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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式地主



  我非常喜爱那些幽居在偏远乡村的庄园主的简朴生活,他们在小俄罗斯通常被人称为旧派人物,犹如年久失修而又优美如画的小屋一样讨人喜欢,因为它色彩斑斓而又跟那些外表光洁的新建筑物截然不同——后者的墙壁还没有被雨水冲蚀,屋顶还没有盖满绿霉,未经抹灰的门廊也还没有露出红砖来。我有时喜欢悠然暇想片刻,神思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的乐趣,在那里任何一种愿望都不会越出那圈着小小庭院的栅栏、栽满苹果和李子树的花园和篱笆以及建在花园四周被柳树、接骨木和梨树荫蔽着的歪斜的农家小屋。看到这些俭朴的主人们的生活是那样恬淡、那样平静,你会一时忘情,觉得所有的追求、渴望以及惊扰人世的恶魔的作祟都根本不存在,只是在五光十色的梦境里才看见过它们。我现在仿佛看见一栋低矮的小屋,四周是用发黑的小木柱搭成的回廊,以便在打雷和下冰雹的时候去关好护窗板,不至于被雨水淋湿身子。屋后有一株稠李,香气袭人,低矮的果树成行,淹没在一片殷红的樱桃和蘸着铅灰的深红色的李子的树海之中;还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槭树,浓荫下铺着一块供人休息的如茵的草地;屋前是一个大院落,长着低矮而鲜嫩的野草,一条众人踩出来的小径从谷仓通往厨房,又从厨房延伸到主人的内室,一只脖子伸得长长的家鹅,带着一群出生不久、如绒毛一般娇嫩的雏鹅正在喝水;栅栏上挂满了一串串梨干和苹果干,晾晒着几块地毯;一辆满载香瓜的大车就停在谷仓旁边;一头卸下犁轭的犍牛懒懒洋洋地躺在附近——我觉得这一切都具有难以言喻的魅力,也许是因为它们现在不在我的眼前了,但凡与我们天各一方的东西,总会唤起我们亲切的怀恋。不管怎么说,可是当我乘坐的四轮马车缓缓驶近这栋小屋的台阶时,我的心境却异乎寻常的愉快和平静;马儿欢快地跑近台阶,车夫不急不忙地从车座上下来,给烟斗装着烟,就他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即使是了无生气的看家狗、卷毛狗和小黑狗汪汪直吠的叫声,传入我的耳朵也觉得格外好听。然而,最令我高兴的却是看到这些简朴居处的主人们——老爷和老太太们是那样殷勤地出来迎接我的到来。甚至是现在,我处身于穿着时髦的燕尾服的绅士们中间,谈谈笑笑,也会不时地回忆起他们的面影来,于是便陷入一种朦胧的梦境之中,仿佛往事历历,就在眼前。他们的脸上总是流露着那样慈祥、亲切、诚挚的表情,使你会不由自主地,至少也会是短暂地摈弃一切非份之想,而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凡俗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我至今无法忘怀上个世纪的两位老人。唉!如今他们已不在人世了,可我的内心里至今仍然满怀怜悯之情,每当我设想自己又将再次造访他们那阒无人迹的旧宅的时候,——除了在那低矮的房舍的地基上还残留几间已经坍塌的屋子、一爿荒芜的池塘、一条杂草丛生的水渠之外,已别无它物,——我的心境便凄然难受起来。真是令人悲怆!我的心预先感到了怆然!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讲这个故事吧。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托夫斯托古勃和他的妻子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托夫斯托古比哈,照附近庄稼人的说法,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种老人家。如果我是一个画家,要画一幅菲列芒和巴芙基达①的油画,除了他们之外,决不会选择别人来作原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六十岁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五十五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高高的个子,常穿一件条纹厚毛料挂面的羊皮袄,佝偻着腰坐着,几乎总是面带微笑,即便是在讲述什么事情或者只是听人谈话时也莫不如此。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样子有点严肃,几乎不苟言笑;她的脸上和眼睛里总是洋溢着慈祥和甘愿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款待你的那种诚挚的表情,而你会觉得笑意盈盈对于她那张充满慈爱的脸孔反而会显得过分的做作。他们脸上的细密的皱纹安排得恰到好处,非常讨人喜欢,要是画家见了,准会偷偷画下。从那些皱纹上大致可以看出他们一辈子所过的是古老而传统、淳朴而殷实的家族过的那种安然恬静的生活,这些家族全然不同于那些卑微的小俄罗斯人——从油漆匠、小商贩脱胎出来的人,像蝗虫一样挤满了官厅和衙门,从同胞的身上榨取最后一滴油水,如洪水一般地涌进彼得堡去充当讼棍,终于发一笔横财,然后洋洋得意地改改姓氏,冒充起大俄罗斯人来。是的,这两位老人如同所有的小俄罗斯的古老而久远的家族一样,跟这些卑鄙而又可怜的家伙根本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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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故事:他们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后来天神让他们化为生长在一起的两棵树,以表彰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看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彼此恩爱的情景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们之间从不说“你”,总是客客气气地称“您”:您,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您,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您把椅子压坏的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不要紧,您别生气,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我压坏的。”他们没有儿女,所以,彼此把一腔爱恋之情都倾注在对方的身上。年青的时候,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曾在近卫骑兵团服过役,后来还当过准少校,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经时过境迁,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几乎从来不提此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三十岁时结了婚,那时他长得英俊,身穿一件绣花的坎肩;他甚至是十分乖巧地带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私奔的,因为她的双亲不愿把女儿嫁给他;然而,这件往事他也不大记得了,至少他是从来也不谈起的。
  所有这些昔日不大寻常的往事,已经让位于一种安然而孤寂的生活,被那些忽隐忽现而又十分和谐和梦幻所取代:当你坐在朝向花园的乡村阳台上,一阵豪雨哗哗直下,拍打着簇簇树叶,又汇成淙淙流淌的小溪,令人四肢慵懒,昏昏欲睡,而一道彩虹悄然从树后升起,犹如半塌的拱门在天际闪耀着朦胧的七彩颜色之时,你会有这种梦幻的感觉;要不,当你乘坐的马车在翠绿的灌木丛中颠簸地穿行,而草原上的鹌鹑在高声鸣叫,芳香的野草连同着麦穗和野花一道直往你的车门里钻,惬意地拍打着你的手和脸的时候,也同样会有置身于这种梦幻之中的感觉。
  他总是笑容可掬地听着来访的客人侃侃而谈,有时自己也说几句,但多半是问长问短。他不属于那种没完没了地称颂旧世道而一味指摘新时代的老年人。恰恰相反,他向你问长问短的时候,对你个人的生活际遇、顺利与挫折表现出极大的好奇与关切(所有心地善良的老人通常都喜欢打听这些事儿),虽说那好奇的样子多少有点像一个小孩跟你说话时反复端详你的表坠上的印章一样。这个时候,可以说他是一脸的慈祥之色。
  在两位老人家居的小宅子里,房间又小又矮,跟我们在旧派人物家里通常见到的情形差不多。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偌大的炉炕,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这些房间都烧得十分暖和,皆因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非常喜欢房里暖暖和和的缘故。所有的炉膛都通向那间外屋,那里堆放的麦秸几乎挨着天花板了,因为在小俄罗斯通常都是用麦秸来作柴火的。当冬天的夜晚,有热情奔放的小伙子因为追逐皮肤黝黑的姑娘而冻得难受,突然拍着手掌闯进门来的时候,那燃着麦秸的噼啪声和通红的火光就使这间外屋变得十分可爱了。各个房间的墙上挂着装在古色古香的小框子里的大大小小的图画。我相信,主人早已忘却了这些图画的内容,假若有几幅被人搬了出去,他们也未必会发觉。其中有两幅大油画。一幅画上是一位主教,另一幅画的是彼得三世①。从狭小的画框里,拉瓦里耶尔公爵夫人②向外凝望着,被苍蝇弄得污迹斑斑。窗户的四周和门的上方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画,你会下意识地把它们当作墙壁上的污垢而根本不去察看它们。各处房间都是泥地,可是涂抹得干干净净,而且保持着一尘不染,即便是富裕人家那穿着仆役制服、睡眼惺忪的先生懒懒洋洋地打扫的镶木地板也无法与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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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彼得三世(1728—1762),彼得大帝之孙,1761年登基为俄国沙皇,次年被一次宫庭政变所推翻。
  ②拉瓦里耶尔公爵夫人(1644—1710),是法国皇帝路易十四的情妇。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房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柜匣。一包包、一袋袋的花籽、菜籽、西瓜籽挂满了四壁。一团团各色毛线和一捆捆半个世纪以来缝制的旧式衣物的碎布片儿,摆放在箱柜的角落里和它们之间的空隙处。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主妇,把什么东西都收捡起来,虽然有时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后能派什么用场。
  然而,这栋房子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些会咿呀唱歌的房门。一到早晨,房门的咿呀之声便传遍整个房子。它们为什么会咿呀歌唱,是由于门环生了锈还是因为工匠在制造它们时藏了什么机关,我就无法说明了,——然而,有意思的是,每一扇门都有其特别的音调:通向卧室的门唱的是尖细的童音;饭厅的门是沙哑的男低音;而外屋的门则发出一种奇怪的刺耳颤音和呜咽的哀怨之声,所以,只要侧耳细听,就会分明听出“哎呀呀,我好冷啊!”的叫喊。我知道许多人都很不喜欢这种声响;可是,我倒是非常喜欢听呢,有时我在这儿偶然听到房门吱吜作响,我就会恍如置身于乡村之中,在那间低矮的小房里,旧式烛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晚餐已经摆好在桌上,五月昏暗的夜色透过敞开的窗口,从花园窥视着已摆好餐具的饭桌,一只夜莺呖呖啼啭的歌声掠过花园、屋舍,飞到远处的河边,树枝猝然一惊,簌簌作响……我的天哪,有多少往事如潮似水地涌上我的心头!
  房里都是木椅子,结实笨重,一看就知道是旧时的遗物;它们全都是雕花的高椅背,一色的本色,没有涂漆画彩;它们甚至没有用布料包面,有点儿像如今主教们还在坐的那种椅子。三角形的小桌摆在各个角落里,四方形的小桌则摆放在沙发和镜子跟前,那镜子装在雕成树叶形状的细花框子里,而框子上爬满了黑乎乎的一大群苍蝇,沙发前面铺着一块地毯,上面画着鸟不像鸟、花不像花的图案,——这一切差不多就是这对年老夫妻的简朴小屋的全部陈设。
  女仆房里挤满了身穿条纹内衣的年轻的和已不年轻的姑娘,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偶而让她们做做针线活儿,洗洗草莓,而她们则多半溜到厨房去睡懒觉。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认为必须把她们拘管在家里,严加监督,以免闹出伤风败俗的事儿来。可是,令她大为惊讶的是,没过几个月,有的女仆的身子居然比平时滚圆得多了;尤其令人不解的是,在这栋房子里,除了一个身穿灰色的短燕尾服、赤着脚、不吃就睡的小厮之外,差不多没有一个单身汉。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平时对犯有过失的女仆总要责骂一通,严加惩处,以免纷起效尤。窗户的玻璃上麇集着无数的苍蝇,嗡嗡营营地叫个不停,一只熊蜂低沉地叫着,时而还伴有几只黄蜂刺耳的尖叫声,盖过它们的嗡嗡之声;可是,只要一点燃蜡烛,这一大群乌合之众便纷纷飞去寻找过夜的地方了,黑压压地布满了整个的天花板。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很少过问农事,虽然他偶而也驱车到割草和刈麦人那儿去,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干活的情形;管理农事的担子便落到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肩上。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家事管理就是不停地为贮藏室开门和关门,就在于盐腌、晒干和熬制数不清的水果和农作物。她的家宛如一间化学实验室。苹果树下总是生着一堆火,铁制三角架上总是架着一口锅或者一只铜盆,用蜂蜜、白糖和别的什么原料熬制果酱、果子冻、软糕。在另一棵树下,车夫总是在一只铜甑里用桃叶、稠李花、百金花、樱桃仁蒸馏伏特加酒,没等蒸完酒,他已经醉得舌头打不了弯儿,说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压根儿听不懂的胡话,然后就到厨房去睡大觉。这些乱七八糟的食品熬呀、腌呀、晒呀,堆山塞海,因为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准备食品总是超过日用所需,喜欢有备无患,要不是其中一多半被女仆们吃掉的话,那么整个院子大概会要堆得装不下了,而女仆们则躲进贮藏室里大吃大嚼,然后又一整天哼哼唧唧,诉说肚子难受。
  至于农田耕作和户外的其他经营事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很难去问津了。管家跟村长串通好了,昧着良心,明拿暗偷。他们把老爷的树林子当作私产,进进出出习以为常,做成了大量的雪橇,然后运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出售,此外,他们又将高大粗壮的橡树擅自卖给邻村的哥萨克,砍伐了去建造磨坊。仅仅有一回,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想去察看一下自家的树林子。于是,套好了一辆挂着大块皮挡布的轻便马车,车夫刚刚抖动砩诰於永镆塾霉募*匹马儿便上路了,那皮挡布竟然在空气中弄出一阵奇怪的声响,犹如忽然听见笛子、铃鼓和大鼓的和声一样;每一根钉子和每一个铁把手都咣啷直响,一直到了磨坊旁边还可以听到女主人乘车出门的动静,虽然这段距离至少有两俄里远。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可能不留意到树林子已被砍伐得不成样子了,而她从小就熟悉的百年老橡树已悄然不见。
  “你这是怎么回事呀,尼奇波尔,”她转脸对站在身旁的管家说道,“橡树怎么这么稀稀拉拉了?小心,你那脑瓜上的头发可别变得这么稀稀拉拉才好。”
  “怎么稀稀拉拉?”管家照例回答说,“就是不见了吧!就是这么不见了呗:雷又劈,虫又蛀,——一棵也不剩了,太太,一棵也不剩了。”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对于这样的答话一点也不加深究,回到家里只是吩咐在花园的欧洲甜樱桃和大冬梨树旁边,把看守的人数再加一倍。
  两位可敬的当权者——管家和村长认为,把全部面粉都运到主人的谷仓里去,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主人只要一半面粉就够食用的了;而那一半呢,他们直到长了霉或者受了潮,在集市上又卖不出去了,才运回家里。可是,无论管家和村长怎么明拿暗偷,无论一户上下——从管家的女仆到糟蹋无数的李子和苹果、经常拱倒果树、摇落满地果实的一群猪——怎么大吃大嚼,无论麻雀和乌鸦怎么大肆啄食,无论仆人们怎么把吃的东西送给邻村的亲友,甚至从仓库里搬走年深日久的布匹和纱线,然后送到众人常去光顾的地方,也就是小酒店里去,也无论客人们、迟钝的车夫和仆役怎么侵吞盗窃,这片丰饶的土地总能生产出足够多的物产,加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又自奉甚俭,所以,这些惊人的侵吞掠夺在他们的家产中就不算一回事了。
  这对老年夫妻遵照旧式地主古老的习俗,十分好吃。天刚破晓(他们总是起得很早),各处的房门刚开始嘈杂的合唱,他们就已经坐在小桌旁喝咖啡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喝够咖啡之后,便踱步到外屋去,挥动着手帕,一边说:“去,去!鹅儿,到台阶下去!”在院子里,他照例会碰到管家。他通常要跟管家交谈一会儿,十分详细地问及各种农事的情形,然后向他发布一些意见和指示,任何一个人对于他居然如此精通农事管理都会惊叹不已,而任何一个新手都不敢抱有从这么精明干练的主人手里骗取财物的念头,然而,他的管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怎么应付主人,尤其懂得怎么去管理田庄。
  随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到房里,走到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跟前,说道:
  “怎么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或许,该吃点东西了吧?”
  “这会儿吃点什么好呢,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要不要吃些猪油蜜饼,要不吃点带罂粟花籽的包子,或者吃些腌松乳菇?”
  “好吧,就吃些腌松乳菇吧,或者来点包子也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答说,于是,转眼工夫餐桌上便铺上了桌布,摆上了包子和松乳菇。
  离午饭前还有一个小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小吃过一次,用古旧的银制酒杯小酌了一杯伏特加,还吃了一些蘑菇、各式鱼干和别的佐饮食品。十二点钟坐下来午餐。餐桌上除了一些菜碟和调味汁碗之外,还摆上了许多封着盖口以保持原汁原味的一罐罐旧式的美味佳骨。餐桌旁照例说些跟吃饭有关的话题。
  “我觉得这粥好像有点糊味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总爱这么说,“您不觉得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您多调点黄油,就不会有糊味了,要不您把这个蘑菇调汁加些到粥里去。”
  “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把盘子递了过去,说道。
  “看看它是什么味道。”
  吃完午饭,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独自去小睡一个钟头,随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便送来了切好的西瓜,说:
  “您尝尝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瓜挺不错的。”
  “您别信它,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别以为红瓤就是好瓜,”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拿起一大块瓜,说道:“有时瓜是红的可并不好吃。”
  不过,剖开的西瓜立时便不见了。接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吃了几个梨,然后跟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一块儿到花园去散散步。回到屋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去干自己的事情了,而他就坐到朝向院子的遮檐底下,凝望着贮藏室的门不停地又开又关,不时地现出里面存放的东西,而女仆们挤挤搡搡地用木箱、筛子、簸箕和水果筐把各种无用的东西一会儿搬进去,一会儿又搬出来。过了不大一会儿,他打发人去找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或者自个儿踱步到她那儿去,说:
  “有什么吃的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
  “吃什么好呢?”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要不要我去叫人给您把浆果馅的甜饺子送来,那是我吩咐要特意给您留的。”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答道。
  “要不,您就吃些果羹吧?”
  “也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答说。随后这些东西立刻就送来了,而且照例吃得干干净净。
  晚餐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吃了些点心。九点半钟,他们坐下来用晚餐。吃完晚饭,他们立即去就寝了,于是,在这个勤勉而宁静的一隅里便悄然无声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卧室烧得很热很热,很少有别的人能在那里待上几个钟头。可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觉得还不够热呢,为了睡得更暖和些,还躺到暖炕上去,其实,屋里已是相当热了,他不得不夜里起来好几次,在房里来回踱步。有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边来回踱步,又一边哼哼着。这时,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问他:
  “您哼什么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肚子好像有点儿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
  “您是不是吃点东西就会好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
  “不知道会不会好些,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有什么东西可吃呢?”
  “有酸牛奶或者梨干煮的稀甜羹。”
  “好吧,只尝一点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
  睡眼朦胧的女仆跑到食厨里去翻寻了一阵子,于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吃了一盘子;然后照例又说:
  “这会儿似乎好过些了。”
  有时,天气晴朗,房里炉火烧得旺旺的,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时快活起来,喜欢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来逗一逗,便找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来说。
  “怎么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说,“万一我们的房子突然起火了,我们到哪儿去藏身呢?”
  “哪能有这种事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
  “唔,假定说我们的房子烧了,那么我们搬到哪儿去安身呢!”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房子怎么会烧掉呢:上帝不会答应的。”
  “唔,要是烧了呢?”
  “噢,那我们就搬到厨房里去。您暂时就住在管家女仆那间房里好了。”
  “万一连厨房也烧了呢?”
  “哪有的事!上帝保佑,不会落下这样的灾祸来:一下子房子和厨房全都烧掉!噢,果真是那样,只好住在贮藏室里,等到新房子盖起来了。”
  “万一连贮藏室也烧了呢?”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我不想听您说了!说这种话是罪过,上帝会要责罚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打趣了一番,觉得十分得意,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微笑着。
  但是,我觉得这两位老人最有意思的是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那时家里的一切都成了另一个样子。可以这么说吧,这两位心地善良的人是为客人而活着的。他们把家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争着用田庄上生产的一切好东西款待你。然而,我觉得最令人高兴的是,他们这样殷勤待客却没有一点故意做作的成分。这种热情好客和慷慨大方自然而然地表露在他们的脸上,显得十分相宜,所以你会情不自禁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招待。这一切是他们的善良、诚实的心灵所具有的纯洁无瑕的淳朴品质的自然流露。这种热情待客跟官场小吏靠了你的关照而飞黄腾达、把你称作恩人而匍匐在你脚下的那种酬谢宴请毫无共同之处。客人在当天是无论如何不予放行的:非留下来过夜不可。
  “天色这么晚了,哪能再走那么远的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总是这么说(其实,客人只住在离三、四俄里远的地方)。
  “当然不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道。“万一碰上了强盗或者别的什么坏人怎么办?”
  “上帝保佑,别说什么强盗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深更半夜的,干吗说这种事儿?什么强盗不强盗的,天也黑了,不宜出门就是。再说您的马车夫,我可是知道您那个马车夫的,他身子又弱,个子又小,随便什么马都会把他踢倒;不待说他这会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什么地方呼呼大睡了呢。”
  于是,客人就只好留下来;话又说回来,在低矮而暖和的房间里度过这么一夜,亲切暖人和催人欲睡的侃谈,从端到桌上来的富有营养又烧得精美的食物上升腾的热气,对于客人无疑是一种报偿。我眼前仿佛看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拱着背坐在椅子上,总是笑容可掬,全神贯注,甚而是出神地听着客人说话!话题也常常涉及政治。客人虽然也是很少离开自己的村子,却经常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和神秘兮兮的表情,胡乱猜测,说什么法国人和英国人暗中勾结,要把波拿巴①放逐到俄国来,或者就干脆说战争就会要打起来了,这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仿佛不在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似的,说道:
  “我自己也想上战场去;为什么我不能去打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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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拿破仑一世(1769—1821),法国皇帝,曾发动侵略欧洲各国的战争。
  “瞧您又来劲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插话说。“您别信他的话,”她对客人说道。“他人老了,哪能打什么仗!敌人头一个上来就把他打死了!真的,会把他打死的!只要一瞄准,就把他打死了。”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我也把他打死。”
  “您听听他说的话!”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接着说道,“他哪能去打仗!他那几支手枪早生锈了,搁在储藏室里。您要是看看就知道:那是什么手枪,还没有开火,火药就早炸开了。手也炸飞了,脸也毁了,落得个终身残废!”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说,“我就买一种新的兵器。弄它一把马刀或者一支哥萨克的长矛。”
  “这全是异想天开。真是心血来潮,就开口乱说一气,”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又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他是说着玩的,可到底叫人听了难受。他总爱胡说一通,有时你听着,听着,叫人心惊肉跳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把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多少吓唬了一下,觉得挺得意,拱着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格格地笑着。
  我觉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最有意思的是,当她领着客人去吃点心的时候。
  “这个呢,”她打开酒瓶的塞子说,“是洋苏叶和千叶蓍浸泡的伏特加酒。要是肩胛骨或者腰痛的话,喝点这种酒可见效了。而这个呢,是百金花浸酒:要是耳鸣或者脸上长癣的话,喝这种酒很管用。还有这个——是用桃仁蒸馏的酒;您斟一杯吧,多么香的酒气。要是有谁早晨起来,不小心撞在橱角或者桌角上,额头上碰了一个疙瘩,那么,只要在吃饭前喝上这么一小杯——保管你平安无事,一眨眼工夫全好了,就像根本没出过事儿一样。”
  随后,她把所有的酒瓶都一一加以说明,它们几乎都有某种祛病消灾的功效。她让客人尝遍了各种药酒之后,便领着他来到摆好的大小盘碟跟前。
  “这是加了香薄荷的腌蘑菇!这是加了调料丁香和核桃腌的!这种腌制方法,还是一个土耳其女人教给我的,那时候还有土耳其人在我们这儿当俘虏呢。那可是个热心肠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信土耳其教的。她的穿着打扮跟我们差不多一个样;就是不吃猪肉;说是他们那儿的法律是明文禁止的。而这个是加茶藨子叶和肉豆蔻腌的蘑菇!瞧,这个是大葫芦:我还是头一回用醋煮的;我不知道它们好不好吃;我是从伊凡神父那儿打听来的秘方。先要在桶里铺上一层橡树叶子,再撒上一层胡椒和硝石,然后再加一层山柳菊那样的花,那花儿还得尖尖儿朝上摆放呢。这些是包子!这是干酪馅的!这是乳渣馅的!而这个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最喜欢吃的,是酸白菜加荞麦米饭做的馅。”
  “可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旁补充说,“我很喜欢吃这种包子:又松软,又带点儿酸味。”
  总之,每当家里有客人的时候,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心情就特别好。真是一个好心肠的老太太!她是诚心诚意地款待客人的。我喜欢在他们家逗留,虽说像所有在他们家做客的人一样,在那儿肚子撑得要命,这对我是十分有害的,但是我还是乐意上他们家去。话又说回来,我一直在想,小俄罗斯的空气是否具有某种帮助消化的特殊疗效呢?因为在这里如果有人那样尽情吃喝的话,毫无疑问,他就不会是睡在床上,而会要直挺挺地躺在桌上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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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习俗,人死后必须停尸在桌子上。这里是指因大吃大喝而撑死。
  好一副热心肠的两位老人!可是,我的故事很快就要谈及那令人十分伤感的事件了——它永远地改变了那安静的一隅的生活。这事件居然是起因于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这就尤其令人惊诧不已。可是由于造化的不可思议的安排,微不足道的小事常常引发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反之,轰轰烈烈的壮举往往又以无声无息的结局而告终。有一个征服者调集了举国的兵力,征战多年,他的统帅威名远扬,最终只夺取到一块弹丸之地,还播种不下一块地的马铃薯;而有时,恰恰相反,两个城市的两个卖香肠的小贩因为胡言乱语而大打出手,这场争斗席卷市镇,又波及乡村,然后又扩展到全国。不过,我们暂且按下这些议论吧:在这里大发议论并不相宜。而且,我也不喜欢多发议论,如果那只是纸上谈兵的话。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养了一只小灰猫,它几乎总是蜷曲着身子,躺在她的脚边。女主人有时抚摸着它,在它的颈脖子上搔着痒痒,那宠惯了的小猫便把颈脖子伸得长长的。倒不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太过于宠爱那只小猫了,她只是对它抱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习惯于随时看到它才安心。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时常拿她这种依依不舍的感情来揶揄一番。
  “我真不懂,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您那只小猫有什么可爱的。养它有什么用呢?您要养一条狗呢,那可不一样:
  可以带着它去打猎,可是猫有什么用呢?”
  “您别说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道,“您就喜欢唠唠叨叨,再不干别的事。狗浑身邋邋遢遢的,又随地拉屎撒尿,还会打碎东西,可是猫倒是十分温顺的动物,它不会坑害人。”
  不过,对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来说,养猫也好,养狗也好,都无所谓;他只不过说说而已,为的是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来开开心。
  他们家花园的后面有一大片树林子,它居然逃过了精明强干的管家的刀斧之灾,——也许是因为害怕斧头砍树的声音会传到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耳朵里的缘故吧。这片树林十分僻静而荒凉,古老的树干上覆盖着茂蜜的胡桃,酷似那毛茸茸的鸽掌一样。在这片树林里栖居着一些野猫。这些林中野猫跟那些在屋顶上乱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家猫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居住在城市的家猫即使性情暴躁,也比森林里的同类要文明得多。而野猫则恰恰相反,多半神情阴郁而野性十足;它们总是样子憔悴而干瘦,叫着粗野难听的声音。它们有时就在仓库下面掏个地洞,偷食脂油,甚至厨房也是它们不时光顾的场所,一看到厨师走到那杂草丛生的地方去方便了,便出其不意地从敞开的窗口跳进去作案。总之,任何高尚的情操都是全然不顾的;它们以掠夺偷窃为生,堵着鸟窝捕食小麻雀。这些野猫从仓库下面的窟窿里钻了进来,跟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温顺的小猫彼此嗅了好一阵子,终于把小猫勾引走了,就像一伙士兵拐走了一个傻村妇一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发现小猫不见了,派人四下里寻找,可是不见踪影。三天过去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觉得十分惋惜,最终还是把它忘了。有一天,当她察看菜园,亲自为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摘下几根翠绿鲜嫩的黄瓜返回屋里的时候,她的耳朵突然听见了一阵可怜巴巴的猫叫声。她仿佛出于本能地唤道:“咪!咪!”——只见杂草丛中忽地跳出她那只灰色的小猫,又瘦弱又憔悴;看得出来,它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停地呼唤着它,可是那小猫只望着她站着不动,喵喵直叫着,不敢走近前来;显然,从那以后它已经变得怕人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朝前走去,一个劲地呼唤它,它怯怯地跟在后面走到围墙旁边。最后,它认出了以前熟悉的地方,便进了屋子。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立即吩咐下去,给它端来了牛奶和肉,坐在它的面前,看着这可怜的宠猫狼吞虎咽的馋相:它吞食着一块又一块的肉片,大口喝着牛奶。这灰色的私奔者几乎就在她的眼前,身子逐渐胖大起来,吃得不那么贪婪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抚摸它,可是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显然是跟那些凶猛的野猫混得太熟了,要不就是懂得了浪漫情爱的法则——清贫相守胜过富家大宅的锦衣玉食,而野猫虽则是一贫如洗;不管怎么说,那灰猫往窗外一跳,仆人们怎么也抓不住它了。
  老太太心里犯疑了。“这是死神来招我去了!”——她心里默念着,再也无法消除这个疑心了。她成天郁郁不乐。任凭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怎么说笑逗乐,想要知道她干吗一下子变得愁眉不展,但都枉然,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总是默不作答,要不就是答非所问,不能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感到满意。第二天,她明显地变得消瘦了。
  “您怎么啦,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莫非您害病了吧?”
  “不,我没病,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想告诉您一桩特别的变故:我知道,我是挨不过今年夏天了;死神已经来招我去了!”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嘴唇不由得痛苦地抽搐起来。
  不过,他想要压住心里的忧伤,强装笑脸说: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您想必是拿错了经常喝的草药汁,喝了桃子浸酒吧?”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没喝桃子浸酒。”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
  于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深感懊悔,刚才不该打趣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望着妻子,一滴泪花挂在他的睫毛上。
  “我求求您,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就成全了我的心愿吧,”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等我死了,把我葬在教堂的围墙旁边。给我穿上那件灰色的衣服——就是棕色底子带小花的那一件。那件深红色条纹的缎子衣服就别给我穿了:人死了何必穿好衣服呢。穿上好衣服又有什么用呢?而留着您还可以用得着:把它改成一件好看的长罩衫,等有客人来的时候,您可以穿得体面些去接待他们。”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死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您倒说这些话来吓唬我。”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知道快要死了。不过,您别替我难过:我已经是老太婆了,也活够了,再说您也已经老了,我们很快会在那个世界里见面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却像孩子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不要违背教规了,不要用自己的悲痛去惹上帝生气。我要死了,倒没有什么舍不得。只有一件事我觉得遗憾(一声沉重的叹息中断了她的话,停了片刻):我遗憾的是不知道把您托付给谁,我死之后,有谁来照看您呢。您还像一个年幼的孩子一样:需要有一个真心实意爱您的人来照看您。”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撼人的、真挚的怜悯之情,我不知道有谁见了此情此景能够无动于衷。
  “你要记着,雅芙多哈,”她转过脸对管家女仆说,那管家女仆是特意吩咐人叫来的,“我死之后,你可要照看好老爷,要像爱护眼珠子和亲生儿子一样爱惜他。你可要让厨房给他做喜欢吃的东西。你要常给他换洗内外衣服;有客人来了,要让他穿得体体面面的,要不然的话,他说不定有时候就穿一件旧长衫去会客了,因为就是现在他也常常忘记,哪一天是节日,哪一天是平常日子。你要寸步不离地照看好他,雅芙多哈,我会在那个世界上替你祷告,上帝会奖赏你的。你可别忘记呀,雅芙多哈;你已经上年纪了,来日不多了,不要再给灵魂加重罪过了。你要是不能好好照看他,你在这个世上也不会有福份的。我会亲自去求上帝,让你不得好死。你自己会要倒霉,子女也会受到连累,你那一大家人都会得不到上帝的赐福。”
  可怜的老太太!到了这个时候,她没有去想那守候着她的重大时刻的到来,没有去想灵魂和自己的未来的归宿。她一心想的是那曾经共伴一生、将要孤苦无依地留在人世的可怜的伴侣。她非常机敏地安排好一切后事,以便在她死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感觉不到她的离去。她已认定自己行将谢世,身心都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果然没过几天,她便卧床不起,饮食不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无微不至地精心照料她,时刻守在她的病榻旁。“兴许您要吃点东西吧,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焦急不安地望着她的眼神说。可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什么也没有说。最后,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接着便咽气了。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简直惊呆了。他觉得这件事来得太荒诞了,以致哭不出声来。他瞪着茫然的两眼凝望着她,仿佛不明白死尸是怎么一回事。
  死者已经停放在桌上,穿好了她自己指定的那身衣服,两手交叠成十字,手里放着一支蜡烛,——他神情木然地望着这一切。上下人等,熙熙攘攘,挤满了院子,许多客人前来送殡,整个院子里摆满了一张张长桌,桌子上堆放着蜜饭、果酒、馅饼;客人们交谈、哭泣、凝望着死者,议论着她的品德,也看看他——可是他却神情古怪地望着这一切。最后,死者被抬走了,人们蜂拥而出,他也跟随在后;牧师们身穿全套的法衣,阳光照耀着,吃奶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哭闹着,云雀在高声啼啭,穿着小短衫的孩子们来回乱跑,一路嬉闹着。棺木终于抬到了墓穴旁边,有人要他走上前去,最后吻别亡妻;他走到跟前,吻了吻,两眼溢满了泪水,可是,那是一种神情木然的眼泪。棺木放下去了,一个牧师抄起平头铁锹,首先撒下了一把泥土,教堂执事和两个圣堂工友在晴朗无云的蓝天下用低沉而拖长的声音齐声唱起了永生经,雇来的人开始用锹铲土,泥土很快就把墓穴盖住和填平了,——这时,他挤到前面去;大家闪到两旁,给他让出了地方,想看看他干什么。他抬起两眼,茫然地望了望,说:“你们就这样把她埋了!为什么?”他打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当他回到家里,一看房里空荡荡的,连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坐过的椅子也搬走了的时候,——他放声大哭起来了,哭得十分伤心,哭得痛不欲生,那泪水犹如决堤的河水似的,从那了无生气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从那以后,五年过去了。什么样的悲痛不会被时间冲淡呢?什么样的痴情在与时间作力量悬殊的搏斗中能够保全无损呢?我认识一个正当青春年少、充满高尚与尊严气度的年轻人,我知道他已坠入爱河,爱得那样深情、那样迷恋、那样狂热、那样果敢、那样庄重,我却看见了,几乎就是亲眼所见,他的恋人——象天使一般温柔而妖媚的姑娘被贪得无厌的死神夺去了生命。我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不幸的恋人那样可怕地发泄内心的痛苦,表露出那样激越而灼人的哀伤和那种吞噬一切的绝望。我从来不曾想过,一个人会给自己造成一个地狱,没有幽灵,没有圣像,没有一点类似希望的东西……人们想法子看守着他;把一切他可以用来自戕的工具都藏了起来。过了两个星期,他忽然自我克制住了:开始说说笑笑;人们也不再拘管他了,而他却趁这个机会买了一支手枪。有一天,忽然一声枪响,吓坏了他的亲人。他们跑进房去,只见他摊开四肢躺在地上,击伤了头盖骨。碰巧有一位医术颇受普遍称道的医生在场,看出他还有生还的迹象,因为他的伤势还不是致命的,令人不胜惊讶的是,他居然活过来了。家里人对他看管得更严了。连吃饭时也不把刀子放在他的旁边,把一切可以用来自伤的东西都拿开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寻找到一个新的机会,猛地扑向一辆迎面驶来的马车底下。他的一只手和腿被压伤了;然而,他又活下来了。一年之后,我在一间人头攒动的大厅里见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张牌桌旁边,手盖着一张牌,兴高采烈地喊着“佩季特——乌维特”①,身后站着他的年轻的妻子,两只臂肘支在他的椅背上,正在清点他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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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一种打牌的术语。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死后过了五年,我重返故里,顺道来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村子里探望我的老邻居,我曾在他家愉快地度过一天,并且饱尝过好客的女主人烧制的美味佳肴。当我乘车驶抵庭院的时候,我觉得那栋房子又陈旧多了,农民住的房舍全都歪倒在一边——毫无疑问,它们的主人也象房舍那样颓丧;庭院里的栅栏和篱笆全都倒塌了,我还亲眼看见一个厨娘从那里拔下木条来生炉子,其实她只要多走两步,立刻就可以拿到堆放着的树枝。我怀着伤感的心情来到台阶前;那几只守夜狗和卷毛狗,有的瞎了眼睛,有了断了腿,翘起沾满牛蒡的卷毛尾巴,汪汪直吠。老人迎面走了出来。是他!我立刻认出他来了;可是,他的背比从前佝偻得更厉害了。他也认出我来了,带着我所熟悉的微笑欢迎我的到来。我跟着他进了屋子;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不过,我还是发现到处都显出奇怪的杂乱无章的痕迹,明显地使人觉得缺了点什么;总之,我内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触,恰如我们初次走进一个人的住所,而他原来有一个形影不离、相伴一生的妻子,如今却成了鳏夫一样。这种感触又象是我们本来知道一向是健康的人,如今却看到他缺了一条腿一样。处处都可以感觉得到细心操劳的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在人世了;吃饭时摆在桌上的是一把没柄的刀子;各种菜肴也烧得不如从前精致。我也不想问及田庄的农事,甚至连各处的作坊也不敢再去瞧一瞧。
  当我们坐下用餐时,女仆给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系上一块餐巾,——她做得挺周到,因为主人不围上餐巾就会弄得满身都是调料汁。我竭力要引起他的兴致,讲各种新闻给他听;他依然是满脸含笑地听我说话,可是他的眼神有时却完全是木然的,所表露的意思不是游移不定,就是无可捉摸。他常常舀起一勺粥,没有送到嘴里,却挨到鼻子上;他拿着叉子,没有插到鸡块上,却戳到酒瓶上去了,于是,女仆只好捉住他的手,往鸡块上戳去。我们有时要等好些时候,才有下一道菜端上桌来。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也发现了,就说:“怎么这么久还不上菜呀?”可是,我却从门缝里瞧见了,那个端菜的小厮完全忘记了这份差使,垂着头在长凳上睡着了。
  “这是那个食品,”当浇上了酸奶油的乳渣饼端上桌来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这是那个食品,”他接着又说,而我发现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就要从他那暗淡无神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可是他极力忍住了。“这是那个食品……我……那……亡……妻……”泪水忽然夺眶而出。他的一只手落在盘子上,将盘子打翻了,飞了出去,噹地一声碎了,调味汁泼了他一身;他坐在那里,神情木然,呆呆地握着汤匙,眼泪像小溪似的,像滔滔不绝的喷泉似的,纷然流淌出来,洒落在系着的餐巾上。
  “我的天哪!”我望着他暗暗想道,“五年销蚀一切的时光——老人变得如此麻木了,这个老人——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强烈的心灵震撼搅扰过他的生活,他的一生似乎只是安坐在高背椅子上,啃啃鱼干和梨干,讲讲古道热肠的故事,——竟会有这样长久而剧烈的哀伤!到底是什么更有力量来支配我们呢:是欲念还是习惯?抑或是一切强烈的激情,我们的希冀和沸腾的欲望的急速变幻,——只不过是我们灿烂年华的结晶和凭着它才显得那样根深蒂固和摧肝裂胆?”不管怎么说,而在这个时刻,我们所有的欲念与这个长久的、缓慢的、近乎麻木的习惯相比,我觉得都是天真幼稚的。他好几次使劲想要说出亡妻的名字来,可是话到一半,他那平静而寻常的脸孔便抽搐得十分难看,那孩子般的哭声直刺我的心坎。不,这不是老人们向你展示可怜与不幸时通常滥用的那种眼泪;这也不是老人们饮酒作乐时抛洒的那种眼泪;不,这是一颗已经冰冷的心深受痛苦的煎熬而积聚起来、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眼泪。
  打这以后,他没有活多久。我不久前听说他去世了。然而,奇怪的是他谢世时的情形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故去竟然有某些相似之处。有一天,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决定到花园去散散步。当他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无忧无虑,慢慢吞吞地沿着一条小径走去的时候,他遇到了一桩蹊跷的事儿。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用十分清楚的声音招呼他:“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他转过头去看,却不见人影,环顾四周,又朝灌木丛里瞧瞧——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天气晴和,阳光灿烂。他沉思了片刻;脸上显得光彩起来,最后说了一句:
  “这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在招呼我去了!”
  你们无疑也曾听到过有人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平民百姓都说这是鬼魂在苦缠着人,在召唤他,这个人马上就会死去。说实话,我一向很怕这种神秘的呼唤声。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听到这种声音:有时忽然身后有人在清楚地唤我的名字。通常这是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日子;花园里的树叶纹丝不动,四周一片死寂,这时连纺织娘也停止了鸣叫;花园里阒无人迹;然而,说实话,如果在狂风暴雨、一片混沌的黑夜里,我孤身一人迷失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也不至于感到如此的害怕,因为在晴朗无云的大白天里遇到这样的死寂实在是太可怖了。遇到这种情形,我通常惊恐万状和气喘吁吁地跑出花园,直到迎面碰上一个来人,驱散了我内心那可怕的虚妄之念,才能镇静下来。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完全顺从了内心的信念,深信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在召唤他去。他犹如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顺从了,憔悴,咳嗽,像蜡烛一样日渐消融,终于熄灭了,再没有剩下一滴蜡油来维持可怜的一点光焰。“把我埋葬在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旁边吧,”这便是他临终前留下的全部遗言。
  人们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在教堂附近,紧挨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墓地。前来送葬的人少得多了,然而普通百姓和行乞的人却照样熙熙攘攘。老爷的宅第已是人去房空。精明强干的管家伙同村长把管家女仆没有拿走的古旧遗物和家什用品一古脑儿全搬到了自己的家里。不久,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位远亲,前来继承田庄的遗产,不记得他先前在哪个团里当过中尉,是一个非常厉害的革新家。他立刻发现田庄管理上的极大混乱和疏漏;他下决心一定要根治积弊,改善经营和好好整顿一番。他添置了六把精致的英国造的镰刀,给每户农舍钉上一块特制的号牌,最后又作了周到的安排,以至于六个月后便把田庄交人代管了。聪明贤达的代管人(一位是前任陪审官,另一位是身穿褪色制服的上尉)在不长的时间里便报销了所有的母鸡和鸡蛋。原来还只是歪斜在地上的农舍全都倒塌了;农夫们狂饮滥醉,大多数都逃跑在外。然而,田庄的主人却跟代管人相处十分融洽,经常在一起饮酒作乐,难得有几次到村子里来,来了也住不多久。直到如今,他还驾着车子在小俄罗斯各处的集市上转游;仔细打听诸如面粉、大麻、蜂蜜等大宗产品的批发价格,可是他只买些像打火石、捅烟斗的签子和货价整趸儿也不超过一卢布的小件用品。
                            (18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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