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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忠心耿耿的卡门娜故意指错方向,害得寻找亚历山德罗的费利佩多走冤枉路,他直奔蒙特里而去。在那儿,他找到了几个印第安人,但没一个听说过亚历山德罗这个名字。高蒙特里六英里有一个印第安人的小村落,在旧传教区附近圣卡罗斯河隐蔽的河边低地。天主教神父劝他去那儿找找;他说,经常有些这样或那样的人到那儿躲避,在那儿住上几个月,然后又像来时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费利佩到那儿去找了,同样扑了个空。
  他问遍了港口里所有的水手;所有的海员。谁也没听说过有印第安人搭过船;事实上,船长是不会让印第安人上船干活的,否则他会遇到麻烦。
  “但这个印第安人是个难得的干活好手;他什么活都能干;他可以做船上的木工。”
  “也许是吧,”船员们说,“然而,谁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教”他们全都弄不明白,这位英俊、悲伤的墨西哥绅士干吗这么急着要找这个印第安人。
  费利佩在蒙特里浪费了一个星期。尽管他早已失去了希望,但还是不愿离开。他觉得他应该留下来,直到过去三年里驶出蒙特里的每一艘船都返回,让他彻底问个明自,他才能罢休。每当他听说有船进港了,他就急急忙忙跑到岸边,仔细打量下船的人。他那悲伤的容貌、迫切寻求的目光,所有的人都看熟了,甚至连小孩都知道,这位脸色苍白的先生是在找一个他找不到的人。女人们可怜他,温和地注视着他,心想,只有失去心上人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费利佩没有把真情告诉别人,他只是打听,日复一日,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打听,打听一个叫亚历山德罗·阿西斯的人。
  最后他终于离开了这个梦魇般的地方,又转向了南方。他顺着方济各会神父们常走的路走,加利福尼亚只有这条路能从一个传教区通往另一个传教区。费利佩听萨尔别德拉神父说过,邻近的每个传教区都有印第安人村庄,或依然住在那儿的人家。费利佩心想,凭着亚历山德罗的父亲与圣路易斯雷伊传教区这几十年的关系,这些村子的印第安人总有几个认识亚历山德罗的。他要翻遍每一块石头,找遍每一个印第安人的村庄;问遍每一个印第安人。
  他先到了圣胡安鲍蒂斯塔;然后到了索里达,圣安东尼奥,圣米格尔,圣路易斯奥比斯波,圣英内斯;最后到了圣巴巴拉。他路上花去了两个月。在上述的每一个地方,他都找到了印第安人,大多数是可怜的、饿得半死的人。费利佩心里一阵阵疼痛,面对他们的惨状,他臊得满脸滚烫。那旧传教区建筑物的废墟惨不忍睹,而人所遭到的摧残更是令人发指。现在,费利佩终于明自,为什么萨尔别德拉神父心碎了,为什么他母亲对于侵占、掠夺这块曾经属于方济各会的地产的异教徒那么恨之入骨。他不明白教会为什么不向这些强盗们斗争,而是轻易地屈服。在每一个传教区,他都听人讲起一个悲壮的故事:神父们坚守在教区里,直到最后一刻,死在自己的岗位上。在索里达,一位上年纪的印第安人,一边哭泣着,一边带他去看了饿死的萨里亚神父的坟墓。“他把一切都给了我们,直到最后,”老人说。“他像我们一样,躺在地上的生皮条上;一天早上,在做完弥撒前,他向前摔倒在圣坛旁,死了。我们把他下葬时,他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点肉也没有;他把吃的都给了我们,自己好久没吃东西了。”
  费利佩每到一个传教区都打听亚历山德罗的消息,但一无所得。这些北方的印第安人说,他们不认识南方的印第安人。南方部落的印第安人难得到北方来。他们彼此言语不通。费利佩越是打听,思索得越久,就越是怀疑亚历山德罗曾经到过蒙特里。在圣巴巴拉,他待了很久。修道院的修士们衷心地欢迎他。他们已听萨尔别德拉神父说过蕾蒙娜令人伤心的故事,他们像费利佩一样,为找不到她而发愁。他们说,萨尔别德拉为这件事一直伤心到临终;他天天为她祈祷,但他说,他心里没有把握让上帝听见他的祷告。就在他临终前一天,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弗朗西斯神父,他信得过的一个年轻的巴西修士。
  这件事对忧心忡忡的费利佩来说,似乎是个凶兆;他端着一颗更沉重的心上路了。他相信蕾蒙娜死了,埋在了没人知道的、读神的地方,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但是他不愿停止搜寻。他往南走去,已经开始碰见认识亚历山德罗的人了;而且还遇到了认识他父亲老巴勃罗的人。但是自从印第安人被赶出坦墨库拉之后,谁也不知道亚历山德罗现在什么地方;坦墨库拉的人现在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一个印第安人说,他们像“一群鸭子似的”散开了,“就像一群被枪声惊散的鸭子。你再也不会在一个地方看到所有这些鸭子了。这里,那里,圣迭戈的每个地方,到处都有坦墨库拉人。然而,在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有一个坦墨库拉人,先生最好去见见他。他肯定认识亚历山德罗。他住在旧传教馆的一个房间里。神父让他住在那里,照看教堂和神父的房间,另外还向他收一点租金。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神父是个狠心人;他要刮尽究人的最后一块钱。”
  费利佩赶到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时已是深夜;但他不见到那个人无法人睡。这是他获得的第一个线索。他找到了那个人,他和他的妻子、孩子住在传教馆角上一个大房间里,房门朝着四方形传教馆的内院。房间又暗又湿,就像一个地窖;大壁炉里燃着一堆问火;旁边堆着一些皮和碎布,上面躺着个女人,显然在生病。砖瓦地面陷了下去,脚踩在上面冰凉冰凉的3靠走廊的墙上千孔百疮,风儿直往里面钻通间里一件家具也没有。“天哪!”费利佩心想,他跨进门去,“我们动会里的神父竟然连这么个破地方也要收房租!”
  房间里没有灯光,只有壁炉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对不起,先生。我没有蜡烛,”那人迎上前来说。“我妻子病了,我们很穷。”
  “没关系,”费利佩说,他的手已摸着了钱包。“我只想问你几件事情。别人对我说,你是从坦墨库拉来的。”
  “是的、先生,”那人口气很倔地说——然而任何一个坦墨库拉人听见这几个字儿都要感到一阵心疼——“我是从坦墨库拉来。”
  “我要找一个住在那儿的人,名叫亚历山德罗·阿闽斯。我想你认识他吧,”费利佩急切地说。
  就在这时,闷火里有一块木头烧裂了,爆出一阵短暂的火花;瞬息即逝,紧跟着一切又归于黑暗。但这阵火光正巧照在费利佩的脸上,那人认出了费利佩,不由自主地大吃一惊,幸亏费利佩没有看见他的神情。“哈哈!”那人暗自思忖:“费利佩·莫雷诺先生,你要打听亚历山德罗·阿西斯的消息,可走错人家唆!”
  这人是安东尼奥——安东尼奥,曾在莫雷诺牧场里剪过羊毛;安东尼奥,他知道的情况甚至比卡门娜还要多,因为他知道莫雷诺家的漂亮小姐竟然爱上亚历山德罗,并且嫁给了他,这是一个何等样的奇迹;他还知道在她跟他出走的那个晚上,亚历山德罗从马厩里引出一匹漂亮的马儿让蕾蒙娜骑。亚历山德罗曾把这一切都告诉过他——巴巴,骜骛不驯、英俊威武的巴巴,黑得像没有星星的夜色,额上有一颗白星。圣徒啊!但是偷这么一匹额上有颗白星作记号的马,胆于也够大的了;怪不得事情过去都快三年了,费利佩先生还在找他。当然他想找的只是那匹马。哈:安东尼奥可要帮大忙喽!
  “是啊,先生,我认识他,”他答道。
  “你知道他眼下在哪儿吗?”
  “不知道,先生。”
  “一个女人告诉我说,他到蒙特里去了。我到那儿去找过他。”
  “我也听说他到蒙特里去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地方?”
  “坦墨库拉。”
  “就他一个人吗?”
  “是的,先生。”
  “你听说过他结婚了吗?”
  “没有,先生。”
  “坦墨库拉的大部分人现在什么地方?”
  “就像这样,先生,”他痛苦地作了个手势,指着自己的妻子。“我们大多数都成了叫化子。这儿有几个,那儿有几个。有些到下加利福尼亚的格兰德上尉镇去了。”
  费利佩令人生厌地东问西问,始终不得要领。他压根儿没想过这个印第安人在骗他。最后,他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你能帮我找到亚历山德罗。我太失望了。”
  “这我毫不怀疑,费利佩·莫雷诺先生,”安东尼奥心想。“对不起,先生,”他说。
  费利佩把几块金币慷慨地塞进他手里,说,“这点儿钱你拿着吧。看见你这么穷我很难过。”这时,安东尼奥良心受到了震动。
  他吞吞吐吐、声音粗哑地向费利佩道了谢,心里懊悔不迭。费利佩先生一向对他们很好。他们在他家里受到过热情的款待!向他撒谎太丢人了;但是亚历山德罗的事头等重要,这是不可回避的。于是费利佩第二次失去了找到蕾蒙娜的机会。
  在坦墨库拉,从哈瑟尔太太那里,费利佩第一次真正得到了亚历山德罗的消息,但起先这只是证实了费利佩的险的预感。亚历山德罗曾到过哈瑟尔太太家里;他一个人,步行;他要一路步行到圣帕斯库拉,那儿他能找到工作。
  这位太太说出了真情,显然她是个好人。经过长时间搜肠刮肚的回忆,她终于想起了比较确切的日期,这正好证实了费利佩的担心,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想,那是在蕾蒙娜出走后的一个星期,亚历山德罗这副模样,单身一人、步行,出现在哈瑟尔太太家里。她说,亚历山德罗非常穷困;他打算把小提琴卖掉,她把钱先垫上了;但他们没有把琴卖掉;琴还在他们手里。亚历山德罗死了,这点她毫不怀疑,就像不怀疑地自己活着一样;否则的话,他会回来还她钱的。亚历山德罗是绝无仅有的老实人。莫雷诺先生不这么认为?他是不是发现他向来如此?像亚历山德罗和他父亲那样的印第安人可不多啊。如果这样的人多一点,那对他们的人民就大有种益了。“我对你说,”她说,“如果像亚历山德罗这样的人多一点,光靠圣迭戈的司法行政长官就没法把他们赶出家门了。”
  “但是他们怎样才能自救呢,哈瑟尔太太?”费利佩问道。“法律反对他们。我们谁也无法与法律作对。我本人也丢失了一半的地产。”
  “嗯,不过说什么他们也不该不进行反抗就走呀!”她说。“‘要是亚历山德罗在那儿就好了!’人家都这么说。”
  费利佩请求看看那把琴。“但是这把琴不是他的。他的琴我见过,”他叫道。
  “对呀!”她说。“我说过这是他的吗?这是他父亲的。在他们被赶出家门的时候,一个印第安人拿来藏在我们这儿的。他们说,这把琴很古老,要是遇到识货的人,能卖好多钱呢。但是识货的人还没来。不过迟早会来的。我丝毫不担心我们会收不回这把琴钱。要是亚历山德罗还活着,他早就来了。”
  费利佩看见哈瑟尔太太这么友好,突然决定把一切都如实告诉她。她乍一听,猛吃一惊,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坐在那儿沉思了好几分钟;然后她跳起来,叫道:“要是他真的带着那个姑娘,那一定藏在什么地方。印第安人不会躲躲藏藏;真要是藏的话,别的印第安人也都会知道。你向他们打听只会是浪费唾沫。他们到死也不会告诉你的。他们就像坟墓一样沉默。他们每一个人都崇拜亚历山德罗。你知道他们认为他会接替巴勃罗管辖他们,他们都为此而骄傲,因为他识文断宇,比他们都见识得多。如果我是你的话,”她继续说,“我决不失望。我要到圣帕斯库拉去。看来那天晚上她一定跟他在一起,成在什么地方,而他则来我家拿钱。我知道当时我极力劝他留下来过夜,而他说他不能留下来。不过,我不知道他到这儿来的时候,她能藏在哪儿。”
  哈瑟尔太太一辈子都没碰到过现在这样的难题。但是她的同情心,她对找到亚历山德罗的信心,使费利佩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如果我找到了他们,我要带他们回家,哈瑟尔太太,”他边说边骑上马;“我们走这条路,到这儿停下来看看你。”这几句话使他在去圣帕斯库拉的路上始终兴高彩烈。
  但他到了圣帕斯库拉后,不满一小时,就陷入了比以往更深的困惑和失望之中。他发现村子里一片混乱,田地荒芜,许多房子都人去楼空,留下来的人也都在准备搬迁。亚历山德罗的亲戚伊西德罗的家里住着一家白人,这个白人以先买权买下了村里的大部分田地。伊西德罗发现已无力挽回局面,这个美国人已从土地局合法地拿到了地契,便学亚历山德罗的样,对这个白人说,要么他出钱买下伊西德罗的房子,要么伊西德罗自己把房子烧掉。那人买下了房子。就在费利佩赶到的一个星期前,伊西德罗带着全部的家当、牲畜,搬到梅萨格兰德去了。村里人对费利佩说,他也许能向费利佩说出更多的情况,但是就连伊西德罗也不知道亚历山德罗打算到哪儿去安家。他没告诉任何人。他们只知道他到北方去了。
  到北方去!费利佩以为是他已找遍的那个北方。他听见这两个字儿不由得叹了口气。先生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到他住过的房子里去看看。就在山脚边,山谷的南面;现在几个美国人住在那儿。亚历山德罗有一座好牧场,他种的麦子是山谷里最好的。美国人付钱买了下来,他们不知道付了多少钱;但亚历山德罗能得到钱总是够幸运的了。要是他们早听他的话就好了。他常常提醒他们,这件事早晚得发生。但现在太晚了,大多数印第安人的庄稼一个子儿也没得到。有一个人占取了村里所有的土地,他买下了伊西德罗的房于,因为那座房子是最好的;而其他人则什么也得不到了。他们悲痛欲绝,灰心丧气。
  费利佩非常同情他们,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忧愁,“你们要到哪儿去呢?”他问了好几个人。
  “谁知道啊,先生?”他们答道。“我们能到哪儿去呢?没有我们安身的地方。”
  当他问到亚历山德罗的妻子的消息时,别人回答说她叫“麦吉拉”,这下子他更糊涂了。最后他问道,有没有人听到过蕾蒙娜这个名宇。
  “从来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这是另外一个亚历山德罗,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个?费利佩想起去找一找结婚登记。他们是否知道亚历山德罗在哪儿和他妻子结的婚?关于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既像是又不像是蕾蒙娜。
  这个他们知道。他们在圣迭戈结的婚,是加斯帕拉神父主婚的。
  困惑不解的费利佩抱着一线希望,催马赶往圣迭戈;倒霉透了,到了那儿,他碰见的不是加斯帕拉神父——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一说就明白的——而是一个年轻的爱尔兰神父,他刚刚担任加斯帕拉神父的助手。加斯帕拉神父到圣伊莎贝尔的山区里去了。但这位年轻的助手查查结婚登记还是同样胜任的。他很殷勤、和气,抱出那本破破烂烂的旧登记簿,费利佩看他翻动着本于,又紧张又害怕,气也越喘越快,突然,他看见了加斯帕拉神父潦草的笔迹写的那几个要命的字,“亚历山德罗·阿西斯和麦吉拉·法——”
  费利佩一阵心疼,走开了。蕾蒙娜决不会冒名结婚的。那么,在蕾蒙娜离家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就和亚历山德罗·阿西斯结婚的这个女人是谁呢?是他心爱的印第安女人,抑或是早就订过亲的人?那么蕾蒙娜的坟墓在哪儿,在哪个孤独的、与世隔绝的地方呢?
  现在费利佩终于相信她死了。再找下去已毫无用处。但是他回到家里后,仍然在不停地猜测。这天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便坐了下来,给从圣迭戈到蒙特里的每一个神父写信,询问他们的结婚登记簿里有没有亚历山德罗·阿西斯和蕾蒙娜·奥特格纳这两个名字。
  毕竟,叫亚历山德罗·阿西斯的人也许并不止一个。那些给成千上万个印第安人施洗礼的老神父们要想出那么多不重复的名字来是够伤脑筋的也许,除了老巴勃罗姓阿西斯外,还有别人也姓阿西斯,至于亚历山德罗么,到处都有十几个呢。
  这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落空了。除了加斯帕拉的登记簿里有个亚历山德罗·阿西斯外,其他的任何登记簿里都没有。
  费利佩在离开圣帕斯库拉时,曾看见一个印第安男人和一个印第安女人,在一头满载的骡子旁行走。两个孩子,两个年幼的、路都走不动的孩子,骑在骡子背上,置身在那些包裹之间,只露出一半脸儿。那女人伤心地哭着。“又是被赶出家门的人。上帝帮助穷人吧!”费利佩暗自思忖;他掏出钱包,给了女人一块金币。她惊讶地抬起头来,好像这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谢谢!谢谢,先生!”她叫道;那个男人也走上前来。“上帝报答你,先生!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先生知道哪儿有活干吗?”
  费利佩真想说,“好吧,就上我的牧场来吧;那儿有你的活于!”要是在从前,他毫不犹豫就会这么说,因为这一男一女都有端庄的脸——年轻、健壮。但是现在莫雷诺家的财产每况愈下,就连现有雇工的薪水也难发了。“不,兄弟,非常遗憾,我不知道,”他答道。“我的家离这儿很远。你们打算到哪里去?”
  “圣哈辛托,”那男人说。“听别人说,那里的美国人还不多。我有个兄弟住在那儿。谢谢,先生;愿圣徒报答你!”
  “圣哈辛托!”费利佩回到家后,这个地名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他知道,叫这个名字的那座高山在很远的地方。“胡安·卡,”有一天他说,“圣哈辛托有许多印第安人吗?”
  “你是说山?”胡安·卡问。
  “哎,我想是吧,是山,”费利佩说。“除了山还有什么呢?”
  “还有一条山谷也叫圣哈辛托,”胡安咎道。“圣哈辛托山谷美丽、宽阔,只是那条河不怎么样。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是干涸的沙滩。但那儿的牧场很好。我知道山谷里有一个印第安人的村子;圣路易斯雷伊的一些印第安人就是从那儿来的;山上有一个大村子;全国最野蛮的印第安人就住在那里,哦,他们可凶啦,先生。”
  第二天早晨,费利佩赶往圣哈辛托。为什么没人提起过,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这些村子呢?也许还有一些村子他没听说过。在费利佩敏感的脑子里,希望破灭得快,产生得也快。在一个小时里、一分钟里,可以既看见他精神振奋又看见他灰心丧气。当他骑马走近圣贝纳迪诺睡意蒙蒙的小村路时,看见近处的地平线上,一座高耸的山峰,在南方天空的映衬下。随着落日余辉的变化,从青绿色变成鲜红色,又从鲜红色变成青绿色,他自言自语道,“她在那里!我找到她了!”
  这座山感染了他,就像它总是感染丽婶一样,它给人以一种难以捉摸的、庄严的感觉,似乎有什么掩藏着的东西被它提示了出来。“前面是圣哈辛托山吗?”他用鞭子指着那座山问一个过路人。
  “是的,先生,”那人答道。正说着,转角那儿跑来两匹黑马,那人急位跳到一边,差点被马踩到。他站稳了身子,嘀咕说,“这个田纳西来的家伙,不把那两匹魔鬼似的黑马看好的话,早晚得撞倒人。”
  费利佩朝那两匹马瞥了一眼,然后两脚一夹马肚,追了上去。“巴巴!天哪!”他激动得忘记了一切,大声呼叫起来,他拼命地催着马,边跑边叫,“前面的人停一停!赶黑马的人停一停!”
  乔斯听见四处都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急忙勒住贝尼托和巴巴的缰绳,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没容他提出任何问题,费利佩赶了上来,径直骑到巴巴的马头前,飞身下马,拉住巴巴的缰绳,叫道,“巴巴!巴巴!”巴巴听得出他的声音,开始喷起响鼻,跃起后蹄倒竖起来。费利佩几乎要发疯了。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一切。他们身边围上了一群人。圣贝纳迪诺的人们对乔斯这两匹马的来历一直心存芥蒂,难怪这会儿有个旁观者听了费利佩的大声叫喊,便面露疑色地看着乔斯,“这匹马你怎么弄来的?”
  乔斯是个爱说笑的人,他从来没有着急的时候。能使他改变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的人还没有生下来,这种时候永远不会到来。在他回答提问之前,甚至还盘起了二郎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费利佩;然后他用悦耳的声音说,“嘿,先生,——从你的肤色我敢肯定你是位先生,——要问这匹马,以及那一匹马,怎么会到我手里的,说来话长呐。它们不是我的,两匹都不是我的。”
  乔斯的话费利佩听得稀里糊涂,就像当初他对蕾蒙娜说活一样,乔斯看在眼里,格格笑了起来。
  “如果我说墨西哥话,也评你就能听懂了,”他说,然后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语把刚才的话简要地重复了一遍,又补充说:“它们是圣哈辛托一个印第安人的;至少那边一匹是他的;这儿一匹是他妻子的。听他们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这马就是她的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看重马的人。”
  没等乔斯说完,费利佩就跳进马车里,把自己那匹马的缰绳甩给人群里一个小孩,叫道,“骑着我的马跟上来,好吗?我得跟这个人说话。”
  找到了!找到了——赞美圣徒——终于找到了!他怎样才能迅速向这个人说明一切呢?
  他一只手搁在乔斯的膝盖上,叫道:“我没法向你解释;我没法告诉你。上帝保佑你!永远保佑你!肯定是圣徒带你到这儿来的!”
  “哦,天哪!”乔斯心想;。“又是个念念不忘‘圣徒’的人!我不明白,先生,”他说,又说起田纳西方言。“是汤姆·沃姆西叫我来的;我今天下午要把他的行李运到他家里。”
  “带我上你家里去,”费利佩说,仍然激动得发抖。“我们不能在这街上说话。我要听你告诉我关于他们的一切。我在找他们,找遍了加利福尼亚。”
  乔斯脸色一亮。他肯定,这对那位温和可爱的蕾蒙娜无疑是个佳音。“我这就带你去,”他说;“但先得在汤姆家停一下。他在等我。”
  人群失望地散去了;他们本以为可以看到一场活捉偷马贼的好戏,但他们受骗了。“祝你好运,田纳西人!”“把那匹黑马交出来吧,乔斯!”散去的人群里有人这么说。圣贝纳迪诺不太发生引起轰动的事情,因此遇到这么一个引人注意的场合,人们自然不愿轻易放过。
  乔斯拐了个弯,马车驶进他家所在的那条马路,他看见他母亲急急忙忙朝他们跑来,她的太阳帽歪戴在头上,眼镜向上推起,戴在头发上。
  “怎么啦,妈妈!”他叫道。“出什么事啦?”
  没等他说完,她看见了那两匹黑马,连忙取下太阳帽拼命挥舞着,叫道,“喂,乔斯,乔斯,听见没有!停下!我特意来追你:“
  她喘着粗气不停地说着,她循声音有一半被辘辘的车轮噪声淹没了。显然她没看见坐在乔斯旁边的陌生人。“哦,乔斯,我听到了最可怕的消息!那个叫亚历山德罗的印第安人被人打死了;被害死了;我是说,被害死了;就是这么回事。山上下来一个印第安人,拿着一封给印第安人事务局的信。”
  “天哪!亚历山德罗被打死了!”费利佩脱口叫道,那声音撕心裂肺。
  乔斯不知所措地看看母亲,又看看费利佩;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几乎使他难以控制自己。“哦,天哪!”他气急地叫了一声,转向费利佩,“这是我妈妈,她真正喜欢他们两个。”又转向他母亲,“这位是她哥哥,他见到巴巴,认识了我,就在那边的马路上。他正到处寻找他们。”
  丽娜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她擦着泪汪汪的眼睛,哭泣道:“哦,我明白了,世界上真有他们所说的‘上帝’,肯定是上帝把你带来的。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她哥哥费利佩,对不对?她好多次向我提起你!哦,天哪!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她呢?我以为她死了!我想,看见他被人开枪打死,她肯定也不会活下去了!他对我说,他们去的那个地方,任何人都上不去,我是说白人。哦,天哪!天哪!”
  费利佩目瞪口呆、心惊胆颤地站在那里。他绝望地转向乔斯。“请说西班牙话,我听不懂你们的话。”
  乔斯慢慢地从他母亲那激动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里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经过,翻译给费利佩听,费利佩大声呻吟道,“太迟了!太迟了!”他像丽婶一样认为,蕾蒙娜肯定经受不住亚历山德罗被人枪杀的沉重打击。“太迟了!太迟了!”他哭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她肯定当场就死了。”
  “我看她没死,绝对没有死,”乔斯说;“她还有个孩子需要照料,决不会死!”
  “你说得对,乔斯!”丽婶说,“我想你是对的。只要那个孩子还在她的怀里,任何事情都不会使她死去,就是野兽也别想害死她!她没有死,只要孩子活着,她就不会死。孩子是她的安慰。”
  费利佩双手蒙脸坐在那里。他突然抬起头来,说,“那儿离这里多远?”
  “山谷里面三十多英里,”乔斯说,“天知道他们住的那座山有多高。爹爹说,爬圣哈辛托山就像爬房子的墙壁一样。爹爹整个夏天都和亚历山德罗一起在那儿打猎。”
  这些刚刚认识亚历山德罗的人说起他未竟那么熟悉,听到他的惨死,他们竟像朋友一样为他悲伤,这听起来多么奇怪,多么难以置信啊:费利佩觉得神思恍抱起来。他振作起精神。说,“我们一定得去。我们必须马上动身。你能让我把那两匹马带上吗?”
  “行,我想你对它们更有权力,一乔斯用田纳西方言毫不犹豫地说,全然不顾自己;然后,他改用西班牙语说完了自己的诚意:两匹马听凭他使用。
  “乔斯!他得带上我!”丽婶叫道。“那个姑娘遇到这样的难事,我待在这儿不会安心的;如果她真的死了,还有那个孩子要人照料呀。不能让他一个人去。”
  费利佩为有丽婶陪伴打心底里感激,他热情地表示了谢意,说得丽婶倒怪不好意思的。
  “告诉他,乔斯,”她说,“我不习惯人家叫我夫人。你对他说,他妹妹叫我丽婶,我希望他也这么叫。我希望我们能合得来。我觉得我跟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就像当初跟他妹妹一样。我承认,我喜欢墨西哥人胜过喜欢低贱的北佬——喜欢得多;但这个‘夫人’我可消受不了!告诉他,乔斯。我想墨西哥话里也有‘婶婶’这个词儿吧,是不是呀?也许别的语言里找不出这个词儿来:他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叫我丽婶,就像我听惯的那样,或叫哈尔太太,那我跟他一起去要自在得多;丽婶或哈尔太太,两个叫法都可以;但最好叫丽婶。”
  乔斯有点担心,不知道他母亲是否还记得去圣哈辛托的路。她哈哈笑了起来。
  ‘你尽管放心,”她说。“我敢打赌,我能顺着原路顺顺当当回到我们来的那个地方去。那条路的每个地方我都印在了脑子里,就像一条大路那么平坦。这点你们全都做不到。但我们现在要于什么呢,我们要去爬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方面我懂得不多。但是办法总会有的,乔斯,这是毫无疑问的。这回上帝决不会对拯救蕾蒙娜设置障碍;我一点也不害怕。”
  费利佩找不到比她再好的伴当了。虽说由于语言不通,难以交流思想,两人之间相对就比较沉默,但总的来说,这种不便并不像一开始看起来那么厉害。凭着共同的目的,一致的目标,他们相互很能理解,对于蕾蒙娜的感情,把他俩牢牢地连结在一起;这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比拟的。
  他们在日落后才离开圣贝纳迪诺,但是一轮圆月把路途照得如同白昼。月光刚一泻下,丽娜就指着月亮爽快地说,“真走运!”
  “是啊,”费利佩答道,其实他根本听不懂她的话,“真好。它能照着我们赶路。”
  “他还说他听不懂英语!”丽婶想。
  贝尼托和巴巴似乎知道它们此行的目的,跑得飞快。整整四十英里路程,它们一刻也没减过速。突然,丽婶指着右边一座房子(方圆几英里他们只看见这么一座房子)说:“我们得在那儿过夜。再过去的路我不认得了。我想主人已经睡觉了;不过他们会起床接橘我们。他们常常这么做。他们很忙碌,一刻也不停。我了解他们。他们对于和他们一样的人很友好。他们劳累得要死。度正他们马上就要起床了。他们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喂牲口,准备白天的工作。我们来这儿暂住的时候,常听说他们、看见他们。我第一次见到那房子的时候,还以为屋里有人生病,所以深更半夜就起了床;但后来我们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不过是他们的生活习惯。我对孩子他爹说,‘孩子他爹,你可曾听说过天不亮就起来喂牲口的事?’也喂他们自己。不等天亮,他们就吃好了早饭,连碗碟都洗净了;另外还作好了祷告;他们是卫理公会教徒,虔诚得可怕。我常对孩子他爹说,他们非常信仰上帝;我不怀疑他们信仰上帝,但是他们不像崇拜工作那样崇拜上帝;没有那么崇拜。信仰和崇拜是两回事。你在田纳西肯定看不见这种事。我觉得上帝有时候就是睡觉的意思;我对上帝安排天亮的时间很满意。但是尽管我向你说了这么些,梅里尔家可都是道道地地的好人!——天哪,我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丽婶暗自思忖,突然看见了费利佩脸上那莫名其妙的神色。“对于语言不通的人来说,相互间只能用‘是’或‘不是’来表示自己的意思;只要语言不通,彼此说的话大部分都没有什么用处。”
  梅里尔一家人弄清了费利佩要上山到卡惠拉村去的目的后,试图说服他不要骑自己的马去。他们说,如果他把那两匹马领上那条山路,尽管马的劲头很足,但也会死在路上的。那是一条崎岖的路。他们向他说明,那条路在峭壁间婉蜒,时常出现急转弯,简直就是一条羊肠小道。丽婶被这情景吓得直打哆嗦,但她没有吭声。
  “我得跟着他走,’她咬咬牙对自己说,“我现在不能退缩;不过如皋杰夫·哈尔一块来就好了。”
  费利佩本人对他看见和听到的这条陡坡的情况也不高兴。当初筑这条路是为了从山上往下运木材的,令人心怵的陡坡有六英里长。过了六英里后,它就在山脊和峡谷之间婉蜒,最后伸进一片大松树林的腹地,那里有一座锯木场。过了锯木场,它又延伸进更黑更密的树林里,往前十五英里,然后就是一片旷野、草地和绿草葱翠的小山丘,依然是在巍绕高山的北面或东面的山坡上。从这儿,又有一条陡峭的山路,比羊肠小道宽不了多少,往南向上延伸,通往卡惠拉村。从梅里尔家到那里,最短的路程也得艰苦地走上一天半3一个不认识路的陌生人如果没有向导引路,根本别想找到那个地方。最后他们商定,由梅里尔家的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带上两匹熟悉路途的骏马领他们上山。亏得这两匹马的帮助,这段令人生畏的路程他们走来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只是难为了巴巴,它被套上了笼头,跟在另一匹马的后面,觉得受到了屈辱,一开始又是喷鼻息又是旭厥于。
  要不是想到他们去办的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眼前这情景真会使费利佩和丽婶赏心悦目。他们每爬上一个新的陡坡,朝南和朝西的视野就更开阔,最后,整个圣哈辛托山谷都展现在他们脚下。松树林蔚为壮观;挺立着的,犹如擎天巨柱;倒下的,那黄色圆盘也超过人头,这些树太粗了。许多的树皮上从头到脚都是窟窿,就像无数的枪眼似的。每个窟窿里都巧妙地藏着一颗林于——啄木鸟的天然粮仓。
  “瞧那儿!”眼尖的丽婶叫道,“有人说他们是不会说话的笨蛋。我注意到他们相互间丝毫不沉默;倒是我们碰到外国人就成了哑巴。我承认我跟这位一起来的墨西哥先生在一起时差点儿成了哑巴。”
  “是啊!”山姆·梅里尔说。“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我觉得我要挖空脑袋才能让这些墨西哥人弄懂我的意思;我这该死的舌头一点也不管用。但是现在他们的话我说起来十分流利;但是爸爸一点也不会说,他一个字也没学过;他还比我们早两年到这儿呢。”
  这几十英里的路费利佩觉得像有几十里格①。丽婶喋喋不休地跟小梅里尔闲聊,那拿腔拿调的声音使费利佩心烦。她多健谈啊!但是当他想到这个时,要不了多久,就会看见她暗暗地抹眼泪,他又会同情起她来。
  coc1①一里格约为三英里。coc2
  他们在林中空地的一个支离破碎的小屋里过了夜,一清早又上了路,午前赶到了卡惠拉村。他们的马车一进村,就看见村里人来回奔跑、一片忙乱。四匹马拉的舒舒服服的车子以前可从没进过他们村。亚历山德罗遇害引起的骚动丝毫没有平息;他们一个个提心吊胆,对每一件新发生的事儿都疑虑重重。法劳被无罪释放的消息刚传到村里,全村人都气炸了,决意要报复,上了年纪的村长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住的怒火今天早上又爆发了。因此,当马车在村长家门前停下时,四周围了一群阴沉的脸上布满敌意的人。
  丽婶的脸上搀杂着恐惧、挑衅、蔑视的神情,看着真让人好笑。“在我见到的所有低贱的、叫化子似的人中,”她悄悄地对梅里尔说,“我看这儿的人是最野蛮的了!如果他们动手的话,要不了一分钟就会把我们揍扁了!如果她不在这儿,我看我们就溜吧。”
  “嗅,他们挺友好的,”梅里尔笑道。“现在,他们都被那个印第安人被杀的事激怒了;所以他们脸上这么的。我看准是这么回事!吉姆·法劳做的事太卑鄙了,人家死了还朝人家头上开枪。我倒不是责怪他打死了那个人,一点也不;碰上我,如果有谁把我的好马拖到这种路上来,我也会开枪打死他的。这是我们牧场主唯一的法律。我们必须保护自已。但是人死了还往人家头上开枪,这太卑鄙了,但法劳是个性于暴躁的人,我想象得出,他看见自己的马的时候,一定发疯了,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这番话说得丽婶半痴半呆。费利佩跳下了马车,跟老村长说了几句话后,匆匆地跟他进了屋子。费利佩显然忘了丽婶还在车上。瞧他走进屋去那样子,好像蕾蒙娜就在那里面似的。尽管丽婶气愤、发呆,但脑子里这个想法她还是清楚的;但即使眼看就能见到蕾蒙娜,她也没法管住自己的舌头,或延缓她对刚才听到的那番妙语的回答。她开口时,那些话儿似乎使她窒息。“小伙子,一她说,“我不太了解你们的习惯。我听说你们很信仰宗教。我们不信,杰夫和我;我们没有那个习惯;但是如果我听到我的孩子——他跟你差不多大,身材也差不多,只是没有你这么魁梧——要是我听见他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就巴不得让冈电击死他,我想他遭雷打也是活该,活该计
  丽婶还会对那个瞠目结舌的梅里尔说些什么,不得而知,因为这时老村长回到了门口,招呼她;她断然拒绝了山姆伸出来扶她的手,“蹭”地跳下车来,匆匆走进屋子。她跨过门槛,费利佩转向她,满脸苦色,说,“过来,跟她说话。”他跪在一张破烂的地铺旁。那个衰竭的人形,就是蕾蒙娜吗;头发蓬乱,眼睛发光,双颊猩红,双手无目的地拨弄着一串金念珠,像个疯子似的。是啊,这就是蕾蒙娜;她已这样躺了十天了;人们用尽了他们简单的医疗手段,都没能使她恢复。
  丽娜潸然泪下。“哦,天哪。要是身边有‘老人草’,我会带来给她退烧的!我相信我在离这儿不到一英里的地方看见地上长着这种草。”她没再朝蕾蒙娜看上一眼,扭头跑出门口,跳上马车,用三十年来最快的速度说。“把车子顺我们来的路往山下赶一段。我要去采点药草来给她退烧。快点,快点!让你的马快跑。往回一英里不到的地方,我看见过那种药草,”她叫着,向外探出身子,急切地打量着每一寸光秃秃的地面。“停下!就在这儿!”她叫道。不一会儿,她就采到了一大把柔软、闪光、灰色、羽毛似的药草,催着马车拼命往回赶。“这药草准能治好她,”她冲进屋子说;但是只见蕾蒙娜目光不定地在费利佩脸上转悠,丝毫没有认出他们的迹象,她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她嘴唇打着哆噱,说,“她的病又厉害了,但是,‘绝不能说死!’这是我们的格言;任何事情,只要开始,永远不会太晚,谁也说不出这种时刻什么时候到来,直到它已过去,再不复返。”
  她把冒着热气的苦味浓冽的药汁端到蕾蒙娜的鼻子前,以极大的耐心一滴一滴地强行喂进那失去知觉的双层里,她为蕾蒙娜洗了手和头,她自己的双手被烫出了水泡。这是与死神的搏斗;但爱和生胜利了。人夜前蕾蒙娜安静地睡着了。
  费利佩和丽婶坐在她身边,两个奇怪的但意气相投的看护,彼此从对方的忠诚中得到勇气。蕾蒙娜酣睡了整整一个晚上。费利佩守护着她,想起了自己的那次发烧,她怎样跪在他床前为他祈祷。他打量着房间。在土墙上的一个神龛里,有一张廉价的圣母像,前面一支蜡烛正好燃尽。十天来,村民们始终为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点着蜡烛,这对在贫困中挣扎的人来说,可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啊。念珠从蕾蒙娜手里滑了下来;费利佩小心地接过来,走到圣母像前,跪下来,就像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作起简单的祷告。站在门口的印第安人们也跪了下来,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祈祷声。
  丽婶轻蔑地朝跪着的人们看了一会儿。“哦,天哪!”她想,“这些可怜的异教徒,竟对着一张像片作祷告!”她的感觉突然发生了变化。“大家都在为她祷告,我不能无动于衷呀;我也要祈祷,但对着像片我怎么也说不出来!”丽婶跪了下来;这时她旁边一个印第安女人把一串念珠塞给她,丽娜没有拒绝,而是把它藏在外衣的语层里,直到作完祷告。这是丽娜永远难忘的一刻和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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