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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唐娜·阿侬霞辛·奥索雷斯小姐已四十七岁,却还没有离开过斐都斯塔省,因此,这次她坐了二十小时马车,沿着滨海公路到洛雷托,实在是一件麻烦事,甚至还是一桩险事呢。陪她一起去洛雷托的有堂卡耶塔诺·里帕米兰。无论从他的职位还是从他的年龄看,他都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士。此外,还有奥索雷斯家的一位老年女仆。
  堂卡洛斯没有进行忏悔,也没有举行任何圣礼,便在夜间溘然长逝。医生说他血管有毛病,内出血……这纯粹是唯物主义的说法。可唐娜·阿侬霞辛却认为这是上帝干的,上帝惩罚人既不用棍棒,也不用石块。尽管如此,身穿重孝的奥索雷斯小姐在旅途上还是感到非常沉痛,虽说她是个基督徒,安于命运,但内心的痛苦并没有减轻。
  女裁缝的女儿安娜也生了病。她孤苦伶仃,由几个仆人照看。阿侬霞辛无奈,只好收留了她。堂卡洛斯一死,家庭间的纠纷也了结了。
  “疯狗死,狂犬病除。”斐都斯塔的一个贵族说。
  唐娜·阿侬霞辛和堂卡耶塔诺见到姑娘时,她病得不轻,生命垂危。医生说,她是由于神经紧张引起的高烧,这是精神上的危机。这种病和她年龄有关,是她进入青春期生理产生的变化引发的病症。当然,当着小姐们的面医生是不会将这种变化详细地说出来的。不过,堂卡耶塔诺倒不在乎,医生说什么,他都想听;唐娜·阿侬霞辛则希望医生说得含蓄一些,用一些比喻,诸如“含苞待放”呀,“神秘的决定性的变化”呀,“像破茧而出的蚕蛹”呀。后来,医生又说了一些具体的东西,唐娜·阿侬霞辛认为他说得太粗俗了。
  “我哥哥交的什么朋友!”她将白眼一翻说道。
  安娜这个失去了父母的可怜的孩子,光靠仆人的照料,已病了半个月。唐娜·阿侬霞辛一直不肯启程,直到人们以她病重的侄女的名义求她发发慈悲,她才开始进行那次历时二十小时的旅行。父亲去世时,安娜已经得病。她得的是忧郁症,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伤心。父亲的去世使她悲伤,更使她恐惧。她并不哭泣,整天昏昏沉沉,头脑里一个劲儿地胡思乱想,身上冷得发抖。她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因此,心里深感内疚。她感到伤心的倒不是父亲的死,而是使她感到害怕的孤单的境地。她丧失了全部勇气,觉得自己已完全受制于人。她像过去那样默默忍受或完全封闭在自我的天地里已不可能,她需要他人帮助,需要有个避难所。她知道自己非常贫困,父亲在去世前几个月,已用低得可怜的价格将斐都斯塔的那座旧宅卖给了他的两个亲妹妹。这是他从祖上继承下来的仅存的产业。这桩不上算的买卖得到的钱财被用来偿还以前欠下的债务。然而,旧债虽清,又欠了新债。眼下居住的这座别墅也做了抵押品,押金少得很,还不够用来救急。钱到了那哲学家的手中,自然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
  “这就是说,我现在已一贫如洗了。”
  人们说,她的孤儿补助金也帮不了多大的忙,因为数量极微,而且一时间也得不到。没有人告诉她怎样进行申请,在什么地方才能得到。她已孤苦伶仃,举目无亲,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哲学家的那些朋友只会高谈阔论,一点儿也帮不了忙;那个神父也不再见到,猝死的堂卡洛斯仿佛身上有硫磺味一样,谁也不去他家了。
  父亲安葬三四天后,安娜想从床上起来,却又不行。卧榻宛如有两只瞧不见的手将她揪住。前天夜里她睡在床上,牙关咬紧,冷得直打哆嗦。她早就想给斐都斯塔的两位姑妈写信,可就是不知道话该怎么说,她甚至担心自己连字也不会写了。
  她常常做噩梦。尽管她竭力装做自己不像个病人的样子,但疾病总是疾病,不承认也不行。医生说她在发高烧,需要精心护理。他问了她一些事情,她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愿作答。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实在也不合情理。医生说,她的病因是没人和她说话,加上那些用人没有对她细心照料,加重了病情。
  “姑娘,这样下去他们会把您给折腾死的!”
  姑娘听了,大叫一声。她很害怕。她哭了,双手合十,请人帮忙将父亲的两个妹妹——她的姑妈叫来。她们住在斐都斯塔,据她所知,她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
  她那两个姑妈因买了她父亲的房子隐隐感到有些内疚。她们心里明白,这房子的实际价值比她们支付给他的房款要高得多。她们利用堂卡洛斯的窘境,压低了价格,再说,他这个人在钱财问题上向来十分糊涂。
  “谁叫他背弃了奥索雷斯家族祖祖辈辈的信仰呢!”
  能照顾她们那个一身罪孽的哥哥留下的不幸的女儿,也为她们安抚一下自己负疚的良心提供了机会。
  唐娜·阿侬霞辛见安娜住在那儿跟“露宿街头”相差无几,便更感到这次来收留自己的侄女是了不起的慈善之举。她们原来以为那别墅和她们奥索雷斯家族的成员(即使他是个误人歧途的成员)是完全相配的,谁知那只是一座看上去粉刷得花花绿绿、实际上却没有什么价值的乡村房屋,前面那座园子也没有多大的收益。再说,房子的主人还欠了一大笔债,就是卖了房子也还不清那笔债务。小安娜真是倒了大霉了!她父亲这个不信神的倒霉鬼从来不会理财。他不仅失去了灵魂和躯体,连天和地都丢失了,这桩买卖彻底输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大丈夫敢做敢当!
  唐娜·阿侬霞辛背上了一个十分沉重的包袱,可是,谁不背负着十字架呢?
  安娜过了一个月才能起床。
  唐娜·阿侬霞辛在洛雷托感到十分厌倦,因为那儿没有社交活动,于是,她不顾满口医学术语、说话非常粗鲁的乡村医生的劝阻,匆匆和安娜回到了斐都斯塔。
  她们一回到斐都斯塔,她的家庭医生就说“小安娜的病延误了康复期”。这医生平时说话小心谨慎,从不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出来。他说“延误了康复期”,意思是姑娘又发烧了,她的生命再次垂危。
  奥索雷斯家的两位小姐和斐都斯塔的贵族老爷们在手头上还没有得到充足的证据前,他们是不会对堂卡洛斯的女儿和意大利的女裁缝做出评价的。在姑娘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唐娜·阿侬霞辛甚至觉得她侄女的行为是无可指摘的。
  说实在的,安娜的性格和教养都无懈可击,她这次生病表现得很好。她不要这要那,让她吃什么,就吃什么;姑妈问她:
  “你觉得怎么样,安尼塔?”
  “好一点了,姑妈。”她要是有力气说话,总是这么回答。
  有几次她没有力气说话,就不作回答。有时她连听都没有听见。
  在新的康复期内她一直非常听话,不哼不叫,对食物从不挑剔,也不提出非分要求。
  在斐都斯塔的贵族圈里(奥索雷斯家族的两位小姐自然属于贵族),人们都说这两个圣徒般的女人做出了自我牺牲。
  格洛塞斯特尔(即堂雷斯蒂图托·莫乌雷洛)当时还是个普普通通的教士,他在贝加亚纳侯爵家的聚谈会上以甜美又带点神秘的语气说:
  “诸位先生,这可是古代的传统美德,它不是眼下那种只尚空谈的假慈悲。奥索雷斯家的这两位小姐正在进行的这桩慈善事业,如果我们对它作一番细细的剖析,就会发现,它包含着一系列善举。她们不仅肩上背了个大包袱,要给那姑娘吃饭,还要给她衣服、鞋子穿,而且,这姑娘完全可能死在她们之后,因此,这种负担是终身的,是一辈子的事情。再说,这姑娘是蜕变的产物。她令堂大人的蜕变属于什么性质,我就不说了。”
  “是令人憎恨的蜕变。”一个破了产的男爵大胆地说。
  “确实令人憎恨,”格洛塞斯特尔欠了欠身,接着说,“那姑娘的出生是不吉利婚姻的产物,是奥索雷斯家族高贵的血统和平民血统结合的产物。而更糟糕的是,正如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这姑娘的出生意味着她母亲的行为有失检点……”
  “说得对,先生,”贝加亚纳侯爵夫人不愿让格洛塞斯特尔继续讲下去,打断了他的话,“说得对,先生,她母亲是个下贱的女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可是,这孩子并不坏,听她的姑妈说,她很听话,从来不吵不闹。”
  “她当然是不吵不闹喽,因为她身体虚弱得连话也说不了。”
  说这番话的是替小安娜看过病的贵族医生堂罗布斯蒂亚诺。
  在那天晚上的聚谈会上,众人一致同意接纳堂卡洛斯的女儿为奥索雷斯家族的一员,将她看成是贵族的后裔。众人还一致同意往后不再议论她的母亲(禁止谈论这方面的问题),而小安娜则被认为是那两位值得称道的小姐的侄女。
  唐娜·阿侬霞辛和唐娜·阿格达从医生那儿获悉斐都斯塔贵族老爷们做出的这个决定,深感欣慰。
  安娜多数时间都是单独一人待在卧室里。她那两个姑妈平时常在餐厅里干活儿——织长袜和床罩,而她们侄女的卧室在房子的另一端。再说,这两位体面的女士多数时间都不待在她们祖先传下来的这座凄凉的巨宅里。除了每周一次参拜和守卫圣体外,斐都斯塔有什么圣教方面的活动,她们都会参加。每次九日祭她们都参加,所有的布道会、教友会和格调高雅的聚谈会她们也是要参加的。此外,她们还要每周到外面用餐两三次。空下来的大部分时间她们用来进行回访。她们认为,这是她们众多活动中最重要的活动;对有身份的人的来访不进行回访是文明社会中最大的犯罪。她们热爱宗教,因为这是她们贵族身份的标记,但她们不是虔诚的信徒,在她们心底里,最崇拜的还是她们自己这个贵族阶级。如果参拜圣母和参加贝加亚纳侯爵家的聚谈会发生了矛盾,那至尊的圣母一定会大发慈悲,宽恕她们,因为她们一定会参加聚谈会。
  在斐都斯塔人看来,良好的秩序是治理世界的法律,有了它,天上才能保持和谐。没有秩序,星球就会相撞,可能会撞得粉碎。这些事情小侄女会懂吗?这是个问题。唐娜·阿格达比她姐姐略胖一些,年轻一些,为人也宽厚一些。她在给小安娜送肉汤时,她的目光中就包含着这个问题。
  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总是面带笑容,表示感谢。她对一切都很满意。眼见她的病一直没有好,也没有恶化,一直这么拖着,她那两个姑妈都非常着急,不知该怎么办。这样下去,她们也无法了解这姑娘的真正脾性,因为也许是她有病,才这么听话的。堂罗布斯蒂亚诺说,情况确实是这样的。
  一天下午,姐妹俩兴许以为小侄女正在睡觉,也可能忘记她就睡在隔壁房间里,竟在与安娜的卧室只有一板之隔的那个房间里谈起一件要事。
  “有件事真让我着急,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唐娜·阿侬霞辛说。
  “也许我俩急的是同一件事。”
  “什么事?”
  “是这丫头……”
  “是那件丑事……”
  “没错!”
  “你还记得女教师的那封来信吗?”
  “我还保存着它呢。”
  “这丫头当时有十二三岁吧?”
  “可能还小一点,不过,那更糟糕。”
  “你相信……”
  “嘿,当然相信啰。”
  “那她就是个小奥布杜利娅了。”
  “也可能是个小塔尔西拉。你还记得塔尔西拉吗?她开始时和那个士官生勾勾搭搭,后来又和阿尔瓦里托·梅西亚胡搞。”
  ①堂阿尔瓦罗·梅西亚的昵称。
  “可那些糊涂蛋却说他们是清白的。”
  “你瞧,这就是他们的清白!我认为马德里的情人都是这样的。”她将五指合拢了又分开。
  “如果双方态度明确,性格和模样儿也相配……”
  “只是缺乏坚实的基础……”
  “这我知道……”
  “这么说,你认为她就是小奥布杜利娅了?你知道当初人们是怎么议论她的?后来又说那是诽谤……”
  “我可不是傻瓜!”
  “我知道!”
  “当时我真想……”
  奥索雷斯家的这个大小姐叹了一口气,她的妹妹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当时安娜正和衣躺在病床上休息。她一听到她们的谈话,便从床上跳起来,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眼皮上挂着两粒泪珠,两只瘦骨嶙峋的小手合成十字形,聆听着两个姑妈的全部对话。
  姐妹俩私下说话时,可不像当着她们这个“阶级”的先生。女士们的面那样小心谨慎。她们说话非常随便,不咬文嚼字。唐娜·阿侬霞辛说的那些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她一定会大吵大闹。她们东拉西扯,话题回到安娜的那桩罪孽,也就是唐娜·卡米拉对她们在信中讲到的那件丑事上之前,还讲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小安娜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到了许多使她害臊的风流事儿,这些事情她在神话书里从来没读到过。姐妹俩这时完全将小安娜忘掉了。她们一会儿讲塔尔西拉的事儿,一会儿讲奥布杜利娅的事儿,还讲到跟自己的未婚夫从阳台上逃走的妙龄少女比西塔辛的事儿,就连贝加亚纳侯爵夫人、她的几个女儿和乡下几个侄女的事也不放过。总之,整个斐都斯塔(包括她们自己这个阶级的人)的男男女女都成了她们议论的对象,奥索雷斯家族的这一对不愿结婚的老小姐使他们都出了丑,以此消除心里的闷气。在那个男盗女娼、到处是丑闻的世界里,谁还会记得她们那生病的小侄女的那件事情呢,何况知道这件事的人本来就不多。
  姐妹俩说着说着,又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她们认为,准是一个海员利用女孩子的天真幼稚和早熟,占了便宜。她们像洛雷托俱乐部的人们那样从生理学的角度讨论了这桩罪孽的真实性。这两个老小姐谈起这件事真像两个注了册的接生婆,资料丰富,证据确凿,而且还有文件作为佐证。唐娜·阿侬霞辛说得唾沫四溅,不时朝放在扶手椅边的瓷痰盂里吐痰。
  “从道德上看,这个问题不很严重,因为斐都斯塔想必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糟就糟在这姑娘以后可能还会这么放荡下去。当然,得出这一结论的理由也不一定很充分。大伙儿只知道她过去受到过指责。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很快就会见分晓。”
  安娜竭力控制住自己,听完了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终于明白,她那两个姑妈别的方面全可以原谅,就是面子问题饶不过她。看来往后只要像她们那样做人,过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会忘掉。她们是怎么样的人,她已有了解,不过,往后还得细细观察。
  沉默了几分钟后,唐娜·阿格达接下去说:
  “我以为这丫头等病好后,准是个美人儿。”
  “可有些营养不良,至少是发育不全……”
  “这没有什么,当初我也是这个样子,可后来……”安娜觉得面颊上火辣辣的,“就发胖了。营养一好,身体胖得像个肉团子。”
  想起自己当年胖得像肉团子的样子,唐娜·阿格达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唐娜·阿侬霞辛胖不起来有其原因。她曾经如醉如痴地恋爱过几次,这几次恋爱给她留下几首歌颂明月的歌曲。她自己常常弹着吉他,以平稳的腔调唱着这些歌。其中的一首是这样唱的:

    天上明月光,
    引起我忧伤;
    拨动里拉琴,
    从此不歌唱。

  她的恋爱对象是个被判处死刑的人。
  唐娜·阿侬霞辛有一个美好的理想,她想和自己的情人去威尼斯旅行。可如今这个世道满是铜臭,姑娘们都不懂真正的爱情,她改变了念头,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利用安娜漂亮的脸蛋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安娜如果营养充足,准会出落得跟她父亲和奥索雷斯家族其他的人一样好看,因为她们家族的种好。对,应该给她吃得好一点,让她长得胖一些。然后,再给她找个对象,这件事虽说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找个贵族子弟想都不要去想。那些贵公子对自己本阶级的小姐倒挺会献殷勤,可是,女方如果没有嫁妆,他们宁可娶从美洲回来的人和有钱的帕斯人的女儿。她从自身痛苦的经历中了解了这一点。斐都斯塔“非贵族”青年占的比例本来就不太大,再说,就算她们肯屈就(唐娜·阿格达在自己好朋友面前常常用这个字眼),愿意找个小律师什么的,可是那些混小子即使想得要命,也不敢高攀奥索雷斯家的千金呀。唯一的希望还是找个从美洲回来的人。从美洲回来的暴发户喜欢娶贵族小姐为妻,而且,他们也敢这样做,因为他们相信金钱的威力。于是,她们决定找个“美洲佬”。不过,首先得让姑娘康复,让她胖起来。
  ①西班牙桑坦德省一地区。
  安娜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她得尽快恢复健康。
  康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她决定全力以赴,尽快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
  自从医生说她要注意营养的那天起,她就噙着眼泪,尽量多吃点。这可怜的姑娘如果那天没有听到两个姑妈的谈话,即使想吃,也不敢多吃,因为她怕增加她们的负担。眼下她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们想将她喂得肥肥的,就像准备牵到屠宰场去的母牛那样。她吃起饭来,应该狼吞虎咽,尽管头几天也许会因此淌眼泪。
  自然的本能为安娜做出的这番巨大的努力帮了忙。她本来就想让自己多有点儿劲,健康些,气色好一些,身上多长点肉,长得漂亮些,她想尽快替两个姑妈卸掉自己这个包袱。因此,照料自己,让自己吃得好一些,在她看来,是最重要的义务。她当时的精神状态也是和这种想法一致的。
  当年对宗教狂热的追求(她以为这是自己的本性,是上天的旨意)已经消失。这种宗教的冲动给安娜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危机,使她的生命处于险境。她恢复健康后,不再出现那种精神危机,因为在她的新鲜血液里不再存在那种冲动了。
  当安娜夜里睡不着觉时,当她极度兴奋,近似神经错乱时,她仿佛也见到过神灵。这种对信仰强烈的直觉和突然出现的脉脉柔情有时会给她带来安慰,有时会使她产生痛苦。她痛苦地发现,自己的信仰非常模糊。她有强烈的信仰,却不知自己究竟信什么。父亲的去世是她最大的不幸,但她却没有从自己坚定、深沉的信仰中得到预期的巨大的安慰,虽说这种信仰还刚刚开始。宗教对她思念已故的父亲,相信自己会在另一个世界与他见面会有所帮助,但对消除她自身的疾病和内心的苦闷却没有多大助益,也难以驱散因孤独和贫困而产生的忧郁。信仰也治愈不了她由于孤单而产生的恐惧,孤单是她最大的烦恼。
  在洛雷托时,她常常躺在床上想:“圣母与我同在。”随后她就哭泣着狂热地进行祈祷,这时她就感到上帝的一只手在抚摸着她的头颅。但随后,她会觉得神经紧张,觉得孤独、冷漠,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处于孤苦伶仃的境地。在这样的情况下,神灵就不会在她想像中出现了。显然,她需要亲人来保护她,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姑妈。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们,也没有听人说起过有关她们的好话,但她希望她们来看看自己。她确信血统的力量,相信亲缘关系的作用。
  在她第一次发烧后的康复期,她把身上的那点精力全都用来构思诗歌、小说和戏剧。她不倦地进行想像、构思,这样做可以消遣解闷,也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可最终还是一种折磨。她认为自己的构想很不错。她一边观赏着自己刚刚创作的美好作品,一边大加赞赏,激动得哭了起来,就像她想到了圣婴和圣母的爱一样。有时,她冷静地进行思索,怀着痛苦的心情细细地分析了这两种激情的相似之处。她在欣赏自己作品的艺术美时产生的激情和欣赏上帝思想美时产生的激情都一样深刻,一样真诚。这两种激情同属宗教方面的感情吗?抑或前一种激情仅仅出于虚荣心和利己之心?总之,她感到十分痛苦,觉得自己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到了头部。胃部成了一部停止运转的机器,而大脑成了一个炉子,里面的一切全都在熊熊燃烧。她终于对这种有点复杂、新奇、微妙、优雅而又不由自主、违反本意的思维活动感到厌恶,开始羡慕起动植物和石头来了。
  她到了斐都斯塔后第二次发烧,在康复期,那种难以自制的思维活动又出现了。后来,她吃得好了,又经过一番自我克制,发现自己已不再像往常那样满脑子胡思乱想了,也就是说,她已不再去构想那么多男女英雄人物。现在她构想的人物已不那么神奇,而且她只满足于描绘这些人物的外表美。也就是说,她已不再去设想战场和情场上的种种奇遇,她只将这些人物置于令人心旷神信的美景之中。
  每天清晨醒来,小安娜就觉得心情非常愉快,身体懒洋洋的。如果两个姑妈允许她起得晚一点,她就能舒舒服服地睡上几个小时的懒觉。她觉得自己的床此时已不在那座祖先留下的巨宅里,也不在斐都斯塔,更不在地上;她的床在空中不知什么地方飘浮。梦幻中的她在太空中航行,任凭身躯在柔软的吊篮里晃荡……就在她梦幻中的人物用甜言蜜语倾诉衷肠时,她却在一个芳香宜人的花园里为他们准备丰盛的午餐。安娜愉快地嗅着梦幻中出现的芳香。
  在她的梦幻中也常会出现不幸的事情。那个身穿精美皮衣的俄国王子,或穿着闪闪发光的花格子袜、露出匀称结实的腿肚子的苏格兰贵族,转眼间变成一位头戴巴拿马草帽、脸色苍白、身体瘦削、患有肝病的绅士。他摇了一下自己意中人的吊床,和她告别说:
  “再见,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他就是她和两个姑妈从远处见到过的那个从美洲回来的人。
  唐娜·阿格达会烧一手好菜,她精通烹饪艺术,而且能动手操作。她把《欧洲烹饪》一书背得滚瓜烂熟,这是一部介绍英、法、意、西班牙和其他欧洲国家菜谱的书。据唐娜·阿格达说,完全按书里说的那么做,那就像试图从眼睛里钻出来那么困难。每当贝加亚纳侯爵家举行盛大宴会或请贵族们用午餐时,她就在侯爵府的厨房里按照《欧洲烹饪》的规定指挥操作。她自己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只按祖上传下来的菜谱做菜也就可以了。小安娜只要肚子能吃得下,就尽情地享用着家里烹烧的美味佳肴。唐娜·阿格达瞪着那双大而无神、谁也不喜欢的眼睛,高兴地瞧着那个正在康复的姑娘。奥索雷斯姐妹俩都说,她明显地长胖了。姑娘品尝着美味,嘴里不停地称赞着厨娘的好手艺。唐娜·阿格达听了满心欢喜,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指头上套满戒指的像灌肠一样胖乎乎的小手,抚摸她小侄女那一头黄中带栗色的鬈发。每上一道菜,烹饪大师总要对自己的杰作微微一笑。
  唐娜·阿侬霞辛不会做菜,可她带着女仆上街采购,买回来的菜价钱便宜,质量上乘。有一个教心理学、逻辑学和伦理学的老教授常常帮助她选购商品。他非常推崇苏格兰式菜肴和家制香肠。他不喜欢市场上出售的香肠。他是唐娜·阿侬霞辛的好朋友,常常帮她讨价还价。
  这个老处女在市场上采购完毕,便上贵族家一家家去串门,宣扬自己和她妹妹那些堪为世人楷模的善举。
  “你们如果见到了她,”她说,“简直就不认识她了。我就眼看着她胖起来,像气球一样一天天鼓起来。说真的,阿格达的手艺真高……我家小妹菜烧得怎样,你们都有亲身感受。为这孩子我可操碎了心。我们家做好事就要做彻底。收留个把穷亲戚的事天天都可以见到。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少雇一个用人或侍女?只要扔给她一块硬面包吃就行了,连工钱也不用支付。我们姐妹俩做好事可不是这样做的。总而言之,你们可以亲眼去看看那姑娘。她会出落得很漂亮的,你们瞧着吧。”
  于是,贵族们真的像赶庙会似的跑去观赏这个奇迹,观看那个胖起来的姑娘。
  小安娜的姿色,男人们比女人们发现得早。她退烧后的几个月,个儿奇迹般地长高了,体态十分匀称,这使斐都斯塔的贵族们感到自豪。虽说她是个不将自己看成贵族后代的卑贱女子,但她的形体却显得端庄高雅。这姑娘自从离开家庭女教师和她那误人歧途的自由派父亲,得到充足的营养后,从外貌看,俨然成了一位贵族小姐。无论贵族、平民,还是中产阶级,都众口一词称赞她是绝色美人。没过多久,安娜·奥索雷斯的美貌便轰动全城,她成了斐都斯塔的绝代佳人。城里如果来了个外地人,人们总要向他介绍大教堂的塔楼和夏天纳凉的林阴大道。如果还有可能,便向他介绍奥索雷斯姐妹俩的侄女。这是斐都斯塔的“三绝”。
  唐娜·阿格达感谢人们对她取得的成功给予的称赞,就像菲狄亚斯感激世人对他的雕像密涅瓦的称颂一样。
  ①古希腊著名雕塑家。
  ②古罗马智慧女神。
  “这姑娘简直像一座希腊塑像!”贝加亚纳侯爵夫人说。她是根据自己一个喜爱肥胖体形的崇拜者对她说的有关希腊塑像的情况想像出来的。
  “她是尼罗河的维纳斯!”一个名叫隆萨尔,绰号叫“大学生”的纨绔子弟得意洋洋地说。
  “应该说是米罗的维纳斯吧,或者说是美第奇的维纳斯也可以。”青年学者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纠正说,他知道隆萨尔说的是什么。
  ①位于爱琴海的希腊一岛屿,一八二○年发现一尊维纳斯雕像。
  ②美第奇为意大利中世纪一著名家族,在他们的领地上也发现一尊维纳斯雕像。
  “她真是菲狄亚斯的杰作!”贝加亚纳侯爵惊叹道。他到过不少地方,记得人们谈到绘画时,常常会说“这是苏尔瓦兰的杰作”,或“这是穆里约的杰作”。
  ①以上两人均为西班牙画家。
  “在我看来,她更像普拉克西特莱斯的作品。”贝尔穆德斯说。
  ①古希腊雕塑家。
  “好吧,就算是普拉克西特莱斯的作品吧。”侯爵耸了耸肩说。
  太太们的鉴赏力可能更强一些,因为她们中间不少人早就认为小安娜像一尊雕像。她们虽说不清她是“菲狄亚斯的杰作”,还是“普拉克西特莱斯的杰作”,但她们都说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就像在巴黎博览会上待过八天的那位破了产的男爵夫人说的那样,是件“奇珍异宝”。
  是美貌拯救了小安娜。由于她长得美,贵族们毫不犹豫地承认她为本阶级的一员,并让她进入贵族圈的核心。谁也不记得那个意大利女裁缝了。根据两个姑妈明确的指令,安娜也不能再想念自己的妈妈了。总之,安娜家过去的事情,包括她父亲是共和派这件事,全都不予追究,得到全面的宽恕。安娜由于长得漂亮,成了贵族中的一分子,还为整个阶级赢得了荣誉,就像一匹血缘纯正、毛皮长得像丝绸一样柔软的骏马,能为有钱人家马厩里的全部马匹乃至为全家增光一样。
  贵族小姐们对小安娜并不怎么妒嫉,因为她很穷。她们认为,美貌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嫁妆和服装。她们认为自己未婚夫的看法也差不多,他们知道该选择怎样的姑娘做妻子。然而,在聚谈会上,在舞会里,在郊游中,追求安娜的人也不少。那些贵族青年几乎都是假装斯文的花花公子,他们仰慕安娜的美貌,但又不愿娶她为妻。贵族小姐都小心谨慎,不让未婚夫跟那个没爹没娘的姑娘凋情,至少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这么干。她们还认为,如果小安娜不加检点,那可能最后会落得一场空。她在贵族圈中是找不到丈夫的,因为有钱的贵族青年总找财大气粗的贵族小姐结婚,门当户对嘛。那些穷贵族青年呢,他们的目光对着斐都斯塔的新区——拉科罗尼亚区,那儿住着从美洲回来的人。一个平民身份的从美洲回来的人,如果想当贵族或门第高贵的青年绅士的岳父大人,就得给女儿一大笔嫁妆。
  虽然侄女变成了美人儿,但两个姑妈对她婚事的考虑仍没有改变。她们认为,她长得虽美,但嫁给贵族公子是不可能的。她应该把身价降下来,嫁给有钱的平民。同时,她们要严加防范,还要对姑娘多多提醒。
  “在斐都斯塔这个大世界里,”唐娜·阿侬霞辛常常说,“要学会待人接物,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尽管对唐娜·阿侬霞辛这个贵族老小姐来说,对侄女解释怎样灵活地待人接物,是件非常尴尬的事,因为像她这样的人理应装做对此一无所知,但姐妹俩还是决心对侄女进行这方面的教育。
  安娜平时不敢表示自己的意愿和好恶,尤其对姑妈们喜欢的事物不能表示厌恶。可是,有一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参加贝加亚纳家的聚谈会回来,却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玩得很痛快吧?”唐娜·阿侬霞辛问道。她在餐厅大火炉边看《新闻报》上的连载小说。她对连载小说的看法倒是和自由派的相同。
  “不,姑妈,今天玩得不大痛快。往后你们不去,我就不去了,我不想一个人……”
  “你说什么?”唐娜·阿侬霞辛叫了起来。她这一声尖叫向侄女表明,她不喜欢人家对她喜爱的聚谈会表示不满。
  “我一个人去那儿……那些公子少爷叫人心烦。”
  安娜其实并没有将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她姑妈已完全明白她的心思,然而,她却希望侄女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心烦,心烦!心烦什么?快说说清楚,我的小姐!您以为斐都斯塔上流社会的人不大文雅?”
  听到姑妈那挪揄的口吻和对她以“您”相称,安娜知道唐娜·阿侬霞辛生气了。
  ①西班牙人的习惯中,长辈对晚辈一般以“你”相称,这样更亲热。
  “不是这么回事,姑妈。我是说有几位公子太放肆了。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你们都不愿我成为寡言少语、一本正经、心性孤僻的人……”
  “当然不愿意啰。”
  “那他们就不能大放肆。有些事情奥布杜利娅容忍他们,那是她的事,我可不行,我不能容忍。”
  “我也不愿意把你和奥布杜利娅相提并论。她只是个普通百姓,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让她也参加聚谈会。准是她会装腔作势,说自己是侯爵夫人和侯爵女儿的好朋友,他们就让她参加了。你可是贵族啊。”
  “我不能容忍的那些事儿不光奥布杜利娅容忍了,就连埃玛。毕拉尔和洛拉也让人家随便……”
  “别在我面前对侯爵的女儿说三道四!”姑妈大叫起来。她站起身来,手中的《维特》随即掉到破旧的地毯上。
  ①指《少年维特的烦恼》一书。
  “我真是头蠢驴,”安娜想,“刚才不该开口说话。”每当她违背了不和两个姑妈唱反调的初衷,就会像出了差错的艺术家一样感到遗憾。
  唐娜·阿格达走了进来。她在客厅里已听见了姑侄俩的谈话。姐妹俩互相看了一眼。她们认为,现在是跟侄女解释待人接物为什么要灵活一些的时候了。
  “听我说,安尼塔,”技艺高超的厨娘以甜润的声音说,“你还是个孩子。我俩虽然对世上的事知道得也不多,但终究见得多了,积累了一些经验。”
  “对,我们见到的事儿可不少呢。”
  “在你刚刚进入的这个上流社会里(你理所当然是属于它的),在待人接物方面,你应该圆滑一些。”
  “对,应该灵活一些。”
  “尤其是跟男人交往的时候。也许你已经感觉到了,贵族圈子里的人在公开场合都是规规矩矩,一本正经的。”
  “这是主流。”唐娜·阿侬霞辛仿佛在背诵十大诚律似地说。
  “你肯定没有见到过像小马诺洛、小巴科、小男爵、子爵或梅西亚(他虽不是贵族,但常和他们在一起)这样的人平时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吧……可是,在好朋友之间,在贵族圈子里,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唐娜·阿侬霞辛说。她明白,自己年长几岁,下面应该由她继续解释为什么在待人接物方面要采取灵活的态度。
  “有的关系远一点,有的近一些,反正我们都是亲戚,”唐娜·阿侬霞辛继续说,“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亲戚关系。不要因为人家跟你说话时,向你的身子靠近了一点,或者跟你讲了几句很风趣的俏皮话,说你两只肩膀长得挺漂亮,或向你暗示,你下马车时露出的那小腿肚挺可爱,你便大惊小怪,大吵大嚷,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只要不越轨,即使情况再严重点,你也不必发火。”
  “绝对不能发火。”唐娜·阿格达附和道。
  “否则,人家就会以为你脾气不好,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你年轻,就不要去计较那些事了。”
  “毕拉尔、埃玛和洛拉就是这么做的。”
  “可是……”
  “可是什么,孩子?”
  “如果出现了意料不到的事情……”
  “绝对不会的。”
  “如果有人得意忘形,真的越了轨,也就是说,一本正经地向你讨好(这句话是唐娜·阿侬霞辛年轻时常说的),还送给你礼物,你可不能轻信。他爱说什么,随他说去,但不能让他动手动脚。对正式向你求爱的人,你也不能允许他摸摸捏捏的,更不能允许他有侮辱性的举动。可是,你大叫大嚷也不行,人家会以为你是个疯子……”
  “在贵族中,这是没有教养的表现。”
  “不过,忍让过度也是危险的。反正你是不会和他们中间的任何人结婚的。”
  “我才不想和他们结婚呢,姑妈。”小安娜控制不住,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她又感到后悔。
  唐娜·阿格达笑了笑。
  “想不想结婚这种话你就不要说了。”唐娜·阿侬霞辛大声说。她又一次站起来,《少年维特的烦恼》随即掉在地上,“你也太傲慢了。”
  “随她说去吧,她心里烦……”
  “你说得也对。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到侯爵夫人家里,可不能这么冷冰冰的,说话也不能这么干巴巴的,那就太不懂规矩了。你好的方面应该肯定,人家也会对你表示赞扬。如果你在大庭广众之中显得雍容大方,大伙儿也会像称赞你漂亮的脸蛋和美好的体态一样夸奖你。”
  “你姑妈说得对,我的孩子,”唐娜·阿格达说,“上帝慷慨地赐予你这么多长处,你应该充分加以利用才对呀。”
  安娜听到姑妈的赞扬,反而感到羞耻,觉得像用鞭子在抽打自己。她觉得自己成了被拍卖的商品。唐娜·阿格达和她姐姐细细地算了算她们认为是自己一手造就的这个美人儿的可能成交的身价。在唐娜·阿格达看来,美丽的安娜是她灌制的一根最好的香肠。她为姑娘的脸蛋感到自豪,这种心情就像自己制作了一根香肠一样。至于其他方面的情况,比如安娜身材很苗条,据唐娜·阿侬霞辛说,那应归功于家族的遗传,因为她们这个家族的人都很瘦,都显得非常苗条。
  每当她们谈到这桩买卖时,这两个老处女便露出一副拉皮条的人的嘴脸,模样儿像一对老巫婆。她们和拉皮条的女人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不大肆张扬。炉火将两个老小姐扭曲了的身影投到墙上,随着火苗的晃动和她们身躯的扭动,墙上的身影像是一对舞动着的魔鬼。
  她们议论了很长一段时间,说男人特别是从美洲回来的那些男人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们喜欢什么,应该怎样对付他们,在什么情况下应该让步,在什么情况下不能退让等。议论完了,她们总要表白一番,说自己知道得这么多,都是细细观察的结果。
  “至于我们自己,无论是你姑妈阿格达,还是我本人,都从来没有想到要结婚。”
  关于在待人接物方面要采取灵活的态度,她们便对安娜作了这样的解释。
  当天夜里,安娜在床上大哭一场,哭得跟住在唐娜·卡米拉那里时一样伤心。不过,她晚饭倒吃得不错。次日早晨醒来,她觉得懒洋洋的,心里好过一些了,这时候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乐趣。她那时已没有理由再睡懒觉,加上她又得干家务事,要起得早一些,所以,她总设法让自己早点醒来,好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胡思乱想一阵。
  斐都斯塔的贵公子,年轻的律师和其他见到过安娜的人都说她长得俊俏,但她对谁的话也没有当真。可是,早晨一觉醒来,那些千篇一律的赞美词却像香气扑鼻的熏香形成的一团烟雾,飘散在她的心间,她愉快地唤着它的芬芳。塔西托说,历史要敢于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也要告诉读者,小安娜虽说生性贞洁,但听到那些与事实相符的赞扬声时,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她确实非常美,她明白斐都斯塔的年轻人向她表示的一片深情,他们有的是用目光,有的是用神秘的言词表示的。然而,爱情呢?那是爱情吗?不,爱情还离得很远呢。爱情是伟大的,是十分美好的。因此,它不可能与令她窒息的、充满愚昧和卑劣行径的生活靠得很近。也许爱情永远也不会到来了。如果让她亵渎爱情,那她宁可没有爱情。她表面上总是逆来顺受,内心却产生了难以克服的悲观情绪。她早已确信,自己这辈子要与那些蠢人愚夫生活在一起,相信愚昧的事物具有巨大的威力。她有理由和众人作对,但她被压在下面,她失败了。另外,贫困和无依无靠的境遇使她感到烦恼。她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使自己不再成为两个姑妈的包袱,如何使这两位老太太不再进行这桩她们越来越庄严地宣扬的“慈善事业”。
  ①古罗马历史学家。
  她期望得到解放,但怎样才能解放自己呢?她不可能去干活赚钱,养活自己,因为在这样做之前,奥索雷斯这两位老太太就会要了她的命。除非她找丈夫结婚或进修道院,否则,她想体体面面地出去是不可能的。
  然而,安娜的宗教信仰已遭权威人士的指责。两位姑妈也曾听说过她对宗教曾一度十分虔诚,但后来她们便对她那种昙花一现的信仰进行嘲弄。再说,她那种虚假的虔诚又和爱好文学纠缠在一起。在斐都斯塔,爱好文学是贵族小姐最大的缺点,这也是她的两个姑妈在她身上发现的最大的陋习,但现在已让她们彻底清除了。
  唐娜·阿侬霞辛在安娜的床头柜上见到了一个写诗的本子,还有一枝笔和一瓶墨水。她仿佛见到了一枝手枪、一副纸牌或一瓶白酒那样惊慌失措。那玩意儿是男人干的事情,是那些平民百姓的陋习。即使发现安娜抽烟,那两个老处女也不会这么大惊小怪。“奥索雷斯家居然出了个女文人!”
  “意大利女裁缝的本来面目终于在她身上暴露出来了。看来,这个意大利女人过去准是个舞女,就像唐娜·卡米拉在她那封信里暗示的那样。”
  于是,这个写诗的本子就被交给那些贵族老爷和教士会的那些神父了。
  因常常出去旅游而获得“学者”美称的贝加亚纳侯爵宣称,那本子上写的诗是自由体诗。
  唐娜·阿侬霞辛气得差一点发疯。
  “原来都是一些不正经的标榜自由的诗!是谁叫她这么干的!难道是那舞女……”
  “不,阿侬霞辛,别这么惊慌嘛。自由体诗的意思是没有韵律,这方面的事儿你可能不太懂吧。再说,诗也不是坏东西。当然,最好还是别写。我没见过哪个正派女人写诗的。”
  那个破产的男爵也持同样的看法。可他当年在马德里的时候,是靠一个翻译连载小说的女诗人养活自己的。
  教士里帕米兰先生则认为,那些诗写得还可以,也许称得上佳作,只不过属于宗教浪漫主义流派,他本人很讨厌这种诗作。他说:
  “尽管这些诗表现了小安娜的杰出才华,但我不喜欢,因为那都是模仿拉马丁的伪古典主义的作品。”
  ①十九世纪法国诗人。
  平时非常喜爱阅读荒诞淫秽书籍的贝加亚纳侯爵夫人说,安娜写的诗太正经。“她不该将人世间的事和神灵的事搅和在一起。教堂里的事在教堂里讲,文学的天地就应该广阔一些。”另外,贝加亚纳侯爵夫人不喜欢诗,她喜欢小说,因为小说生动活泼,据实描写。“她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吗?当然,对安娜这样的女孩子来说,一定要消除她写小说的欲望。当文学家是需要有才华的。她如果生活在另一个环境里,也许能成为文学家。可是,她眼中见到的是什么?”她想起,在她年轻时,也曾打算根据自己丰富的阅历,写一部题为《一位诰命夫人的奇遇》的小说。
  斐都斯塔上流社会对安娜的文学创作尝试进行了强烈的谴责,这使安娜本人也觉得自己当初写诗是十分荒唐的,是受了虚荣心的驱使。
  有几个夜晚,她独自一人待在卧室里,心里烦恼,便又写起诗来。可写完她便立即把诗稿撕碎,那些碎纸片被她扔出阳台,免得被她的两个姑妈发现,当作罪证。人们在这方面对她谴责的目的已达到了。为了避免因写诗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苦恼而引起的不愉快,她不得不彻底辍笔,还起誓,绝对不当文学家,不当被斐都斯塔人当做讨厌可怕的魔鬼来加以议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怪物。
  安娜的年轻女友们过去也耳闻过一些安娜的情况,但在她身上却从未发现可指责的地方。眼下她们也利用这个弱点,在男人面前耻笑她,而且常常取得成功。不知是谁(不过,一般都认为是奥布杜利娅)还给安娜起了一个绰号,她的女友们和那些庸俗的小伙子都叫她“乔治·桑”
  ①十九世纪法国女诗人。
  尽管安娜早就放弃了想当诗人的想法,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还是当着她的面,居心叵测地大谈女文人。安娜觉得非常困惑,好像自己犯了什么罪被人发现似的。
  “一个漂亮的女人染上写诗的癖好是不能原谅的。”年轻的男爵盯视着安娜说。他以为这样可以讨好她。
  “谁会去娶文学家做老婆呢?”贝加亚纳侯爵别有用心地说,“我可不喜欢自己的老婆比我有才华。”
  侯爵夫人耸了耸肩。她坚信自己的丈夫是个白痴。“在男人的眼里,什么样的女人才算有才华呢?”她对自己的过去非常满意。
  “我可不愿让自己的老婆穿长裤。”女人气十足的男爵说。
  ①女人穿长裤的意思是由女人当家。
  侯爵夫人刚才听了丈夫的那句话心里有气,想在男爵身上出气:
  “小伙子,这么说,你们两口子是一对‘穿长裤’的夫妻喽。”
  ①原文为法文。
  除了侯爵夫人作了一些辩护外,众人一致认为,女人当作家是非常荒唐的事。
  “在这个问题上,这些无聊的人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安娜想,“往后我不再写作了。”不过对他们的冷嘲热讽她并不在意,对贵族中那些毫无作为的人对她献的殷勤也不加理睬。人们说她漂亮,她当然高兴,但对那些像崇拜偶像一样崇拜她的人,她就显得十分矜持,不去理睬他们。在她看来,那些贵公子没有一个值得自己爱的。这些人平时傲慢无礼,可是,遭到她蔑视后,却又变得低三下四。她对周围发生的那些使她讨厌的事有时过于轻信,有时自己虽有看法,但还是听从了唐娜·阿侬霞辛的告诫。开始时,她曾设想自己只要略施雕虫小技,便能轻而易举地征服那些见到女人便想玩弄、一心想跟嫁妆丰厚的姑娘结婚的富家子弟。然而,她又觉得这种想法是非常不光彩的,所以,从来没有尝试过自己的本领。她还是相信姑妈的说法:贵族子弟虽然对她有意,但没有一个人会成为她的丈夫。她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因此,在她眼中,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他们都是精神空虚的人,一个个全都像裁缝铺里马粪纸剪成的时装模特儿。
  贵公子们终于承认,安娜是个例外:要么她比她那两个姑妈更会算计,要么她真的是个贞洁女子。
  “真见鬼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
  一个劲儿地想挤进贵族圈子的中产阶级中的花花公子也表示了同样的看法:“安娜真是刀枪不入啊。”
  “她恐怕在等一位俄国王子吧。”阿尔瓦罗·梅西亚说。他是个介于平民和贵族之间的人。对安娜他连“你的眼睛长得挺美”这样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和安娜一样,他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梅西亚到马德里去了,他是去那儿见见世面,以洗刷掉身上的土气的。他身材长得很好,也会谈情说爱。他这一走,便将不少爱上他的姑娘丢在斐都斯塔了。不过,更大的灾难将会在他回来后出现。
  阿尔瓦罗乘马车动身的那个下午,安娜正和她的两个姑妈在通往马德里的公路上散步。她们见到了那辆马车,阿尔瓦罗也见到了她们,就在车内向她们打招呼。安娜和梅西亚的目光碰在一起,他们仿佛到那时为止从来没有细细端详过对方似地对视着。
  “她这双眼睛真美,”这个风流汉子想,“别人都已知道的事,我怎么现在才发现呢?”接着他又想,“这姑娘称得上头号美人。”
  他朝着马车后面的尘雾足足凝视了一个多小时,仿佛尘雾中发着闪光,那是姑娘的一双眼睛。
  安娜也将堂阿尔瓦罗的形象铭刻在心。回到家里后,她想:
  “这个人也许不那么坏。他人品出众,不使人感到讨厌;他还懂得自尊自重,小心谨慎……虽有些冷漠,却相当文雅……总之,他一定不会那么蠢。”
  由于她很悲观,所以,一连几天都这样叨念着:
  “这个不会那么蠢的人就这样走了。”
  然而,过了一个月,她就不再想念堂阿尔瓦罗了;他一到马德里,也把安娜忘了。
  “啊,去修道院,去修道院,这是我最自然最体面的归宿。要么进修道院,要么嫁给从美洲回来的人。”
  小安娜的忏悔神父里帕米兰听到她的这个打算,感到非常意外。
  “啊,啊!”他竟忘了自己身在教堂,大声叫了起来,“我的孩子,你可不是做耶稣妻子的料。快抛弃这个一时出现的念头吧,你完全可以成为基督徒的妻子,建立幸福的家庭。使你产生这个念头的罪魁祸首是那种描写修女跟头戴羽饰的游吟诗人或在逃军官私奔的浪漫主义戏剧。听我说,我的安尼塔,我来给你介绍个对象,他是我的同乡。你先回去,一会儿我就上你家跟你谈这件事。在这儿谈会亵渎神灵的。”
  ①指进修道院当修女。
  里帕米兰给安娜选中的这个对象是个法官,萨拉戈萨人,当大法官似乎还嫌年轻,但当新郎年纪就大了点。唐娜·安娜·奥索雷斯小姐年方十九岁,而堂维克多·金塔纳尔已年过四十。不过,他保养得很好。安娜请堂卡耶塔诺先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两个姑妈,让她和金塔纳尔接触一段时间再说。如果这件事让唐娜·阿侬霞辛知道,她会不作任何考查,就将这门亲事答应下来。
  “完全正确。我认为,这方面的事情应由双方的感情来确定。莫拉丁,我亲爱的莫拉丁在他不朽的喜剧《姑娘们的承诺》中就这样教诲过我们。”
  ①十八世纪西班牙喜剧作家。
  事情就这样商定了。
  唐娜·阿侬霞辛哪里知道,她梦寐以求、姗姗来迟的这个侄女的未婚夫竟天天在她们身边走过。他有时在堤岸,有时在冬季漫步的地方,有时在两旁长着高大白杨树的通向马德里的公路上遇见她们。
  安娜早已注意到,每天下午和两个姑妈散步时,总会碰见堂托马斯·克雷斯波。这位绅士每次见到安娜总贪婪地瞧着她。他是姑妈家的至交,也是安娜敬重的少数几个人中间的一个,因为她从他身上发现斐都斯塔人罕有的美德:宽容大度,性格开朗,对迷信活动不感兴趣。
  每次堂托马斯停下来跟她们打招呼时,那位绅士总在远处瞧着她们。这个绅士就是金塔纳尔先生,是个法官。他的确保养得不错,不但衣冠整洁,人的模样也很讨人喜欢。
  他是个外乡人。“外乡人”这个词对奥索雷斯这两位老小姐来说,还有一层特殊的含义:她们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朋友家里见到过他。
  “他是一位法官,”一天,克雷斯波对她们说,“是个地地道道的阿拉贡人,非常勇敢,是个好猎手,有很强的自尊心,还是个优秀的业余喜剧演员。他演起戏来有点像卡洛斯·拉托雷,尤其擅长演古戏。”
  这就是两位姑妈了解的人暗地里替她们安排好的这个未来的侄女婿的情况。
  克雷斯波对姑娘的事已有耳闻。一天下午,他自作主张地在通向卡斯蒂利亚的公路上将奥索雷斯家几位小姐拦住,将法官堂维克多·金塔纳尔先生介绍给她们。这两位先生一直陪着她们散步,将她们送到奥索雷斯家那座巨宅的阴暗的大门口后才告辞回去。唐娜·阿侬霞辛请堂维克多来家做客。维克多以为两位姑妈已知道了他想娶安娜为妻的意图,便于次日身穿礼服和黑裤子,拜访了那两位尊贵的女士。安娜对他非常客气,她认为他待人很和气。
  安娜只对堂托马斯·克雷斯波敢讲点心里话。他自己说,他已摆脱了一切烦心事,是个没有烦恼的人。她非常注意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她认为自己比周围的人高尚。她还认为,兴许在别的地方还存在着另外一个社会,在那儿的人生活方式和她向往的相同,还跟她有共同的思想。与此同时,她觉得斐都斯塔是一座监狱,这个因循守旧的地方像个冰海,将她束缚住,使她不能动弹。她的两个姑妈,还有那些贵族小姐和女基督徒都比她强大,她不能跟她们抗争,只好任人摆布。她只给自己保留蔑视暴虐的权利,她靠幻想消磨时光。
  然而,克雷斯波是个例外,他是真正的朋友。有些事情对姑妈和男爵等人讲半天他们还不理解,对他只讲一半他就理解了。
  大伙儿都叫堂托马斯为“弗里西利斯”,因为每当有人告诉他某某人犯了某种过失(它被人们作为不道德的行为而加以斥责)时,他总是耸耸肩膀(这倒不是他对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无动于衷,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学),笑着说:
  “你们想要怎么样呢?正如有人说的那样,我们都是‘弗里西利斯’。”
  “弗里西利斯”的意思就是“脆弱”。“人性脆弱”就是堂托马斯的座右铭。
  他本人过去就相当脆弱,过分相信听之任之、随遇而安的准则。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下文自会讲到。八年后,他宽容一切的这种“高尚的癖好”达到了顶点。
  他目光锐利,能观察到人们心灵深处美好的东西;在安娜身上,他发现了精神瑰宝。
  “听我说,堂维克多,”他对他的朋友说,“这姑娘连国王都配得上,当然配得上您这个即将当庭长的法官了。你可以作这样的设想,安尼塔在我们亲爱的斐都斯塔,就像在一个无人懂得开采金矿的国家里的一座金矿。在斐都斯塔,最珍贵的是树林。”
  “别提什么植物了,堂托马斯。”
  “您说得对,我扯远了……我是说安尼塔是个一流的女子。您瞧她的体形多美,她都可以使您变得像糖块一样甜蜜。往后您再看到她的心灵,您这块糖就像放在太阳下那样融化了。告诉您吧,在我看来,心灵美就是心灵健康,心肠好的人心灵一定健康。”
  “您真有点儿唯物主义的味道,不过,我并不生气。您说那姑娘……”
  “我只是个小人物,我的先生!请原谅,我不喜欢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别给我戴帽子了。我刚才这么说,是因为我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一棵树要健康地成长,必须有良好的根……人的心灵也是如此……”
  他一个劲儿地讲着哲学上的大道理,后来又将话题转到安娜的身上,说她是斐都斯塔最优秀的姑娘。
  克雷斯波说,有一天他自作主张,向安娜介绍了金塔纳尔先生的情况。
  “他是唯一能与你相配的未婚夫。四十刚过的年龄,与能活几个世纪的老树相比,还年轻得很呢。如果乌鸦真的能活几百岁,那么,一只十岁的狗比一只一百岁的乌鸦还显得老。”
  安娜认为弗里西利斯的这番言论颇有些道理,她同意与金塔纳尔进行接触,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像上次她向堂卡耶塔诺说的那样,不能让她那两个姑妈知道这件事。堂维克托对此表示同意。
  “听我说,”弗里西利斯说,“谈恋爱保守秘密特别有味儿。这姑娘准会很快上钩的,您瞧着吧……”
  在金塔纳尔身旁,安娜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他的思想纯正而高雅,甚至还富有诗意。”
  他头发灰白,没有染黑,说起话来,激昂慷慨,喜欢唱高调,但为人却十分朴实。他说话调门高的原因也许在于他熟记了不少洛贝和卡尔德隆的诗歌。要他不像桑丘·奥尔蒂斯和堂古铁雷斯·阿方索那样说话,他反倒觉得十分别扭。
  ①以上两人均为洛贝和卡尔德隆剧作中的人物。
  然而,安娜独自一人时,却又想道:
  “没有爱情作基础,结合在一起是不是太轻率了一点?”人们说,她的宗教信仰是假的,她不配做耶稣的妻子,因为她不爱上帝。如果她现在不爱堂维克多,那她就不该和他结婚。
  她请教了里帕米兰,他作了如下回答:
  一个连庭长都不是的法官和救世主之间差别大得很呢。安尼塔在忏悔时不是说她对堂维克多有好感吗?她是这么说过的。那她往后准能在他身上发现越来越多的长处。在修道院里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修女一进去就缺乏对上帝的爱,那到后来准会绝望。
  堂卡耶塔诺有时说话十分严肃,现在正是他该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个年轻的女友,她虽一片虔诚,但要她做出一切牺牲进修道院则不行,她只能当个贞洁的世俗女子。她当年读了圣奥古斯丁和圣胡安·德·拉克鲁斯的书感动得流眼泪,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当时她正值发育时期,容易激动。至于她爱读夏多布里昂的书,就不必再多说了。不准备将自己的爱献给上帝,却又想去当修女,这种情况只能在戏里见到。如果她真的对上帝一片虔诚,那她就应该让他的朋友和同乡金塔纳尔先生这样一个知书达礼而又多情的绅士感到幸福。
  安娜渐渐地放弃了当修女的念头。她的良知向她发出呼唤,她不应该做出那样的牺牲。修道院也许和斐都斯塔相似。到了修道院,和她一起生活的也不会是耶稣,而是一群嬷嬷。这些嬷嬷不会与圣奥古斯丁和圣特雷莎有什么相似之处,她们准和她那两个姑妈差不多。斐都斯塔贵族圈里的人对小安娜“在信仰方面变化无常”已略有耳闻。那些称她为乔治·桑的女人更是毫无顾忌地恶狠狠地斥责她生出了新的念头。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宗教女作家。
  人们私下里承认她是个品德高尚的女人,没有发现她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不过,她要当女圣徒,恐怕还差得相当远。
  难道别的女人都能当女圣徒?
  “她长得是俊,可就是太做了。”破了产的男爵夫人说。她的丈夫和儿子都爱上了这个“小侄女”,只可惜都是单相思。
  安娜不久就决定与金塔纳尔结婚。弗里西利斯原指望安娜及早做出决定。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那两个姑妈已替她物色了一个对象。此人名叫堂弗鲁托斯·雷东多,是从马坦萨斯回来的百万富翁,是她们求之不得而又有些畏惧的“美洲佬”。他回来打算建造斐都斯塔最豪华的别墅,购买最漂亮的马车,还打算当斐都斯塔的议员,娶斐都斯塔最漂亮的姑娘为妻。他见到了安尼塔,有人告诉他,她是斐都斯塔的大美人,他就有些动心。人们提醒他,光靠金盎司是攻克不了这个堡垒的。于是,他就对她更钟情了。后来他亲自去奥索雷斯姐妹俩的家里,对唐娜·阿侬霞辛说,他向她的侄女求婚。
  ①古巴一城市。
  ②西班牙古金币名。
  唐娜·阿侬霞辛随后就在餐厅里关起门来和唐娜·阿格达商议。商议好了,小安娜就进来了。唐娜·阿侬霞辛立即从那仿古式的火炉边站起来,那本她年轻时就爱不释手的长篇小说《拉埃特尔维纳》随即掉在地毯上。她大声说:
  “小姐……我的孩子,你一生中决定性的时刻到了,”她学着《拉埃特尔维纳》某一人物说话的腔调,“你阿格达姑妈和我已为你做出了种种牺牲。我们虽然十分贫困,但在外人的面前还硬装体面,想方设法让你过上令人羡慕的好日子。慈悲是无边的,但我们的财力是有限的。我们从来没有在你面前讲起过你欠了我们多少情分。”其实,每天吃中晚饭时,她们都没有跟她少讲这方面的事儿。“我们已原谅了你的出身,说得确切一点,是你母亲的出身。总之,有关这方面的情况这儿的人们已全都忘掉了。好吧,现在我们要给你出个主意,对这个主意你如果说个不字,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忘恩负义,简直是犯罪。”
  “你如果说个不字,那太卑鄙了。”唐娜·阿格达说,“不过,我认为这些话都是多余的,因为你一旦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准会高兴得跳起来。”
  “我确实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想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两位姑妈的大恩。”
  “你能报恩的事儿多着呢。”
  “说得对,姑妈。”
  “我估计,”唐娜·阿侬霞辛接着说,“你一定不再记得和那个小修士的一番痴情了吧。”
  ①指上文的圣奥古斯丁。
  “不,不记得了,姑妈。”
  “如果是这样,”唐娜·阿格达说,“为了你在我们百年之后在这个世界上不感到孤单……”
  “你可不能瞒着我们,偷偷地在搞恋爱,这是不体面的……”
  “再说,我们也养不起……”
  “接受别人奉献给你的幸福,也是你的责任嘛。”
  “你要是知道堤岸区的头号大富翁堂弗鲁托斯·雷东多今天来向你求过婚,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两个姑妈明摆着是要她接受这门亲事。安娜听了,并没有感到高兴,她只是沉默着,没有吭声,因为她还不敢断然拒绝。
  唐娜·阿侬霞辛见安娜一直不开口,便立即怒火中烧,大发雷霆。她在墙上的那个影子这时就像一个巨大的巫婆。随着火苗的跳动和这位老婆子身躯的扭动,那影子变成各种各样的怪状。有时,奥索雷斯小姐在墙上的影子有三个脑袋,而在天花板上的影子有三四个脑袋。可以说,只要唐娜·阿侬霞辛开口大声说话,那墙上和天花板上的脑袋便会大叫大嚷。
  连唐娜·阿格达都给吓得昏头昏脑。
  侄女经历了那个场面后,关上房门在卧室内整整待了八天。她像关禁闭一样关到第九天时,唐娜·阿侬霞辛平静地来到了侄女的面前,神情严肃、态度庄重地宣读了“判决书”,意思是那个舞女(女裁缝过去当过舞女,这点谁也不会怀疑)的女儿在祖先遗留下来的这座巨宅里住倒是没有问题,可是,她那两个姑妈已供不起她的伙食了,因为她将家里的食物全吃光了。
  于是,安娜便给弗里西利斯写了一封信。
  次日,堂维克多·金塔纳尔像第一次来访时那样,衣冠楚楚地来到奥索雷斯家的客厅。他是来向安娜求婚的,相信安娜对他的到来不会置之不理。
  他提前走了这步棋,原因是他不久前获得晋升,即将去格拉纳达出任法庭庭长。如果他炽烈的愿望能得到满足,他就准备携妻赴任。他除了薪金外,还有几处葡萄园,在堂戈迪诺庄园还有不少牛羊。凭这点产业,他虽谈不上富有,却也有中等收入了,就像拉丁人说的那样。如果不能给女方过上这中等收入的生活,他是绝对不敢向这位杰出的美貌姑娘求婚的。
  堂戈迪诺庄园,中等收入的生活,还有天主教女王伊莎贝尔的十字勋章……这一切太诱人了,唐娜·阿侬霞辛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弗里西利斯给堂维克多胸前佩戴十字勋章时提醒他说,对唐娜·阿侬霞辛说话,越听不懂她越爱听,她还特别喜欢勋章。
  金塔纳尔和唐娜·阿侬霞辛说话时,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可老太太却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堂弗鲁托斯嘛,”她心里想,“十二年前还在斐都斯塔城郊跟土块打交道,记得那时节他只穿一件衬衣。”
  奥索雷斯小姐回答说,她事先没有和贵族们商量,没有得到他们的同意,即使姑娘本人愿意,对侄女的婚事她也做不了主。
  那些处于贵族圈子外的在法庭任职的人,在斐都斯塔被认为是二等贵族,虽说他们的地位已不如以前了。
  若干世纪以来,法律一直受到人们的尊重,人们对它怀有某种近似迷信的恐惧。就连斐都斯塔那些专爱惹是生非的自由派人士,他们虽大谈无政府主义,扬言要焚毁一切,但在刑事法庭上,听到差役对着跷着腿的证人大叫一声“注意礼仪”时,便会吓得浑身发抖。
  那些头等贵族们认为,安娜的婚事非常合适,于是,他们便举行了婚礼。
  堂弗鲁托斯又回到了马坦萨斯。他说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才回来,这意思是说,他这次要赚回更多的钱。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一个月后,安娜·奥索雷斯·德·金塔纳尔和她具有骑士风度的丈夫坐着四轮马车上了去卡斯蒂利亚的那条公路。堂阿尔瓦罗·梅西亚离开斐都斯塔时,安娜就见到他坐着这种马车,走的也是这条道路。
  斐都斯塔几乎倾城而出,为这一对夫妇送行,有贵族,也有中产阶级。弗里西利斯眼中噙着泪水。
  “你们要回来,一定要回来,”他一只脚站在马车的踏脚板上,将脑袋伸进马车说,“安尼塔,往后您会成为斐都斯塔的庭长夫人的。”
  “这么做法律上不允许,因为两个姑妈在这儿。”堂维克多回答说。
  “嘿,这个问题总可以解决的……您将来一定是斐都斯塔的庭长夫人。”
  堂卡耶塔诺也想登上马车的踏脚板,但没有能上去。
  唐娜·阿侬霞辛和唐娜·阿格达留在自家的客厅里唉声叹气,身边有几个男女朋友陪伴着她们。堂卡洛斯去世时前来向她们姐妹俩表示哀悼的或许也是这几个朋友。
  “她去时挺高兴的。”男爵说。
  “哼,那还用说。”
  “年轻人都是没良心的……”
  “各位老爷,车就要走了,请下去吧。”马车夫大声说。
  马车出发了。堂维克多紧紧地握住令全城人都羡慕的妻子的手。
  整个新广场顿时响起一片“再见”声,声音中带有悲戚的成分,那是跟全城的“三绝”中的一绝告别。斐都斯塔人注视着新上任的庭长夫人渐渐远去,仿佛有朝一日也会见到大教堂的那座塔楼给搬走似的,塔楼是斐都斯塔“三绝”中的另一绝。
  这时,安娜想,也许在那么多赞叹她美貌的人中间,只有堂维克多配做她的丈夫,尽管他年龄已四十出头,而且“出头”多少,还是个谜。
  傍晚时分,马车爬上一座山坡。新上任的法庭庭长问妻子,自己是不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安娜低着脑袋,神情忧郁地说:
  “不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男人。”这忧郁的腔调在他听起来,还以为她心情很愉快呢。
  她并不爱他,但她要努力使自己爱他。
  夜晚来临,安娜脑袋靠在旧马车已遭磨损的小枕头上,闭着双目,装做睡着的样子,耳中听到马车上的玻璃和各种零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她觉得在这种杂乱的声音中又听到了人们与她道别的声音。
  与她告别的那些男人中间,没有一人向她倾诉过爱慕之情,跟她说过自己真正地爱她,也没有任何男人使她产生过爱情。回顾自己虚度的青春年华,她想起有一次她和两个姑妈在两旁栽着树木、树枝上栖息着麻雀和朱顶雀的公路上漫步时,有个不相识的男子曾给她投来一瞥,她觉得心情特别愉快,认为这一瞥完全可以载人她的情史中。
  由于安娜的高傲和上流社会那些年轻人的愚钝,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冰墙。
  “那些年轻人是不会和她结婚的,”唐娜·阿侬霞辛说,“她太穷了,可是,她倒反而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愚蠢和庸庸碌碌。”
  如果有人想拿她跟奥布杜利娅一样对待,那么立即会遭到她的蔑视,遭到她的冷嘲热讽,她的态度冷得能使一盆炭火结成冰。
  也许在那些站在远处偷偷地瞧着她的男人中,有值得她爱慕的男人……可是,两个姑妈考虑到自家的门第,不让侄女和他们接触。这些人中,有的是名气不大的律师,有的是什么民主派,他们对姑妈的做法虽感到十分遗憾,但也没有违背她们做出的规定,没有和她接近。那些对她以目传情的人虽在她脑海中留下某种印象,但没有一人能合她的心意。斐都斯塔贫苦人家的年轻人不善谋生,不能养家糊口,只能过穷日子。男女青年常常眉来眼去,互相爱慕,互诉衷肠……但成不了好事,因为他们太穷,没有社会地位。姑娘们失去了青春美貌,成了修女;小伙子们摘下闪闪发亮的礼帽,成了斗篷遮面的赌徒。
  凡是不想安于贫困的人都离开了斐都斯塔。在这个没精打采的城市里,日子过得好一点的,都是凭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儿遗产,或者是在外面发了财。
  安娜继续想着。她原本可以在从美洲回来的人、帕斯人和那些拥有长子继承权的庸俗愚昧的人中找个意中人,堂弗鲁托斯·雷东多不也去向她求婚了吗……可是,她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呢?她幻想中的那个人不在斐都斯塔,他不可能在那个可怜的地方。她幻想中的英雄开始时是赫尔曼,后来是依波纳的主教奥古斯丁,再后来是夏多布里昂……总共有上百个吧,他们个个都十分了不起,既尊贵,又温柔,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
  她现在已经结了婚,再去想别的男人,就是犯罪,不是像在三叶草号船上发生的那件事那样,这是真正的罪孽。堂维克多犹如中国的万里长城,挡住了她的幻想。往后,如果她脱离了自己身边的这个五尺多高的汉子去胡思乱想,那就是罪过……事情似乎还没有开始,却已经结束了。
  安娜张开双眼,对她的堂维克多看了一眼。他头戴丝帽,帽檐一直拉到耳根,微微皱着眉头,正平静地在灯下读着不朽的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的《嫉妒是最大的恶魔》(又名《耶路撒冷的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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