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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为了使玛阿平静下来,我对她说出我的意图:我去见雅娜,试探试探她,跟她谈判。玛阿反对这个决定。不可能!我十分惊讶。我真弄不明白她了。她责怪我们不设法去阻止雅娜,而当我要开始行动了,她却又不许我去做。对此,她解释说:
  “必须抓住司法部门,抓住我们的律师!不该由你偷偷摸摸地去跟她谈,像勒普蒂那么干,我肯定……而你呢,你适合此事,因为她挑起的丑闻再次煽动新闻媒体和观众。而你今天却要使她打消继续下去的念头,你想当和事佬。我摈弃的就是这个,就是这种歪曲的谈话。我会在这样的对话中再一次被耍弄。”
  我为自己辩解,我认为这谈不上去照顾雅娜,去签订一份模棱两可的和约。我要郑重地见她,听她说。我承认我有点怀疑勒普蒂,怀疑他的阴谋诡计,他的两面三刀。从前,他确实曾经是雅娜的情人,他向我承认过。但玛阿责备我,把我跟他混为一谈,这是错误的。我从不同意别人给她的形象抹黑,我的打算恰恰相反!不管怎么说,人家正在谈论勒普蒂的失宠,谈论他要离开索比公司。因而我完全有可能把雅娜从他的控制下夺过来,并由我来控制。我喜欢心理活动,在这方面我拥有自己的武器和王牌。首先,从一开始我就应付得不坏。我们难道不是在东京,在人才荟萃的索比公司的总部吗?
  玛阿发火了:
  “我不愿你去见她,这让我感到羞辱!”
  这是她冲我说的——她感到羞辱。因我而羞辱,因我们而羞辱,因我们两人在雅娜面前而羞辱。她害怕雅娜评论我们,讽刺明星的经纪人和情人,对我们两人的内幕好奇……玛阿的羞辱感使我感到屈辱。我反驳她说,雅娜如此全力以赴正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玛阿恰恰暗自在心中把她抬得很高,但又害怕把她捧得很高。这回轮到她受辱了。我挺住了,坚持自己去见雅娜的意图。
  “那么,你准备对她提些什么建议呢?”玛阿问道。“一切交易都是建立在互惠的基础上的!”
  我回答她,我有某些奇想,我的想象从未出过毛病。这是通过跟雅娜谈话和观察她才发现的迂回方法。我会告诉她一个新策略,我将向她证明未来不能靠色情描绘和弄虚作假来赢得,如果她非要一意孤行,就会失去一切。
  玛阿抗议道:
  “你这一番功世良言我可无法忍受,你以为她会接受你的点化,立地成佛吗?对她这样的堕落者必须狠狠打击,使她无缝可钻,再也不能可笑地模仿我、嘲弄我、玷污我。就这话,这是最后通牒!你们真叫我讨厌,讨厌!”
  我看出她把自己关闭在厌烦苦恼之中。我倏然感到丧失勇气,对她、对自己都不再抱有希望。她的愤怒和仇恨使我心碎。
  演出的前一天,玛阿在东京都大饭店的客厅里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我对她说,可以打出那张她已在文布利使用过的造反之牌。我改变策略了,今后,必须向索比公司挑衅,使他们不安,准备我们的出路。玛阿顶撞我说,在她看来,造反从来不是一张牌,而是她内心根深蒂固的感情,个人的原始愤怒。她对我的话厌烦透了!勒普蒂曾想一点一点地给采访设置信标,预先估计所有的问题,所有的答复。他好几次谈到突然袭击的问题,他十分明白玛阿可能出其不意地使计划受挫。他打赌说,目前不是时候,日本人把我们的命运捏在他们的手里,这涉及一大笔钱的问题,比菲尔斯和索比之争更为厉害。我们没有耍手腕的余地,的确,这是场战争。必须确定挑衅的分量,把它掂量掂量,分分轻重缓急,不要偏离方向。
  记者招待会开始了。起初,玛阿服从我们商量的计划,只局限于说些含沙射影、模棱两可的话……她扮演自己的角色。她谈到卡尔曼,这个大家将第一次看到的形象。一切进行顺利。是勒普蒂事先强调卡尔曼那段情节的,他激动地说,我们小组曾反复考虑要不要传播卡尔曼死去的形象……这件谋杀案是个大家无法回避的谜。勒普蒂眼盯着玛阿重复他的话:“真正的暴力,你懂吗?玛阿,这就是暴力!用不着投入对社会抽象评论的活动。必须紧扣你的主题。暴力,你就有!就是卡尔曼,就是你的黑屋子,而不是政治,不是那些讲个没完没了的陈词滥调。暴力则更厉害、更深奥、更神秘,是无法表达的,因此必须使其回响……并暂时把政治暴力、社会暴力、历史这些陈旧托词放在一边!这太泛、太笼统,在日本不那么奏效。但卡尔曼却有轰动效应,这是主流。明天,你就谈谈卡尔曼和你的叫喊……嗯!你好好把这些话装在脑子里。就谈卡尔曼和你的叫喊,我的美人儿……”
  我看出这番话狠狠地教训了玛阿。勒普蒂真厉害。在记者招待会上,有三分之二的时间玛阿似乎已被制服,遵照原计划行事。半个小时后,她缄口不语了。大家本来可以到此为止。这时,一个法国记者把雅娜之事端到桌上来了。这是个几乎默默无闻的记者,因此吕丝没有理由禁止她参加招待会。这是个漂亮的小个儿姑娘,头发火红,皮肤洁白。事先已定下,玛阿不答复有关雅娜的问题,不说她如何如何,拒绝一切有关这方面的对话。出于尊严保持缄默。在这种情况下,缄默是上上策。平静地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那个皮肤光滑白嫩的女记者十分温和地提及那盘色情录像和模仿的叫喊声,说这一令人眩晕的相似使她困惑,事情十分严重,她对这事非常当真:
  “您有没有在自己形象的威力中估计雅娜的作用?她现在是不是跟您的形象、跟您形象的能量不可分割?”
  玛阿沉默了好久。我以为她要信守自己保持缄默的誓言。她看了看那个火红头发、白皮肤的小个儿记者,镇定自若,以缓慢和清晰的声音一下子出击,她开始对雅娜进攻:雅娜不过是制度和黑社会、非法买卖、卖淫网耍弄的一个玩偶……雅娜只是政权和腐败控制奴役的偶像,而且是一个萎靡不振的偶像,供人取乐的、一钱不值的色情玩意儿。如果说应该产生暴力并进入战争,这正是美学意义上的起义。因此是美好反对丑恶,反对公司和黑社会,反对他们的贪婪与残暴。他们蔑视一切创造、拼命压制独特性;他们执意把统一普遍的模式强加于人,排斥暴力和造反力量;他们吞并、回收、平息暴力和造反,使之在变形传播和新闻媒介的默契中变质。
  我看见玛阿愈讲愈激烈,用拳头敲着桌子。谁也无法使她噤声。她滔滔不绝地谈论这真正的负面能量,病态美的能量,这些能量的激烈程度以及与之彻底决裂的必要。必须下令反对之,高呼反对!雅娜却赞成,她在一片赞同声中被逮住了。落入转弯抹角的无限赞同、放荡、奴役、神经放松……性方面的放松的圈套……她是个在性问题上被掏空的人,她炫耀自己是那已僵死的女性,她是一张常出的牌,以淫媒为利的公司、讨厌的皮条客、嫖客们总是打这张牌。雅娜被出卖了,别人卖她,她自己卖自己,她加盟了卖淫的庞大销售机。
  玛阿慷慨激昂和怒火冲天地继续说下去。她指出雅娜没有力量。不管她如何恶毒也不能使她增辉。她装腔作势,她屈服,气馁,没有灵魂,她只有一个编造出来的形象,只会以一个模仿的姿态程序代替灵魂,以矫揉造作代替思想,用一串色情动作和化妆来迷惑大众。她不直率地说一个词,不发出一声叫喊。所有的话,所有的叫喊都被阉割,搅拌成同样的全球性糨糊,以便把这糨糊涂抹在一望无际的邪恶舞台上……
  勒普蒂没能打断她的话,在场的人太多,她的话匣子开得太大了。
  索比公司指责玛阿的极端。说她劳累过度,神经崩溃。被杀害的卡尔曼形象使她耿耿于怀。这一发作就使她滔滔不绝地讲造反。有点啰嗦,且都是左倾分子的陈词滥调。
  演出举行了。大屏幕上显示:卡尔曼躺在洁白的百合花褥子上,四周点着蜡烛。庞大黑色的卡尔曼安息在静穆的氛围中。四万个日本观众惊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匕首刺破的毛皮在强烈的白色激光束中展开。
  因为玛阿的诅咒、她对丑闻的狂烈抨击刺激了日本青年的神经,K体育场的观众挤得水泄不通。起初,大家担心观众会犹豫,会否认这演出;后来,我们却暗暗松了口气,似乎玛阿截住了从失控的闸门里涌出的暗流。年轻人像潮水般涌向K体育场,涌向牺牲品狒狒。
  我在演出时观察着观众。体育场像个巨大的圆器皿,汇聚了所有日本青年的冲动。我曾在H区那么醉心过的黑头发,其乌黑发亮的颜色,起伏而有力,弯曲成这体育场的椭圆形,噼啪作响。在聚光灯和激光照射下,一张张脸像炽热的炭火,以至连我自己都想投进这堆炭火中燃烧。
  喀麦隆鼓的鼓点和着所有的乐器,所有人间的声音——合成器和礼炮齐鸣,机枪和马队音响,鬣狗的冷笑和孔雀的鸣叫,“千垛城墙的嘈杂声”的演奏,城墙竖起的动作和纷纷毁坏的低沉和尖厉之声。我觉得人群在受这一片混杂声的支配:锤打声、螺旋钻声、快马奔腾声。声音达到顶峰,接着便是倾盆大雨后的寂静。我们的音乐吸住了四万个心灵,四万个长着黑发的脑袋闪烁着火花。我看出日本人被吸住了,我经历过这种心灵被牢牢抓住的感觉。光波射向舞台,一双双眼瞪着眼珠,异常冲动,犹如一只巨大的眼状斑孔雀屏在迷人地颤动,而卡尔曼和玛阿则是这个屏的核心。卡尔曼和玛阿是K体育场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辉中心。多特和它的家族走在由大镜子映照的天桥上,它们经过“塑像馆”,经过其朱红帘和偶像的影子。
  玛阿发出一声叫喊,它犹如从混杂的人群中和死去的卡尔曼身上升上来,从卡尔曼的坟墓里、从黑头发的汪洋大海里迸射出来。受一串叫喊声冲击的黑色血液在四万个血肉之躯里沸腾了。
  玛阿的叫声从未使我感受到如此强大的黑色反射。我不但没品尝到成功的喜悦,反而感到十分孤独,仿佛我的设想落空了,仿佛玛阿把我也埋在日本青年的黑色氛围中……
  演出后,我们大家回到饭店。黑夜快结束时,有人到我房里来把我叫醒,我劈头听到这句话:
  “多特死了!”
  玛阿得到通知后来找我。她听着这同样的丧钟,这同样的话。这是个纯洁的死刑判决。多特的死完全是白色的。消息在饭店里传开,传到整个小组,直到索比公司内部:大多特死了!
  K体育场沐浴在晨曦中,阿尔罗站在笼子前。那两个负责监视的值班人不见了。大概是他们被某罪恶机构买通,打开笼子,让多特走到体育场。一个证人目击了一切。有个年轻的猎奇者藏在公园里睡觉,他听到和看到了……他看见大狒狒在他面前奔跑。他起身,远远地,躲躲闪闪地跟着它。一切发生得十分迅速。多特朝满月桥跑去。证人看见夜幕中有一个影子,走在多特的前面。可能是这影子把多特往满月桥上领,并导致它死亡。狒狒走到桥的拱面上,这时那黑影出现了,多特被刺杀了。死前发狂的狒狒一阵狂喊乱叫。它从栏杆上面翻倒,淹死在倒映的桥影里。有点幻想的大狒狒死了。
  刚捞出的湿漉漉尸体躺在湖岸。匕首深插在它背上,在它血染的毛中。它那带蓝的胭脂红面孔被水衬托得好像上了漆。
  我注视这张极可怕的脸。我无法摆脱其痉挛的样子。我感到十分恐惧。我那大演员掷回给我的却是这张死在湖水的黑色火焰中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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