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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莉雅下楼时克林已经走了。富恩和陆蒙陪她在餐桌坐下,她则翻阅那天早上送来的成堆邀请函。杜文值了夜班,此时正在休息。莉雅不认为有必要守夜,但是资深的陆蒙不肯听她的。他辩称,万一遇到任何麻烦,总得有人保持警戒。
  “但是我们已经抵达英格兰了。”她再次提醒这名侍卫。
  “雷将军不容轻视。”陆蒙反驳她。“我们的确安抵这里,但他有可能派更多的人追来。”
  莉雅不再和他争论,将注意力转向手边成堆的邀请函。
  “奇怪,居然有这么多人这么快就得知我已到达伦敦。”她有感而发。
  “我倒不觉得奇怪,”富恩回答。“我听厨子说──而他又是从肉贩那听来的──你造成了不小的轰动。我怕你住在这里难免会招惹出一些流言。但是因为你有女仆及侍卫相陪,那些流言不至于太难堪。同时,坊间还流传一些好笑的说法……其实都是胡说……”
  莉雅正要自信封中抽出便笺,她停下动作抬头看富恩。“什么样的胡说?”
  “有些人相信你和我家主人有亲戚关系,”他解释。“他们认为克林是你堂哥。”
  “白尼尔说过,”她说。“他也提到某些人认为克林是我的情人。”
  富恩目瞪口呆。好拍拍他的手。“没关系,随他们怎么想吧。可怜的克林,就这样他已经几乎无法忍受我挤在这里,是哪个人说我是他的堂妹,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你怎能这么说?”富恩问。“我家主人非常喜欢你住在这里。”
  “我印象深刻,富恩。”
  “对什么印象深刻?”
  “你当着我的面撒下天大的谎仍面不改色。”
  直到她微微一笑富恩才笑出声。“要不是他正在为他的帐务伤脑筋,他会很兴奋地欢迎你的到来。”
  莉雅猜测他是想为主人保存颜面。她点点头,佯装同意他的说法,继而将注意力转至手头的工作。富恩自愿帮忙,她让他为信封盖上她的印信。她的纹饰非常特殊。富恩从没见过类似的图案。那是一座城堡的轮廓及一只看来是飞鹰的大鸟。
  “公主,这座城堡可有名字?”富恩问,细腻的纹饰引出了他的兴趣。
  “它叫做史东赫文。我的父母是在那儿结婚的。”
  她回答了他提出的每个问题。富恩快活的情绪连带地使她也轻松起来,当他听说她拥有的不只一座城堡而是两座时,他不可思议的表情令她禁不住发笑。他实在是个讨喜的人。
  他们工作了一整个早上。当一点的钟声敲响时,莉雅上楼更衣。她告诉富恩下午会有访客而她想呈现出最好的一面。
  富恩不认为公主需要改变什么。她不可能比现在更漂亮了。
  那天晚上克林回到家已七点了。在办公室坐了那么久,他全身僵硬而且心情不佳。厚重的帐本仍挟在腋下。
  是陆蒙替他开的门,他的管家则歪斜地倒在通往楼上的楼梯。“你怎么了?”克林问。
  管家撑起身体站起来。“我们今天又有了访客。公主事先没有警告我。当然,我并不怪她,她的确说过会有访客,只是我没料到访客的身分。当他和随从到达时,我打翻了茶。他离开后,一位码头工人在门口出现。我以为他是来乞讨的,就要他绕到后门找厨子讨点东西吃。但是被莉雅公主听到而拦了下来。天知道,她正在等那个人,而且,大人,她待他就像她对待其它人一样的尊重。”
  “什么其它人?我可真该死了。”
  富恩在楼梯坐下。“若是我的滕斯伯父听到我的失态,他会赏我几耳光。”
  “什么失态?”
  “我把茶泼在摄政王的外套上了。”
  “你真棒,”克林回答。“我负担得起时就加你的薪。”
  富恩微微一笑,他都忘了他的东家有多不喜欢摄政王。“他的出现使我相当狼狈,但莉雅公主却显得习以为常。她一派高贵端庄。摄政王不见平日的傲慢,倒像是手足无措的学生。显然他深深地迷上了公主。”
  莉雅出现在楼梯顶。克林抬头,随即锁紧眉心。紧绷的胸腔令他领悟到他忘了呼吸。
  她看起来漂亮极了。一身银白的长服随着她的移动而闪闪发亮。衣服的剪裁相当保守,但是领口仍隐隐约约露出一抹肌肤。
  她看起来十足的女性化,他突然想将她抱进怀里吻她。
  “你要去哪里?”
  听到他怀有敌意的质问,她的眼睛睁大。“剧院,”她回答。“摄政王坚持今晚请我坐他的包厢。他留下了两张票,克林。我要带陆蒙一起去。”
  “不行,”克林驳斥。“你得留在家里。”
  “莉雅公主,你不能指望我走进歌剧院和摄政王毗邻而坐。”陆蒙说道。
  “他不会去,陆蒙。”她解释。
  “我还是不能进去,那不合体统。我会在马车上等。”
  “没有我作陪你哪都不能去。”克林咆哮道,接着又补上凶狠的一瞪,好让她明白他是说真的。
  她朝他灿烂一笑,他这才明白他被骗得自告奋勇地陪她。“那你最好快点更衣。我们可不想迟到。”
  “我讨厌歌剧。”
  他说得好象小男孩抱怨必须吃蔬菜,她一点也不同情他。虽然她也不很喜欢歌剧,但她可不会对他承认。否则他会坚持留在家里,而她实在不能因为没用摄政王的票而得罪了他。
  “太可惜了,克林。你已经答应了要去,现在就请快一点好吗?”
  莉雅撩起裙摆下楼。富恩张口结舌地愣视着她,她经过他时微微一笑。
  她衣服的领口开得比意料中的低。她走近他之后,他能看到她隆起的胸脯。
  “我们出去前你得先换衣服。”他宣布。
  “我为什么该换?”
  他低声咕哝。“你想要剧院中每个人都厚颜地瞪视你?”
  “你想他们会吗?”
  “当然会。”
  她微微一笑。“那好。”
  “你想吸引他们的注意?”他显得不敢置信。
  她显得愤慨。“当然。我正想钓个丈夫,记得吗?”
  “你得去换衣服。”
  “我会披着斗篷。”
  “不行。”
  富恩的脖子因连续来回转动而痛起来。
  “你无理取闹,”她宣称。“而且极为守旧。”
  “我是你的监护人,”他顶撞回来。“我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要讲理。薇娜花了许多工夫才烫好这件衣服……”
  他没让她说完。“你在浪费时间”。
  她对他摇摇头。他走向她,她还没弄清楚他的意图,他已将她的衣领拉向颈项。他的手背刷过她胸脯的内侧,她的脸胀得嫣红。
  她试着格开他的手,但他却揪得牢牢地,她掰不动他。“你到底在做什么?”
  “每当我认为你的衣服需要调整,我就往上提,不论我们在何处。”
  “我去换”。
  他松手。“我想也是。”
  她奔上楼,他的笑声跟随在后。“你不只是粗鲁,”她回头喊道。“你还令人讨厌。”
  克林不在乎她的轻蔑。毕竟他还是遂了心愿,那才是重要的。
  他梳洗及换上正式礼服没花多少时间。不到十五分钟,他再次下楼。
  她则耗时较久。她再次下楼时克林正从餐厅漫步而出。看到她,他停止了吃苹果。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的上装好长一分钟,接着同意地点个头,眸中也闪现一抹温柔。她猜想他认为这件森林绿的衣服适合。其实一点也不。她的上装有个深陷的V型领口,但她巧妙地在中间遮了一了片蕾丝纱巾以取悦她的监护人。
  莉雅不是故意挑出这件衣服激怒克林;她只有这件可选,另外一件太皱了不能穿。
  克林当然是一派英俊模样。黑色很适合他。他系上白领巾,同时吞下他的苹果。
  他的动作看来像被迫穿正式服装的小男生,但又性感得要命。他的上装紧绷在宽阔的胸膛,长裤也合身到不体面的程度,莉雅禁不住地注意到他大腿的肌肉。
  去歌剧院的一路上克林似乎心事重重,莉雅坐在车厢对面,双手交叠在腿上。他的脚将她逼至车厢一角,而在黑黑的车厢内,他的体型更显得逼人的亲密。
  “我不知道你是摄政王的朋友。”他说。
  “我不能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今天才认识。”
  “富恩告诉我他迷上了你。”
  “他迷上的是我的头衔,不是我本人。”
  “意思是?”
  她先叹口气。“摄政王喜欢的是身为公主的我,他根本不知道我的为人。现在你懂了吗?”
  他点点头。“大部分的人都会为了你的身分欢迎你。我很高兴你明白那种肤浅的友谊,它显示了你的成熟。”
  “成熟?不,它显示了愤世嫉俗。”
  他微微一笑。“那个也有。”
  沉默了几分钟后克林又说:“你可喜欢摄政王?”
  “我对他认识不深,不足以构成意见。”
  “你有所保留,莉雅。告诉我实话。”
  “我只是采取外交辞令,”她回答。“但我就老实告诉你好了。不,我不特别喜欢他。这样你满意了吧?”
  “嗯,”他回答。“你的答案证明你很会判断人的个性。”
  “或许摄政王有颗仁慈的心。”她响应,觉得有点心虚,因为她并不喜欢他。
  “他没有。”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食言……对我合伙人毁约。”克林解释。“摄政王保管了一笔原属于纳山的妻子莎娜的钜额财富,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决定将之据为己有。极不名誉的行为。”
  “真可耻,”她附议,不再为自己不喜欢摄政王而感到心虚。“他以乎非常自私。”她接着评论。
  克林闷哼一声。“他非常……”他猛地住嘴,用一个较温和的形容词取代原先想到的粗话。“虚荣。”
  马车在皇家歌剧院前停下。莉雅戴上白手套,但注意力仍集中在她的护花使者身上。“早知道他对你做过那种事,我绝不会准许他进入你家。克林,我道歉。你的家应该是你的城堡,只有朋友才能受邀。”
  “你会拒绝他?”
  她慢慢点头。他对她眨眨眼,她因而假设她的答案取悦了他。
  陆蒙和车夫坐在马车前座,这时他跳下马车,替他们开门。
  克林先下车,接着转身去扶莉雅。她伸出手时披肩敞了开。她塞在上衣里的蕾丝纱巾松动了,而当她踏上人行道,纱巾掉了出来。
  他接个正着。然后他瞧一眼她诱人的上身,眼睛露出凶光。
  他气死她了。她试着躲开他的瞪视,却差一点摔下弯道。他抓住她,将她转过身面对车门,继而粗鲁地将纱巾塞回她的领口。
  她尴尬地忍受,眉心像他一样深锁。他们四目交锁了好久,终于她放弃并且掉开视线。克林调整她的披肩,将她拉在身旁,继而转向台阶。她想她应该庆幸他没有出糗,她不认为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冲突。他挡在她前面遮去了众人好奇的目光,但她却不觉感激;克林表现得像个老年人。
  “你花了太多时间在帐务,应该常出来走走。那时你就会发现我的衣裳并不会不得体。事实上它的剪裁还算相当基本。”
  她并不感激他不可置信地闷哼。她只想踢他一脚。“你把监护人的职责很当一回事,嗯?”
  他们上楼时他一直拥着她的肩。她曾试过摆脱掉他,不过克林的占有欲很强,她终于放弃尝试。
  “莉雅,家父要我照顾你,而我喜不喜欢这个职责并不重要。我是你的监护人,所以你得照我的话做。”
  “可惜你不像你父亲,他很能体谅人,你可以自他那学到一、二课。”
  “等你不再穿得像娼妓,我就会更体谅。”他应声。
  她的抽气声像是打嗝。“从没有人胆敢说我是娼妓。”
  克林没有响应,只是微微一笑。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俩都不发一言。他们被领至摄政王的包厢,并肩而坐。
  剧院座无虚席,但是克林确信只有莉雅在看表演,其它人都在看她。
  她佯装没注意到观众的瞪视,高雅端庄的态度令克林也为之眼睛一亮。她的背脊挺直,一次都不曾将注意力移开舞台。不过,他能看到她的手紧紧地捏着放在膝上。
  他向她挪近一点,接着伸手过去盖住她的手。她没有看他,但却紧扣着他的手不放。接下来的表演他们就这样渡过。
  浆硬的白背心逼得他要发疯。他真想扯掉那玩意,将脚跷至看台栏杆,然后闭上眼,如果他胆敢做出如此可耻的行为,莉雅或许会心肌梗塞。当然他不会令她尴尬,但是天知道,他讨厌所有的虚伪。
  他也憎恨坐在摄政王的包厢。若是给纳山知道了。他会叨念上一星期。克林的合伙人比他更不喜欢他们的统治者。毕竟,是他的妻子被这位不怎么高贵的亲王骗走了遗产。
  这出天杀的歌剧没有改进他胡思乱想的性格。最后他闭上了眼睛,试着抵挡发自舞台的尖叫声。
  到表演结束莉雅才发觉克林睡着了。她转头想问他是否欣尝这出歌剧,还没有开口,他已开始打鼾。她几乎笑出声,耗了好大的劲她才保持住镇静的表情。这出戏实在太糟,其实她也想用睡眠打发。不过她绝不会对克林承认,因为她知道他会幸灾乐祸。
  她用手肘猛力地戳他。克林惊醒过来。
  “你真是无可救药。”她低声告诉他。
  他睡眼蒙蒙地朝她咧嘴一笑。“我乐于同意。”
  她放弃尝试激他。她站起身拿着披肩转身离开包厢,克林跟随。
  楼下前厅挤满了人。多数是等着要仔细看她。莉雅旋即卷入一群争相请求认识的绅士中。嬉闹推攘之间,她失去了克林的身影,等再找到他时,她看见他被女士们包围。一位衣着俗丽、胸脯敞开至腰的红发女人挂在克林的臂弯。那位可厌的女人一直舔她的上唇,使莉雅联想到一头刚发现一碗鲜奶油的饿猫。
  克林显然正是那女人的点心。莉雅试着注意那位自我介绍什么伯爵的人在说什么,但她的目光总飘回克林。他看起来非常高兴他所受到的注意力,不知怎的,那情形令莉雅气愤。
  她立刻想通了这种不合理的嫉妒。天,那是最恐怖的感觉。她就是受不了看到那女人的爪子搁在克林的手臂上。
  她气克林但更气自己。自从她到达英格兰,她一直试着依照她认为一个公主应该有的行径去做。院长的神圣教诲、尊严及礼节,一直在她脑海回荡。莉雅记得玛丽修女警告过她避免做出直觉的动作;她曾举出不下十个因为她一时冲动而惹出的麻烦事。
  莉雅叹口气。她猜想大摇大摆地走到克林身边,自克林的手臂拨掉那女人的手应该算是直觉的冲动;而且明天的闲话会让她为一时的冲动后悔。她看起来也会像个嫉妒的泼妇,而她不能容许如此罪恶的情绪强出头。
  前厅仿佛朝她当头罩下。似乎没人急着离开,却有愈来愈多的人挤进这块小空间。
  她需要新鲜空气。她对那位正在要求她同意接见的绅士道声失陪,继而穿过人丛走向前门。
  她不管克林是否跟着她。站在前门外的台阶,她深吸一口不怎么新鲜的都市空气,披上她的披肩。克林的马车就在下面,而陆蒙立刻看到了她。他爬下驾驶座。
  莉雅撩起裙摆动身下台阶。有人抓住她的手臂,她想是克林终于赶上她了。但他的手劲太大,她因而转头要他松手。抓住她的不是克林。他是个陌生人,穿着一身黑,并戴了顶黑帽遮住他大部分的眉毛。她几乎看不到他的脸。
  “放手。”她喝令。
  “你必须跟我们走,莉雅公主。”
  她的心一凉,那人说的是她父亲家乡的语言,她这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试着压抑惊慌,猛地抽手试图逃跑,但是又有一个人从后面将她抓住,莉雅愤怒得已顾不到被捏得紧的疼痛。在他的朋友的协助下,那人开始把她往剧院侧面拖。第三个人出现在剧院正门的石柱阴影中,跑下台阶拉截正冲上来要保护她的陆蒙。陆蒙挥出一拳,但被击中的人只向后摇晃一下。接着他持着一柄锐器向前猛戳。莉雅看到陆蒙的脸流下鲜血,她开始尖叫。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截断了她的呼声。她用力咬他,攻击她的人痛苦地大叫,抓住她的手移动了位置。
  莉雅不能呼吸,她一直挣扎,迫切地想挣脱这个人跑去救陆蒙,她必须救他,他可能会流血致死,而这都是她的错,她应该听陆蒙的话保持警戒,她应该留在家里……
  在看到克林前,她先听到了他的声音。黑暗中传来一声她从未听过的怒吼。从后面扣住她的人突然被扯了开,一头飞向石柱,像个吃剩的苹果核被摔到地上。
  莉雅连声咳嗽喘气。抓住她手臂的陌生人试图将她拉到身前做挡箭牌,克林可不答应。他的动作快速,莉雅甚至插不上手帮忙。克林的拳头抡进那人的脸,陌生人的帽子飞向一方,人则飞下台阶,“咚”的一声落在陆蒙脚下。莉雅的侍卫正忙着和他的敌手兜圈子,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人手中持着的刀上。
  克林自后面加入战圈。那人转身向他劈刺,克林踢掉他的刀,再欺身向前扣住他的手臂,扭成不自然的角度。那人手骨断裂,恐怖的骨折声后随之而起是痛苦的尖叫。不过克林已结束了打斗,他将头探进马车厢。
  莉雅奔下台阶,抽出纱布压住陆蒙淌血的面颊。
  克林不知道还有没有其它的攻击者。依他看,莉雅只有回到家后才会安全。
  “进马车,莉雅。现在。”
  他的声音严厉中夹着愤怒。她想他是在生她的气。她急急依令动作,试图带着陆蒙一起。她挽起他的手臂搭在她肩上,准备承受他的重量,并且低声要他靠着她。
  “我没事,公主,”陆蒙告诉她。“快进去,你留在这里不安全。”
  克林将她拖离侍卫。他半抱半扔地将她推进马车,继而转身协助陆蒙。
  若是陆蒙的状况尚能照顾莉雅,克林会留下来来从那几个混帐口中问出一些答案。但是陆蒙流了不少血,而且莉雅看起来就要崩溃了。
  克林低声诅咒着上了马车。马车夫立刻驱策马匹全速奔驰。
  莉雅坐在侍卫旁边。“我不懂为什么没人帮助我们,”她低喃。“难道他们看不到我们有难?”
  “外面只有你一个人,公主,”陆蒙回答。他颓然地靠着车厢一角。“一切发生得太快。你的伴护为什么没和你在一起?”
  陆蒙转头瞪视克林。他用来压住面颊的纱巾已染成鲜红色。
  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垂下视线。“都是我的错,”她说:“我突然不耐烦起来,而前厅里又挤满了人,我想吸点新鲜空气。我应该等的。”
  “你本来就该等的。”
  “克林,请别生我的气。”
  “席尔曼死到哪里去了?”
  “那位你丢下我之前介绍给我的伯爵?”
  “我没有丢下你,”他咕哝。“席尔曼正要介绍你给他几位好朋友认识,我则趁此和几位生意上往来的人对象打招呼。可恶,莉雅,如果你想离开,为什么不告诉席尔曼来叫我?”
  “不管怎样都用不着你对我大呼小叫。我愿负起今晚所发生的事一切责任。”
  她转向侍卫。“陆蒙,你能原谅我吗?我应该留在家里的,我使你涉险……”
  克林打断她。“莉雅,你不必躲在锁及铁窗的后面,只是出去时一定要有我相伴。”
  “就算你和我在一起,他们也会攻击的。”她反驳。
  他观望地看她一眼。“开始解释吧。”他命令。
  “你不再对我大叫时我才解释。”
  他没有大叫,但她显然懊恼得没注意到。她已脱下白手套,他注视她将手套折成方块递给陆蒙用以取代被血浸湿的纱巾。
  “莉雅,你可能受到伤害。”
  “你也一样,克林。”她回答。“陆蒙需要看医生。”
  “我会要富恩去请温爵士。”
  “温爵士是你的私人医生吗?”
  “嗯。莉雅,你可认识那些攻击者?”
  “不认识,”她回答。“至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过我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是狂热分子。”陆蒙插嘴。
  莉雅不忍看克林的皱眉。她靠着椅垫,闭上眼。“那些人是从家父的家乡来的,他们想带我回去。”
  “有何目的?”
  “嫁给他们的混帐将军。”陆蒙回答。“对不起,公主,我不该当着你的面说粗话,但是雷将军的确是混帐。”
  克林的其它问题在他们到达他在城中的房子时暂时搁置。一直等到前门打开,他才让莉雅离开安全的马车。杜文出来扶持陆蒙,克林则扶住莉雅。
  他们花了足足一小时照料陆蒙的伤。克林的医生住在三条街外,而且当晚正好在家。富恩搭乘克林的马车载他过来。
  温爵士是个白发棕眸的老人,他的声音温和,办事又有效率。他以为这次的攻击行动是一群杀手所为。没有人纠正他。
  “现在伦敦什么地方都不安全,街上到处都是暴民。政府一定得拿出办法,而且要快,否则规矩的人都要被害死。”
  医生站在大厅中央,抬着陆蒙的下颚检视他面颊上的伤,一面嘀咕着伦敦的治安。
  克林建议陆蒙坐在餐桌旁。富恩拿来更多蜡烛提供医生足够的光线。
  伤口先用气味浓烈的酒精清洗,再用黑线缝合。痛苦的治疗过程中,陆蒙不曾抖缩一下。莉雅倒替他颤抖心寒。她坐在侍卫身旁,握着他的手让温医生缝合伤口。
  克林站在门口观察。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莉雅身上。他看出她有多难过。泪水在她的眼眶内打转,而她的肩膀抖动。克林压抑走过去安慰她的冲动。
  莉雅是如此的温柔、敏感而且且脆弱。她正对着侍卫低声说什么,但克林听不清楚内容。他走向前,继而猝然止步。他听懂她所说的话了。
  莉雅正向陆蒙保证不会再有其它灾祸发生。她说毕竟雷将军可能不会是太糟糕的丈夫,她告诉那名侍卫她做了通盘考量,并且决定到她父亲的家乡。
  陆蒙对她的承诺并没有喜形于色。克林则暴跳如雷。“今晚你不能做任何决定,莉雅。”他喝令道。
  她转头看他,他声音中的愤怒令她讶异。他为什么在乎她的决定?
  “是啊,公主,”陆蒙说。“明天决定要怎么做也不迟。”
  莉雅佯装同意,不过她已拿定主意。她不能再让任何人因她而受伤。今晚之前,她一直没想到将军的拥护者会做到什么程度。若非克林及时搭救,陆蒙或许就此送命。
  克林也可能受伤。不她已经决定了。
  温医生治疗完毕,下达指示后便离开了。克林替陆蒙倒了一满杯白兰地,受伤的侍卫一口气吞下。
  陆蒙上楼休息后,富恩代替他逐室检查门窗的锁,确定房子安全无虞。
  莉雅试图回房,但是克林在她握住门把时拦住她。他拉着她的手拖往书房,一言不发地推进她进去,接着关上了房门。
  她猜该是她解释她特殊状况的时候了。她走向火炉,站在那里烘手。
  克林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终于转身面对他。他双手抱胸倚门斜立,眉头没有皱,面也没有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今晚我使你涉险。”她低喃。“我早该解释清楚的。”
  她等他表示意见,克林却依然沉默。只是站在那里瞪着她。
  她的手揪紧。“我唯一的借口是我以为我不会住在这里太久,所以不用拿细节烦你,尤其在你说明你目前无意结婚之后。我同时相信,雷将军会派大使来要求我回国。我没料到他的意志如此坚定,而他的需要又如此迫切。”
  泪水涌出她的眼眶,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平静情绪。“对于今晚发生的事我很抱歉。”
  克林的同情油然而生。“不是你的错。”
  “但我有责任。他们要的是我,不是陆蒙也不是你。”
  克林终于有了动作,他走到书桌后面坐下,双脚跷在附近的脚垫上。
  “这位将军为什么要你回家?”
  “那里不是我的家,”她更正他。“我甚至不在那儿出生。家父在娶我母亲前是一国之君。她是英国人──外人。父亲退位娶妻,而他的弟弟苑德继任为王。大家都很有风度。”
  克林对她的解释不做评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要我继续说下去吗?”她问,显然十分忧虑。
  “我要你解释为什么那位将军要你回去。”他重复。
  她点点头。“家父深受子民爱戴。他们没有因为他娶了家母而唾弃他,反而认为他非常浪漫,毕竟他的确是为了她而放弃江山。而每个认识家母的人都爱她,她是个甜蜜仁慈的女人。”
  “你长得像你母亲?”
  “是的。”
  “那么她也是个美丽的女人,嗯?”
  他在赞美她,但她很难接受。她母亲岂只一个“美”字所能形容的?她仁慈而有爱心,从来不曾对任何人产生坏念头。的确,单单一个美丽的字眼不足以形容她。
  “赞美不应该使你皱眉。”克林说。
  她没想到自己一直皱眉头。“我母亲确实很美,”她说道。“但她也有颗纯洁的心。我只是外形略微像她,但我的思想极不纯洁。今晚我愤怒得真想伤害那些人。”
  他第一次露出微笑。“我的确伤到他们了。”他提醒她。“现在继续你的解释。”
  她点头。“去年叔叔过世,祖国再次陷入混乱,有些人似乎认为我应该回去。雷将军认为如果我嫁给他,他必能稳夺王位。”
  “为什么?”
  她叹口气。“我是王室唯一的血脉。每个人似乎都忘了家父已经退位。他深受子民爱戴,而那种感情……”
  她没说下去。克林对她的故事以及她脸上的红晕同样感兴趣。“那种感情怎么样。”他问。
  “被移转给了我。至少理察爵士是这么解释的,而这些年来我收到的证实了他的假设。”
  克林在椅中坐直。“你认识理察爵士?”他不可思议地问。
  “认识”,她回答。“他似乎是个好人。克林,有什么不对吗?你似乎对我提到他感觉相当惊讶。”
  他没有回答她。“英国的情报局长怎么会卷入这件事?”
  “那么你也认识理察爵士了?”
  “我替他工作。”
  轮到她诧异了。“替你们的情报局从事秘密工作,你不担心危险吗?令尊对你过的这种双重生活有什么想法?克林,难怪你不想结婚,你的妻子会时时担心受怕。”
  克林后悔说了实话。“我曾替他工作过。”他修正说法。
  她看得出他在骗她,证据就在他眼中。它们变得……冷硬。不过她决定不和他争论。如果他要她相信他和国防部没有关系,她会假装配合。
  “莉雅,理察爵士为什么会牵扯上你?”
  他恼怒的声调将她拉回现实。“他在令尊生病前一天来看我。他和他的同僚──或者说高阶人员──希望我嫁给雷将军。”
  “那么他认识这位将军?”
  她摇摇头。“他只知道他的为人,”她解释。“理察爵士认为嫁给雷将军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克林低声诅咒,她佯装没听见。“我听到他告诉令尊,雷将军比较容易控制。英国想继续和我国做生意。若是贵国的领袖人物说服了我嫁给雷将军,他一定会视英国为盟邦。还有另一个人急于夺权,而理察相信他更残酷不仁。他同时相信那人不会遵守商业协议。”
  “你因而成了牺牲的羔羊,嗯?”
  她没有回答她。“我父亲告诉理察爵士什么?”
  她绞紧手指头。“局长非常有说服力。令尊听了他的论点后同意考虑。理察走后,他决定反对我嫁给雷将军。”
  “为什么?”
  她垂视双手。“我哭了,”她坦承。“我羞愧地承认,我哭了,我非常难过。令堂开始生令尊的气,他们为了我大吵一架。我因而更难过,觉得自己太自私。我唯一的借口是家父母婚姻幸福,我也想找到同样的快乐。我不认为嫁给一个为了政治而娶我的人我会快乐。我从没见过雷将军,但是陆蒙和杜文告诉过我许多他的事,若是其中一半属实。他是个非常任性蛮横的人。”
  莉雅暂停一下,喘口气。“令尊心肠软,他受不了看我难过,而且他又答应过家父要照顾我。”
  “因此他决定你该嫁给我?”
  “嗯,”她回答。“那是他的希望,但他不敢指望。否则令堂大人早就发喜帖了。克林,你要了解,我告诉令尊我要为爱而结婚时是太过幻想。鉴于我急着找丈夫,现在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我决定考虑在互惠的原则下结婚。我的丈夫在享用我可观的资产的同时必须同意我们双方各行其是。我想我四处旅游……或许回修道院。那里非常安静祥和。”
  “见鬼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他的诅咒,只是反射地皱起眉头,接着又说:“我同时希望我的丈夫和我最后会变成朋友。”
  “及情人?”他问。
  她耸耸肩。“只要有时间及耐心,任何事都有可能,克林。不过我重新评估了我的状况。当然,英国的绅士看起来比较文明,而我本来也希望找一个至少有道德的丈夫。但今晚我终于领悟那些都不重要,我愿意合作嫁给雷将军。我已经惹出了够多的麻烦,或许假以时日这个人会学会……温柔。”
  克林嗤之以鼻。“蛇永远只会爬行。他不会变,而你也不会嫁他。听到了吗?”
  他声音中的严厉令她颤抖。“我要你保证,莉雅。”
  她不会答应他,只是一再想着鲜血从陆蒙的脸颊不停淌下的样子。“我不要惹出任何……”
  “过来。”
  莉雅走到书桌前,他钩钩指头示意她再靠近。她慢慢绕过桌角,在距离他一步的地方停下。
  “如果我有了丈夫,雷将军就会放弃他的计划不再烦我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混杂着恐惧与希望,他听了为之心烦意乱。她年轻得不应该如此担惊受怕。他握住她的双手,她这才发现她的双手又绞紧在一起。她试图放松,但就是办不到。
  “嫁给雷将军绝对不行,这一点你清楚吗?”他捏捏她的手直到她点头。“很好,”他接着说。“你的解释是否遗漏了什么?”
  “没有。”
  克林微微一笑。“没有人敢和情报局长作对。”他说道,指的是理察爵士。
  “令尊就敢。”
  “不错,他的确唱了反调,不是吗?”他万分得意。“明天家兄痊愈,我会尽快安排和他们开个会。”
  “为了什么目的?”
  “想出该拿你怎么办。”
  他原只当这是一句玩笑话,她却当真了。她猛地抽出手,他的粗鲁直率得罪了她。莉雅天性敏感。他考虑建议她学着控制情绪。继而决定做罢;或许她会认为那也是一种侮辱。
  “我不要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我没说你是。”
  “你暗示是。”
  “我从不暗示,我一向有话直说。”
  她转身往门口走。“我相信该是重新评估状况的时候了。”
  “你已经重新评估过了。”
  “我还要再评估一次。”她宣布。
  一阵晕眩出其不意地袭向克林。他闭上眼,做个深呼吸,他的胃也咕噜作响,他假设这些突发的虚弱是由于他没吃晚餐。
  他强忍着,思索她刚才的话。“你现在就要重新评估?”
  “我们的约定,”她解释道。“行不通的。我相信明天我该另外找个住所。”
  “莉雅。”他没有提高音量,但威严的声调威胁犹存。她在书房门口止步,转身看他,挺直背脊准备承受他另一句伤人的言语。
  看到她眸中的泪光他好难过。“抱歉,”他咕哝说。“你不是负担,不过你目前的情况的确很混乱,同意我所说的话吗?”他问道。
  “我同意。”
  克林心不在焉地揉揉他的眉心,讶异地发现他的额际有汗。接着又拉拉他的背心,图书室中可真热。壁炉的火制造出许多不必要的热量,他想道。他考虑脱下上装,但又疲倦得不想那么麻烦。
  “这个情况非常严重,克林。”见他对她先前的说法没有反应,她补充说道。
  “但总不是世界末日。你看起来像是被它完全击溃了。”
  “我是一败涂地。”她哭道。“陆蒙受了伤,难道你已经忘了?他差一点就死了。而你……你也可能受伤。”
  他又皱起眉头。她几乎后悔提起今晚的横祸,遂决定不能以如此凄惨的话结束这一晚。
  “我忘了礼节,”她冲口而出。“我现在应该说谢谢你才对。”
  “哦?为什么?”
  “因为你道歉了。”她解释。“我知道你那么做很不容易,但你的确说了抱歉,而这使你的道歉更珍贵。”
  她走回他身旁。趁她还没丧失勇气之前弯腰吻了他的面颊。“我仍宁愿要令尊做我的监护人,”她告诉他,希望能得到一抹微笑。“他比较容易……”
  她搜寻适当字眼,他替她说完。“操纵?”
  她失笑出声。“嗯。”
  “我的四个妹妹累垮她,那几个女人把他变成了羔羊。”
  克林叹口气,又揉捏他的眉心。这几分钟内他的头突然痛起来,几乎无法专心眼前的话题。“睡觉去,莉雅。时间不早了,而你今天也受够了。”
  她正要离开,却又停下脚步。“你不舒服吗?你的脸看起来好苍白。”
  “我很好,”他告诉她。“睡觉去。”他轻易地撒了谎。其实他一点也不好,他痛苦极了。他的身体像是着了火,胃部扭绞得像刚吞了一块火红的木炭。他的皮肤火烫,而他庆幸今晚没吃多少东西,单单想到食物都令他想吐。
  克林确信睡了一觉他就会好过起来。
  清晨一点时他希望能闭上眼就此死掉。
  三点时他认为他已经死了。
  他发着高烧,而他去歌剧院前吃掉的那颗青苹果至少让他吐了二十次。
  他的胃终于接受他的囊袋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吐的事实,揪成一团地安定下来。克林躺在床上,脸朝下,两臂横伸。
  哦!这时候能死就是恩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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