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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露依莎半睡半醒,第一个印象是有两个陌生人俯身看着她。其中比较强壮的那个走开了;玻璃瓶放到梳妆台的大理石面上发出的冷冰冰的声音,把她惊醒了。她感到有个低沉的声音说:
  “好多了。儒莉安娜太太。她是突然昏倒的吗?”
  “突然昏倒的。”
  “我看她进来的时候脸红红的……”
  轻轻的脚步踏在地毯上,若安娜的声音紧挨着她的脸:
  “夫人,好些了吗?”
  她睁开眼睛,慢慢看清了周围的东西。她躺在双人沙发上,连衣裙的扣子已经解开,屋里有股强烈的醋酸味。她慢慢爬起来,双肘支着身子,目光茫然、呆滞:
  “另一个呢?……”
  “儒莉安娜太太?她去睡觉了,身体也不舒服,刚才来看过夫人,真可怜……你好多了吧?”
  她坐起来,全身疲乏;屋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轻轻晃动。
  “你可以走了,若安娜,可以走了。”她说。
  “夫人不需要什么了吗?也许喝一点汤有好处……”
  屋里只剩下露依莎一个人,她惊奇地看看四周。一切都收拾好了,窗户关上了。一只手套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去拣起来,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伸出手指放进梳妆台的抽屉里。理了理头发。她觉得自己变了,表情也变了,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屋里安静得出奇,她好生诧异。
  “夫人。”是若安娜怯生生的声音。
  “什么事?”
  “那车夫。”
  露依莎转过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什么车夫?”
  “那车夫说夫人当时没有零钱,让他等……”
  “啊!”
  仿佛一束汽灯灯光突然照亮一幅画,她猛然看到了她的全部“灾难”!
  她颤抖得太厉害了,甚至一下子打不开衣柜抽屉。
  “我忘了,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把钱交给吉安娜以后,她又慢慢倒在双人沙发上:
  “完了!”她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嘟嘟囔囔地说。
  一切都暴露无遗了!马上在她脑海中出现了种种影象:若热勃然大怒,朋友们惊讶不已,一些人气愤填膺,另一些人冷嘲热讽;这些影象如同白墙上的黑色图画一样清楚,轰的一声落到她的灵魂上,像燃料倒在火堆上一样,燃起了巨大的恐惧。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和巴济里奥出逃!
  这个念头,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念头,势不可当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如同洪水突然淹没农田。
  他曾多次发誓说,两个人在巴黎生活,住在圣弗洛伦廷大街的寓所里该多么幸福!好吧,走!不带行李,只带她那个柔皮革袋,装上几件内衣,母亲给的手饰……那么女佣们呢?这房子呢?给塞巴斯蒂昂留下一封信,让他来,把一切都锁好!……旅途上穿小蓝条连衣裙——或者那件黑的!别的什么也不带。其他的在远方、在其他城市买……
  “夫人想不想现在吃晚饭……”若安娜在屋门口说。
  她戴上了白围裙。又说:
  “儒莉安娜太太躺着呢,说疼得很,不能来伺候了。”
  “我马上去。”
  她只喝了一勺汤,喝了一大口水,站起身:
  “她怎么了?”
  “说是心口疼得厉害。”
  那东西死了该有多好!她就得救了!那样可以留下来!她怀着狠毒的希望说:
  “若安娜,去看看,看看她怎么样。”
  她听说过,许多人一下子就疼死了!到那时,她马上到儒莉安娜房间翻她的大木箱,把信拿到手,不怕死神的寂静,不怕苍白的尸体……
  “夫人,她好些了。”若安娜走进来说,“她说马上就起来,夫人不再吃点东西了?我的天!”
  “不吃了。”
  她走进卧室,心里想:“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只有逃走这一条路了!”
  马上决定给塞巴斯蒂昂写信;但是,哆哆嗦嗦在信纸上方写了个“我的朋友”之后,再也找不到什么词儿了。
  为什么非写信不可呢?第二天,她没有回来,下午、晚上还不见她的踪影,女佣们,“那个东西”,不要脸的东西!会马上去找塞巴斯蒂昂。他是这家人的密友。他会多么惊讶!会想象出了什么事,跑到附体神庙,接着去警察局,焦急地等到凌晨。第二天一整天都怀着一个又一个看到她回来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痛苦地失望——最后打电报给若热。那时候,她已经蜷缩在车厢的一角,伴着火车头的轰隆声奔向新的目的地!……
  然而,究竟为什么难过呢?有多少女人羡慕她的灾难呀!抛弃整天在四壁之内看厨房账单、织毛衣的狭窄生活,跟一个钟爱的年轻男人到巴黎去——到巴黎!——,卧室里是绫罗绸缎,过豪华生活,有剧院的包厢!……这有什么不幸可言?要是伤心那就太傻了!这场“灾难”几乎是幸运!要是没有他,她永远不会有勇气挣脱这小市民生活;即使有崇高的愿望推动,胆怯总会更有效地阻止她!
  再说,与情夫私奔,爱情会更高尚!她将永远属于一个男人,无须在家爱一个,在外面爱另一个!
  她确实产生了立即去找巴济里奥、“一劳永逸”的念头。但是,这时候到旅馆去天太晚了,她怕走黑黑的街道,怕醉鬼们……
  她马上开始收拾柔革袋子。装进去几块头巾,几件内衣,指甲锉,巴济里奥给的念珠,扑粉,还有母亲的几件手饰……还想带上巴济里奥的信……她放在了衣柜大抽屉的一个小檀木盒里。她拿出来堆在腿上,打开一封,里面有一朵干了的花儿;另一封里包着巴济里奥的照片。突然她发现信没有全在!本来是7封:5个短便条和两封信——他写的头一封信多么温情脉脉!最后一封是他们生了气那天写的!她数了一遍……真的,缺头一封信和两张便条!也被偷走了!……她站起身,脸色苍白。啊!太卑鄙了!她心头火起,恨不得上到阁楼跟她搏斗,夺回信来,掐死她!……可是,这有什么重要!她倒在双人沙发上,心如槁木死灰——她有一封、两封,全都让她拿去——反正都同样倒霉!
  她激动万分,开始收拾应当带走的连衣裙、帽子、绒披肩……
  挂钟敲响10点,她走进卧室,把烛台放到小桌子上,望着带白色斜纹布帷幔的双人床。这是最后一次在这张床上睡觉了!是她在结婚的头一年亲手在上面一针一针织上了花,每针都带着内心的欢乐。有时候若热来看她忙碌,面带笑容不声不响地端详着她,或者慢慢在指头上缠着粗棉线低声细语地对她说些什么。在这张床上,她和他睡了3年;她睡在靠墙的那边……她患病的时候也躺在这张床上,患的是肺炎。一连几个星期,他都没有躺下过——照料她,给她拿衣服,端汤送药,说的话那么甜蜜,好像能治她的病一样!……那语气像是对小孩子说的:“很快就好了,明天就没事了,我们一起去散步。”但是,那双焦虑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或者求她说:“快点好,嗯?听我的话,亲爱的,快点好!……”而她是多么想快点好啊,甚至感到一股轻轻的活力返回躯体,使她的血液渐渐清爽。
  康复的头几天,是他为她穿衣服;他跪在地上给她穿鞋,用睡衣包起她,把她抱起来放到双人沙发上,坐在她旁边给她读小说,画风景画,用纸剪成士兵。她的一切全靠他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照顾她、为她难过、为她哭泣——只有他。睡觉的时候她总是攥着他的手,因为那场病使她莫名其妙地怕发烧时做恶梦;可怜的若热,为了不惊醒她,一连几小时不能动一动,让她拉着手。即便睡觉也是穿件小棉衣躺在她身边。有好几次她夜里醒来看见他在擦眼泪。那是高兴的眼泪,因为她肯定得救了!医生——好心的卡米尼亚博士——对他说:“脱离危险了,现在只剩下恢复她虚弱的身体了。”若热,可怜的若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抓住老医生的手,在他脸上吻个不停。
  而现在,要是他知道了,要是他回来了该怎么样!他走进卧室,看见两只小枕头还在!那时候,她已经和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走在异国他乡的路上,听的是另一种语言。太可怕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不停地哭泣,拥抱着塞巴斯蒂昂。多少对她的回忆要折磨他的心!她的衣服,拖鞋,梳子,整个家。他的生活多么凄凉!一个人睡在床上,再没有人轻轻一吻叫醒他,搂住他的脖子:“若热,快起来,晚了!”对两个人来说,一切都完结了!——他趴在床上哭起来。
  是儒莉安娜在走廊里高声和若安娜说话。她惊恐地站起身。要不要去找那个不要脸的婆娘?拖鞋声渐渐远去,若安娜拿着厨房账单和灯走进来。
  “儒莉安娜太太起来了一会儿,”她说,“可是她说还不好,真可怜,去睡觉了。夫人不再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她说。
  她脱了衣服,趴在床上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阁楼上,儒莉安娜横竖睡不着。疼痛消失了,却在褥垫上辗转反侧,像近几个星期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失眠魔鬼又来了。”因为自从在“石棺”里拣了那封信以后她就一直发烧,但是,心里太高兴了,希望太诱人了,这些都支撑着她,使她很快痊愈!上帝终于想到她了!从巴济里奥开始到家里来的那天起,她就有一种预感,心里有什么东西告诉她,走运的机会到了!头一次兴奋是那天晚上巴济里奥走后她在沙发旁捡到了露依莎掉的发卡。然而,幸福在心中爆发是在经过多次刺探、多日劳累之后终于从“石棺”里拿到那封信的时候!她跑到阁楼上,贪婪地读起来;发现这“东西”如此重要,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恶毒的灵魂一下子飞上了天空,心中喜洋洋地呼叫:
  “赞美上帝!赞美上帝!”
  拿“那东西”怎么办呢?——这是当时最让她不安的问题。有时候想把它卖给露依莎,要一大笔钱……可是她哪儿来那么多钱呢?不行。最好等若热回来,以公开这封信相威胁,通过另一个人敲诈他一笔巨款,就这样,她躲在幕后。有几天,露依莎的样子、时装和游玩气得她难受,她就想跑到街上,把邻居们叫出来,念念这封信,让她成一堆臭狗屎,向这泼妇报仇雪恨!
  是维托利娅大婶让她平静下来,给她出了主意。大婶马上告诉她,“为了使陷阱更完整,需要一封那花花公子的信”。于是,儒莉安娜开始了不慌不忙地偷信的活计。必须非常细心,多次试钥匙,用蜡模子作了两把,像猫一样耐心,像小偷一样机灵,终于把信弄到手了。多有意思的信啊!特别是那张便条,巴济里奥写着:“今天我不能去,明天下午两点等你;捎去这朵小玫瑰花,请你像上次一样戴在胸前,因为你这样来太好了,我能感到你那柔软的胸脯上的香味……”维托利娅大婶忍不住心中的兴奋,拿过去让她的老朋友彼德拉看,胖女人彼德拉正在客厅里。
  彼德拉笑得前仰后合,像两个没有装满的皮酒囊似的吊在胸脯上的大乳房疯狂地颤动。她满脸通红,把手插在胳肢窝里,扯着喇叭似的大嗓门喊起来:
  “太妙了,维托利娅大婶!真是高手十的!不,这该登到报纸上去。哎呀,这两个醉鬼!这两个该死的家伙!”
  这时候,维托利娅大婶非常严肃地对儒莉安娜说:
  “好吧,现在你万事俱备了,有这东西在手,可以理直气壮了。要等待时机。对她态度要好,满脸高兴,面带笑容,免得她生疑心,可眼睛要尖。老鼠被你牢牢抓在手里,让她去游玩吧!”
  从这天起,儒莉安娜就暗暗品尝着把小小的露依莎掌握在手中的享受——那是她的女主人、夫人、“小泼妇”!——滋味是那样让她浑身舒坦!看着她梳妆打扮,去找男人,哼着歌儿,吃得香甜,她感到一种奸诈的欢快。心里想:“去干吧,玩吧,痛痛快快地玩吧,我这儿给你挖好了陷阱!”这使她产生了狠毒的自豪,觉得自己似乎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主人们的幸福、名声、荣誉和安宁统统攥在她的手里!多么扬眉吐气!
  未来有了保证!“那东西”就是钱,就是她老年后的食粮。啊!她终于有了这一天!她每天都祷告,感谢万人之母——圣母!
  可现在,跟露依莎吵了一场之后,再也不能把信揣在口袋里袖手旁观了。应当离开这个家,到外面去,干点什么。干什么呢?维托利娅大婶一定会告诉她……
  早晨7点钟,她既没有吃早点也没有跟若安娜说一声,就下了楼,出去了。
  维托利娅大婶没有在家,有人在小厅里等着。古维亚先生弓着身子写着,不时吐一口浓痰,尖帽放在旁边。儒莉安娜向屋里人们问好,然后规规矩矩坐在一个角落,阳伞放在膝盖上。
  人们正在闲谈:一位30岁左右、满脸麻子的女人坐在长椅上,朝儒莉安娜笑笑,接着对一个披着红色方格披肩的胖女人说:
  “安娜太太,你想不到,无论如何想不到!真是个灾难呀!他每天晚上像辆车似的走。有时候他一个人独自个儿说话,在楼梯上绊倒,能把我吵醒……我最怕的是那魔鬼点着灯睡觉引着了火。哎呀!真受不了。”
  “你说的谁呀?”一个身穿仆人汗衫的漂亮小伙子问,他站在一个留着络腮胡子、戴着皱皱巴巴的白领带的佣人旁边说话。
  “库尼亚,我主人的儿子,糟透了!”
  “是个醉鬼吧,嗯?”小伙子卷着烟说。
  “一塌糊涂!上午我就没法子进他的卧室,那气味呀……可怜的母亲气得直哭,小伙子快被解雇了。啊,我没法子高兴,没法子高兴!”
  “喂,我那里也不顺心得很呢。”披方格披肩的女人低声说。
  两个男人凑了过去。
  “那男主人呀,”她打着惊恐的手势继续说,“跟小姨子干的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女主人知道了,白天黑夜地吵。姐妹俩闹得不可开交。男主人偏袒那姑娘,妻子大喊大叫……哎,最后非闹出事来不可。”
  “这么说,要是我们太粗心,”白领带生气地说,“那就到处喊救命了。”
  “若奥先生,你那家倒挺安静。”麻脸女人说。
  “人倒不错。姑娘们爱谈恋爱……女佣们可得利了,拿她们的衣裳、钱……不过大人们心眼挺好,实话实说嘛!吃的也不错!”
  她转过身,拍拍穿仆人衣服的人的肩膀,用钦佩和羡慕的口气说:
  “这还行!这还值得干下去!”
  小伙子洋洋得意地一笑:
  “咳,看上去挺好,可实惠不多。”
  “说说你那边。”戴白领带的汉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说说嘛!”
  小伙子要卖卖关子,把身子晃了几晃,卷起袖子,才从小条纹西服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
  “太漂亮了,多贵的礼物!”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
  “靠脸上流汗得来的。”他摸着下巴颏说。
  戴领带的汉子生气了:
  “真无赖!”接着低声对女人们说:“脸上流汗,哼!他是女主人的六翼天使!那太太是上层社会的,虽说有点老了,可是还是个非常好的女人,非常好的女人!这只金表值两块钱呢。得了这么贵重的礼物还有脸说出这等话来!”
  小伙子把手插进口袋里:
  “现在想买呀,花两块钱还不能要表链!”
  “她一定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白领带汉子叫道,“在下区,她有一排一排的房子呢,半个绒线街都归她所有!”
  “她缠人可缠得厉害呢。”小伙子嘴角叼着香烟,晃着身子,“我跟她在一起两个月了,要不是这块表和3个金币,她连我的扣子都解不开!……不是说着玩的,不知道哪天我就把她一脚踢开!”他把垂到前额的头发拢上去,“女人多得很,而且都是有身份的。”
  这时候,维托利娅大婶匆匆忙忙进来了,披肩搭在胳膊上。看见儒莉安娜,她说:
  “哦,你在这里呀,出去转了转,从6点钟就出去了。你好,特奥多西娅太太;你好,安娜。斯文人都到这儿来了!儒莉安娜,到里边去吧!我的小鸽子们,我马上来,稍等一会儿!”
  说着,把她领到一个靠天井的房间:
  “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儒莉安娜把头一天晚上的场面详细讲了一遍,争吵,昏厥……
  “好吧,亲爱的。”维托利娅大婶说,“这么干了也好,不能浪费时间,马上动手。你到旅馆去找布里托,跟他谈。”
  儒莉安娜马上缩回去了:她不敢,害怕……
  维托利娅大婶挠着耳朵考虑了一下,到里边跟古维亚先生嘀咕了一会儿,然后返回来,把门关好:
  “找个人去。那几封信在你这儿吗?”
  儒莉安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紫红色的旧钱包,但犹豫了一会儿,狐疑地望着维托利娅大婶。
  “你这个人,拿着那几封信不肯松手?”老太太受了侮辱,大声说,“那你自己去办吧,自己去办吧……”
  儒莉安娜立刻把信交到她手里,但请她保存好,小小……
  “那人明天晚上去找布里托谈。”维托利娅大婶说,“让他出一个康托。”
  儒莉安娜眼前一亮,一个康托,维托利娅大婶在开玩笑。
  “哪里话!你怎么想?因为一封信,一封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妨碍的信,他付给了一个在希亚多那边乘马车的人3百米尔瑞斯——昨天我还见那个人抱着个小孩。付的都是崭新的票子。就是那个花花公子付的,这明摆着,就是那个花花公子付的。要是别人,我不敢说,可现在是布里托。他是个富翁,花钱如流水,马上就会答应……”
  儒莉安娜脸色惨白,哆里哆嗦地抓住她的胳膊:
  “哎呀,维托利娅大婶,我送你一块缎子。”
  “蓝色的!你看,我现在就告诉你颜色。”
  “可是,维托利娅大婶,布里托壮实得很。要是他抢了那些信,要是他干出什么事来呢。”
  维托莉娅大婶轻蔑地盯着她说:
  “别给我说傻话了,你想想,我会打发个呆子去吗?连信都不带去,让他带副本。你等着瞧吧,去的人比山乌还狡猾。”
  她又想了想:
  “你回家吧……”
  “不,我可不回去……”
  “你说得也对。等着看看这事办得怎么样。你来这里睡觉,今天就在这里吃晚饭,我有条大鱼……”
  “可是,维托利娅大婶,要是布里托报告警察,不会有危险吗?……”
  维托利娅大婶耸耸肩膀,不耐烦地说:
  “喂,你走吧,不然非把我气疯不可。警察,说什么警察,这类事能去报警……这事让我来管!再见。记着4点钟吃晚饭,嗯?”
  儒莉安娜像是在空中飞出去的,一个康托!这个康托她曾经远远望见过,后来又跑了,现在重新回来,重新落到她手里,是“叮当”响的硬币,是“唰唰”响的票子。各种各样的打算在脑子里搅成一团,每个打算都光彩夺目:有个裁缝用具店,她站在柜台后面卖货!身边有个丈夫,晚上出去吃夜宵。一双又一双的高级皮靴,式样要好。把钱放在哪儿呢?银行里?不。放在大木箱子底上——更保险,随手能摸到。
  为了度过这一上午,她买了四分之一块糖糕,到帕塞约公园坐下来,打着阳伞,美滋地想着,已经开始咀嚼富人生活的滋味,自认为已经成了贵夫人,甚至朝一个不声不响、看样子像老板的红脸汉子送了送秋波——那人失魂落魄地走开了。
  这时候,露依莎醒了。她在床上猛地坐起来。“就看今天了。”这是她的头一个想法。一阵惊恐,一阵难过,她的心紧缩着。后来她开始穿衣服,心慌意乱,唯恐看到儒莉安娜。她甚至想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午饭,等到11点再蹑手蹑脚地出去,到旅馆去找巴济里奥。这时候,卧室门口传来若安娜的声音:
  “夫人,醒了吗?”
  她马上心惊胆战地讲起来,说儒莉安娜太太早上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一切都等着收拾……
  “好吧,你去给我弄午饭,我马上去……”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马上估计起来,儒莉安娜离开这个家了。为什么?肯定,为了干什么事坑害她。最好立刻出去……可以到“天堂”去等巴济里奥。
  她走进餐厅,站着慌里慌张地喝了一口茶。
  “儒莉安娜太太对你说过什么吗?”若安娜走过来战战兢兢地说。
  露依莎耸耸肩,含含糊糊地说:
  “以后就知道了……”
  一点半钟了,她去戴帽子。心跳得厉害,尽管怕见到儒莉安娜,但仍然下不了出走的决心,甚至干脆坐下来,把皮袋子放在膝上。“走”!终于拿定主意,站起身来,但似乎有个什么既细又粗的东西拉着她,捆着她……她慢慢走进卧室:室内长袍掉在床下,拖鞋在松毛地毯上……“太倒霉了!”她大声说。接着来到梳妆台前,摸了摸梳子,打开抽屉,突然又走进客厅,拿起相册,抽出若热的照片,哆哆嗦嗦地放进柔革提袋里,又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走出去,把门一甩,跑下了楼梯。
  一辆马车从教长广场经过,她钻进去,告诉马车夫到中央旅馆。
  布里托先生上午一早就出去了,看门人敷衍了一句。肯定是有一艘邮船开到了,因为正往里面搬行李,包着油布的手提箱、边上钉着铁皮的木箱;旅客们因为刚刚到达而神色惊慌,因为海上的颠簸而昏头昏脑,有的在交谈,有的在喊什么人。这忙碌的景象使她振奋起来,产生了远游的愿望:汽灯下,火车站里熙熙攘攘;凉爽的早晨,邮船后甲板上洋溢着启程的欢乐气氛!
  她把“天堂”的地址告诉车夫。随着马车飞奔,似乎她以往的全部生活、儒莉安娜、这个家,渐渐淡漠了,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在一家书店门口,觉得有个人像朱里昂,马上伏到车窗上,没有看清,很是可惜:没有看到家里的朋友,就这么走了。现在,所有的朋友,朱里昂、小埃尔内斯托、顾问、费里西达德太太,她觉得都那么可爱,人品都那么高尚,可她原来却没有察觉,现在觉得他们都非常令人神往。还有可怜的塞巴斯蒂昂,心地多么善良!再也听不到他弹马拉加舞曲了。
  在金街尽头,许多货车挡住了去路,马车停下来。露依莎看见路边人行道上的卡斯特罗——就是戴眼镜的银行家卡斯特罗,莱奥波尔迪娜对她说过,此人“非常喜欢”她露依莎;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向他兜售彩票,卡斯特罗一副厌恶的神气,把两个拇指插在白坎肩口袋里,以轻蔑的口气感谢一声小孩,透过金边眼镜朝露依莎望了几眼。她呢,用眼睛的余光瞥着他:非常喜欢她,这样的人非常喜欢她,太可怕了!露依莎觉得他腿很短,大腹便便,样子很是吓人。想起巴济里奥,她心里一亮,他长得多么英俊!……急于见到他,她不耐烦地敲了敲车窗玻璃。
  马车终于起动了。罗西奥区在阳光下明亮耀眼:从停在路口的铁路马车里匆匆忙忙下来的人们穿着白色裤子、薄薄的上衣,他们是从贝伦和彼得罗索斯那边来的。叫卖声响个不停。——所有人都在自己家里乐享天伦,只有她启程背乡离井!
  在西方街,她看见了卡米拉太太——这位太太跟一个老头子结了婚,以有许多情夫而著名。她似乎又怀孕了,慢腾腾地走着,白白的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气,后面跟着一个穿松子色外衣的小伙子和一个穿蓬松裙子的小姑娘,前面是一个保姆推着辆小车,车里的孩子叼着奶头。卡米拉不动声色地在大街上走着,腆着肚子展示她通奸得来的孩子。可是,她备受恭维,没有人说她的坏话,因为她富有,经常举办晚会……“世界就是这般模样!”露依莎心里想。
  马车停在“天堂”门口,正是中午。上面的门锁着,女房东马上出来小声说:“非常遗憾,只有先生有钥匙,要是夫人想休息……”这时候另一辆马车到了,巴济里奥从楼梯走上来。
  “总算见到了!”说着,他打开门,“昨天为什么没有来……”
  “啊,要是你知道……”
  她抓住巴济里奥的胳膊,死死盯着他:
  “巴济里奥,你知道吗,我完了!”
  “出了什么事?”
  露依莎把柔革袋子扔到长沙发上,一口气讲了信在纸篓里被拿走的经过,还有她的信被偷、在卧室里吵架……“现在我只剩下出逃这一条路了。这不,我来了,带我走吧。你说过可以带我走,说过好几次。我准备好了,带来了那个旅行袋,里面有必需的东西,头巾、手套……嗯?”
  巴济里奥把手插在口袋里,弄得硬币和钥匙叮当作响,焦急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只有你才这样想!”他叫道,“你疯了!你这个女人!”他非常激动,“这哪里谈得上出逃?你怎么说起出逃来了?这是个钱的问题。”他想:“她要的是钱。看看她要多少,付给她就是了。”
  “不,不!”露依莎说,“我不能留下!”她声音急切。那女人会出卖那封信,可是心里保存着这桩秘密:她随时可以说出来,若热可能知道,那她就完了。她没有胆量回家!“只要在里斯本,我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我们今天就走,嗯?要是你不行的话,明天走。我到个旅馆里藏起来,度过一夜,谁也不会知道。可是,我们明天就走。要是让他知道了,巴济里奥,他非杀死我不可!你说话呀,答应我呀!”她抓住巴济里奥,急切地望着他的眼睛,盼望他同意的目光。
  巴济里奥轻轻挣脱出来:
  “你疯了,露依莎,神志不清了!怎么能想到出逃呢?那会造成个可怕的丑闻,有警察,有电报,我们一定会被抓住。不行!私奔是小说上的事。况且,亲爱的,事情还不到那般地步!只不过是个钱的问题……”
  露依莎听着,脸色煞白。
  “并且,”巴济里奥心神不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没有准备,你也没有准备。没有这样出逃的。你一生会声名狼藉,露依莎,无可挽救。一个出逃的女人就不再是什么什么夫人,而是什么什么女人,那个逃跑的女人,不要脸的女人,小老婆!我肯定要去巴西,你能在那里呆吗?在轮船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还要冒患黄热病的危险,你想去吗?要是你丈夫追捕我们,我们在边界上被抓获呢?被两名警察押送回来,在里蒙埃罗关上一年、你觉得好吗?你的事非常简单,跟那人谈谈,给她几个钱——她不就是要钱吗?然后你就安安稳稳地留在家里,像从前一样受尊敬——只不过要多加小心就是了,必须这样!”
  这些话像砍树的斧子一样落到露依莎的计划上。有时候,这些话所包含的真理像闪电一样耀眼,像冰冷的刀刃一样让她反感,但她无法抵御。但是,她从这拒绝的态度中看到的是忘恩负义和抛弃前情。设想过既幸福又安全地在巴黎定居之后,她似乎无法容忍返回家里的念头:耷拉着脑袋,受儒莉安娜的气,等待着死神的到来。她觉得,曾经远远望见而现在又从手中溜走的另一种命运妙不可言,几乎不可缺少!用钱赎回那封信以后又怎么样呢?那女人仍然掌握着秘密!生活必将凄苦,那个危险会永远在身旁徘徊!
  她没有再说什么,似乎陷入沉思,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突然,她抬起头,目光炯炯:
  “好吧,你说!……”
  “可是,亲爱的,我正说着呢……”
  “不愿意?”
  “不!”巴济里奥用力喊道,“如果说你疯了,那么我还没有疯!”
  “啊,我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两只手捂着脸,胸部随着低声抽泣而颤动。
  巴济里奥坐到她身边。露依莎的眼泪折磨着他,使他越来越不耐烦。
  “哎呀,神圣的上帝,你听我说嘛。”
  她把因为痛哭显得更加明亮的眼睛转向巴济里奥:
  “那么你为什么一再说,要是我愿意……我们会非常幸福?”
  巴济里奥猛地站起来:
  “那么,你想过逃走,想过跟我一起钻进火车厢里去巴黎,想过跟我一起生活、当我的情妇吗?”
  “我从家里出来了,永远出来了。这我已经做到了。”
  “但你要回到家里,”他大声说,几乎带着火气,“你为什么出逃呢?为了爱情吗?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一个月以前就该走了,没有理由等到现在。那么,为什么呢?为了用一个更大的丑闻防止一个丑闻,不是吗?一个无法挽回的、吓人的丑闻!露依莎,我是作为朋友对你说话!”他拉住她的手,非常温柔地说,“你能想象我和你一起在巴黎生活不幸福吗?可是,我看到了事情的结果,我有另一种经验。整个丑闻可以用几个钱防止。你能想象那女人会去到处说吗?她的兴趣在于得一笔钱,然后就消失了;她完全清楚她干的事。她偷了东西,用了假钥匙。问题在于给她钱。”
  她慢慢地说:
  “钱,我哪里有钱?”
  “当然钱由我出。”他停顿了一下,“我钱不很多,现在手头也有点拮据,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如果她要2百米尔瑞斯,就给她!”
  “要是她不要呢?”
  “那么,她还能想要什么?既然偷信,就是想把信卖出去!不会为了保存你的签字吧?”
  他越说越强硬,在屋子里气急败坏地踱来踱去。怎么竟然想和他到巴黎去,让他的生活永远尴尬!这笔钱花得多冤枉,把一摞钞票给了个女小偷?还有那件事,情书竟然在字纸篓里被偷,女佣人,衣柜抽屉的假钥匙——他觉得这一切太俗气了,甚至有点滑稽。他停下来:
  “总之,要是她要的话,给她3百米尔瑞斯。可是,看在上帝份上,你可千万不要再干这种事了;我可不准备为你两次疏忽支付两个3百米尔瑞斯!”
  露依莎脸色苍白,好像巴济里奥往她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要只是钱的问题,巴济里奥,这笔钱我来付!”
  她不知道怎样能付得起。这有什么关系?去乞求,干活,想办法……反正不接受他的钱!
  巴济里奥耸耸肩膀:
  “你在装模作样。你的钱在哪儿?”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她叫道。
  巴济里奥烦躁地抓抓脑袋,强压住心中的火气,拉住她的手:
  “亲爱的,我们在胡说八道,都生气了……你没有钱。”
  她打断他的话,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那好,你去跟那个女人说,你去说,一切都由你办。我不想再见到她。见到她我就活不下去,请你相信。你去说吧!”
  巴济里奥把脚一跺,断然拒绝:
  “你这个女人,疯了!要是我去说,她什么都要,甚至要扒我的皮!这事要你去办。我给你钱,你想办法。”
  “连这点事你也不肯替我做吗?”
  巴济里奥忍耐不住了:
  “不肯!活见鬼,不肯!”
  “再见!”
  “露依莎,你太糊涂了!”
  “不。这都是我的过错。”她用颤抖的手拉下面纱,“一切由我来办!”
  她把门打开,巴济里奥跑过去拉住她的一只胳膊:
  “露依莎,露依莎!你让我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样断了!你听我说……”
  “那么,我们逃走,彻底救我!”她急切地搂住他,大声喊。
  “岂有此理!我不是说了吗,不可能!”
  她把门一甩,跑下楼梯,马车还在等着她。
  “到罗西奥!”她说。
  她躺到马车一角,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巴济里奥离开“天堂”,心里七上八下。露依莎的要求,她那小市民式的恐惧和此次事件的低级庸俗,都使他火冒三丈,他几乎不想回到“天堂”,不闻不问,任其自然。可是,他可怜露依莎。况且,并不爱她就博得了她的爱:露依莎长得标致,情意缠绵;略施小计,就让她魂飞魄荡。在里斯本逗留期间有这么一段让人开心的风流事……竟然惹出了麻烦,该死的麻烦!一进旅馆,他就对佣人说:
  “雷纳尔多子爵回来后让他到我房间去一趟。”
  他住在3楼,窗户对着河面。他喝了口香槟酒,躺到沙发上。旁边的花盆架上放着一个吸墨器,上面的图案是伯爵桂冠下他的名字的银色缩写字母。还有几盒雪茄烟,他的几本书——《我的妻子吉罗小姐》、《处女玛比耶》、《奸刁的女人们——女佣秘密回忆录》、《狗案》和《猎人手册》——,几份《费加罗报》、露依莎的像片和一匹马的像片。
  他吐出一口烟,开始考虑他的“处境”,好不沮丧!要不是这桩意外,他本可以一无牵挂地返回巴黎。7年了,好容易过上了舒适的生活,又要带个人去,像一条绳索一样捆住一切,因为那姑娘的情书被偷,怕丈夫知道!太粗心了!归根结底,这次冒险从开始就是个错误!去招惹一个同族的表妹,这本身就是小市民暴发户的念头。来里斯本是为了一笔生意,只要把生意谈妥,忍受一下炎热和中央旅馆的土气,然后乘上邮船,让祖国见鬼去吧!……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白痴!生意早已谈妥——他这头蠢驴留下来在里斯本受炎热烘烤,花那么多钱乘马车到圣巴巴拉广场,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出这等事吗?还不如把阿尔丰西妮带来呢!
  不错,在里斯本期间的这段故事让他开心、兴奋,太完美了:既是通奸又是亲族相奸。只是出的这桩事把一切全都毁了!不行!还是走为上策!
  他是在巴拉圭北方的一桩橡胶买卖中发了财的:大胆的投机使他能组成一家公司,有巴西资本入股。但是,巴济里奥和几个法国工程师想收购巴西人的股份,“他们碍手碍脚”,在巴黎成立另一个公司,做生意更加大胆。巴济里奥来到里斯本,与几个巴西人交涉,以巧妙的手腕买下了那些股票。这场风流事拖得时间太长,搅乱了他的生活……现在,既然风流冒险已经索然无味,最好一走了之。
  门打开了,雷纳尔多子爵走进来——他戴着蓝色夹鼻眼镜,满脸通红,怒气冲冲。
  他从本菲卡区来,热死了,真的热死了!这个黑人的国度,产生了个愚蠢的念头,去看望一个姨妈——这个姨妈让他参加了个什么协会,谁知道是什么托儿所似的鬼东西,对他进行了一通道德说教。也确实是个孩子念头——去看望姨妈,因为,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反感的话,那就是家庭的温情。
  “你呢,有什么事?我要到澡盆里泡一泡,一直泡到吃晚饭。”
  “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巴济里奥站起身来。
  “什么事?”
  “猜猜看。最愚蠢的事。”
  “被她丈夫抓住你了?”
  “不,是女佣!”
  “糟糕透了!”雷纳尔多厌恶地叫道。
  巴济里奥详细讲了事情的经过,双臂交叉,站在他面前:
  “现在怎么办?”
  “走!”
  说完站起身来。
  “你到哪儿去?”
  “洗澡”
  活见鬼,等一会儿嘛,想跟他谈谈……
  “不行!”雷纳尔多大自私,大声喊叫,“你到下边去,我完全可以在水里和你谈嘛!”
  他出去了,嘴里喊着他的英国佣人威廉。
  巴济里奥到了洗澡间,雷纳尔多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澡盆里,水中发出鲁宾牌香水味。他美滋滋地躺在水里,大声说:
  “这么说,那信被人从废纸里拣走了。”
  “别谈这个,雷纳尔多,坦率地说,我现在很为难;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伙计,收拾行李。”
  他在澡盆里坐起来,慢条斯理地往干瘦的身上打肥皂:
  “跟破了产的家族表妹作爱就是这个下场!”
  “噢!”巴济里奥很不耐烦。
  “什么?”雷纳尔多满身肥皂泡,两只手扶着澡盆大理石的沿,“你认为这还体面吗?一个女人竟然把厨娘当知心朋友,落到她手里,把信丢在废纸里,现在又哭哭啼啼,要2百米尔瑞斯,还想出逃——这算得上什么情妇?粪土不如!这种女人,哼,是你说过的那种,只配穿上布袜子!”
  “亲爱的,她可是个挺美的女人。”
  对方耸耸肩膀,表示不肯相信。
  巴济里奥马上举出证据:描写露依莎身段漂亮,述说他们淫荡的情节。
  屋顶和隔板都漆成白色,反射出柔和的乳白色光,澡盆里蒸发的水气使屋里更加温暖;肥皂的清凉气味和鲁宾香水的气味使屋里的空气也甜滋滋的。
  “好!你是看上她了。”雷纳尔多又躺到澡盆里,厌烦地说。
  巴济里奥把肩膀一抖,表示不同意这粗俗的猜想。
  “那么,你说说,是抓着她的裙子不放呢,还是想摆脱她呢?可是,你要说实话,说实话。”
  “我——”巴济里奥马上凑到澡盆边,低声说,“要是我能体面地摆脱……”
  “哎,你这个倒霉鬼!你有个上帝赐给的好办法!她像个疯子似地跑出去了,这是你说的。给她写封信,说发现她愿意一刀两断,你就不想打扰她了,你要走了。你的生意已经谈妥,不是吗?你不用否认,拉皮尔已经告诉我了。很好,你就体面吧:差人收拾行李,摆脱这讨厌的女人!”
  他拿起海绵,让大股水流到头上、肩膀上,他在清凉馨香的水中欢愉地啼嘘着。
  “可是,还有……”巴济里奥说,“现在有她女佣那件麻烦事,她毕竟是我的表妹……”
  雷纳尔多高兴地伸伸胳膊:
  “好个家庭精神!去吧,白痴,告诉她你必须启程,还有生意等等,再往她手里塞上几张钞票。”
  “太野蛮了……”
  “也够昂贵的!”
  于是,巴济里奥说:
  “你看,这事也真是活见鬼,可怜的姑娘被女佣抓住了……”
  雷纳尔多在水里直直身子,幸灾乐祸地说:
  “这时候呀,她们正扭在一起厮打呢。”
  他美滋滋地靠在澡盆边上,问几点钟了,说他很舒服,很幸福,只要约翰不要忘记把香槟酒冰上。
  巴济里奥捻着唇髭,没有说话。他又看到了露依莎贴着绿色墙纸的客厅,看见了头戴大得出奇的假发、面目狰狞的儒莉安娜……莫非她们真的打起来,吵起来了?那样做太可悲了,确实,他应当走。
  “可是,要离开里斯本,我找个什么理由向她解释呢?”
  “一封电报,没有比电报更好的了!马上给你在巴黎的人打个电报,拉巴沙德或者拉巴沙德特,随便叫什么吧,让他立刻给你打电报来:‘请启程,生意坏……’等等。这是最好的办法!”
  “就这么办。”巴济里奥站起身,非常坚决地说。
  “我们明天动身?”雷纳尔多大声说。
  “明天”
  “经马德里?”
  “经马德里。”
  “一言为定!”他在澡盆里站起来,兴高采烈,弓着瘦瘦的身子跳出来,裹上土耳其浴衣。他的佣人威廉马上轻轻走进来,跪下,把他的一只脚捧在手里细心擦干,毕恭毕敬地给他穿上绣着铁锚的黑色绸袜。

  第二天上午,接近12点,若安娜去轻轻敲露依莎卧室的门,低声说——自从露依莎晕倒之后,她一直像对康复中的病人那样低声细语:
  “夫人,你表兄来了。”
  露依莎大吃一惊。她还穿着睡衣,眼睛哭得通红。她赶忙搽上一点粉,理理头发,走进客厅。
  巴济里奥穿一身浅色西装,凄凉地坐在钢琴凳上。他神色庄重,没有转弯抹角,张口就说,尽管她头一天生了气,但他还是认为一切跟从前一样。他来这里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们不能不作任何解释就这样分别,尤其是要彻底解决那封信的问题……他表情凄楚,眼睛里几乎含着泪水:
  “亲爱的,因为我必须离开里斯本!”
  露依莎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无声地微笑一下,笑容里含着冷冷的轻蔑。巴济里奥马上补充说:
  “当然,时间不长,3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不过无论如何得走……要是只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就好了!”他厌烦地耸耸肩膀,“还牵扯到其他一些人的利益……这是我今天上午收到的电报。”
  他把电报递过去。露依莎没有打开,拿了一会儿,电报纸随着她的手颤动。
  “念念吧,我请你念念!”
  “为了什么呢?”她说。
  但是,她小声念起来:“请回,问题严重,绝对需要。立刻动身。”
  她叠上电报纸,递给他:
  “你要走,嗯?”
  “不能不走。”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露依莎猛地站起来,伸出手:
  “好,再见!”
  巴济里奥嘟嘟囔囔地说:
  “露依莎,你太残酷了!……没关系!不管怎么说,有件事必须办完。你跟那女人说过了吗?”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把眉头一皱,回答说。
  巴济里奥抓住她的手,口气近乎庄严:
  “亲爱的,我知道你很骄傲,但我请求你说实话。我不愿意让你处境困难。跟她说了吗?”
  她把手抽出来,越来越不耐烦了:
  “一切都办好了,一切都办好了!……”
  巴济里奥显得非常尴尬,脸色甚至有点发白:他从口袋里取出钱包;
  “无论如何,可能……当然……(我们不知道要同谁打交道)当然会有其他要求……”他打开钱包,从里面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信封。
  露依莎涨红了脸,看着巴济里奥的一举一动。
  “所以,为了你更好地跟她谈,我觉得给你留下点钱总会好一些。”
  “你疯了?”她叫道。
  “可是……”
  “你想给我钱?”她的声音颤抖。
  “可是,毕竟……”
  “再见!”她生气了,要走出客厅。
  “露依莎,看在上帝份上!你没有明白我……”
  她停住脚,好像急于结束这一切,匆匆忙忙地说:
  “我明白了,巴济里奥,谢谢你。但是,没有必要,没有。我情绪很激动,这是真的……我们不要再拖下去了……再见……”
  “可是,你知道,我不久就回来,3个星期……”
  “好吧,到时候再见……”
  巴济里奥拉住她,在她嘴上吻了一下,发现她的嘴唇冰冷,僵硬。
  这冷淡的态度刺激了他的虚荣心。他把她搂在胸前,尽量让声音里带着激情:
  “你连吻都不想吻我一下吗?”
  露依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轻的光亮。很快地吻了他一下就往后一退:
  “再见。”
  巴济里奥望了她一会儿,轻声叹息了一声:
  “再见!”到了门口,他又转过身来,满脸凄凉:
  “至少常给我写信。你知道我的住处:圣弗洛伦廷大街22号。”
  露依莎走到窗前,看见他在街上点着了一支雪茄烟,对车夫说了句什么,跳进马车,用力带上车门,没有朝窗户再看上一眼。
  马车跑起来。车号还是10号。再也见不到他了!两个人的心曾同样为爱情而跳动,犯了同样的过错。——他高高兴兴地走了,带着对这次冒险的浪漫的回忆;她留下了,永远品尝过错的苦涩。世界就是这样!
  突然有一种孤独和被遗弃的刺心的感觉。她形影相吊,生活好像一个无边无际的陌生平原,草原上漆黑一片,危险四伏!
  她慢慢走进卧室,倒在沙发上:看见头一天为私奔准备的柔革袋在脚下。她把口袋打开,慢慢掏出头巾、绣花汗衫——找到了若热的像片!她把像片拿在手里,望着若热那忠厚的眼神、善良的笑容。——不,在这个世界上她并不孤单!有他在,他爱她,永远不会背叛她,永远不会抛弃她!她把嘴唇贴到像片上,激情的亲吻把像片弄湿了,随后猛地趴到沙发上,哭成了泪人儿,嘴里不停地说着:“饶恕我吧,若热,我的若热,我亲爱的若热,我灵魂里的若热!”

  晚饭以后,若安娜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说:
  “夫人,你看是不是最好去打听打听儒莉安娜太太?”
  “可是,你想到哪里去打听呢?”
  “她有时候到一个女友家去,那女友是个介绍人,住在卡尔莫一带。也许她出了什么事,得了病。可是,从昨天上午,也没有捎个口信来……有这种事!我可以去问一问……”
  “好,去吧,去吧。”
  儒莉安娜的突然失踪也使露依莎心神不安。她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呢?她觉得在离她远远的地方正在秘密策划着什么事,这件事会突然地在她头上轰然爆炸……
  天黑下来,她点上蜡烛。这样独自一人在家,她有点害怕,于是在卧室里来回踱起来,心里想着,这时候巴济里奥正在桑塔·阿波罗尼亚火车站高高兴兴地买票,坐进了车厢,点着雪茄烟,过一会儿,火车就会喘着粗气把他送往远方,一去不复返!因为她不相信什么“耽搁3个星期,一个月”之类的话。他逃走了,永远不再回来!尽管讨厌他,但感到由于这次分离内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并且在痛苦地流血!
  快9点钟的时候,门铃急急地响起来。她以为是若安娜回来了,端着烛台去开门——看到的竟然是脸色发黄、怒气冲冲的儒莉安娜,马上倒退了一步。
  “夫人能给我句话吗?”
  儒莉安娜跟着露依莎走进卧室,立刻大发雷霆,高声怒吼:
  “这么说夫人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夫人以为你那情夫跑了这事就算完了?”
  “怎么啦,你这个女人?”露依莎呆了。
  “夫人以为你那情夫跑了,就算没事了?”她咆哮道。
  “啊,你这个女人,看在上帝份上!……”
  她的声音太伤心了,儒莉安娜停住了嘴。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把声音压低一些:
  “夫人很清楚,我把那些信保存起来了,当然是为了什么事!我想请夫人的表兄帮助我!我干活干够了,想休息休息。我不准备让谁出丑,只想让他帮助我……今天下午我打发人去旅馆……夫人的表兄他跑了!往奥里维亚依斯那边跑了,跑到地狱去了!晚上他的佣人才带行李走。可是,夫人以为你们能骗得了我?”她又生起气来,疯狂地用拳头砸着桌子,“要是这个家不倒霉,要是这个事不在整个葡萄牙嚷嚷起来,那就让雷劈了我!”
  “为那些信,你想要多少钱?”露依莎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挺直身子。
  “夫人,要么你给我6百米尔瑞斯,要么我不放那些信。”她也挺直身子,回答说。
  “6百米尔瑞斯!你让我到哪儿去找6百米尔瑞斯?”
  “到地狱!”儒莉安娜喊道,“要么给我6百米尔瑞斯,要么就像我现在在这里一样,一点儿不错,一定要让你丈夫念那些信!”
  露依莎绝望了,倒在一把椅子上。
  “上帝呀,我干了什么事要遭受这个灾难,我干了什么事呀?”
  儒莉安娜直挺挺站在她面前,样子非常蛮横:
  “夫人说得好,我是个贼,说得对,我在垃圾里拣了那封信,从大抽屉里拿了另外几封。不错,正因为这个我才让你付钱!”她情绪激动,神经质地把披肩拧上、松开,“我该时来运转了!我受了多少罪呀,受够了!你给我去找钱,爱到哪里去找就到哪里去找!少5分钱都不行!我一年又一年地受罪,从早到晚干活,累得要死,可夫人多清闲!我6点钟起来,马上就擦呀,扫呀,整理呀,忙个不停,可夫人躺在床上,累不着,也不用操心。一个月来,天一亮我就起来,浆呀、熨呀!可夫人,你这个肮脏东西,想去看谁就去看谁,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见他,我呢,像个黑奴似的,不管心脏疼得多厉害,不管是死是活,得手拿熨斗干活。夫人呢,游玩,马车,上等绸缎,要什么有什么——这黑奴呢?黑奴却要累死累活!”
  露依莎浑身像是散了架,没有回答的气力,在劈头盖脑的怒骂声中,像个暴雨下的小鸟儿一样蜷缩着。儒莉安娜火气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凶。对劳累和屈辱的回忆如火上加油,她的怒气越来越旺。
  “那么,你说呢?”她声嘶力竭地叫着,“你吃好的,我吃残羹剩饭!我干了一天活以后想喝口葡萄酒,可谁给呢?我不得不自己去买!夫人到我房子里去过吗?那分明是地牢!臭虫多得我只能穿着衣服睡觉!夫人要是觉得被咬了一口,我这个黑奴就得把床上的螺丝钉拧下来,一个缝一个缝地给你找臭虫!女佣啊,女佣就是当牛做马。可是,现在轮到我了!”她拍着胸脯,为报仇雪恨而得意洋洋,“现在,要听我吩咐了!”
  露依莎低声抽泣着。
  “夫人还哭,我流了多少眼泪呀,哎,夫人,我并不想坑害你,绝对不想坑害你。你开心去吧,享乐吧,享乐吧!我想要的是我在这里吐出来的钱,不然那些信就一定要嚷出去!要是我不把信拿给你丈夫看,拿给你的朋友们看,拿给所有邻居们看,就让这屋顶塌了把我砸死,你就等着过痛苦日子吧!”
  她精疲力尽了,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
  “可是,夫人,把我那钱给我,把我那宝贝钱给我,信就在这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别的信也都给你。可是,你得把我的钱给我!我还要告诉你,收了钱以后我要是再开口,”她朝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现在就让雷电劈死我!”
  露依莎慢慢站起来,脸色煞白。
  “好吧。”她声音很低,几乎是在咕哝,“我想法给你找钱,你等几天。”
  一阵寂静——吵嚷之后出现的寂静显得更加深沉,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停滞了,只有挂钟嘀嘀嗒嗒地响着,梳妆台上的蜡烛将尽,冒着红色火苗。
  儒莉安娜拿起阳伞,收起披肩,盯了露依莎一会儿:
  “好吧,夫人。”口气干干巴巴。
  她转身出去了。
  “神圣的上帝,这样赎罪呀!”她叫了一声,倒在一把椅子上,又哭起来。
  若安娜回来的时候正是10点钟。
  “夫人,什么也打听不到。介绍人那里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好吧,把灯拿来。”
  若安娜回到自己房间。脱衣服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嘟囔说:
  “那女人的生活肯定有着落了,跟那伙坏人搅到一起了。”

  对露依莎来说,这是个怎样的夜晚呀!时时惊醒,在昏暗的卧室里睁开眼睛,那担心像匕首一样刺在她的灵魂上:怎么办呢?怎样找钱呢?6百米尔瑞斯!她的手饰也许能值2百米尔瑞斯。可是,以后呢,若热会怎么说?还有那些银器……可是,还是不够!
  这天晚上很热,心中惴惴不安,辗转反侧,衣服滑下去,身上只剩下被单。有时候忍不住疲倦,进入梦乡,但睡得很浅,时而有恶梦出现。她看见成堆的金币金光闪闪,一摞摞钞票在空中轻轻飞旋。她站起身,跳起来抓金币,金币变成无数圆环在平地上滚动,钞票消失了,像鸟儿的翅膀一样轻轻飘上天。时而有人走进客厅,向她躬身施礼,摘下帽子,怀里捧出无数金币和5米尔瑞斯的钞票,太多了,乱作一团。但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头戴红色假发,一张无赖的梨脸。莫非是魔鬼?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富有了,得救了。她叫起来,呼唤儒莉安娜,跟在她后面在走廊飞跑,可走廊没有头,而且越来越窄,最后成了一条缝,她爬着钻过去,喘不过气来,一直使劲抱着那堆金币,赤裸裸的胸部感到金属的冰凉。突然惊醒了:现实的贫困和梦中的富有适成鲜明对照,更给她增加了一份痛苦。谁能帮助她呢?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富有,而且心地善良。可是,打发人去叫他,她,露依莎,若热的妻子,对他说:“借给我6百米尔瑞斯吧!”“为什么,夫人?”怎么可以回答说:“为了赎回几封写给情夫的信?”当然不行!完了,她彻底完了,唯一的出路是进修道院了。
  枕头烫她的脸,她翻了又翻:把发卡扔了,长发披散开来,草草用发箍拢住;仰面躺着,头枕在赤裸的胳膊上。她怀着苦涩回忆起这个夏天的风流事:巴济里奥到来,到坎勃格朗特游玩,头一次去“天堂”……
  他,那个卑鄙的东西,现在到了哪儿呢?坐在火车厢的软垫上睡觉。
  而她,却在受着痛苦的煎熬!
  太憋闷,她把被单扔下去,什么也不盖,地上的白衣服也看不清。晨曦初露的时候才睡着了。
  她醒得很晚,心情沮丧。可是,一进餐厅,明媚的上午使她重新振作起来。阳光通过敞开的窗户把屋里照得亮亮堂堂;金丝雀在齐声歌唱;旁边的工场发出欢快的敲打声;湛蓝的天空使灵魂畅想——这些欢乐的事物给她注入了意想不到的勇气。不能陷入坐以待毙的失望……活见鬼!应当争斗!
  于是,她又产生了希望。塞巴斯蒂昂心地善良,莱奥波尔迪娜有办法,还有其他可能性,说不定能碰上:这一切都能凑成6百米尔瑞斯,一劳永逸地解救她!儒莉安娜销声匿迹,若热返回家里。——她满心欢喜,看见未来可能得到幸福的美好前景。
  中午,塞巴斯蒂昂的小佣来了:先生刚从阿尔马达回来,想知道夫人身体如何。
  她亲自跑到门口:请塞巴斯蒂昂一有可能马上来一趟!
  好了!她感到信心十足,跟塞巴斯蒂昂谈……并且,这是她所剩的唯一出路:把一切都告诉丈夫。不能犹豫?还有,可以轻描淡写,说只不过是柏拉图式的信件来往……另外,巴济里奥走了,使这个错误成为过去的事,成为近乎久远的事……塞巴斯蒂昂还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呢。
  一点钟,他来了。露依莎正在卧室,感到他进来了,他那大步踏在客厅地毯上的声音就让她难为情,甚至提心吊胆。她觉得现在启齿非常困难,实在可怕……她原先已经准备好了要说的话,要作的解释:调笑了几句,有几封信往来;她拉住门把的手颤抖着。怕他!听得见他在客厅踱步。由于怕他等得不耐烦了心情不好,露依莎走进客厅。
  塞巴斯蒂昂显得更加高大,更加威严,在露依莎看来,他的目光从来不曾这样直视过,他的胡子从来不曾这样严厉过。
  “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吗?”谈了几句阿尔马达的情况和天气之后,他问道。
  露依莎难以控制心中的怯懦,立刻回答说:
  “因为若热!”
  “我敢打赌,近来没有给你写信吧?”
  “没有写。”
  “他也好长时间没有给我写信了。”随后微微一笑,“可是,今天我收到他‘批发’给我的两封信。”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摞纸,翻着找那两封信。露依莎坐到沙发上看着他,心咚咚地跳着,指甲急不可耐地抓着沙发布。
  “真的,”塞巴斯蒂昂一边翻弄着乱七八糟的纸一边说,“我同时收到了两封,说要回来,还说在那里生活索然无味……”她递给露依莎一封,“你可以看看。”
  露依莎打开信,刚开始读,塞巴斯蒂昂就慌忙伸出手:
  “对不起,不是这封!”
  “不,让我看看……”
  “这封信没有什么内容,只谈生意的事……”
  “不,我想看看!”
  塞巴斯蒂昂坐在椅子边上,捋着胡子,望着她,非常不安。露依莎突然把眉头一皱:
  “什么?”越往下看,露依莎脸上惊讶和恼火的表情越明显,“真的,……”
  “都是胡说八道!都是胡说八道!”塞巴斯蒂昂满脸通红,嗫嚅着说。
  这时候,露依莎高声念起来,念得很慢:
  “我的朋友塞巴斯蒂昂,告诉你,我在这里干了一番伟业。对方倒也称不上什么公主,因为只不过是烟草店老板的妻子。她似乎因为鄙人燃起了最不纯洁的欲火。愿上帝饶恕我,我怀疑几支劣等雪茄的区区几分钱就能把我打动,让她的丈夫——颇有尊严的卡洛斯——既失去幸福又毁掉店铺。”
  “太有趣了!”露依莎怒气冲冲,但声音很低。
  “我担心我重蹈圣经上蒲迪发的妻子那件事情的覆辙。请你相信,抵御住她确实算得上一点功绩,因为那女人作为烟草店老板娘还是颇有姿色的。我担心我可怜的品德防线会被打开缺口……”
  露依莎停下来,望着塞巴斯蒂昂,目光可怖。
  “都是玩笑话!”塞巴斯蒂昂结结巴巴地说。
  她接着念道:“你想,要是露依莎得知道这风流事该是个什么样子!并且,我的伟业不止于此:警官的妻子对我挤眉弄眼!她是里斯本人,属于加马乔家族,似乎住在贝伦区,你认识吗?她显出对此地土里土气的凄凉环境深恶痛绝的神气。她为我举办了晚会,相信也是为我穿上了担胸衣裙,那胸脯还蛮漂亮……”露依莎的脸涨得通红,“那搔首弄姿的……”
  “他疯了!”露依莎叫道,“你这位朋友成了倜傥风流的唐·胡安·德·阿连特茹了,在那个远方省份遍地留下感情的火种!连皮明特尔也自叹不如……”
  露依莎又低声念了几行,突然站起身,把信递给塞巴斯蒂昂:
  “很好,让他寻欢作乐吧!”她声音里带着咝咝的颤抖。
  “怎能把这些事当真呢?不应该当真……”
  “我!”她叫道,“我甚至觉得这些事理所当然!”
  她坐下来,坦然地谈起别的事来,谈费里西达德太太,朱里昂……”
  “朱里昂正为竞争那个职位做准备,忙得很。”塞巴斯蒂昂说,“最近倒是没有见到顾问。”
  “可是,贝伦区那个加马乔家族是什么人?”
  塞巴斯蒂昂耸耸肩膀,看样子不让她再提这个话题:
  “哎呀,看来你真的当真了……”
  露依莎打断了他的话:
  “啊,你知道吗?我表兄巴济里奥走了。”
  塞巴斯蒂昂一阵兴奋:
  “真的?”
  “到巴黎去了,我估计不会回来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把若热和那封信都忘到了脑后,“只有在巴黎他才称心……急着要走。”她轻轻弹弹裙子上的褶皱,“那小伙子呀,需要结婚了。”
  “为了有个家嘛。”塞巴斯蒂昂说。
  可是,露依莎不相信像他那样喜欢旅行、骏马和冒险的男人能成为个好丈夫。
  塞巴斯蒂昂认为,也许能踏下心来,毕竟是好人家的男子汉……
  “更有生活经验了。”他说。
  “可是,从根本上说他有些轻浮。”她说。
  这阵空泛的议论之后,两个人沉默下来,都有些拘谨。
  “说实话,”露依莎开口了,“我倒愿意让表兄走……因为邻居们那样说三道四……最近我几乎没有见过他。昨天他来了,是来告别的,我吃了一惊……”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能再提什么柏拉图式的调情和信件往来了——但是,一种她抗拒不住的强烈情感迫使她对与巴济里奥的关系轻描淡写,说得尽量疏远,甚至还加上了几句:
  “我和他是朋友,但我们两个人大不相同……巴济里奥这个人自私,感情不大专注……并且我们从来不很知己……”
  她沉默下来,感到“把自己葬送了。”
  塞巴斯蒂昂记得听说过他们俩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可是,她以这种口气提起表兄足以证明“没有出任何事情”。现在,塞巴斯蒂昂几乎怪罪起自己有过那样不公正的怀疑!……
  “他还回来吗?”他问。
  “没有告诉我,我想,他在巴黎享乐,不会回来吧。”
  她突然想到那封信:
  “这么说,塞巴斯蒂昂,你和若热无话不谈?”
  他笑了:
  “噢,我亲爱的夫人!请相信……”
  “他给我的信里说心绪烦躁,很是孤单,忍受不了阿连特茹省……”她看见塞巴斯蒂昂望了望挂钟,“怎么,要走?还早着呢。”
  他说,3点前必须到下区。
  露依莎想留他,但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因为她感到决心越来越小,像一股河水渗入了河床,于是她又说起阿尔马达的工程。
  工程开始的时候,塞巴斯蒂昂以为翻修一下有2百或3百米尔瑞斯就够了;可是,一项引出另外一项,没完没了。他说,“简直成了个无底洞!”
  露依莎勉强地笑了笑:
  “这算什么!反正你有产业,有钱!……”
  “这倒也不错!看上去用不了多少钱,可是一扇门上需要一幅画,换个窗户,客厅贴壁纸,有地板,这个那个,总共就要8百米尔瑞斯了……”
  他起身告别:
  “希望那流浪汉不要再流浪更长时间……”
  “要是那烟草店老板娘允许的话……”
  她神经质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那个念头一直在脑海里出现。他任凭烟草店老板娘热恋,还有警官的妻子,其他女人!……当然,她相信若热,可男人们呀!……突然,她看见烟草店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搂住若热,或者是若热在那天晚上见面时吻着警官妻子漂亮的胸脯!……各种各样的理由一齐涌上脑际,不可否认地证明若热背叛了她:在外面已经有两个月了!厌倦了独身生活!遇到了漂亮女人。把那种事当作无关紧要的一时寻欢作乐!……太卑鄙了!她决心写一封大义凛然又满怀委屈的信给他,让他“马上回来,否则我就走!”她走进卧室,心中气愤难平。头一天从柔革袋子里拿出来的若热的像片放在了梳妆台上,她望着照片上的若热:难怪人们对他调情,他长得那么英俊,那么可爱……一阵嫉妒涌上心头,模糊了她的目光:要是若热欺骗了她,要是她掌握了哪怕是最小的确凿证据,那么她就跟他分手,躲进修道院,肯定会死去,并且杀死他!
  “夫人,”若安娜进来说,“一个高乔人送来了这封信,他等着你的回话呢。”
  是儒莉安娜的信,她吓了一跳!
  信是写在横线纸上的,字很难看,书写错误百出:

  亲爱的夫人:
    我清楚地知道我做事不够慎重,夫人应把这一点归罪于我不幸的身世和
  疾病缠身,这正是我有时突然发火的原因。但是,如果夫人想让我回去像从
  前那样为你效劳一,对这一点我相信夫人不能反对,那么我会非常乐意,并
  且,只要夫人愿意并履行已经答应的诺言,可以相信我永远不再提那件事。
  在这里,我答应去为你效劳,希望夫人同意,这样对大家都好。每个人都有
  脾气,当然也就有发作的时候。我不再多说。
                       非常顺从的奴仆
                        女佣
                     儒莉安娜·科塞罗·塔维拉

  她手捧着信,拿不定主意。头一个想法是:不!再接受她,看见她,看着她那张可怕的脸和大得出奇的假发!明明知道她口袋里装着她那封信,装着她的坏名声,却还要叫她,打发她打水、端灯,让她伺候。不,不让她回来!可是,随后又胆战心惊;要是拒绝,会激怒那个女人,只有上帝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她露依莎掌握在她手里,必须忍受一切。这是惩罚……她犹豫了一会儿:
  “好,让她来,回去告诉她吧。”
  8点钟,儒莉安娜真的来了。她蹑手蹑脚走上阁楼,放下外衣和拖鞋,就下到熨衣服的房间,若安娜正在油灯下缝衣服。
  若安娜非常好奇,连珠炮似地发问:到哪儿去啦?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捎个信来?儒莉安娜回答说到亚布兰特斯子爵大街去看望女友,突然晕倒,心口疼痛……没有让人来说一声,因为当时以为过一会儿就能回来。可是,哪能呢!一躺就是一天半……
  接着,儒莉安娜打听夫人干些什么,出去过没有,谁来过
  “看样子夫人这几天一直不舒服。”若安娜说。
  “因为天气不好。”儒莉安娜说,她把要缝的衣服拿来了,两个女人谁也不再说话,熬夜干活。
  10点钟,露依莎听见有人慢慢敲卧室的门。肯定是“她”!
  “进来!”
  儒莉安娜口气非常自然:
  “茶放在桌子上了。”
  可是,露依莎下不定决心去客厅,她害怕,怕看到她!在卧室里转了几圈,拖延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哆里哆嗦地去了。儒莉安娜正好从走廊进来,看见她便立刻往墙上一靠,毕恭毕敬地说:
  “夫人,要我去把灯放上吗?”
  露依莎只是点头同意,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等露依莎回到卧室,儒莉安娜正在往水罐里灌水;接着又铺好床、关上窗户,几乎一直踮着脚尖走路。
  “夫人不再需要什么了吗?”
  “不需要。”
  “夫人,晚安。”
  再没有说一句话。
  “好像是一场梦!”露依莎很伤心,一面脱衣服一面想,“这个女人掌握着我的信,住在我家,为的是折磨我,抢我的钱!”她露依莎为什么落到这般地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像一场暴风雨劈头盖脑浇下来!她没有时间思考;来不及自卫,就糊里糊涂被卷进来了;她几乎难以相信她的家被她的女佣所控制!啊,要是跟塞巴斯蒂昂说了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她现在手中有钱,有钞票,有黄金……她会多么气愤地把钱扔给她,把她赶出去,让她带走大木箱、破衣褴衫,还有假发!……她暗自发誓,对塞巴斯蒂昂说,说出一切!为了更好地打动他,亲自到他家去!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一天的紧张劳累,睡着了——梦见一只奇怪的黑鸟飞进她的卧室,用蝙蝠般的黑翅膀扇起一阵狂风:那是儒莉安娜!她吓得魂不附体,跑进书房,大声喊叫:“若热!”可是,既看不到书和书柜,她看不到桌子:有个烟草店里的普通货架,柜台后面,若热正抚摸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长得粗壮、漂亮,身穿麻布汗衫,坐在若热腿上,眼中欲火燃烧,嘴里淫声荡气地问:“布列罗斯牌的还是沙布列加牌的?”露依莎气愤已极,跑出家门,一阵乱糟糟的事情之后,她来到一条不见尽头的街上,这里宫殿林立,门面都像主教府——样,华丽的马车招摇过市,她身边站着巴济里奥。她抽咽着把若热欺骗她的事讲给巴济里奥听,巴济里奥呢,围着她像个小丑似地挤眉弄眼,蹦来跳去,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

    我写信给丘比特,
    向谁询问,
    一颗心遭受欺凌,
    是否还有义务去爱!

  “没有义务!”这是小埃尔内斯托的嚎叫声,他手里摇晃着一摞纸,神气活现。突然,儒莉安娜扇动她的蝙蝠翅膀在空中翻飞,四周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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