非你不懂怎么买马?买马——跟选婆娘一样,是头等大事……听着,我跟你讲一个有名的故事……从前有三兄弟,两个聪明,老三是个蠢蛋——跟你一个样,难道我……”吉卜赛人的伙伴没命地嚷嚷,帮他说话;霍霍尔人懒洋洋地对骂着;人群变得越来越挤,越来越密……“我该咋办呢,好人儿?”受委屈的人痛苦地问道。
  “去叫警察呗!”人们向他喊道。
  “是得去!”他拿定主意说。
  “等等,伙计!”吉卜赛人拦住他,“你是想把我给毁啦?
  请便吧!给我三个卢布——我把马还给你!成不?就给两个!
  行不行?哎,你去告吧……”
  霍霍尔人并不是特别乐于去警察那儿“打官司”,因此他沉思起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给他出点子,他却充耳不闻,自个儿在算计着。最后他决定好了……“嗯,你瞧,”他神情沮丧地向吉卜赛人说,“让上帝去审判你……把马还给我,说到两卢布,那该算——你的……你这坏透顶了的家伙,简直是在——抢。”
  吉卜赛人占了面子,却还向他装出一副慈悲为怀的样子。
  “真是些机灵鬼!”“庄稼汉”离开时,赞扬吉卜赛人说。
  “莫斯科的焦油,工厂用的,机器也能用,品质优良,又香又粘!六戈比一夸脱,15戈比一俄石!”一个坐在大车上的切尔尼戈夫人叫着。大车、油桶以及商人本人——所有的都被焦油搞得乌黑油腻,恰似是一块粘在一起的大东西在移动,向周遭散发出特别的香气。
  “啊,没准,五戈比一夸脱你也会出手吧?”一个头顶草帽,身着特大裤子的庄稼汉问焦油商人。
  “不!五戈比不成,我向老板保证过要卖六戈比……”“啊,没准,五戈比也行吧?”
  “那不行……”
  “哎……搞不成吗?”
  “我说,老兄,我按五戈比一夸脱给你,只是你谁也别说……你不会说吧?”
  “不,不会说的……”
  “嗯,你拿桶来吧。”
  “拿桶干吗?”
  “装焦油呗!”
  “我才不要您的焦油咧,我已经买了……六戈比一夸脱在您手上买的……我问您,无非是想打听一下您现在焦油价是不是便宜些。”
  卖焦油的一声不吭地扭转身子,赶着马在大车中间穿走,还一边叫卖着自己的货物……“庄稼汉”望着他远去,还一边对另一个伸展四肢躺在大车上的人说:“要是我早上没买一夸脱焦油,我兜里就会多一戈比……”“哎……热死啦!”
  “就像是在地狱里……”
  “莫非你爹从地狱写信给你说那儿就有这么热?”大车上的人问。
  恼人的炎热越来越厉害。焦油、大粪、汗水的气味交织着薄薄的一层刺鼻的尘埃弥漫在空气中。大车旁到处是站着和躺着的犍牛,它们在不知疲倦地嚼着干草,用充满善意的大眼睛看着地面。他们仿佛在想:它们的脸显得非常懂事,眼睛里闪现着平静的习惯的忧伤神情。母牛和牛崽哞哞地叫着,绵羊咩咩地叫喊着,买货人试镰刀时发生嚓嚓的响声。来买牲口或羊毛的“庄稼汉”躺在大车底下乘凉,等着买主。买主们在大车中间走来走去,观察着牲口,跨过货主们横七竖八伸在地上的腿。买主们每人手里都拿着根鞭子,走近犍牛时总用鞭子抽一下牲口的肋部。犍牛要是躺着的,便会慢慢地站起身子,要是站着的,就会被打得慢慢地挪动沉重的身子。
  “这一对要价多少?”买主对着空车问道。
  从大车底下传来一个不慌不忙的回答:
  “90卢布……”
  “这么贵!”买主要不说了就走,要不就问:“老兄,您为啥不要个整数一百?”
  “它不值那么多,——所以不能再多要。如果您发善心,就给一百吧——我会收下的……”“谢您啦……可您到底要多少?”
  “就这样吧,少费口舌,我要您……90卢布呢……”讨价还价开始了。“庄稼汉”们不紧不慢,——这可完全不是他们的性格所为,——而卖主一直要到确信买主是诚心要买后才从大车底下爬出来。略为争执一阵后,他们互相击掌,祷告十来次,买主走开又回来。一切都进行得慢条斯理,但都极为认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听不到大俄罗斯人的使人憋得慌、目瞪口呆的粗野谩骂,——代之的是词汇丰富,一语中的的幽默,听不到大俄罗斯人不客气地称呼“你”。比如,一个嘴上没毛的小青年向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买一对牛崽,讲价还价,老头就会训斥买主:“我看,您,小青年,您过早地把娘给的头换成了烟头,因为我感觉不出您话里有什么道理……”“咋的,老大爷!小牛是不好看,长着这样的角……”“您是用角耕地不成?那您还不如去买两只羊,羊角最中看……”以色列的后裔在大车中间灵活地转来转去。他们什么都要问一问,什么都要摸一摸,什么都要买。“庄稼汉”对他们称“你”,并且还圆睁着眼盯着他们。东家老爷遇见“庄稼汉”时傲气凌人,霍霍尔人同东家老爷谈话时,表面上充满敬意,实则时不时地显露出蔑视的腔调。看得出,东家老爷早就已被确定为“蜂群中无用的小虫子”。
  被栓在大车边的一头牛,突然地摇晃了一下,便倒在地上抽搐起来。买牛的“妇人”跳下大车,像在旋风中一样围着病牛转悠。可怜的女人的脸上表露出近乎于恐惧的吃惊神情,把牲口卖掉的希望顿时化为泡影。
  “哦,上帝!哦,好心的人们!救救吧——这是咋回事?
  是咋回事啊?噢,圣母啊!”
  人一下子增加了,大家在热烈地谈起这件不幸的事儿。他们进行了各种推测,这头牛到底为什么会害病,怎样医治它最好?出现了一个年迈的老头儿,全身像长了霉似的披着破片,开始唠叨说牛的不好,而且还嘟嘟哝哝地祷告着。人们都脱帽,静静地期待着祷告的效果,偶尔画着十字。可牛在地上抽搐着,试着想站起身子,又重重地倒了下去。它艰难地喘着粗气,温顺的眼睛里透着无边的痛楚。随后它的主人,从头上取下帽子,开始用帽子按摩牲口的脊背,他还用帽子围着牛角绕了三圈,又围着牛颈和牛尾绕了三圈。可全是白搭。人们拿来一瓶焦油并把它灌进牲口的喉咙,后又喂它松节油,末了来了位马医,一个愁眉不展的农夫,腰间系着名目繁多的器具。他煞有介事地观察了一下母牛并用一根锈迹斑斑的钉子扎进牛颈上的静脉。浓稠的乌血一股股往外涌。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爱教训人的人。他看了看母牛和它的悲痛欲绝的主人,说道:“您瞧,老兄,这是上帝对您的惩罚……我觉得您是在瞒着您的牛是头什么样的牛……而上帝却戳穿了您的心思……就是这样!”
  霍霍尔人看了看他并忧郁地摇摇头。
  “上帝知道我的心思……”他叹了叹气。
  在这出戏旁边又上演了另一出戏。“妇人”似一架破风车转动叶子板一般舞动着双手,在责骂她的“男人”。他双手撑着地坐在地上,傻乎乎地笑着。他的鼻子通红、放亮,帽子搁在后脑勺,衬衫领口敞开,太阳直射在他的胸膛和脸上。
  “你这个叫化子!你难道不难为情吗?哎,你这强盗胚!
  我要拿鞭子给你几家伙……”
  “奥莲——娜!安——静点!”男人拖长声音说,一面对“妇人”挤眉弄眼,“听着……我也给你买了半夸脱酒。”
  “哦——哦!”妇人哼哼唧唧地说,“臭不要脸的家伙!”
  她向男人弯下腰,使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并设法把这个烂醉如泥的躯体塞到大车下面。“庄稼汉”的头碰到了车轮上,他提醒婆娘说:“我裤兜里有瓶酒……别给碰碎了……啊?!”
  过了一会儿,他们俩一块儿亲热地喝完了那“半夸脱酒”,随后心地善良的,虽说有点严厉的夫人就用干草和衣服把自己的丈夫盖得严严实实,使他爱往哪儿倒就往哪儿倒,而不致于有把脑袋撞到车轮上的危险。
  一个犹太小青年胸前挂着口小箱子,边走边吆喝:“有罗姆内的烟!老爷抽的烟!味道最冲的烟!谁抽这烟——老婆都会给呛死。”
  “要真能把老婆给呛死,那真叫好烟!”一个叫索罗比·切列维克的说。
  在集市中央,两排长长的货棚夹成一条宽宽的街道,街上人山人海。在一个麻布棚下有个犹太人摆了个轮盘赌常围在他边头的多数都是些小青年,人群中时不时地传来或是忧郁的或是兴奋的声音:“押红的!押黑的!押双数!”
  旁边有个面色苍白、激动不安的小伙子在说服另一个小伙子:“奥尼西梅!给我一卢布!没准我会赢回我的钱儿……哦,我要是没参加这坑人的玩意儿就好了……转呀,转呀——转空你的口袋……”一个尖胡须的雅罗斯拉夫人在卖梳子、刀子、书、肥皂……“大家来吧!洋货!首都来的书!香喷喷的肥皂!顶呱呱的香水!年轻人!——让我向您推介一本令人愉快的读物吗?要不要仔细瞧瞧,非常引人入胜的故事——伊万·伊里奇先生之死,托尔斯泰伯爵的作品。还有一本逗乐的喜剧——《教育之果实》。非常巧妙地嘲笑了首都的老爷们和俄国的庄稼汉。只卖20戈比!伯爵的作品——只卖20戈比,再便宜谁也不会卖!您还想不想要《银公爵》?讲伊凡雷帝的……因为这本书已被人翻阅过,所以我只卖35戈比!诗人普希金的诗——每本五戈比和三戈比……诗句优美,内容有趣……《勇敢的安德烈,俄国故事》……价为三戈比。《雅潘查,鞑靼骑兵,攻占喀山城》。关于养鸡的书——您想不想拥有这方面的知识?五戈比一本……剃须刀——来上一把吧!《圣徒传》美女!买一面小镜子吧?有香皂……什——什么?伊凡·伊里奇十戈比?书上印了价为——20戈比。十戈比我只能卖这本《犹太人的故事集》大婶!你这样会把梳子给弄坏的……老兄!买剃须刀吗?《阴间的生活,或是关于死后我们灵魂的命运》……知道一下十分有益——定价半卢布!不想要?《家畜的疾病》——您一定感到好奇!《素食菜谱》……要不我卖给你一块表吧,银的——就像金的一样,走得分秒不差,价钱便宜……老先生——想不想给千金买块香皂?……不能再让了,亲爱的,伊凡·伊里奇——18戈比……”这个干瘦而又身强力壮的雅罗斯拉夫人的嘴巴没歇过气,一下子就招徕了20个顾客。他响亮的声音把远处的人儿都招引过来了,在他的棚子边人山人海,有的人在买东西,有的人只是望着卖主,听他那又快又响的叫卖声。一个健壮的留着胡须的霍霍尔人睁着突鼓鼓的大眼睛久久地望着雅罗斯拉夫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先生,您笑个啥?”他旁边的一个人问。
  “瞧他,这个莫斯卡尔!叫毒蛇爬进他这个鬼家伙的喉咙里吧……他就像是一台脱粒机。一个普通人一个月讲的话,也没他一小时讲的多……”在载着奥波什尼亚陶器的大车边,霍霍尔人在做交易,陶器上的画超凡出众,只是做工粗糙了些。这里的人们不慌不忙。一个由于炎热而懒洋洋的女人打着阳伞走过来,她拿起一个陶缸——类似大俄罗斯大钵那样的玩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问道:“多少钱?”
  “什么?”趴在大车下的卖主问。
  “陶缸多少钱?……”
  “35戈比……”
  “噢,我的妈!太贵啦!”
  “贵啦?”
  “当然!瞧它又不平,歪歪斜斜的……”“您咋的啦,太太,您想用这陶缸搞射击吗?要它平平整整干吗?它又不是枪,是陶缸。”
  “这倒没错……不过它的确不光滑,又没有光泽……”“只有镜子才光滑放亮,可那是镜子,不是陶缸……”“它还丁当作响……”“哦?那就是说——里边有个小洞。”
  “还有小洞……”
  “世界就是这样造成的,太太,它上面尽是洞眼……就是您,太太,围巾上也有个小洞眼……”太太红了脸,并把胸前的围巾整理了一下……“太太,请您再瞅瞅,兴许您会找到一个结实的陶缸。”
  太太瞧了瞧其它陶缸,而卖主不动不挪地躺在大车底下,看着她……“请您告诉我——这只是好的吗?”太太指着她挑中的陶缸。
  “这只?这只是最好的……”
  他们开始讨价还价。这会持续很久,常常会中断,这时妇人会想出各种各样陶缸的新的缺点,而卖主则在大车的阴影下尽享安宁。乌克兰娘儿们更精于生意之道。她们卖一种粉红色的饮料,樱桃和石斑鱼。这种鱼堆放在地上,因为这种鱼在这里很受欢迎,销得特别好。娘儿们的尖嗓音震耳欲聋。
  “黑海的鱼,刻赤的鱼,腌过的,味道特鲜!”
  “还有上等的鱼!”
  傍晚降临。太阳已低低地挂在草地上,似乌云般停在集市上空的尘埃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是变成了玫瑰。牲口被赶到了普谢尔河,响起了哞哞的牛叫声和严厉的叫喊声,有些地方还响起了歌声。从墓地那方传来快活的芦笛声。那边,在把长眠者围起来的土墙旁边,聚集了一群小伙子,他们根本没有在意“先人的坟墓”,准备在它面前“跳舞”。墓地上的杨树静静地摇曳着树梢,像是在抱怨破坏了安息地区的和平和安宁。
  现在我已经长大,
  想找个男人成亲……
  两个醉汉唱着走向墓地。他们用肩膀相互推撞着,像有腿伤的人似的左摇右晃。两个人的脸膛都红朴朴的,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他们俩想唱得和谐而把嗓门给唱哑了。其中一个把帽子歪戴在一边耳朵上,另一个则把帽子捏在手里,用它来指挥,根本就没发现帽子里钻出了些布片和麻屑在空中飞扬。从墓地对面传来了如醉如痴跳戈帕克舞的细碎的跺脚声和激昂的芦笛声。
  大车的影子变得愈来愈长。炎热也消退了。从草地飘来刚割下来的干草的清气。太阳西下,轻飘飘的白云若有所思地悬在空中,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粉红色。喧闹也静了一些;被繁忙和酷热弄得精疲力竭的人们准备露宿或睡在大车底下。牛嚼着干草,喘着粗气,马儿打着响鼻。
  现在所有的声响已时断时续,且清晰可闻,它们汇聚不成白天那种叫人震耳欲聋、醉迷迷的嘈杂声。这时响起了庄严的音乐声。在一个拉手风琴的盲人旁边,站着一群光着头,一声不吭、虔诚地听着音乐的人们。
  “上帝,我们赞美和感谢我们的创世主。”在洪亮的乐器伴奏下盲人唱着。低沉的、安慰人的曲子在空中,在汗流浃背尘土满面的虔诚的人们头上回旋。有些人在喃喃自语——因为看得出他们的嘴唇翕动,有些人则在叹息……大多数人则是一动不动,表情严肃。
  从墓地传来铿锵有力的、快活的歌声,那是年轻人在合唱:“嗨——嗨!”重唱词轰响着。
  听得出来,这首歌是年老的,热爱自由的骑士骑马在茫茫的草原上行进时编出来的,他们“为基督的信仰和哥萨克的自由”曾抛洒过自己沸腾的热血……“歌颂我们上帝的光荣吧……因为他是世界的创造者和人类的庇护者,在他那儿我们可以找到安息之处……”盲人一边弹奏一边唱。
  夜来临了。
  有些地方已经亮起篝火的火光,在篝火边的人看得出被火光映得红红的。草原上飘过来醉人的清新气息,在草原那边,幽暗、迷人、湍急的普谢尔河急冲向第聂伯河,并和它一道——奔向大海。繁星闪烁……夜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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