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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好心灵的自述



  一直到我八岁之前,我始终是一个十分健康的孩子,不过对于这一段时期,我能够回忆起来的东西甚少,正如我无法记得我出生那天的情况一样。刚刚八岁时我得了咯血症。就在生病的那一时刻,我的灵魂一下子富有了感觉和记忆。那次病情发作的种种细节至今仍然历历在目,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九个月的病榻生活,我以极大的耐性忍受下来,我自认为,在这段时期,我的灵魂获得的最初启示就是根据自己本身的情况顺其自然地发展,这为我整个一生的思维方式奠定了基础。
  我又要忍受痛苦,又对生活充满了爱,这就是我当时真实的心态。在咳嗽异常剧烈时,以及烧得困乏无力时,我安静得像缩回壳里的蜗牛;一旦我稍微感到轻松一些,我便希望能够得到些令人愉快的感受,既然我被剥夺了其它一切享受,我只好力图通过眼睛和耳朵弥补自己的这些损失。于是人们给我拿来了玩具娃娃和小人书;而且,不管谁在我的床边坐一坐,都必须得给我讲点什么。
  母亲给我讲圣经的故事,我很喜欢听;父亲则带来一些自然界的生物标本给我解闷儿。父亲有一个大藏柜。一有机会他就一个一个地把抽屉从柜子上取下来,给我看抽屉里面装的东西,并且实事求是地给我讲解它们的情况。经过干燥处理的植物和昆虫,几种解剖标本,人的皮肤、骨骼、木乃伊,和其它一些类似的东西,都到过我小时候的病榻上。父亲打猎所捕获的各种各样的飞禽和走兽,在送往厨房之前,都先拿来给我过目;为了让妖魔鬼怪在这个大聚会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姑妈专爱给我讲述爱情故事和神怪的故事。所有这一切都被我全盘接受下来,而且这一切都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我有时间与这些看不见的生灵热烈地交谈;我到现在还能背诵一些诗句,这些诗句当时是由我口授,由母亲帮助记下来的。
  我时常把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东西再讲述给父亲听。我每次都不肯轻易吃药,服药之前我总要先提出一些类似这样的问题:制成这些药物的原料都生长在什么地方?它们都长的是什么样子?它们叫什么名字?不过我姑妈讲的那些故事也没有白白讲给石头听。我想象自己穿着漂亮的衣服,遇见了一群最可爱的白马王子,可是他们片刻不停,直到他们知道了这位不相识的美女是谁;与此相类似的另一次奇遇是我看到一位令人倾慕的小天使,他身着洁白的长袍,长着一双金黄色的翅膀,他对我非常热心,于是我继续长时间地苦思冥想,一直到我的想象力把他的形象几乎清清楚楚地显现在我的眼前。
  一年以后我差不多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但是童年时代杂乱无章的爱好和梦幻已荡然无存。我甚至连布娃娃也不要玩了。我渴望得到能对我的爱给予回报的有生命的东西。狗、猫、小鸟等我父亲饲养的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给我带来无限的情趣,但是我无法给自己弄到在我姑妈讲的一个童话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小动物。它是一头小绵羊,一个农家姑娘在森林里偶然发现了它,于是她收留了它,把它带回家里喂养起来。温顺的小绵羊实际上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的王子,最后他恢复了原形,变成英俊的小伙子,为了报答他的女恩人,他与她订了婚。我太希望自己也有一只这样的小绵羊了!
  但是,不可能找到这样的小绵羊,既然我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是非常自然地发生的,渐渐地我几乎忘却了拥有一个如此珍贵的动物的愿望。这期间我通过读书给自己寻找安慰,我读的书都是写一些神奇的故事。在这些书中我最喜欢的是《虔信基督教的德国的赫库勒斯》;①这个虔诚的爱情故事很合我的口味。只要他的瓦丽斯卡遇到什么事,而她遇到的总是恐怖的事,在他赶去救她之前,他都要先进行祈祷,这些祈祷词都详详细细地写在书上。这种作法太中我的意了!我一直在朦胧之中感觉到自己对看不见的上帝有一种依恋之情,看了这本书后这种依恋更加增强了,因为上帝也本应该永远是我的知心朋友。
  当我又长大一些后,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乱七八糟地什么书都看;但是我最爱看的一本要首属《罗马的奥克塔维亚》②。它以小说的体裁讲述了最早一批基督教教徒受迫害的故事,这本书引起了我极为浓厚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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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小说家布赫霍尔茨(1607—1671)所著。讲的是王国大公赫库勒斯和波希米亚王室小姐瓦丽斯卡的爱情故事。
  ②德国作家安东·乌尔里希·冯·不伦瑞克——沃尔芬·比特(1633—1714)所著。

  于是母亲开始斥责我总是不停地看书;为了取悦母亲,父亲今天把书从我手中拿走,改天又把这些书都还给我。我的母亲聪明过人,她发现这种办法没有任何成效后便强行要求我也要同样勤奋地阅读圣经。读圣经我实在也不需要别人驱使,我怀着极大的兴趣阅读圣书。这期间我母亲总是小心谨慎地不让任何带诱惑性的书籍落入我的手中,其实就是我自己也会把各种伤风败俗的书从我手中扔出去的;因为我的王子们和公主们个个都是极其有道德的人;除此以外,我知道一些有关人类自然史的知识,只是我很少显露声色,我的这些知识都是从圣经那里学习来的。凡是有疑问的地方我总是把书上的话与我眼前出现的事物联系起来加以对照,以我的好学精神和联想能力我能幸运地探索出真理。如果我听人说到女巫,那么我就必须要了解巫术。
  我必须得感谢我的母亲和这种旺盛的求知欲,在我强烈地爱好读书的同时,我仍然学习烹饪,在这个过程中也能发现一些东西。杀一只鸡,剖开一头仔猪对我而言犹如过节一样高兴。我把内脏拿来给父亲看,他给我进行详细的讲解,就像是在给一名年青的大学生上课,他常常习惯带着内心的喜悦称我是他教养不好的“儿子”。
  现在十二岁也过完了。我学习法语、跳舞和绘画,也上一般的宗教课,上宗教课时有些感觉和想法变得很活跃,不过没有任何东西与我的情况有关系。我喜欢听别人讲上帝,我很感自豪,因为我能比我的同龄人更好地谈论上帝;我那时曾以极大的热情读过一些书,这些书籍使我有可能喋喋不休地大谈宗教,但是我从来没想起要思考思考,我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的灵魂是否也是这样形成的,是否它像一面镜子能够反射出永恒的太阳;这些我曾经逐一预想过。
  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法语。我的法语教师是一个正直干练的男人。他不是一个轻率的经验主义者,不是一个枯燥无味的语法学家;他有学识,见过世面。在进行语言教学的同时,他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满足我的求知欲。我非常爱他,以至我等候他来上课时心里总是激动得怦怦直跳。图画课我不觉得困难。如果我的图画老师又有头脑又有知识的话,我在这方面会有所成就的;遗憾的是他拥有的只是一双手和练习课。
  跳舞课开始时我的兴趣不大,因为我的身体太敏感,不能太累,而且我只能与我的妹妹一起学习跳舞。后来我们的舞蹈老师突然心血来潮,为他的全体男学生和女学生举办了一次舞会,于是我对舞蹈练习课的兴趣才大大改观。
  在许多男孩子和女孩子之中,最出众的是宫内大臣的两个儿子:最小的那个跟我一样大,另一个比我大两岁,兄弟俩人都是英俊少年,大家公认,他们超过了人们曾经看见过的所有的美少年。然而我却几乎没有望过他们一眼,在这群人当中我就更没有看过其他的人了。我此刻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跳舞上,想跳得美一些。可是这两个男孩子在众人之中却首先注意到了我,这是怎么回事呢?在短短的一小时里我们便成了好朋友,小小的联欢舞会还没结束,我们就已经互相约了下一次要在什么地方再次见面。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快乐呀!第二天早上,他们每个人都给我送来一张献殷勤的便条,询问我的健康状况,同时还都送了一束鲜花。这使我高兴得心醉神迷。当时的那种感受我以后再也没有体验过。我们彼此彬彬有礼,互相恭维,书信来往不断。教堂和林荫道从那时起便成了我们约会的地点。我们熟悉的年轻人常常在一起来邀请我们,可是我们很机灵,把这件事遮掩得十分严实,连父母亲都未能发现。除非我们认为可以让父母亲知道,否则他们甭想发现蛛丝马迹。
  现在我一下子同时得到了两个情人,我无法决定从他们当中选择哪一个,他们二人我都很喜欢,而且我们三人最爱互相帮助,同舟共济。忽然一天哥哥得了重病;我自己也曾经多次患重病,知道说一些体贴的话,安慰病痛在身的人,也知道用对身体有益的美味可口的食物让病人高兴,为此,他的父母很感激我的殷勤和周到,他们倾听爱子的请求,答应只要他一离开病塌,就邀请我和我的姐妹到他家里去作客。他充满深情地迎接我,没有一点儿孩子气,从这天起我决定爱他。他立即告诫我,要在他弟弟面前保守秘密;可是爱情的火焰再也遮盖不住,弟弟的嫉妒心使这段传奇达到了完美的境界。他千方百计地给我们设圈套捉弄我们,他兴致十足地毁掉我们的快乐,他企图破坏我们之间的强烈爱情,没想到却适得其反,我们爱得更炽热了。
  现在我到底真正找到了我梦想的小绵羊,强烈的爱情就像平时的一场疾病,对我产生了这样的影响,它使我变得沉默寡言,它把我从如醉如痴的狂喜中拉了回来。我感到寂寞和孤独,变得多愁善感,于是我又想起了上帝。他仍然是我的贴心人。我清楚地知道,当我连续不断地为那个经常闹病的男孩子祈祷时流过多少泪呀。
  不管这件事中带有多少孩子气的举动,它对我内心的修养却有极大的贡献。我们不得不每天给我们的法语老师写一篇由我们自己编造的信,而不是像平时那样只做一般的翻译练习。我们把署名为菲力斯和达蒙的爱情故事交给老师。这位老人不久就看穿了这件事,为了使我变得正直坦率,光明磊落,他甚至夸奖了我的作业。我变得越来越勇敢,终于把一切都坦白地全盘托出来,连事实的细节也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我已不再记得,他当时在什么地方抓住了个机会说:
  “这多么优雅,多么自然呀!不过这个善良的菲力斯得小心对待,这事不久就会成为严肃的事情了。”
  使我恼火的是,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严肃的事,我气恼地问他,他对严肃二字如何理解。他没容我问第二遍,就十分清楚地向我作了解释,以至我几乎无法掩饰我的吃惊。然而我不由得又气恼起来,对他很生气,他竟然会怀有这种想法,我克制住自己,打算为我的美女辨解,我面红耳赤地说:
  “不过,我的先生,菲力斯是一个品行端正,值得尊敬的好姑娘!”
  他够幸灾乐祸的了,他用我的品行端正的女主人公来戏弄我,我们说的是法语,他玩弄着“端正”这个词,说着双关语,为的是通过所有的含义来完成菲力斯的端正品德,我觉得这真够荒谬,而且极其迷惑不解。他不想吓着我,他中断了这次谈话,只是后来一有机会,他就会重提这个话题。我在他那里阅读和翻译的戏剧小故事常常为他提供机会来表明一下,所谓的道德是多么的脆弱,它抵挡不住感情上的要求。我不再反驳,但总是暗自生气,他的评语成了我的负担,使我忧心忡忡。
  渐渐地我和我那善良的达蒙也中断了一切联系,他弟弟施的一个又一个阴谋诡计破坏了我们的友谊。过了不久,这两位正值青春年少的兄弟都死了。我很难过,不过没好久我便把他们给忘记了。
  菲力斯迅速地成长起来,她十分健康,已经开始了解世情。太子结了婚,在他父王过世后不久他继承了王位,朝野上一片欢腾。现在我的好奇心,由于获得了各种各样的食粮而变得越来越强。那时有喜剧,舞会和其它的一些附加活动(均与此有关)。尽管父母想方设法阻止我们,我还是被人带入宫里。外乡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所有的宅邸都成了一个大世界,就连我们自己家里也有被推荐来的绅士、贵人和其他被介绍来的人,我的叔叔家里甚至可以见到各国来的贵宾。
  我的忠实的家庭教师继续以他那谦逊,然而却是非常恰当的方式对我进行着谆谆告诫,而我心里则一直暗暗地为这事而生他的气。我对他所断言的真理无论如何不能信服,那时也许我是对的,而他是不对的,他认为妇女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软弱的;然而他同时又纠缠不休,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以至我都感到害怕。他想证明自己正确,于是我明白地对他说:“因为危险是这么大,人的心又是这么脆弱,所以我想祈请上帝来保护我。”
  这种简单幼稚的回答似乎使他高兴,他称赞我的决心,不过我一点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因为对于看不见的上帝的情感在我心里几乎已完全消失了。簇拥在我周围的一大群人分散了我的精力,犹如一股巨流把我一起给卷走了。这一段时期是我一生中最空虚的年月,数日来,我没有一句正经话,谈的都是一些没有丝毫意义的话题,没有健康的思想,一天到晚与那伙人成群结队地东游西荡,寻欢作乐,这就是我的生活,甚至连我最喜爱的书籍,也全被我抛置脑后,没有一次想去摸摸它们。整天围着我转的这一群人对科学知识一窍不通,他们都是德国宫庭侍臣,这一个阶层在当时连最起码的文化都没有。
  人们也许会认为,这种环境肯定会使我面临深渊,行将毁灭。我浑浑度日,享受着感官的快乐。我感到难以集中心思,我不作祈祷,我既不想到自己,也不想到上帝;但是,在这许多长相漂亮、家境富有、穿戴华丽的男子中间没有一个人中我的意,我把这看成是一种天意。他们举止轻浮行为放荡,而且他们对此毫不隐讳,这使我望而生畏;他们谈起话来矫揉造作、扭怩作态,总爱使用双关语,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一种侮辱,我很生气,于是对他们总是冷冰冰的;他们有时无礼得让人难以置信,所以我也敢于放肆地对他粗暴无礼。
  此外我的老师有一回秘密地向我透露说,与这些可憎的家伙来往,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不仅仅是道德上,而且在健康上都有可能招致危害①。我这才开始对他们感到害怕了,无论他们其中的一个人以任何一种方式靠近我,我都提心吊胆的。我提防着他们,他们用过的玻璃杯、茶杯我都不敢再用,他们之中某一个人坐过的椅子我也不敢再坐。照此行事,我在道德上和身体上都与他们完全隔绝开了,而他们对我表白的所有的恭维的话和奉承话,我只当是他们欠我的,统统骄傲地接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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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危害:指性病。
  那时候在我们家留住的外地客人中有一个年轻人特别出众,我们戏谑地称呼他为纳尔齐斯①。他在外交生涯方面很有声望,他希望在我们朝廷进行的各种变动中能获取一个优越的职位。不久他便与我的父亲搞熟了,他的学识和他的举止为他开辟了道路,使他得以进入由高官显贵们组成的封闭的上流社会。我的父亲讲了许多夸奖的话,如果他的仪态气度不显出一种自鸣得意的神情的话,那么他那健美的体态会给人留下更好的印象。我曾经见过他,并认为他很好,只是我们互相从来没有讲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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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纳尔齐斯:又译那耳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河神刻菲索斯和水泽神女利里俄珀的儿子。他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顾影自恋,相思而死。
  在一次他也参加了的盛大的舞会上我们一起跳过一段小步舞;不过跳完后便各自走开了,没有进一步认识。当剧烈的舞蹈开始时,为了取悦我的父亲,他常为我的健康担心,我一般都避开舞场,退到隔壁的房间,与坐在那里玩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女朋友们聊天。
  纳尔齐斯有一次同大家跳来跳去,没有多久便也来到了我所在的那个房间,他跳舞时突然流了鼻血,他休息了一会儿恢复正常后即同我攀谈起来,内容包罗万象。尽管在谈话中间没有掺入丝毫的温存,但这半个小时的谈话十分有趣,以至我们俩都不想再跳舞了。我们并不容此事使自己迷惘,可是我们仍然很快受到了他人的取笑。第二天晚上我们重新能够继续我们的谈话,我们很注意保护自己的健康。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纳尔齐斯对我和我的姐妹进行礼节性的拜访,这时我才开始发现自己到底知道多少东西,对什么事情我有所考虑,对什么有所感受,在谈话时我善于对什么事都发表自己的看法。我的新朋友向来生活在最有教养的上流社会里,除了精通历史和政治两门学科以外,还具有广泛的文学知识,对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新的出版物他会不知道的,尤其是法国出版的东西。他有时带给我,也有时寄给我一些我喜欢看的又具有实用价值的书籍,但是,与受到禁止的恋爱关系相比,这种事必须更加保守秘密才行。当时人们取笑有学问的女性,也不能容忍女子被传授知识,这或许是因为人们认为这样不礼貌,它会使众多的不学无术的男人感到丢脸。甚至我的父亲也作出明确要求,这种文学著作的交易必须要严加保密,尽管这新的机会很符合他要对我进行智力教育的期望。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继续下去,几乎保持了很长的时间,我不能够说纳尔齐斯曾以任何方式向我表示过爱慕和温存。他一向仪态大方,温雅殷勤,但是不露情感,他显然更被我最小的妹妹所吸引,妹妹那时十分秀丽娇艳,她的魅力可能使他不能不动心吧。他开玩笑地给她起了各种各样好听的外国名字。
  他能娴熟地说好几种外语,而且在用德语交谈时总喜欢夹杂一些外国特有的习语成语。我妹妹对于他的殷勤没有特别的回报,她已被另一根红线所牵。由于妹妹作事鲁莽,而纳尔齐斯又很敏感,他们之间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一些磨擦已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与我的母亲和姑妈,纳尔齐斯深知要保持友好的关系,因此渐渐地他已经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了。
  如果不是一次不寻常的偶然事件突然改变了我们的关系的话,谁知道我们这种生活还要继续多久。我和我的妹妹被邀请去某一家作客,我本来不想去,这种聚会参加的人员混杂,而且时常会有一些虽说举止并非极为粗鲁,却是庸俗乏味的人士参加。这一次纳尔齐斯也一同受到邀请,为了他的缘故,我才愿意前去参加聚会;然而我也确信,能在那里找到一个与我有共同语言的人交谈。还在宴席上我们就已经不得不吃好多苦头了,因为一些男士喝酒喝得太多了,宴会后,还都要而且必须得玩罚物游戏,玩的时候又吵又闹十分活跃,当纳尔齐斯不得不赎回抵押品时,人们罚他对着在座的每个人的耳朵悄悄说一句令人高兴的话,也许他在我旁边的那位女客身旁停留的时间太久了,她是一位上尉的夫人,突然上尉给了他一记耳光,以至香粉都飞到了我的眼里,因为我正巧紧靠着她坐着。当我把眼睛擦干净并惊恐稍定时,就看见两个人的剑已经出鞘。纳尔齐斯在流血,另一位由于极度的嫉妒和愤恨又加之酒性发作,已经失去自控能力,以至其他在场的人一起出动都几乎制止不住他。我拉着纳尔齐斯的胳膊,把他领出门,然后上楼梯来到另一间屋子,并立即关好门插上插销,因为我害怕我的朋友没有十分把握对付那个疯狂的对手。
  我们俩人都认为伤势并不严重,因为我们只看到手上有一处轻微的砍伤,可是很快便发现有一股血正顺着背部潮涌般地往下流,原来头部还有一处很大的伤口。我恐惧极了。我急忙跑到过厅去找人帮忙,但是我却没能看到一个人,因为所有的人都仍在楼下制服那个发狂的家伙。最后还是这家人的一个女儿蹦蹦跳跳地跑上楼来。她的活泼和快乐使我感到忧闷和害怕,因为她观看这场疯狂的闹剧和该诅咒的喜剧时几乎乐得要死。我急切地请求她想办法帮我找一个外科医生来,她还是那个野样子,立即又蹦又跳地下了楼,亲自去请医生。
  我重新回到受伤的朋友身旁,用我的手绢把他的手包扎好,并用挂在门上的一条毛巾把他的头缠好。他仍然血流如注,没有外科医生来,受伤的朋友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似乎已昏厥过去。要是有一个人能够帮助我一把就好了,可是旁边却空无一人。我大大方方地把他抱在怀里,抚摸他,亲切地呼唤他,用好听的话哄着他,我想用这种办法鼓励他坚持住。这似乎起了一些精神疗法的作用。他躺在那里,仍然还活着,却已面如死色。
  忙碌的女主人终于来了,当她看到我的朋友这副样子躺在我的怀里,而且我们俩个人浑身都是血时,真使她受惊不小,因为没有人想到纳尔齐斯会受伤,大家还以为我平安地把他带了出来。
  现在酒、香水以及凡是能使人提神和恢复头脑清醒的东西都源源不断地拿来了,此时,外科医生也来了。我本来完全可以离开了,可是纳尔齐斯紧紧用手拉住我,就是我没有被拉住我也会一动不动地留在那里的。在给他包扎伤口时,我继续用酒给他擦拭,丝毫没注意到此刻所有的客人都围在我们四周站着。外科医生包扎完毕,受伤的人默默地感激地与我告别,他被人抬回家去。
  现在女主人把我领到她的卧室里,她坚持要我把衣服全脱下来,人们要把伤员流到我身上的血给擦干净,无需隐瞒地说,我头一次意外地在镜子里看到,我不穿衣服也仍然仪态万方。我的衣服已经没有一件能够再穿了,而这家的人不是长的比我矮小,就是比我胖,于是我只好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顶着父母亲的惊讶回到家里。他们对于我所遭受的惊吓,对于我朋友的受伤,对于上尉的胡闹,对于这整个事件都极为恼怒。我的父亲差一点儿要亲自去找那个上尉决斗,好马上为自己的朋友报仇雪恨。他痛斥那些当时在场的先生们,他们没有当场惩罚这种阴险的凶杀行为;很明显,上尉在打人之后,便立即抽出剑来,从背后刺伤了纳尔齐斯;纳尔齐斯手上的伤则是后来他想还击,拔剑时被砍伤的。我无法描写自己的悲愤和激动,我不知应该怎样来表达我当时的心境;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倏然间爆发出来就犹如火焰得到了空气。倘若喜悦和欢乐最初能够巧妙地产生爱情,而且在内心深处悄悄地进行培育,那么生来就具有巨大力量的爱情,通过这么一场惊吓更极为容易受到激励,断然作出抉择并且表白出来。人们小心地给这位娇娇女喂药,并把她抱到床上。第二天一清早我父亲便赶去看望他那位受伤的朋友,他俯卧在床上,由于伤口发炎正在发高烧,病得很厉害。我父亲只把他与病人谈话的一小部份内容告诉了我,并设法安慰我,因为这次偶然事件可能造成种种后果。他们谈论了人们是否能够满足于通过赔礼道歉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件事是否一定要依法诉讼,其余的也是类似的问题。我太了解我的父亲了,我绝对不相信,他会希望看到这件事不通过决斗便得以了结。只是我始终保持沉默,因为我很早就从父亲那里学到了这样的信条:妇道人家不得插手介入此类的争执。另外,没有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好像他们这两个朋友之间谈到了一些与我有关的事情;然而不久我父亲就把其余的谈话内容全部告诉了我的母亲。他说,纳尔齐斯对于我给予的帮助极为感动,他拥抱了父亲,声明对我要永世感恩图报,他表示,任何不能与我共同分享的幸福他都不要;纳尔齐斯还请求准许他把我父亲当成他自己的父亲一样看待。妈妈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她善意地提醒我,对于首次受到感动时说出的话不能太重视。
  “是的,这当然了。”我假装冷漠地回答说。
  但是天知道,我此时是什么感觉,而且到了什么程度。
  纳尔齐斯一直病了两个星期,由于右手有伤,甚至连字也不能写,但是在此期间他通过最亲切的殷勤崇奉来表示对我的思念之情。我把所有这些超越常情的客套恭维举动与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联系在一起,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各种怪念头。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次的事件。人们跟我谈及此事时总是用一种特别的腔调,并从那些我极力设法避免的使我悲痛的事件中得出种种结论。过去的嬉戏如今已经当真,过去习以为常的癖好现在变成了爱慕。我生活在焦虑不安之中。这种惶恐不安的心情我越是想小心翼翼地在众人面前隐藏住,它越是变得更加强烈。一想到会失去他就会使我惊恐不安,但是关系更亲密的前景又使我战战兢兢。对婚姻生活的猜度对于朦胧状态的少女来讲确实是令人恐怖的事。
  通过发生的这一系列的震撼使我又重新想到我自己。往常日日夜夜浮现在眼前的那种自由散漫的生活,种种五彩缤纷的画面突然一下子荡然无存,我的灵魂又开始活动起来。只是同我那位看不见的朋友的接触中断的太久了,重新建立起这种接触并不容易。我们仍然一直存在着相当的距离;虽说有了一些改进,但与往日相比却有很大的差别。
  一场决斗过去了,上尉在决斗中受了重伤,可是事先我对这件事并无所闻,公共舆论无论从哪种意义来讲都站在我的恋人一边,终于我的恋人又出现在公共活动场所。首先他让人把他抬到我们家来,他缠着头,裹着手。当他来的时候我的心跳动得多么激烈呀!当时全家人都在场;我们两方只能讲一些一般的表示感谢的话,讲一些客气的话;不过他还是找到机会对我秘密地作一些暗示,表示他对我的情思;这种暗示更增加了我的恐慌不安。在他完全康复之后,整个冬天,他都仍旧以过去那种关系来拜访我们,尽管他向我作出的所有不易察觉的暗示都表明他对我的情感和爱恋,然而,一切有关我们俩人的问题依然没有进行过正式商议。
  于是我只有处于永恒的僻静之中,我的心事没有人可以倾诉,我离上帝又如此遥远。在那狂热的四年,我把上帝已抛到脑后。现在我偶尔重新想到他,但是关系已经冷淡,我对他只剩下礼节性的拜谒,此外,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我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我带着满足的心情向他显示自己的道德、声誉和长处,我相信,这些方面我都胜过别人,而上帝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穿金戴银的我。
  如果一个君王,以如此态度对待一个期待着他赐福的朝臣,准会使这个朝臣感到极大的不安;我倒没有因此而情绪不佳。我拥有健康的身体和舒适的生活,这才是我所需要的;我纪念上帝,倘若这能使他称心,这当然很好;不称心我也无奈,我认为自己反正已经尽了本分。
  自然我认为我当时并不是这样的,可这的确是我的灵魂的真实写照,不过,我也已经做好准备,改变和净化我的思想。
  春天来了,有一段时期纳尔齐斯不需要通报即可以拜访我,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在家。现在,他以一个情人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他问我,是否愿意把自己的心奉献给他,如果他能得到一个极有声誉、收入又丰厚的职位,我是否愿意有朝一日把自己的手伸给他,与他结婚。我们这里果然给了他一个职位;只是一开始对他控制的很紧,不让他很快得到提升,因为人们对他的雄心勃勃感到害怕,另外给他的奉薪也不多,因为他有自己的财产。
  我全心全意地爱慕他,我知道,跟他这种男人交往不能太直爽、太坦率,因此我很留神没有直接答他,我让他去找我的父亲,他似乎毫不怀疑地认为,父亲会同意这门亲事,他想马上与我取得一致的意见。最后我表示同意,不过我提出,要以父母的赞同作为必不可少的条件。随后,他正式去向父母谈及此事;他们表示满意,因为人们已经许诺说,不久会有希冀的情况发生,这是指他将继续得到晋升。我的姐妹和姑妈们都已被告知了这件事,并被叮嘱一定要最严格地保守秘密。
  现在他已由恋人变成了我的未婚夫,恋人和未婚夫这两种身份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要是有人能够帮助思想成熟的姑娘们,把她们的恋人都变成未婚夫,这对于我们女性来说可真应算作是一大善举。哪怕这种关系没有发展成婚姻。订婚后两个人之间的爱情不仅不会消弱,反而会变得更加理智。许许多多愚蠢的小动作,所有卖弄风情的行为和喜怒无常的脾气一下子都抖落得一干二净。要是我们的未婚夫告诉我们说,我们头戴简朴的晨帽比云髻高挽戴上最漂亮的头饰更使他们满意,那么一个善于思考的女孩子肯定会对自己的发型漠不关心了。发型肯定会变成无关紧要的事情了。而且这也再自然不过了,他所想的是规规矩矩体面过日子,宁愿希望为自己培养出一个家庭主妇,而不是为世人培养一个身着华丽服装的玩偶。这样一切就好办了。假如有这么一位姑娘,她很有福气,他的未婚夫智力非凡,知识渊博,那么她学到的东西远比她在高等学府或是留学国外学到的东西多得多。她不仅愿意心悦诚服地接受下未婚夫教给他的全部学识,而且力求使自己在这条道路上永远向前发展。爱情使许多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最后,对于女性必要的、合乎礼貌的服从也会紧接着随之而来;未婚夫不像丈夫,喜欢支配一切;他们只会恳请,而他的恋人也会察颜观色,想方设法逢迎他,力求做到无论他有什么愿望,都能在他提出请求之前便得以实现。
  这是经验给我的教诲,是我非常不愿意失掉的东西。我很幸福,的的确确很幸福,正如人们在人世间所能得到的一样,但这也意味着,这种幸福是短暂的。
  整个夏天就在这种沉静的喜悦中逝去。纳尔齐斯丝毫不让我有任何机会对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越来越爱他,我的整个身心都系在他的身上,这一点他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他懂得珍惜这种情感。不过在这期间逐渐发生了一些情况,它们都是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的,这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渐渐地受到了损害。
  纳尔齐斯是以未婚夫的身份与我交往的,他从不敢要求我做禁止我们做的事情。唯独关于道德和端庄的界限我们的看法有很大的分岐,我愿意循规蹈矩,万事求保险,绝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超越于世人所知的自由。他习惯吃甜食,就严格规定了这种饮食,于是我们之间就出现了持久的矛盾;他夸奖我的态度,又力图削弱我的决心。
  我又突然想起我的年老的语言教师所说的“严肃认真”这个词,同时也想起我当时为反对老师的观点所采用的手段。
  我与上帝又稍微熟悉起来,他送给我一个这么可爱的未婚夫,为此我知道应该感谢上帝。世俗的爱情本身就足以把我的思想集中起来,并使我能开动思想考虑问题,我对上帝的研究与我的爱情并不矛盾,我自然地向他诉说着自己的恐惧,却没有察觉到,使我感到恐惧的东西恰恰是我所愿望和渴求的。我认为自己已经很坚强,我不祈祷“上帝”保佑我抵制住诱惑!按照我的想法,我已早克服了诱惑,现在对此已再无兴趣可言。
  我给自己的道德披戴上缥缈闪光的服饰,就这样大胆地出现在上帝面前;他没有推开我;按照我对他的最微不足道的请求,他在我的心灵中留下了一个温厚的印象,这个印象诱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探访他。
  我觉得除去纳尔齐斯,整个世界对于我来说都是死的,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对我有吸引力,连我爱好华丽的服饰也只是为了讨他喜欢;假如我知道他不看我,那我就不会小心谨慎地对待这件事。我喜欢跳舞,不过若是他不在旁边,我就会觉得跳舞毫无意思。为了参加盛大的庆典活动,只要他不出席,我既不愿为此去购置新的时装,也不想按流行式样去装饰旧衣裳。这个人或那个人我同样表示喜欢,然而我心里却更想说,这个人或那个人同样让我厌烦。如果我能与几位年长者玩一场牌,我就会认为这一晚上我过得相当不错。本来我对玩牌就没有丝毫的兴趣,如果一个要好的老朋友戏谑地嘲笑我玩牌,也许这时我才会整个晚上头一回露出一丝微笑。散步和社交界的所有娱乐活动没有他都是如此乏味,这一切只能让人想到:他才是我为自己选中的唯一意中人,我好像是为他而生,除了他的宠爱,我别无希冀。
  我在社交聚会中时常感到孤寂,大多数情况下我倒宁愿自己茕茕孑立。然而我的忙碌不息的灵魂既不肯安眠,也不肯耽于梦境。我感悟着,体验着,冥思苦索,逐渐地我学到了与上帝交流情感和思想的妙法。这时另一种情感在我的心灵中形成。新产生的情感与旧日的情感并不矛盾,因为我对纳尔齐斯的爱情与上帝创造万物的整个计划是相一致的,这种爱对于我的天职没有一处冒犯的地方。这两种情感虽说并不互相抵触,却不能混为一谈,它们之间的差别大得没有止境。纳尔齐斯是在我眼前浮现着的唯一一幅图象,我的全部的爱都系缚在这幅图象上;另外的一种感情产生不出图象,可是却使我有一种用言语难以描绘的愉悦。这种情感我已经不再拥有,而且我也不能再使自己产生这种情感。
  我的心上人一向知道我心中的全部秘密,但是,关于这件事他却毫无所知。不久我便觉察到,他另有所想;他经常给我拿来一些文章,这些文章使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对凡是能被人们称之为与看不见的上帝进行联系的一切都轻敲重打地进行驳斥和否定。我所以阅读这些书,是因为这些书来自他的手,但是我读到最后还是一句话也看不明白,不知道这些书中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科学和知识的问题在我们之间也免不了会有矛盾;他也同所有的大男人一样,嘲讽受过教育的妇女,并且不断地用他的观点薰陶我。他经常和我谈论法律学以外的其它所有问题,他连续不断地带给我各种各样的书籍,同时他常常反复地宣讲那令人充满疑虑的训诫:一个妇道人家必须得把自己的学问比较深地隐藏起来,要像居住在天主教国度的加尔文教信徒那样,秘密地保持自己的信仰;自然而然我竟真的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总习惯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己比别人更聪明,也比别人更有学问了,倒是他有时抵制不住虚荣心的诱惑,时常充当首先谈到我这些优点的人。
  当时有一位有名望的社交界人士,由于他的影响、才能和智慧十分受人尊敬,并在我们宫廷里深得人心,他特别赏识纳尔齐斯,经常和他在一起。他们也就妇女的道德问题进行辩论。纳尔齐斯把他们谈话的内容都详详细细告诉了我;我不甘落后地对这些问题加以评论,于是我的情人希望我写一篇文章。我的法文写得相当熟练;我曾在我的法语老师那里打下了良好的法语基础。我与我的情人的通信都是用法文写的,况且当时人们只能从法文书籍中获得更好的教育。伯爵对我写的文章很满意;后来我又不得不把自己不久前创作的几首短小的诗歌拿给他看。总而言之;纳尔齐斯看来很以自己的心上人而自豪,而且这种得意表现得毫无顾忌。这段往事最后以一封使纳尔齐斯感到极大满足的诗体长信而告终,这封用法文写的才华横溢的诗简是在伯爵临行前送给纳尔齐斯的,信中回忆了他们之间进行过的友好的争论,在信件末尾还额手称庆我的男朋友艳福不浅,在经过重重疑虑和错误之后,他一定会在一位妩媚动人品德高尚的夫人怀抱中准确无误地体验到到底什么是道德。
  这首诗首先给我看过,后来甚至几乎给每个人都看过,每个人在读这首诗时都根据自己的需要在进行思索。在许多情况下他都是这样做的,所以凡是受到他高度评价的外乡人肯定在我们家里人人皆知,个个熟悉。
  因为我们这里有技术娴熟的医生,所以有一个伯爵家庭也在我们当地住过一阵子。在这个家庭里,纳尔齐斯也被当作儿子看待;他把我也介绍给了这个家庭,在这些德高望重的人中间,人们从精神上到心灵上都能找到乐趣,就连社交场合中一般的消遣在这个家庭里也显得不像在别处那样无聊乏味,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是怎样建立起来的,人们对待我的态度完全是根据客观情况而定,谈话中从不触及我们的主要关系。我所以要提及与这家人的相识,是因为在我以后的生活中,它对我产生过很大的影响。
  自我们确定关系后已过去了一年,接着我又与他一起共同度过了一个春天。夏天来到了,一切情况都变得日趋严重和激烈起来。
  由于几件意想不到的丧事,有几个职位出现了空缺,纳尔齐斯是该有资格补上去的。决定我一生命运的时刻临近了,纳尔齐斯和所有想补空缺的人都竭尽全力在宫廷里活动,以消除某些对他们不利的印象,并设法为自己谋取到预期的位置,而我则极为关切地向我那看不见的友人求助。我曾经受到过友好的接待,所以我愿意再来。我十分坦诚地表白了自己的愿望,纳尔齐斯想获得这个职位;只是我的祈求缺乏狂热感,因为我不想为了我祈求的缘故,他才能如愿以偿。
  这个职位由一位远远比他才疏学浅的竞争者占去了。我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后大为惊骇,急忙走进自己的房间,随后紧紧关上了房门。最初的悲恸化成了泪水,我哭得像泪人儿一般,接着我想:
  “发生这样的结局也许绝非偶然。”于是我立即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或许正是使我满意的结果,它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坏事,说不定给我带来的倒是真正的福份。想到这里,一种极为温馨平静的感觉涌上心头,所有忧郁的云翳全部烟消云散;我觉得,只有借助于这种乐天知命的办法,才能使我忍受住一切。我愉快地去吃饭,这使我家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万分惊异。
  纳尔齐斯的承受能力比我差一些,我不得不安慰他,在纳尔齐斯家里,也有一些令人讨厌的事情需要他去应付,这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在我们俩人之间私下进行的真正倾心的谈话之中,他向我吐露了一切。他到国外供职的事情也同样遭受厄运;我深深地感受着这一切痛苦,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他,最后我负荷着这一切压力来到能够使我倾吐衷情的地方。
  这一切体验越趋于平缓,我越是更加经常地想要重新温习这些体验,而且我一向到这个地方来寻求安慰,过去我曾经很多次在这里寻找到了安慰;不过,也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能如愿以偿: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就如同对于一个人想到太阳光下取暖,这时有某种东西遮挡住了光线,妨碍他取暖。“这种东西是什么呢?”我自己问自己。我竭力寻根究源,终于清楚地发现,这一切都是以我的心灵状态为转移的。当我的心不是在正对着上帝的方向转向他时,这时我的心是冷冰冰的;我感受不到上帝的反应,聆听不到上帝的回答。于是现在又出现了第二个问题:“是什么阻挡直接面对上帝的方向?”这个问题犹如把我置身于一个广漠的荒野,使我感到非常的渺茫,我陷入苦苦的探索之中,在我恋爱史的第二年,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持续不断地进行着这种探索。其实我本可以更早一些停止这种探索,因为我不久就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不过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寻找出千百个托辞来回避现实。
  不久我便发现,我的心灵直接通往上帝的方向是被心不在焉的这种愚蠢行为所干扰,是受到了一些不该去做的无谓琐事所干扰;该怎么做和向何处去的问题对于我来说几乎是够清楚的了。可是现在在这个一切时而无足轻重,时而狂乱荒诞的世界上我又该怎样脱身呢?我本来可以顺其自然,也跟其他的人一样毫无目标地浑沌度日,这些人我看他们活得还很自在,只是我不允许自己这样做,我的内心与我的行为自相矛盾的时候太经常了。虽然我想摆脱这个社会,改变我的生活境况,可是我又不能够。我已经被禁锢在一个圈子里;我无法摆脱掉某些关系,在我为之操心的事情上,命中注定的厄运密集成堆,我常常涕泣涟涟地就寝,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又噙着泪水起床;我需要一个强大的力量来支撑着我,可是当我穿着快靴到处乱跑时,上帝从不给予我帮助。
  现在言谈往事件件都要字斟句酌;跳舞和游戏首先被纳入审查的范围。我从来没有说过、想过和写过什么东西来表示造成或反对这些事,也从来没有就这些事耗费苦心地去寻找、评论、思考、扩大、屏弃过某些东西。如果放弃这两件事,我毫不怀疑这会伤害纳尔齐斯,因为他极为害怕那种不苟言笑谨小慎微的样子会使我们在公众面前显得十分的可笑,现在我做这一切完全不是出自于我的兴趣,而仅仅是为了纳尔齐斯的面子,我认为这样的行为非常愚蠢,因此这一些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了。
  假若没有反反复复出现这么多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我可能就不需要付出这么多的辛劳,去完成那些造成我精神涣散并且扰乱我内心的宁静的种种行为,与此同时还得努力使自己的心扉向看不见的上帝敞开着,我常常多么痛苦地感觉到这两者之间的对立,我无法做到两全其美。因为只要我一旦给自己披上那种愚蠢行为的外衣,那就不仅仅是伪装的假面具了,而是我真的会立刻被愚蠢所浸透。
  我可以超越单纯的历史性叙述的法则,在这里谈谈我对自己身上发生的某种变化的思考吗?我不知道,究竟会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种变化?它改变了我的爱好和性情,使我在二十二岁的年纪,甚至还要早一些,便对那些使这个年纪的青年男女都能够感到开心,而且对他们又无危害的事情不觉得有什么乐趣?为什么我不觉得这些事情是无害的呢?我也许可能这样回答:我之所以不认为这些事情是无危害的,是因为我不像其他同龄人一样不了解自己的灵魂。然而不是这样。根据我自然而然得来的经验,我知道,还有更高尚的情感,它能真正给我们提供在一般娱乐活动中人们不可能找到的乐趣。我还知道,在这种比较高级的享乐中同时也秘密地隐藏着祸根。但是青年人无拘无束的娱乐和消遣活动肯定会不可避免地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因为我不可能做了这些事情却装成我没有做一样。尽管有些事情我现在非常冷漠,只要我心甘情愿,这些事情在过去曾使我迷惘,是的,简直是在威胁着我,大有以金科玉律之势,紧紧控制住我,这里不可能保持中间路线:我必须要么放弃诱人的娱乐活动,要么放弃令人舒畅的内心的感受。但是我灵魂深处所进行的较量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作出了裁决。尽管我心里还存留着某些对感官快乐的渴念,然而我却再也不能够享受这种快乐了。一个喜欢开怀痛饮的人,如果他置身于一个装满酒桶的地窖里,那里面的空气污浊得能使人窒息,这时不管他多么贪杯,饮酒的兴致也会荡然无存。新鲜纯净的空气比酒更为重要,在这一点上我的感受太强烈了,如果我不是害怕失去纳尔齐斯的宠爱,如果不是这个念头在阻碍我,那么从一开始,我只需稍加考虑就会选择善事,而放弃令人刺激的享乐。不过当我心中进行过上千次的较量,经过反反复复地观察和思考之后,我终于也用锐利的目光仔细审视了把我和他连结在一起的纽带,这时我发现,它是那么的不牢靠,一拉就断。我忽然看清楚了,那只不过是一个玻璃罩子,一个把我罩在真空里的玻璃罩,只要还有力气把它打碎,你就得救了!
  敢想就敢为。我揭下面具,剥掉伪装,于是我每次办事都能做到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我一直温柔地爱着纳尔齐斯;不过,以前置于热水中的温度表现在已经移到了自然的空气中,而且它上面的温度不会再升得比气温高了。
  不幸的是爱情温度降得很快。纳尔齐斯开始退即,他举止拘谨,完全像另外一个人了;这倒由他去。可是正如他退却一样,我的温度表也在回落。我家里的人觉察到了这些变化,他们都来问我,都感到惊讶。我勇敢地面对家人,据理力争:到目前为止,我自己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自我牺牲,我甚至准备继续这样做,一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都要与他共同承受一切逆境;不过,对于我的所作所为我要求给以充分的自由,我的为与不为必须完全取决于我的信念;我从不固执己见,而是更喜欢倾听他人的任何理由,可是这是关系到我个人幸福的大事,所以必须得由我自己来作出决定,任何形式的强迫行为我都不会容忍;一种食品很可能对健康大有好处,而且深受许多人的喜爱,可是,一旦我的经验向我证明,它随时可能对我造成危害,那即使最伟大的医生的科学诊断也难以说动我去服用这种食品,这点我可以以喝咖啡为例。任何使我迷惘的行径我都难以认为或者根本不可能认为它们对于我来说在道德上是有利的,我不会让任何使我迷惘的行径对我来施加影响。
  因为我心中早已暗自作了长时间的准备,所以有关这件事的讨论对于我而言与其说是令人心烦,毋宁说是随我所悦。我把自己的心曲宣泄出来,体验着自己这个决定的全部价值和意义,我丝毫不退让,谁有失我童心般的尊敬,我就毫不客气地拒绝他。在我家里,我很快赢得了胜利。我的母亲从青年时代起就有与我相似的思想,只是她的这些思想没有发展成熟;没有困境逼迫她,提高她的勇气实现自己的信念。她可以说的是:她已经看到自己埋在心里的夙愿可以通过我得以实现。大妹妹看来是站在我一边,二妹妹态度暧昧,她小心翼翼,默不作声,姑妈最为反对,她提出的理由在她看来是不容辩驳的,也确实如此,因为这些理由都含有一般的道理。迫于这种情况,最后我不得不向她指出,她不必插手这件事,她的表决毫无意义,而她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难得看到她如此固执己见。姑妈是唯一仔细观察过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人,可她却处之泰然,没有一点情感。如果我说她缺乏情感,观点狭隘,对她来说,这一点儿也不过份。父亲完全依照他自己的思想方法行事。他很少讲话,但是他时常跟我谈论这件事,他的理由都是明智的,而且作为他摆出的理由是不允许反驳的;不过我深深感觉到自己是正确的,这给了我力量,使我敢于和他争辩。可是不久,争吵的局面发生了变化。我必须博得父亲的同情。由于他的理智所逼迫,我内心的全部感情一下子迸发出来,我声泪俱下,尽情发泄着自己的忧戚,任凭泪水横流。我向他表示,我是多么的爱纳尔齐斯,两年以来,我给自己强加了怎么样的压力,我又是多么的确凿无疑地相信自己行为的正确,我还准备把这种确信牢牢地封固在脑子里,为此我不怕失去自己爱恋的未婚夫,不惜失去表面上的幸福,甚至,如果必要的话,我不怕失掉自己的全部财产;我宁可离开自己的祖国、父母双亲和朋友,宁可自己在异乡寻找饭碗艰难谋生,也不愿意我的所作所为违背我的理智。父亲尽力掩饰他所受到的感动,沉默了一些时候,最后他公开对我表示赞同。
  从那时候起,纳尔齐斯回避着我们一家人,而我的父亲现在也放弃了每星期的社交活动,因为这样的活动纳尔齐斯也会在场。这件事在宫廷内外引起一时轰动,与平时一样,每逢遇到类似的情况,公众总喜欢兴致勃勃地参加议论,说三道四,人们总想左右意志薄弱的人,影响他们作出自己的决断,而人们的这种作法却一直受到姑息和纵容。我对这个世界的人情世态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深知,对你的行为进行指责非难的人,常常是当初怂恿你干这件事的人。就算我没有这种认识,所有这些瞬息即逝的舆论就我当时内心状态来看,对我也不会起丝毫的影响,相比之下,我没有放弃对他的爱,我仍然沉湎于对纳尔齐斯的爱慕之中。他对于我来说已经变得可想而不可望,而我的一颗心没有改变,没有背负他。我一往情深地爱着他,这种爱仿佛是重新开始的,它比过去的爱要成熟得多。如果他不妨碍我的信念,那么我就是他的;没有这个条件,就是让我与他共同分享一个王国,我也会断然拒绝接受。好几个月来,这些情感和想法一直萦绕在我的心间,最后,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终于变得颇为平静和坚强,足可以从容不迫并且稳重地处理这件事,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张语气客气,不带感情色彩的便条,问他为什么不再到我这里来了。
  因为我了解他办事的风格,他不愿意自己对于微不足道的小事作出解释,而是喜欢默默无闻地做他认为是恰当的事情,所以我故意逼迫他作出考虑和回答。我收到他的一封长信作为回复,在我看来,这封回信平淡乏味,冗长的文笔,空洞的言词,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他说,他没有较好的职位,不能够安排舒适的家庭生活,因此他不能够和我结婚;他说我最清楚,他到目前为止多么不走运,一直是障碍重重;他说他相信,我们继续这样长期交往下去不会有结果的,这只能有损于我的声誉,他请求我允许他,与我保持现有的距离;他还说,一旦他具备了这种能力,使我过上幸福的生活,那么他对我作过的允诺对他来说将是神圣的,他会珍视。我立即回答他说:因为这件事已闹得世人皆知,这时才想到要珍视我的声誉,未免已为时太晚。说到声誉,我的良心和我的清白就是最安全的城堡;就此我不加思索地把他的允诺退还给他,并且祝愿他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还没过一个小时,我便收到了他的简短的答复,这封复信的内容基本上同第一封完全一样,他坚持自己的意见,在他得到一个可观的职位后,他才会询问我,我是否愿意与他共同分享他的幸福。
  这封信当时对于我来说就等于什么也没说。我向我的亲戚和熟人宣布,我与纳尔齐斯的事已经了结。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当他九个月之后果然被提升到最符合他期望的职位上时,他再一次向我求婚,但一切是有条件的,他要求我作为一个成家立业的男人的妻子,我必须得改变自己的思想,我恭恭敬敬地向他表示感谢,而我的内心和情感却要求我赶快从这一段往事中解脱出来,就像剧院的帷幕落下时人们渴望赶快走出剧院一样。这之后没过好久,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个富有的漂亮的结婚对象。我知道他如愿以偿,生活幸福,这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于是我的心也完全平静下来。有一些情况我不可以闭口不谈,那就是不管在他得到职位之前,还是在他得到职位之后,他曾几次郑重地向我求婚,虽然父亲和母亲很希望我能宽容一些,多作些让步,可是我却不加思索地拒绝了他的求婚。
  在我看来,仿佛经过暴风骤雨般的三月和四月后,现在又赐给了我一个最明媚的五月的天气。我享受着良好的健康状况和难以形容的安宁。我可以如我所愿,尽情地环顾周围的一切。虽然我有所失,可是我还是有所得,正可谓因祸得福。像我还这样年轻,富有春青活力,充满了激情,使我觉得宇宙间的一切都比过去美好上千倍。我必须得有社会交往和娱乐活动,否则即使在美丽的花园里停留片刻我都会因百无聊赖而感到愧疚,于是我下定决心,不再隐藏自己对艺术和科学的热爱,我画素描,画油画、读书,并且找到足够的人来支持我;我不再被一个个的大世界所包围,我已经离开了它,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它抛弃了我,在我周围又形成了一个小世界,它更加丰富多彩,更加令人感到轻松愉快。我对社会生活很有兴趣,我不否认,当我断绝与多年老相识的来往后,孤寂的生活曾一度使我害怕极了。现在我对此已经有了足够的适应,是的,或许我甚至还大大地得到了补偿。我相识的人这才真正变得广泛起来,我不仅结识与自己思想一致的本乡人,而且也跟一些异乡人来往。我的那段往事流传出去,已经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且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他们急切地想见一见这位把上帝看得比自己的未婚夫还重要的姑娘。那时在德国毕竟有一种明显的宗教气氛。在好些侯爵和伯爵家里,普遍关心灵魂的幸福。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仅有达官贵人,而且还有地位低微的市井阶层中的人,这种想法传播的也十分广泛。
  我在前面提到过的那个伯爵家现在正吸引着我进一步向他们靠近。这个家庭由于几个亲戚又搬回城里,因而势力有所加强。正如我想跟他们接近一样,这些值得敬重的人也在寻求机会与我交往。他们的亲族很多,我在这位伯爵家里认识了相当一部份侯爵、伯爵和王室成员。我的思想对任何人都不是秘密,人们乐意尊重我的思想,或者很有可能仅仅是一种关怀,反正我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并且一直处于一种无可争议的地位。
  我还被人们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引入这个世界。刚好那时我父亲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我们家里作较长时间的逗留,在过去他只是路过时才顺便看看我们。他在宫廷里任职,而且很受人尊敬,是一个颇有影响的人物。他所以离开官职仅仅是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符合他的意愿。他很有头脑,性格严厉,在这方面他与我的父亲很相像,只不过我父亲的性格还带有某种程度的软弱,由此他很容易在办事情时做出让步。他自己不干违背信念的事情,却听任这类事情发生。他对此也有不满情绪,他把这种不满或者埋藏在心里,让它随后悄悄地自生自灭,或者通过与家人的亲切交谈把它躯散。我的叔叔比我父亲要年轻很多,他独立不羁,这是因为客观情况常常许可他这样。他曾经有过一个非常富有的母亲,而且他还有希望从母亲一方的近亲和远亲那里得到一大笔财产,他不需要外来的补贴;而我的父亲财产有限,他要靠薪俸养家,所以他被紧紧地拴在官职上。我叔叔的个性还由于家庭的不幸而变得更加刚强不屈。他很早就失去了可爱的妻子和一个前途无量的儿子,从那时候起,凡是不以他的意愿为转移的一切,他似乎都想远远地离开。
  在家里我们有时带着几分沾沾自喜的心情互相对着耳朵窃窃私语:他可能不会再结婚了,我们这些孩子已经能够把自己看成是他的大宗家产的继承人了。我后来对此事没有再进一步注意;不过其余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不少都是按照寄托的期望定调的。他性格坚强,他习惯在谈话时不反驳任何人,更多的情况是他友好地倾听每一个人的看法,并且通过论证和举例对每个人思考事物的方式都进行鼓励。不了解他的人以为自己与他的意见总能取得一致,因为他具有超群的智力,能够为各种各样的思考方法设身处地的着想,但是他与我相处时就不那么顺利,因为我们谈的是情感问题,他对此根本一窍不通,而且他在与我谈论我的思想时总是如此怜爱、同情和理智,这使我异乎寻常地感觉到,他对于我的一切行为的理由所在显然毫无概念,自然不能理解。
  顺便提一下,不论叔叔如何保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这次不同寻常地在我们家长居下去的最终目的还是暴露出来了。正如人们最后所发现的那样,他在我们之间选中了我最小的妹妹,他要让她按照他的想法去结婚,并且使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可以肯定,以我妹妹健康的身体、婀娜的体态,以及聪颖的资质,特别是还有一笔可观的财产作陪嫁,她可以有权要求第一流的结婚对象。叔叔对我有所不满,虽然他闭口不谈这种看法,人们还是从他的表情上察觉出来了。他在修道院给我安排了一个位置,让我当靠领取修道院抚养费生活的贵族修女。①我很快就从那里领到了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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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贵族修女:18世纪时在社会上享有很高的声誉,只有贵族家庭的女子才能成为贵族修女,接收时要交一笔数目可观的费用给修道院,过基督徒的生活,可以与外界社会交往,修道院保证其一生的收入。
  我的妹妹对于叔叔的关怀不如我那么满意,也不像我一样感谢他。后来她向我吐露了迄今为止她一直很明智地隐藏起来的一件心事:因为她是担心我会尽一切可能阻止她跟一个不招人喜欢的男人结合,而这种事又果然发生了,我竭尽所能劝阻她,而且我成功了。可是叔叔的意图太真挚、太明确了,而且以我妹妹的世俗观念来看,叔叔安排的前景太诱人了,以致她没有力量放弃从理智上来说她本该拒绝的爱慕。
  既然妹妹现在不再像以前那样躲避叔叔温和的诱引,这样不久就为叔叔的计划奠定了基础。妹妹成为邻近一个宫廷的宫廷女官,叔叔把她交给一位女友监护和培养,这位女友作为宫廷女官长在宫廷里享有崇高的威望。我陪着妹妹去她新的落脚之处。我们俩个人对所得到的新的住处都很满意,有时想到自己在尘世间扮演的这个新角色,一个女修士,一个年轻虔诚的女修士,我会忍不住要暗暗地发笑。
  要是在过去几年,这样的境遇会使我十分迷惘,不知所措,是的,甚至也许会使我发狂;可是现在我对周围围绕着我的一切均泰然自若,不动声色。我极为肃静地任别人给我理发达几个小时之久;我任人打扮,这期间除了对处于我这种境地而穿上这种华服有负疚感外,其它我什么也没想。在一个又一个满满当当挤满了人的大厅里,我同大家讲话,还同每一个人交谈,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形象或者一个举动曾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当我又回到家里时,我带回来的全部感觉就是那两条疲惫不堪的腿。我所见到的许多人对于提高我的智慧是很有好处的,作为人类一切道德的典范,作为行为端正的表率,我结识了一些妇女,尤其是认识了宫廷女官长,我的妹妹很有福气能接受她的教育和培养。
  然而,这次旅行给我的身体造成的后果在归途中我已经感到不那么乐观了。由于清规戒律森严,而且饮食方面规定极为严格,我不能再像往常一样主宰自己的时间和体力。食物、举动、起床和就寝,着装和外出,均不像在家里一样完全取决于我个人的意愿和感觉。在社交界与人们进行交往的过程中,不可以沉默寡言,不能失礼,凡是有必要做的事情我都乐意做,因为我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义务,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而且因为我感觉自己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健康。尽管如此,这种陌生的不平静的生活对于我的影响远比我所能感受到的更加强烈。因为我几乎还没有到达家里,还没来得及向我的父母讲述我的情况以使他们宽慰和高兴,我就突然又患了一场大咯血症,虽然这种病没有造成生命危险,而且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它却使我的身体长时期内明显地虚弱下来。此时我又不能不背诵新的授课内容,我高兴地做着这件事。我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把我禁锢于这个世界,而且我确信,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不会找到合意的东西,于是我一方面虽然放弃了对生活的追求,一方面又仍然处于极为乐观和极为平静的状态之中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由于母亲突然被一场沉重的疾病所袭倒,我不得不经受一种新的考验,在她偿清对大自然欠下的债务之前,这场疾病整整折磨了她五年。这一段岁月,我经受了不少磨炼。我的母亲时常感到极大的恐惧,这时她会连夜把我们大家叫到她的床前,为的是看一看我们好至少能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实际上她的痛苦并没因为我们的出现而有所减缓。更严重的,甚至是几乎无法忍受的压力是我父亲也不幸病倒了。父亲从青年时代起就经常犯有剧烈的头痛,不过以前,他发起病来持续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三十六个小时。可是现在这种疼痛变得久久不减,每当他疼到极点时,发出的痛苦的呻吟使我的心都碎了。在这一个又一个急风暴雨的冲击下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极度的虚弱,因为我的身体已经虚弱到妨碍我履行我最重视的、最神圣的义务,或者说执行这些义务使我感到异常艰辛。
  现在我可以对自己进行一番检验了,不管在我选定的道路上存在着真理还是幻想,也不管我只是因为别人有这样的信仰我才有这种思想,还是我真相信我信仰的上帝具有真实性,为了使自己能有最大的依托,我一向认为是后者。我寻找过使我的心直通上帝的方向,寻找过与我所爱戴的上帝交流的机会,我都找到了,正是这才减轻了我的一切烦恼和痛苦,当外界所有的压力向我逼来时,我的灵魂便急忙飞向这处避难地,就如同一个长途跋涉者匆忙奔向一片绿荫地一样,而且我没有一次空手而归。
  在近代有这样一些宗教捍卫者,他们更注重于表面的宗教热情,而忽视对于宗教的内心感受,他们要求持同一信仰的人把真正增加祈祷的次数的范例公布于众,也许因为他们希望得到立卷盖印的保证,以此从外交上和法律上攻击他们的对手。他们这些人肯定对于真实的感觉是多么不熟悉,而且他们自己对此的真正体会可能也少得可怜吧!我可以说,每当我承受着压力和困苦去寻求上帝帮助时,我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归的,没有一次是一无所获的。这句话我说过不知有多少回了,然而我却不能也不可以再说了。在关键性的时刻,每一种经验对于我来说都是如此重要。可是当我想逐个例举实例时,我的讲述却变得如此乏味没有意义,而且也不能令人信服。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无数件小事都一起向我证明,如同毫不怀疑呼吸便是我生命尚存的象征一样,没有上帝我就不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上帝离我很近,我就在他面前。这就是我能够最为真实地说出的体验,在这里我有意避免使用神学体系的一切术语来表达自己的心声。
  我多么希望,我当时完全不属于任何教派,但是谁能提前有这种幸福,不通过任何外来的形式而意识到处于纯洁关系中的独立的自我?对于我的永恒的幸福我的态度是严肃的,我真的要去实现它。我谦逊地信赖别人的观察;我完全献身于哈雷教派,可是我的整个性格无论如何无法与之相适应。
  按照哈雷教的教义,内心的变化必须以对罪孽的深深的恐惧为起点;这颗心必须在这种灾难中时而多些,时而少些认清自己应该受到的惩罚,并且尝试一下地狱的滋味,这种尝试会使人感到痛苦,从而失去犯罪的欲望,最终人们肯定会感觉到仁慈之心有了显著的保证。这种仁慈常常是隐藏在心灵变化的过程中,因此必须反复认真地寻找。
  这一切不近不远正切合我的实际情况。当我真诚地寻找上帝时,上帝总让我找到他,并且对我过去做的事情不作任何指责。随后我确实能认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有不足之处,并且我也知道,我还在哪些地方有过错;不过我在认识自己的缺陷时没有丝毫恐惧之感。对地狱的恐怖没有片刻攫住过我,是的,有关恶魔的说法以及死后会在地狱经受惩罚和折磨的传说,在我的思想范围中绝对不可能蔓延开来。那些活着不信上帝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心紧紧地关闭起来,他们对看不见的上帝不信赖,他们也不爱上帝,我觉得这些人本来早已极为不幸,以至于在我看来,地狱和外界的惩罚对于他们与其说是预示着惩罚加重的威胁,倒不如说是减轻惩罚的允诺。我只可以如此看待评价这一世界上的人,他们任其敌视上帝的情绪在他们胸怀中产生和发展,他们不知悔悟地反对任何一种方式的善举,并且要对自己也要对别人强行作恶,他们宁可在大白天紧闭双眼,仅仅只为能够固执地断言,太阳本身不发光——我觉得这些人是多么难以言表的不幸和可怜!但愿有人能够创造一种地狱好恶化他们的状况,使他们真正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的这种心理状态日复一日地一直保持了十年之久。它经历过许多考验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在我亲爱的母亲痛苦万分临终时的卧榻边也依然如故。我够坦率的了,在这种时刻,在那些虔诚的,但完全属于正统教派的人们面前,我并不掩饰自己开朗的性情,而为此我不得不忍受一些友善的责难。人们认为这正是规劝我的恰当时候,他们训诫我说,怎么样严肃认真的态度才是我心须采取的,以求得在身体好的时候,为今后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
  我一点也不想不严肃认真。有一刹那我曾被说服了,为了我的生活我乐意作出悲伤和充满恐惧的样子。可是我多么惊讶啊!我竟然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副样子。我一想到上帝,我就觉得欢畅,并且喜形于色;即使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痛苦不堪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我对死亡也并不感到恐怖。不过我学习到了许多东西,而且在这重要的时刻,我还学习到了许多跟我那些未经授权的教师的信念完全不同的事物。
  渐渐地我对有些极为著名的人士的理智发生了怀疑,我暗暗地保持自己的信念。有位女友,我从前对她过分谦让了,她总想干涉我的事情,这迫使我不得不脱离这位女友,当时,我非常果断地对她说,她不必再为我的事费心,我不需要她的劝告;我知道我自己的上帝是谁,我愿意只让他一个人作我的领导者,对我发号施令。我的女友感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我相信,在这件事上她永远不会完全原谅我。
  我决心摆脱我的朋友们在宗教问题上对我的劝告和影响,并且已取得了这样的效果,在外界环境中我同样获得敢于走我自己的道路的勇气。没有我的忠实的看不见的领导者的帮助,很可能会使我处于劣势,我再一次不得不对这贤明、成功的领导感到惊讶。根本没有人知道,什么对于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自己本身也不知道。
  有种东西,一种不明了的邪恶的东西,把我们同善良的天性分隔开,而我们正是依仗这种天性生活,被称之为生活的一切都必须靠它维护,对于这种邪恶的东西,人们把它叫作罪恶,我根本还没有认识。在与看不见的上帝的交往过程中,我感受到对我全部精力的最甜蜜的享受。我非常渴望永远享受这种幸福,为此我情愿不做任何干挠这种交往的事情。在这一点上经验就是我最好的老师。只是我这种情况活像是病人没有药物,于是他们试图通过特殊的饮食治好自己的病。
  这有一些效果,但却远远不够。
  我不能够永远在寂寞中生活,尽管我在这种寂寞中寻找到了医治我特有的思想涣散的最有效的方法。事后我如果再投入喧嚣混乱的场面,那么就会因此给我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我最真正独特的优点就在于我酷爱寂静,它支配着我的行为,使我最终总是要再退回到那里去。我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我的不幸和我的软弱。我设法通过善自珍重,通过不抛头露面来救助自己。
  有七年之久我小心谨慎地注意严格遵守我的饮食规定。我不认为这对人体有害,我觉得我的健康状况是理想的。要不是出现特殊的情况和境遇,我会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上,而我却走上了另一条不寻常的道路。对所有朋友的劝告都置若罔闻,我又缔结上一个新的关系。他们的反对一开始曾使我感到过迷惘。我立刻转向我那看不见的领导者求教,因为我得到了他的准许,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沿着我自己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一个精神高尚,心地善良,才能出众的男人在我们附近买房子买地安下家来。在我所结识的外乡人中也有他和他的家人。我们在风俗礼节、家庭状况和生活习惯方面都有一致的看法,所以我们能够很快互相结交成朋友。
  费罗,我愿意这样称呼他,已有相当年纪,他对于体力和精力都开始衰竭的我的父亲在一些事务上有过极大的帮助。他很快成为我们家的亲密朋友。如他所言,他发现我人品很好,既没有大地方人那种放荡不羁和空虚,也不像寂静的乡村的村民那样枯燥乏味和胆怯,因此不久我们便成了知心朋友。我觉得他很可爱,并且很能干。虽然我缺少最起码的资质,也无兴趣介入世俗的事务中去和寻求任何一种影响,不过我仍然很喜欢听这方面的事,也很乐意知道附近和远方发生了什么事。关于人世间的事物,我爱使自己努力获得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的清晰的印象。情感、热忱和同情我要保留给上帝,保留给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们,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他们对于我和费罗的新关系有些嫉妒,当他们就此事向我提出警告时,他们并非只有一方面的道理,而是有多方面的道理。我内心非常痛苦,因为连我自己也不能够认为他们的反对完全是空口无凭和出于自私自利的动机。我向来习惯屈从于我自己的判断能力,而这一次我却不想再服从我的信念。我向我的上帝祈求帮助,希望他也告诫我、阻止我、引导我,可是因为我的心并没有劝阻我,因此我大胆放心的继续走我的羊肠小路。
  从整体上看,费罗与纳尔齐斯略微有一点相像;不过费罗受过虔诚的教育,这使他的情感更集中,也更活跃。他少虚荣,更富有个性,如果纳尔齐斯在处理世俗事务时细致、认真、坚忍、不知疲倦,那么费罗则头脑清醒、尖锐、敏捷,而且工作起来轻而易举叫人难以置信。通过费罗我了解了几乎所有出身高贵的人士,他们内心深处的世界,他们的外貌我是在社交场合熟悉的,在这种时刻,我很高兴从观察台里远远地观望熙熙攘攘的人群。费罗不再向我隐瞒任何事情;渐渐地他把他在国外和国内的关系都告诉给我。我为他担忧,因为我预感到他有某些麻烦和纠葛。灾祸果然降临,而且来得比我估计的更快些;因为他在跟我做一些表白时总是有所保留,就是在最后,他向我透露的也只有这么多情况,使我能够推测到最坏的结果。
  这对我的心有多大的影响啊!我获得了对于我来说完全是新鲜的经验。我怀着无法描述的忧伤看着一个在德尔费的丛林中受过教育的阿加通①,他还欠着学费。这个阿加通是我的关系密切的朋友。我的同情是非常强烈的,而且是由衷的;
  我跟他一起痛苦,我们俩都处于极为不寻常的境地。
  我对他的心境研究了好久,然后我又转过来看看我自己。
  “你并不比他好多少”,这种思想犹如一小片云雾在我的面前升起,它渐渐扩展开来,使我的整个心灵都笼罩上一片阴霾,变得昏暗起来。
  现在我不再仅仅是想“你并不比他好多少”了,我还去感觉它,我感觉确实如此,以至我都不愿意再重新感觉一遍了。可是转变起来不可能这么快。一年多来我总是身不由己地感觉到,如果没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牵制我,我很有可能变成一个季拉德②,一个卡尔托舍②,一个达民斯③,或者随便哪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别人想怎么称呼他都行:我清楚地感觉到,在我的心中存在着变成类似他们这些罪犯的素质。上帝啊,这是什么样的发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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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小说家维兰德(1733—1813)所著自传体长篇小说《阿加通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此处是指费罗。
  ②②③ 三人均为18世纪臭名昭著的罪犯。

  如果说到目前为止,通过我的经历,在我身上还没有察觉出一点点罪恶的事实的话,那么现在我已经极其可怕地清楚地预感到,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然而我却还没有认识到什么是罪恶,我仅仅是怕它;我觉得我有可能犯罪,可是我没有必要谴责我自己。
  我必须承认,这就是我自己的思想境界,虽然我深信,这样一种思想境界不可能实现我的愿望;在我死后能与上帝结合在一起,可是我并不怎么害怕陷入与上帝分高的状态。尽管我发现在我心中存有恶神,我仍然爱上帝,恨我之所感,是的,我甚至希望我的憎恨变得更加强烈。我全部的愿望就是,从这种病患中,从患这种病的体质中得到解救,我确信,上帝这位伟大的医生不会拒绝给我以帮助。
  唯一的问题是:什么东西能够医治这种沉疔疴所造成的损害呢?修身养性?这我连想都不能想;因为十年来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仅仅属于纯粹的道德修养的范围,现在我认识到了,在我的灵魂深处同时还隐藏着邪恶。这些令人憎恨的恶念难道不也会一下子爆发出来吗,就像大卫看到拔示巴①时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大卫不也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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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卫(公元前1043—公元前973)犹太——以色列联合王国的第二代国王。他看见手下名将乌利亚之妻拔示巴洗澡,便与她通奸,后害死乌利亚,娶拔示巴为妻。此处暗指虔诚的女修士觉察到内心深处受到压抑的性欲。
  那么是否应该说这也许是人类不可避免的一个弱点呢?有朝一日我们感觉到我们正受到意向主宰时我们必须要容忍吗?尽管我们愿意,难道除了憎恶我们所干的事,可是以后遇到类似的机会还会重演,我们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从道德学里我不能获得慰藉。不管它想严格控制我们的意向,还是它想帮助把我们的意向变成道德,都不能使我满意。和看不见的朋友——上帝交往过程中,他向我灌输的基本概念对于我来说已经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了。以前当我研究大卫在每次丑恶的行径结束后所作的诗歌时,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是,大卫早已在构成他的物质中看出,邪恶已寓于其中,但是他愿意赎罪,极为迫切地祈求得到一颗纯洁的心。
  但如今又怎样才能达到这一步呢?从信条神学书籍中我已经知道答案:我觉得这也是圣经的一条真理,即耶稣基督的血涤除我们的一切罪恶。不过现在我才发现,我还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条多次被反复引用的箴言。那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应该怎样做到这一点?这些问题日日夜夜地盘旋在我的脑海里。终于我相信自己看到了一丝微光,我明白了,我寻求的东西可以在永恒的创造世界者——上帝,造人的过程中发现,上帝创造了万物,也创造了我们人类。最初的人当时作为居住者来到混沌之中,他洞见和掌握着这个混沌世界,孕育着人类的胚胎。通过男女结合,从受胎和诞生直到走入坟墓走过这一段不寻常的迂回曲折之路又重新升入光明的天堂,据说我们善终后也应住在那里享受幸福。我受到上帝的启示,而这种启示却来自朦胧的远方。
  啊,为什么我们一谈起这类的事情就必须得使用图象呢?要知道这些图象只能表明外部的状况!在上帝面前到底哪里是高,哪里是低,哪里是黑暗,哪里又是光明呢?我们只有上面和下面,白天与黑夜。正因为如此,上帝才变得与我们相似,因为不这样我们就不可能具有他的部份特性。可是我们怎样才能参与这不可估量的善举呢?“通过信仰”,圣经这样回答我们。那么信仰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只是相信对一件事的陈述是真的?这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我必须得将它的影响,它的效果占为己有。占为自己拥有的信仰,肯定是一种独特的,对于自然人来说是一种不寻常的心绪状态。
  “那么,万能的上帝啊,请给予我信仰吧!”我的内心在受到极大的压力时曾经这样祈求上帝。我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倚靠在桌边,双手蒙住热泪纵横的脸。此时我进入了要想让上帝重视我们的祈祷必须进入的状态,而实际上人们很少处于这种精神状态。
  是啊,有谁能够描绘得出我此时此刻感觉到了什么!我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把我的灵魂拖往一个十字架,耶稣曾经被钉死在这个十字架上,这是一种我不可能称之为其它东西的力量,它酷似把我们的灵魂牵向不在面前的爱人身边去的那种力量。这是在向上帝靠近,这种靠拢也许比我们设想的要重要得多,也真实得多。于是我的灵魂向着诞生为人又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靠近,就在这一瞬间我知道了什么是信仰。
  “这就是信仰!”我说,并且几乎吃惊地猛然跳了起来。我找到了自己的感觉,于是我设法使我的感觉和我的观察固定下来。我立即深信,我的精神获得了一种完全,崭新的、向上升华的能力。
  处于这些感觉时,会使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能够非常清楚地把自己的感觉同一切幻想区分开,这种感觉完全没有虚幻,没有图象,然而却能使人确信感觉到的物体的存在。作为想象力,它能够在我们眼前勾画出一个不在身边的情侣的特征。
  当最初的狂喜过去之后,我发现,我的灵魂所有的这种状态是我过去曾有过的,是早已为我所熟悉的,只是以前我对这种状态的感觉没有这么强烈。而且我从没有一次能够抓住它,从来没有能够把它占为己有。总而言之我相信,每个人的灵魂都有过一次或多次这样的感觉。毫无疑问,这种状况正是一种证明,它教导每一个人,上帝是存在的,他存在于冥冥之中。
  对于这种过去时时突然控制我的力量,我直到今日仍然非常心满意足。
  倘若不是特殊的命运很久以来使我遭受到这种预想不到的痛苦,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才能和能力,甚至除此以外还有我的声誉,我或许会永远心满意足地停留于当时那种状态。
  可是自从那个伟大的一瞬间起,我获得了一双翅膀。我可以超越以前威胁过我的一切向高空翱翔,犹如一只鸟唱着歌不知疲倦地飞过湍急的大河,而大河边的小狗却吓得汪汪叫。
  我的愉悦是难以形容的,尽管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有关这方面的情况,我的家人还是察觉到了我身上新洋溢出的一种平日不常见到的欢畅,他们不能够理解我如此愉悦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我能永远沉默并设法把这纯洁的情调保留在我的灵魂里该有多好啊!如果我不被周围的情况所引诱泄露出我内心的秘密又该有多好啊!那么我就能够避免再一次走一大段冤枉路。
  因为在我前十年的基督教徒的生活中,我的灵魂里缺少这种必不可少的力量,所以我所处的情况与其他正直、诚实的人一样,我曾经一直用与上帝有关的图象来充实自己的幻想,以此来帮助我自己,这种作法也确实很有成效:因为有害的图象及其不好的后果都可以由此而受到抵制。随后,我们的灵魂常常从这些精神图象中抓住这一幅和那一幅,并且随着这些图象稍稍向高处飞跃,就好似一只雏鸟从树上一根枝杈扑扑振翅飞向另一根枝杈。只要人们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这种练习还是不应该完全屏弃的。
  我们从教堂的设施、钟、管风琴及赞美诗,特别是从我们的牧师的宗教演讲中获得了有关上帝的形象和各种影响。我十分渴望这一切,我的渴望之强烈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不管天气如何变化,也不管我的身体多么虚弱,都不能阻止我去教堂作礼拜,何况,仅仅星期天的钟声就会使我在床榻上坐卧不宁,心急如焚。我们的宫廷牧师长是一位出色的男子,我极其喜欢听他布道,我也尊敬他的同事们,我知道如何把圣经中说的金苹果从盛在陶器中的普通水果中找出来。人们随心所欲地把一切可能的,人们所称说的私人感化增添到公共祈祷课中,而且通过各种方式拥有和加深自己的幻想和细腻的感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过程,我非常尊重它,甚至直到现在我也丝毫没有想出更高级的,因为我的灵魂只有触角,没有眼睛,它只能摸索,不能观看,啊!但愿我的灵魂能得到一双慧眼,并且可以观看!
  但是天哪,我怎么遭到了这种事情!我以往能够找到的感觉,现在却再也找不到了。牧师们在果壳上磨钝了他们的牙齿,而此时我却在享受着果仁。不久我便不得不对他们感到厌烦。我一向受到宠幸,所以十分挑剔,但是我仍然与上帝交往,向上帝求助,只向他一个人,我知道如何找到他。我愿意拥有图象,我需要外观的印象,并且相信自己感到了一种纯洁的精神方面的需要。
  费罗的父母曾经与亨胡特兄弟会教派有联系;在他的藏书室里,还可以找见许来伯爵①的著作。他曾经好几次非常明确而且公平地向我谈及过这些著作,并且请求我翻阅一下其中几本著作,那怕只是为了了解一下心理现象也好。我认为这位伯爵简直就是一个邪恶的异教徒;但是我还是把艾伯多尔夫赞美诗集②留在我身边了。这本诗集似乎也是我的朋友出于相似的意图坚持要求我阅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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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秦策多夫伯爵(1700—1760),基督教兄弟会教派创立人。
  ②一本在兄弟会教派中很有威望的诗集,1742年出版。

  完全没有通过任何外界的鼓励手段,好像纯属偶然我拿起无意中想到的赞美诗集,使我惊讶的是,我在这本书中确确实实找到了一些似乎预示着我所感觉的东西的诗歌,这些诗歌自然形式奇特,措词具有独创性,语句质朴,深深吸引住我。一些特有的感觉仿佛以一种独具特色的方式表现出来,没有烦琐哲学派拘泥的术语使人联想到一些呆板或平庸的事。人们感觉到了我所感觉的东西,对此我深信不疑,而且我认为自己非常幸福,能够把一首这样的小诗记在脑子里,并且能够保持好几天都不忘记。
  自从我了解了这本诗集的真实情况那一时刻起,大约三个月的时间就这样流逝而去。终于我下定决心向我的朋友费罗吐露出一切,并且请求他把那些著作也分给我一些,我对这些著作的好奇心现在已经超越了限度。我也真正这样做了,尽管在我心中有某种东西郑重地劝阻我不要这样做。
  我把整个故事都十分烦琐地讲给费罗听,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而且因为我的讲述对他而言包含了最严厉的劝其忏悔之说教,所以他极为惊愕和感动。他痛哭流涕。我感到高兴,并且相信,我的说教已经导致他完全改变了看法。
  费罗向我提供一切我所渴望阅读的著作,现在我的想象力因为汲取了过剩的养料而大大加强,我的进步十分显著,我按照秦策多夫伯爵的方式进行思考和交谈,别以为我就是至今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位伯爵的方式方法,我愿意公平地对待他。他不是一个空洞的幻想家,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以一种大胆奔放飞驰的想象力论谈诸多伟大的真理。凡是诽谤过他的人既不懂得如何评价他的特性,也不懂得如何辨别。
  我对他的敬仰难以置信。假如我是我自己的主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一定会离开我的祖国和朋友,我会被吸引到他那里去。我们肯定能够互相理解,不过我们很难互相长久相处。
  感谢我的守护神,他那时把我紧紧地限制在家庭内部的环境中,如果我只要能够到家中的花园里走一趟,就已经能算作一次大的旅行。照顾我那年老而又体弱多病的父亲就够使我费事的了,在空闲娱乐的时间里我用高尚的幻想来消磨时间。我所能见到的唯一的外人就是费罗,我的父亲非常喜爱他,费罗与我的公开坦诚的关系却通过最近一次求爱而受到了一些损害。这次打击对他的触动并不深,后来他又几次试图征得我的同意都没成功,于是他就避免再谈这方面的事情,更何况他的知识广博,所以他善于轻而易举地转变新的话题。
  就这样,我自觉自愿地当了一名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修女,我必须得隐瞒我在情感和爱好方面新的转变,尤其是在宫廷牧师长面前,他作为专门听取我忏悔的神父,我完全有理由尊重他,他极端厌恶亨胡特兄弟会教派,他对此作出的伟大功绩就是现在在我心目中也没有被贬低。可惜这位值得尊敬的牧师长要在我这里和别的人那里经历许多苦恼啊!
  好多年以前,宫廷牧师长在国外曾经结识过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他认为这位绅士是一个诚实可靠笃信上帝的人,并把他当作一个真正寻求上帝的信徒一直不间断地与他保持着通信关系。可是这位绅士后来却与亨胡特兄弟会教派为伍,并且长时间地逗留在亨胡特兄弟会教友中间,这个结果对于他的宗教领导人来说是多么的痛苦啊!与此相反,当牧师长的这位朋友后来最终与亨胡特兄弟会教友关系破裂,并决心搬到他的附近居住,看来又要重新完全依从于他的领导时,他又是何等愉快啊!
  于是这个新来的人简直就犹如凯旋而归,被介绍给牧师长的所有特别喜爱的小羊羔了。只是他没有被引荐到我们家里,因为我的父亲已经不再习惯看见任何生人。这位绅士得到了大家绝对的认可,他具有宫廷的文雅风度和令全体教徒倾心悦慕的丰采,同时他还有许多美好的朴实的品质,不久他便成了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大圣徒,他在宗教上的恩人对此感到无比的喜悦。遗憾的是这位绅士只是从外部环境上与兄弟会教派决裂了,在他的内心里他仍然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教友。更确切地说他真正依恋的还是事物的现实性;就连秦策多夫伯爵所关心的无价值的琐事也极为适合于他。他从前已经习惯了那种思维方式和谈话方法,现在当他必须得在他的老朋友面前隐瞒自己的观点时,他觉得更加有必要这样做:只要他一看到自己周围有一小堆心腹,他就得带着小诗、祈祷文和小图片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且他要像人们所能想象的那样博得大家的高度嘉许。
  我对这整个事情全然一无所知,继续我行我素地蹉跎岁月。很长时间我们彼此都互不相识。
  有一回我在闲暇时间去看望一个生病的女友。我在她那里碰到了许多熟人,并且很快地觉察到,我妨碍了他们谈话,我不露声色继续观察,使我吃惊的是我发现在墙壁上挂着几幅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图画,这些画都镶嵌在精美的镜框里。我迅速地领悟到,在我没有在家的这段时间内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也以几首相应的诗句欢迎这种崭新的现象。
  人们可以料想到我的女友们是多么惊讶。我们彼此表白了自己的观点,并且立即相互取得一致,成为了知己。
  于是我时常寻找机会出去。可惜我只能每三周或四周见到她们一次,我熟悉了这些高尚的教徒,并且渐渐地认识了这个秘密团体的所有成员,只要有可能,我尽量去参加他们的集会,鉴于我是一个爱好交际的人,聆听他人畅述衷肠,并且也把自己的心里话和自己至今独立苦心思索的东西推心置腹地倾诉给他人,使我感到无穷的愉悦。
  我还没有偏颇到这种程度,以至我连这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有少数人能够觉察这些婉转的话语和措辞的意思,而且他们由此所受到的鼓励也并没有超过以前在教堂里谛听象征性语言的教诲时对于他们所起的促进作用。尽管如此,我仍与他们共同继续前进,并且不容任何情况使自己迷惘。我认为,我经不起审查和内心的考验。要是我作好了准备,通过一些清白无害的磨炼使自己达到更完美的境界就好了。轮到我发表看法时,我直言不讳,我坚持主张,对于一些十分敏感的事物,与其点明它的意思,不如通过言语隐藏它的意义,除此以外,我沉静并且和善地听任每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
  享受秘密社交生活这段平静的时期过去了,紧跟着来的是公开的争论和其他可恶的事掀起的一起又一起的风波,这在朝野内外引起很大的振动,我差一点想说是引起了某些骚乱。这一时刻终于到了,我们的宫廷牧师长,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巨大的仇敌,使他感到耻辱的是发现他那些最好的、最忠诚的信徒全都倾向到亨胡特兄弟会教派一边去了。这使他极为伤心,他失去了自制能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显得失态,后来他竟无法收敛,虽然他很想这样做。于是发生了激烈的辩论,幸亏人们在辩论中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因为我只是这些如此遭到深恶痛绝的聚会的一个偶然参加者,而且我们这位热心的宗教领导者在处理一些民事事务上又不能缺少我的父亲和我的朋友。我暗自心满意足地保持我的中立。因为谈论这样的感觉和事情,那怕是与友好的人谈,如果他们不能领会这最深奥的意义而只是停留在表面上都会使我感到厌烦。现在尽倒要拿这些朋友几乎无法取得一致看法的观点去跟敌对者们争辩,在我看来是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因为不久我便发现,这些亲切高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保持他们心灵的纯洁,他们也被憎恶和仇恨所支配,为了维护外部形象,他们甚至于很快走向自己的反面,搞起不正当的行为,几乎使他们最美好的内心世界毁于一旦。
  尽管这位值得尊敬的宫廷牧师长在这种情况下也可能有过失之处,尽管人们怎样企图唆使我去反对他,然而我却永远不可能拒绝对他表示由衷的敬仰。我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公平合理地看待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没有任何缺点的人,只不过优秀人物身上的缺点更招人注意罢了。我们永远祝愿和希望这些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根本不应该付出代价,丧失自己特有的东西。我把宫廷牧师长当成一个杰出的人物来尊敬,我希望我的未言明的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能够产生影响,虽然不能促成争执的双方和解,可是起码也要有益于双方进入停战状况。我不知我会引出什么后果。上帝直接了当地解决了这件事,他把宫廷牧师长召到自己身边去了。在宫廷牧师长的灵柩旁,所有的人都哭了,包括那些不久以前为了几句话与他发生过争执的人。他的正直诚实,他对上帝的敬畏之心从来没有哪个人产生过任何怀疑。
  在这段时间前后,我也必须得把傀儡著作搁置一边,通过争论,在一定程度上我对这些著作有了新的认识。
  我的叔叔不声不响地实施他为我妹妹安排的计划。他给她介绍了一位有地位有财产的年轻男子作为她的未婚夫,并且,正如人们能够对他期盼的那样,叔叔表示要给妹妹陪送丰厚的嫁妆。我的父亲高高兴兴地同意了这门亲事,我的妹妹也自觉自愿,她已经作好准备,她很乐意结婚改变她的身份。婚礼是在叔叔的府邸举行。家人和朋友都受到邀请,我们大家都精神愉快地前往参加妹妹的婚礼。
  踏入一所住宅竟能引起我如此惊叹不已,这在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我虽然时常听别人提到我叔叔的审美观,听别人谈论他的那位意大利建筑师,谈他的收藏和他的藏书室;但是我把所听到的这一切与我已经看到的相互比较,使我的头脑里对此产生了一幅更加璀璨的图象。我一走进这所住宅就感受到一种庄严肃穆、和谐悦目的印象,并且随着每参观一间大厅和房间,这种印象则变得更加深刻,我对此是多么惊奇呀!如果说豪华的气派和装饰以往只能使我精神涣散,而在这里却使我感到思想集中,而且又使我回归到自我。光是筹备隆重的结婚典礼和庆祝宴会过程中的奢侈和威风就足以引起人们无言的喜悦。同样使我不能理解的是,仅仅一个人就能够创造这一切,安排这一切,就算许多人联合起来,齐心协力,也不见得能够应付这么大的场面。在处理一切事物时,主人和他府上的人都显得非常自然,丝毫觉察不到气氛的拘谨,也看不到任何繁文缛节的迹象。
  婚礼本身出人意外地以一种热烈的方式揭开了序幕,一曲动听的歌唱音乐使我们惊喜万分,神职人员善于运筹帷幄,赋于这个婚姻大典名符其实的应有尽有的隆重气氛。我站在费罗身旁,他没有向我祝贺,而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对我说:
  “当我看见你妹妹把手伸给新郎时,我感到犹如别人把滚烫的开水浇到了我身上。”
  “为什么?”我问。
  “每回我看别人结婚,我都有这种感觉。”他回答说。
  我笑他,可是事后我却经常不断地回想起他说过的这些话。
  围绕在我们周围的一切陈设都是又威严又庄重,这样更加衬托出有许多年轻人参加的这次社交聚会的轻松欢乐气氛,所有的家用器具,成套的餐桌台布和拭巾,全套的餐具,还有餐桌上的花瓶、果盆等饰物,与整体都很相配。如果通常在我看来,建筑师和精美糕点师就宛如出自于一个学校的话,那么此地此景会使我觉得,糕点师和布置餐桌者仿佛在建筑师那里求过学似的。
  由于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们所处的地方好像成了一个小世界,然而当人们从近处观察时,就会发现这座府邸并不大,如果没有对这座府邸的详细的了解,如果没有主人的智慧,那么一定很难把这么多客人安顿在里面食宿,并且按照每位客人特有的生活方式投其所好地款待他们。
  可以说,当我们看到一个身材优美的人时心里有多么惬意,那么这幢房子的一整套设施也使我们感到有多么的惬意。从整体布局来看,我们可以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一位聪慧明智的人所为。能进入一所洁净整齐的住宅,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快乐,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住在这里的人至少是有教养的,尽管这座房子建造得不美观,而且装璜也略逊一筹。当一所像样的住宅向我们展现比较高尚的文化气息时,纵使只是感官上的,那么我们会感到多么加倍的快乐呀!
  我叔叔府邸中的这一切以十分鲜明的特点给我留下较直观的印象。我听到过许多有关艺术方面的知识,也阅读过许多艺术方面的书籍,费罗自己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绘画爱好者,他拥有相当可观的油画收藏品;甚至就连我本人以前也时常作画;不过有时候我太注重自己的情感了,并且在做一件极需做的事情时,只力求赶快解决才好,然而有时候我所见到过的所有的东西则好像与其他世俗的事物一样,只能使我精神涣散。现在我第一次被一些外界的事物所引导而回归到自我,使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现在才认识到夜莺自然优美的歌唱与富于情感的人的喉咙唱出来的四个声部的赞美上帝之歌《哈利路亚》之间的区别。
  在我的叔叔面前,我并不掩饰我对于这种新的体验的喜悦,每当所有其他的事物一切布置就绪完毕,叔叔总习惯单独与我聊聊天。他态度非常谦虚地谈到他所拥有的以及他所创作出来的东西,并且十分自信地谈论着他的收藏和陈列这些收藏品的意义,我能清楚地觉察到,他时常以爱护的态度对我讲话,为此他好像宁可屈从于我的观点,按照他的一成不变的思维方式,本来他认为是好的东西,现在都置于那些我确信是正确的和最好的事物之下。
  “如果我们能够相信,”有一次他说,“世界的创造者本身具有他的创作物的形体,并且按照他的创造物的方式方法在尘世间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么这个创造物肯定会让我们觉得是异常完美无缺的,这是因为造物主能够与它密切地结合,融合成一体的缘故。由此可见,人的概念与神灵的概念之间本不应该存在着矛盾。即使我们屡屡感觉到人与神灵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同和距离,我们也只能更加有责任,搜索枯肠寻找我们人类所有的尽善尽美的品德,以此证明我们有资格说我们与神相似,而不要总是像恶魔般的辩护士一样,只盯着我们禀性上的缺陷和弱点。”
  我微笑着回答说:“请您不要太使我感到难为情了,亲爱的叔叔,您总是投我所好,以我说话的方式来说话!您要告诉我的这些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我希望听听您使用最属于您自己的语言谈谈您的真心话,随后我想把我不能完全理解的内容,设法用我自己的话翻译出来。”
  接着,叔叔说:“我将要用唯我独有的方法继续说下去,连语调也丝毫不变。人类的丰功伟绩一定可以永世长存,只要人类能够尽可能大量地主宰外界的客观环境,同时尽可能减少外界环境对自己的支配,犹如建筑师面临着一个大采石场,如果他从这堆偶然形成的自然物质中挑选出最有用的石块,以最经济的方法,最合理地利用这些物质,并且最坚固地把它们组合起来,创造出一件发自灵魂深处的理想的作品,只有这样他才无愧于建筑师的称号。我们身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元素,是的,我可以肯定地说,甚至包括与我们有关的一切,不过在我们内心深处却蕴藏着这样一种创造性的力量,它能够创造出一切应该有的东西,这股力量不让我们作片刻的停歇和休息,直到我们用这种方法或那种方法,把我们身外或与我们有关的应该有的东西都创造出来为止。您,亲爱的侄女,也许已经挑选出最好的一部份;您努力想要使您的合乎道德的行为,您内心深处的温柔的天性同您自己本身并且同最高的神保持协调一致,可是我们其他的人当然也不应该受到指责,如果我们力图从整体上去认识喜欢感性享受的人,并且积极使他在各方面协调一致。”
  通过这样一些交谈,我们之间的关系渐渐变得更加亲密起来,我恳求他,在他跟我谈话时不要论辈份,不要把我看成他的晚辈,要像他与他自己谈话一样。“您不要以为,”我的叔叔对我说,“我夸奖您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举止的方式是我奉承您。我尊敬这样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朝着自己的目标持续不断地向前迈进,他通晓达到目标的手段和方法,他善于采取并且使用这些手段;至于他的目标大到什么程度或者小到什么程度,理应得到表扬还是责难,这在我来说是以后才去考虑的事情。请您相信我,亲爱的,人世间绝大部份的不幸以及绝大部份被世人称为邪恶的东西,都只是因为人们太懈怠才酿成的。他们懒得正确认识他们的目标,一旦他们认清了这些目标,他们又不屑于严肃认真地为实现这个目标而立即着手工作。我觉得他们好像是这样的人,他们有这样的概念,他们能够而且必须要建造一座塔楼,然而他们在打地基时却不肯使用更多的石头,也不愿花费更多的劳动,他们使用的石头和劳力充其量仅仅只够搭一个小茅舍。如果您,我的朋友,您的最高的需要是使您内心的、合乎道德的禀性尽善尽美,而不是作出巨大的勇敢的牺牲,如果您在您的家庭、未婚夫、也许是丈夫之间只是这样应付下去,您会永远置身于与自己本身的对立之中,那么您决不可能享受到片刻的满足。”
  “您使用了牺牲这个字眼,”此刻我回答说,“我有时也曾经想过,我们怎样把较少的东西,尽管它是我们倾心关切的东西,作为一种牺牲奉献给一种更高尚的目标,如奉献给神灵,就像一个人为了求神保佑敬爱的父亲身体健康把心爱的小绵羊送到祭坛一样。”
  “不管是什么东西,”他回答说,“不管是理智还是感情,叫我们把一样东西献给另一样东西,叫我们选择一样东西,而放弃另一样东西,依我之见,此时决断和应诺便是人类最值得尊敬的才能。人们不可能同时占用商品和金钱;有一种人对商品总是贪得无厌,却又不想付钱,还有一种人把商品买到手中之后又后悔不该买,这两种人同样令人讨厌。不过我根本无意因此而谴责这些人;因为他们本来并无过错,我们应该把责任归咎于错综复杂的环境,他们置身于这种环境中,不知道如何驾驭自己的行为。这样的情况您将会遇到,比如:一般来说恶劣的店主人农村要比城市里少,而小城市又比大城市少;这是为什么呢?人出生在一个有限的环境中,他能够认识到的只是简单的、近期的、确定的目标,他习惯于使用他手头上现有的方法;一旦他来到广阔的天地,他既不知道他愿意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应该干什么了,无论是大量的东西使他看得眼花缭乱,还是这些东西的高大和显贵使他警愕得手足失措不知所云,对他来说都一样。如果他被引诱,去追求某一件在通常的情况下不能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而与之结合的东西,那么这将永远是他的不幸。”
  “确实是这样,”他继续说,“没有严肃认真的态度,在这个世界上则什么也不可能干成,在被我们称为受过教育的人中间,其实很少能找到持这种态度的人;我想可以这么说,他们做工作和办事情,或者从事艺术,是的,甚至在娱乐时,都只知道以一种自卫的方式去进行。有的人活着就好像是读一捆报纸,仅仅是为了读完了好得到解脱,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游览罗马的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一天晚上他在一个社交场合非常心满意足地告诉大家说,他今天一天就参观了六座教堂和两个美术馆。有的人愿意了解和认识各种各样的事物,而且恰恰是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的事物,他没有注意到,如果人们只是张着嘴大口喘气,那是不能充饥的。当我结识一个人时,我立刻要问的问题是:他在从事什么工作?他怎样从事这项工作?有什么结果?根据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决定了我终生对他的兴趣有多大。”
  “您也许过分严厉了,亲爱的叔叔,”我随即说道,“有一些好人,本来您能够对他们有所帮助,可是您却撤回了您的援助之手。”
  “难道可以责怪这样的人吗,他曾白白地在这些人身上付出了自己的劳动?人们在年青时多么不喜欢有一些人,当他们许诺要带我们去参加丹纳依德①和西西佛斯②的社交聚会时,他们还以为是邀请我们去参加一次愉快的游戏会呢。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他们,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不幸地来到我的范围内,我会设法以最客气的方式把他请出去:因为恰恰是从这些人那里人们才能听到最尖刻的责难,他们抱怨世界局势的混乱,他们抱怨科学界的浅薄,艺术家的轻浮,诗人的空虚,除此以外,他们不满的东西还多得很。他们根本不考虑,正是他们自己以及一群与他们相同的人不肯读专门按照他们的需要写的书籍,对于真正的诗歌他们一无所知,甚至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只有当别人对它有偏见的时候,才能够得到他们的赞许。不过请您让我们中断谈话吧,这时既不是责骂的时候,也不是抱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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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杀死其夫,后沦入地狱,令其永无休止地往无底之桶注满水,以示惩罚。
  ②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相传极为诡诘、贪婪,被谪罚在冥府推运巨石到山顶,而此后每次推上山顶必然滚下。

  他把我的注意力引导到挂在墙上的几幅油画上,我的目光朝着几幅画画十分优美诱人或者题材有意义的油画望去,他们使我流连忘返;叔叔让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请您现在把您的注意力也分给这位天才一些吧,是他创作的这些作品。性情善良的人非常愿意看见自然界中上帝的手指,为什么不让他们也观赏一下仿造上帝的人的手呢?”然后他又让我看几幅不很显眼的画,并设法使我能够领会到:其实一部艺术史就可以使我们对一性艺术作品的价值和地位有一个概念,并且为了去理解,天才怎么可能在我们只需望一眼就会头晕目眩的高峰上快乐地自由自在地活动,人们还必须先了解机械和手工艺的艰辛阶段,在这些发展阶段,充满才智的人数百年来一直艰难地向上攀登着。”
  他带着这种见解罗列了一大串实例,当他给我解释这些时,我不禁发现,他在这里对我进行的道德教育与我面前的画像里的一样。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时,他回答说:“您想得完全正确,我们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孤独地,自我封闭地沉湎于道德的修养的做法并不正确,相反,人们将更加感到在灵魂上追求道德文化,人完全有理由同时训练他更加敏锐的感官,以使他不至于由于屈从漫无边际的幻想的诱惑而面临着从道德的顶峰上滑下来的危险,同时也使他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由于以低级庸俗的嬉戏为乐,即使不是更下流的,也会使他的高尚的天性遭到玷辱。”
  我没有猜疑叔叔这番话是针对我说的,但是我却感到内心被深深刺痛,因为我回想起那些曾经感化,鼓舞过我的诗歌,其中有多少是愚蠢乏味的呀,我还回想到那些图象,它们时时与我的灵魂作伴,然而在叔叔面前它们肯定很难得宠。
  在此期间费罗更经常逗留在藏书室里,现在他也引导我去那里。我们对藏书的精良和藏书的数量均惊叹不已。这些书籍是按照某种意义收藏的,因为在这里可以拔到的几乎只有一类书籍,要嘛是引导我们有明确的洞察力的,要嘛是指导我们言谈举止谨守秩序的,这些书籍不是为我们提供合适的资料,就是劝说我们要确信我们的精神是统一的。
  在我一生中,我曾经读过的书多得无法形容,在某些学科中几乎没有哪一本书我不知道的。
  与此同时,我们认识了一位非常有趣的沉默寡言的人。他是一个医生,还是一个自然科学家,他看起来更像家庭守护神,而不像是这家的房客。他带我们看他的自然博物标本室,在标本室里就跟在藏书室一样,东西都锁在玻璃柜里并用来装饰房间的四壁,这使房间变得高雅,并不使它显得狭窄。在这里我愉快地回忆起我的少年时代,父亲给我看好多标本,过去他常常把这样的标本带到他那几乎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女儿的病榻上。
  自从我妹妹结婚以来,从叔叔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眼睛里一直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他好多次与我谈过他想为我妹妹以及她的孩子做出的安排。他拥有好几处美丽的庄园,均由他自己管理着,他希望把这些田产在最兴盛时期交给他的侄外孙。对于我们现在住的小庄园,他好像另有打算,“我将把它只交给这样的人,”他说,“这个人懂得认识它,重视它,并且要善于享用它所拥有的一切,而且这个人要懂得,一个又富有又高贵的人,尤其是在德国,多么有理由安放一些与其身份相符的典型的陈设。”
  绝大部份客人已经渐渐离去;我们也已准备告别起行,我们相信我们已经经历了这场结婚庆典的最后一幕,就在此时叔叔又重新给我们带来一场意外的惊喜,他十分殷勤周到地要为我们提供一次气氛隆重,品味高雅的享受。在我妹妹举行婚礼时,我们曾听到过一部没有任何乐器伴奏的多声部合唱曲,它使我们感到心醉神迷,我们无法在叔叔面前掩饰我们对这首合唱曲的喜爱,我们几乎近于迫切地恳求他,设法使我们再获每一次这样的享受,他似乎对于此事没有多加留意。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们说:“舞蹈音乐消失了,年轻的来去匆匆的朋友们都已经离开了我们;甚至新婚夫妇看起来也变得比前几天严肃了;在这样的时候互相告别,我们应该造成一种节日的气氛,因为我们以后也许再也不可能见面了,至少再见面时我们也是另外的样子。除了音乐,我没有其它的办法来使这种气氛变得更加高雅隆重,这音乐各位好像早就希望能够再次欣赏了。”听了这话我们多么喜出望外呀!
  在此期间,他让实力得到加强,并暗地里加紧排练过多次的合唱队为我们表演四个声部和八个声部的合唱曲,我可以说,他们的演唱使我们真正领略到极大的愉悦。在这之前,我只熟悉善良的信男信女们的虔诚的歌唱,他们那嘶哑的嗓音就犹如林鸟的幼雏发出的声音,他们常常认为他们是在用歌唱的方式赞美上帝,因为他们自己本身此时获得了一种悦感;其次,我听过的就是音乐演奏会上的音乐,一种空洞的、无价值的音乐;在这样的音乐会上,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使人们对一个有音乐才能的人发出赞叹,却很少使人感到是一种愉快的享受,那怕是瞬息即逝的愉快的感觉也没有。现在我听到了优秀的通达人情的合唱队员发自灵魂深处的歌唱,这音乐通过清晰的经过训练的嗓音以和谐悦耳的音色再现了人类最深沉、最美好的情感,让人真正在这一时刻强烈地感觉到他的似神性。演唱的所有歌曲都是拉丁语的宗教圣歌,这些圣歌就像在世俗的文明的社交场合上人们所佩戴的金戒指上的宝石,无与伦比,使我不经过所谓的启发便升华到思想的最高境界并且深感幸福。在我们启程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得到了叔叔赠送的最贵重的礼物。他送给我的是我们修道院的十字勋章,这枚勋章的制作以及上面的珐瑯质涂层都比人们以前通常见到的更富有艺术性,而且更精美。勋章挂在一颗大钻石上,同时被牢牢地系在绶带上,叔叔请求我把这颗钻石当成自然博物标本室中最贵重的宝石来对待。
  我的妹妹跟随着她的丈夫迁往他的庄园去了,我们其余的人又都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至于我们生活的客观环境,我们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完全普通的现实生活中。我们犹如从仙境中的宫殿里出来,然后又被置于平地上,我们必须重新按照我们的方式为人处事打发日子。我在那种新的生活圈子里所获得的不寻常的体验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可是这种印象并没有长期地保持住它的清晰度和鲜明性,尽管叔叔时不时地把他的一些最出色的最满意的艺术品送来让我欣赏,并且在我欣赏够了以后,他又用另外的来更换,力图通过这种办法来使我保留住这种印象,并且不断更新它。平时我太爱花费心思琢磨我自己了,我不断地调理自己的心事和情绪,而且我喜欢与思想观点相似的人谈论这些问题,对此我已积习成性,所以如果我不把心收回来,我就无法聚精会神地观赏一件艺术品。我习惯把一幅油画和一幅铜版画看成一本书的字母。一本书印刷精良当然让人满意!但是谁会仅仅因为印刷好而去拿一本书读呢?所以,一种形象的表现手法也应该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它应该给予我教导,令我激动,使我从善。叔叔通过书信来讲解他的艺术品,在他的这些信中他总喜欢谈谈他所想干的事情,但我的情况则一切如旧。
  然而除了我自身的性格以外,我身边接二连三发生的意外不幸、家庭里的一些变化更使我分心,使我无暇观赏这些艺术品,甚至有一段时间忙得我像丢了魂似的,我不得不忍受着,我必须得干更多的事情,多到显然超过我的微薄之力所能承受的程度。
  我的尚未结婚的另一个妹妹到目前为止一直是我的左右手,她健康、强壮,心地善良得难以形容,当时我正忙着亲自照顾年迈的父亲,于是家庭事务的管理工作全部由她独自承担起来。一场感冒突然击垮了她,接着又转成肺炎,三个星期后,她已经躺在尸架上了;大妹妹的死对我打击很大,给我造成了严重的创伤,这些伤痕我现在仍然不愿意正视。
  在我的妹妹被安葬之前,我就已经病倒在床上;胸部的旧病看来又复发了,我咳嗽得很厉害,嗓子哑得不能大声讲话。
  已婚的小妹妹由于惊吓和悲痛造成了小产。年迈的父亲害怕会再次突然失去他的孩子,同时担心儿孙满堂的希冀落空而潸然泪下,他的眼泪更加重了我的痛苦,我祈求上帝让我恢复健康,只要平平常常的健康就行,而且我只恳求他,把我的生命延续到我父亲过世之后。我复元了,按照我的情况来看又算健康了,我重新可以履行我应尽的义务了,尽管我只能勉强行事。
  我的妹妹又有喜了。她把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向母亲倾吐的各种各样的忧虑全部告诉了我;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她生活得并不十分幸福,这件事必须得永远瞒着父亲;我不得不充当他们俩的公断人,由于我的妹妹很信赖我,因此我更加能够公正地作出裁决。妹妹和妹夫俩个人都是真正的好人,只是他们双方不能互相迁就,互相谅解,而是遇事总喜欢争个高低,都向对方要求自己的权利,他们渴望彼此完全一致的生活,而他们的意见却永远不能统一起来。现在我也学着用严肃认真的态度着手承办一些世俗的事务,而且我过去只有在吟唱时歌颂过的事情我现在也在学着做。
  我妹妹生了一个儿子;父亲身体上的不适并没有阻挡住他前往我妹妹那里去。一看到孩子,他又快活又高兴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在孩子接受洗礼时,我觉得他一反常态,激动万分,是呀,我甚至想说,他就像一个双面神。他用一副面孔愉快地朝前望着他希望不久就要进入的地方,同时用另一副面孔望着尘世间充满希望的新的生活,它源于这个男孩,而这个男孩与他一脉相承,他是他的根。在回家的路上,他不知疲倦地向我谈论着这个孩子,谈他的外表,谈他的健康,并且谈自己对孩子的祝愿,但愿这个世界公民的资质幸运地得以培养。我们抵达家里后,父亲仍然继续不停地谈论着他对此事的种种考虑。几天之后我们才觉察到,他在发烧,这种症状总是在饭后才出现,不打寒颤,只表现在身上有热度,使人感到有些疲劳。然而他却不肯躺下休息,早晨仍然坐车出去,忠诚地执行他的公务,一直到最后,持续不断的发烧,病情加剧,使他不能再去处理公务,他才离开他的职守。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他思想上的镇静、清醒和明晰性,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极为井井有条地处理着他在家中的事务,安排自己的葬礼事宜,就仿佛是在料理另外一个人的事情一样。
  他以一种他以前从未有过的轻松欢快、并且很快上升为一种巨大的喜悦对我说:“我以往所感到的死亡的恐惧到哪里去了?难道我应该害怕死亡吗?我有仁慈的上帝,坟墓并不能唤起我的恐惧,我有永恒的生命。”
  随后不久我的父亲就死了,追忆父亲死亡时的情况,在我孤独寂寞的生活中,成了我一种最喜欢的消遣,每当这时,我明显地感受到有一种高尚的力量在影响着我,这种影响没有人能够从我身上消除掉。
  我亲爱的父亲的死亡改变了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我从最严格的服从,从最大的限制中解脱出来,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我享受着这种自由,宛如在享受一种很久没有品尝过的念念不忘的佳肴美味。过去,我难得离家外出两个小时;现在我几乎没有一天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的。过去我只能断断续续地拜访一下朋友,现在他们非常高兴我能经常不断地与他们交往,正如我同样高兴他们经常与我来往一样;我常常被邀请去吃饭,此外还有乘车外出兜风,短途游览旅行,没有哪个地方我落在别人后边。可是转了一圈后我看明白了,自由所带来的不可估量的幸福并不在于人们想干什么就都能办到,而且客观环境也允许我们这样做;而是在于人们可以毫无阻挡、毫无保留地走自己的路,作自己认为是正确的、得体的事情。我已经相当老练,足以在这种情况下不用付学费便可以获得美好的信念。
  有一件事是我不能放弃的,那就是继续我与亨胡特兄弟会教派教友们的来往,并且与他们建立起更加牢固的联系,我赶紧去拜谒他们设在这里的最近的一家教会,但是在这里我丝毫没有找到我所想象的东西。我过于坦诚,以至我的想法被他们觉察出来,他们再次设法向我婉言相告,这个教会的状况与其它任何一个正式建立的教会相比,根本没有一点相悖逆的地方。我只好默许,但是按照我的信念,小的宗教团体应该与大的宗教团体一样要充分地显露出教会的真正精神。
  他们当中在场的一位主教是伯爵的直传弟子,他非常关心我;他说一口极好的英语,因为我也稍懂一些英语,于是他自认为,这暗示着我们休戚相关共同属于一个整体。而我却完全不这样看;与他打交道一点也不能使我满意。他过去是个制刀工人,出生在捷克的摩拉维阿,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可否认地带着某种手工业工人的烙印。我与封.l先生更谈得来一些,也相处得更好,他曾经当过法国军队的一名少校,不过他对他的上司所表现出的恭顺的态度我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做到;甚至,当我看见少校的夫人和其他多多少少有些名望的妇女们一个个去吻主教的手时,我简直觉得仿佛是有人打了我一记耳光。在这期间已经商定好到荷兰旅行,这肯定是为了我好,但是这件事总没能够得以实现。
  我的妹妹生了一个女儿,现在该轮到我们女人满意了,而且我们还得考虑。将来她应该怎样像我们一样接受教育。过了一年之后,我妹妹接着生下的又是一个女儿,我妹夫开始对此表示不满意了,他家大业大,希望看到有很多男孩子簇拥在自己周围,并且指望他们将来能够帮助自己管理这些财产。
  我身体虚弱,健康状况仍然很差,我忍受着,同时我相应地减少了活动,以一种平静的生活方式使自己保持平衡,我并不害怕死亡,是的,我甚至希望死,但是我心里暗暗地感觉到,上帝在给我时间,检验我的灵魂,使我越来越向他靠近。特别是在许多失眠的夜晚,我更加产生过一些恰恰是我不能够清楚地描述出来的感觉。
  我觉得,我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体在思维;我的灵魂甚至把躯体看成是它的身外之物,犹如人们看待一件衣服之类的东西一样。灵魂异常活跃地回忆起流逝的岁月和件件往事,而且由此预感到什么事情接着会发生。所有这些岁月都已经成为过去,随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将会成为过去:躯体像一件衣服一样将会支离破碎,但是“我”,这个熟知的“我”依然存在。
  尽可能少沉湎于这些伟大、崇高以及令人感到慰藉的感觉,这是一位高贵的朋友给我的忠告,他与我的联系越来越密切,这就是我在我叔叔家认识的一位医生,他对于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进行了很好的了解;他向我指明,如果我们脱离开外界的事物在我们心中一味助长这些情感,那么这些情感会怎样地损伤我们啊,它们几乎能使我们空虚到精神崩溃,彻底毁掉我们生存的基础。他说:“活动,这是人类的第一天职,一个人应该把所有他需要用来休息的时间利用起来,以对外界的事物获得一个清晰的认识,这种认识可以再一次使他的活动变得轻松一些。
  因为这位朋友了解我的习惯,我总把自己的躯体看成是外界的一样东西,而且他知道,我相当了解自己的体质,了解自己的疾病以及药物治疗的手段,通过自己本身连续不断地害病,并且通过服侍病人,我确实已经成了半个医生,所以他设法把我的注意力从对人体和食品的认识上引导到邻近的造物主的创造物上,他引导着我到处走,就好像在天堂里漫游,只不过最后,如果允许我做进一步的比喻的话,他让我从远处预感到在清凉的黄昏,造物主正在花园里漫步。
  我多么想看看自然界中的上帝啊,因为我如此确信我心里一直装着他;由他的双手创造出来的成果多么令我感兴趣呀,我又是多么感谢他,因为他曾想用他口中的呼吸给予我生活!
  我们重新又在盼望着我妹妹再生一个男孩,我的妹夫非常热切地期盼着这个小生命,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够亲眼见到这个孩子的出世。这个正直能干的男人不幸坠马摔死了,我妹妹给这个世界又增添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之后,也撒手随丈夫而去。我只能悲伤地看着他们遗留下来的四个孩子。这么多健康的亲人都在我这个病人之前一个一个地去世了,这难道不是让我从这些充满希望的花朵上看到某种衰落了吗?我对于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所以我知道,一个孩子,尤其是上层社会的孩子,是冒着何其多的危险成长起来的啊。而且我觉得,在当今这个世界上,似乎这些危险比我年青时那个时代更为增加了。我感到由于我身体虚弱,我能够为孩子作的事情很少,或者根本不能为他们做什么事,正因为如此,叔叔所作出的决定更加受到我的欢迎,当然这是按照他的思想方法作出的决定,他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这些可爱的小家伙的教育上。毫无疑问,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们理应得到的,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并且个个看来,虽然他们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全部都能成为温厚的明理之人。
  自从我那位出色的医生提醒我注意以来,我便很喜欢研究孩子和其他亲属作为同一家族人的相似之处。我父亲生前曾非常精心地保存了他祖先的画像,另外他请过一些水平尚可以的画师,还为自己和他的几个孩子画了像,连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亲戚也没有被忘记。我们清楚地了解全体家庭成员的性格,因为家里人之间互相进行比较,所以我们现在又在这些孩子身上寻找出了许多外表和内在的相似之处。我妹妹的大儿子看来长得像他的祖父,我叔叔的收藏室里陈列着一幅他年轻时的画像,画得非常的好。这位祖父在世时,总以一位勇敢的军官的身份出现,这个男孩在这点上也像他的祖父,就爱玩枪,别的东西都没有这么喜爱。他回回到我这里来看我时,总要摆弄枪玩。因为我父亲遗留下一个非常美观的储藏枪枝的柜子,这个小家伙绝对不会安静下来,直到我送给他两支手枪,一支猎枪,而且直到他弄清楚,怎样才能扳动德国枪的扳机为止。除此以外,他的一举一动以及整个气质一点也不粗鲁,更确切地说,他很温顺而且懂事。
  我妹妹的大女儿更为我所偏爱,这很可能是因为她看上去长得像我,而且因为在所有四个孩子当中她最依附我,支持我。不过我可以肯定的说,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我越仔细地观察她,她就越使我感到惭愧,我不能不怀着钦佩,甚至几乎可以说,我不能不怀着尊敬的态度观察着这个孩子。能看到像她这样的姑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体态比别人高雅,性情也格外娴静,总在不停地干着同样的工作,但是又不仅仅局限于一种事物。在她的生活中,她没有片刻闲着的时候,不管什么事情,一经过她的双手,就变成有价值的行为了。只要她能随时随地为自己找到一件事干,不管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如果她没有找到任何可干的事情,她同样能平心静气地呆在那里,一点也不显烦躁。像她这样,干事情不是迫于职业的需要,这在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重新见过。从少年时代起,她对待受苦受难的人和需要帮助的人的态度是独一无二的。我愿意承认,我从来没有这种才能,出于乐善好施而去做一件事;我对待穷人并不吝啬,是的,以我的情况来看,我施舍给穷人的东西常常甚至是太多了,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我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赎罪,而且如果有人想赢得我的细心关照,那么他必须是天生的贫穷。而我的外甥女正好与我相反,这就是我所以十分赞赏她的原因。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把钱给过一个穷人,凡是她从我这里得到的用于施舍的东西,她总是首先把它们改成穷人最迫切需要的物品。看到她把我的一个个衣柜洗劫一空时的情景,我觉得她那种样子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时更加可爱的了;她在翻箱倒柜时总能够找到一些我已经不穿的衣服,或者不再需要的物品,她把这些旧衣物一块拿去进行剪裁,缝制,使它们能够适合随便见到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穿,这就是她心内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的幸福。
  她妹妹的思想作风已经表现出有所不同,她有许多方面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已经看出她是个美人坯子,将来定能够长得窈窕秀丽妩媚动人,而且看来这种期望不会落空。她从小就已经在期望将来能长得窈窕秀丽、妩媚动人,而且看来她的期望一定能够实现。她非常注意修饰她的外表,并且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以一种能引起别人注意的方式穿着打扮。我一直还记得这么一件事,当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偶然在我这里找到了我母亲遗留给我的一串美丽的珍珠项链,我不得不给她戴上,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表现出何等的欣喜若狂啊!
  每当我在观察他们表现出的这些种种不同的兴趣和爱好时,我都会惬意地想,在我死后怎样把我的财产分给他们,并且通过他们使这些财产重新充满了生气。我看到我父亲的猎枪已经又背到了我外甥的背上,他背着猎枪在田野里到处走着,有几只山鹑已经从他的猎囊中掉落下来;我看到我所有的服装全然合适地穿在参加复活节坚信礼的小姑娘身上,她们正从教堂里走出来;我看到一位端庄文静的平民出身的姑娘在她的结婚之日用我最好的衣料被打扮起来;因为装饰这样一些孩子和品行端正的贫穷的嫁女是我的大外甥女纳塔莉亚的一项特殊爱好,尽管正如我此外必须要说明的一样,她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从不流露出任何形式的爱意,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她没有要依恋于一个看得见的人或者依恋于看不见的上帝的需要,而我在少年时代表现出的这种需要非常强烈。
  当我规在接着想到,最小的外甥女刚好在同一天戴着我的珍珠项链和宝石等贵重饰物前往宫廷时,于是我心安地看到,我所有的财产以及我的躯体都得到了合适的安顿。
  孩子们在成长起来,使我感到心满意足的是:他们个个都是健康、漂亮、正直的尤物。叔叔不让孩子们与我接近,我耐着性子容忍下来,虽然他们就住在附近,或者就住在这座城市里,可是我却难得看见他们一回。
  一个奇异的男人获得了对所有四个孩子的监护权,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一个法国传教士,但是没有人真正了解过他的来历。几个孩子在不同的地方接受教育,他们有时寄食在这里,有时又寄食在那里。
  一开始我看不出这种教育有什么计划性,直到最后我的医生向我透露了真情:是那位法国传教士说服我叔叔这样做的,他让我叔叔确信,如果人们要想在教育人的问题上做出一些有价值的事情,那么就必须要看清楚,被教育者的兴趣和愿望往何处发展。然后,人们必须根据需要把被教育者放到合适的环境里,尽可能地满足他的愿望,发展他的兴趣,并且尽快地帮助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旦他选择错了,也能使他及早地发现自己的错误;如果他的兴趣和愿望很适合于他个人的情况,他则可以更加竭力坚持自己的选择,并且更加勤奋地继续深造。我希望,但愿这一奇特的实验能够成功,尤其是对于这些资质优秀的孩子,大概是有可能成功的。
  但是对于这些教育者的作法有一点我是不能够苟同的,那就是他们力图把一切可以引导孩子们与自身、以及与唯一忠诚的看不见的朋友——上帝进行交往的人和物都从孩子们身边清除掉。是的,我叔叔常常使我感到很恼火,因为他认为我会对这些孩子们造成危害。不过,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宽容的!因为无论谁都可以保证说,他很愿意让每一个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和性格去发展,但是实际上却总是想方设法排斥那些思想见解不一样的人,不让他们参加活动。
  我越是能够确信我的信仰具有现实性,把孩子们与我分隔开的这种作法就越加使我感到悲伤。既然在现实中可以证实信仰是起作用的,那么它为什么不应该起源于神,为什么不应该有一个真实存在的对象呢?如果我们也是通过现实才真正确认我们自己的存在的话,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应该以同样的方式确信帮助我们作一切善举的上帝呢?
  我几乎回忆不起一条清规戒律了,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东西是以法则的形式出现的,一切都源于一种本能的欲望,它引导着我,并且永远正确地引导我向前走,我无拘无束地按照我自己的意向办事,我行我素,正如我不太知道什么是悔恨一样,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受限制。感谢上帝,我认识别这种幸福是谁恩赐给我的,我同时认识到,我只可以以谦卑的态度想到这些恩惠。我将永远不会陷入这种危险的境地,即由于我自己的知识和能力而变得骄傲起来,因为我已经极为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没有一种更崇高的力量保佑着我们,谁知道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胸中会孕育和滋养出什么样的怪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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