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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舍列梅季耶沃第二国际机场的餐厅大家都熟悉。数不清的餐桌上饭菜已经摆好,恭候着某人。不速之客如果也想吃点什么,在玻璃门旁边就会受到魁梧的门卫的迎接。确切些说,他谁也不迎接,只是在从里面关住的门旁默默地吸烟。只有格外放肆的敲门声才能使他懒洋洋地转过身来,用手指去碰一张硬纸板,上面写着两个用途颇广的大字:“客满”。
  在一个大窗户旁边单独摆放着一张小餐桌,桌子四周围坐着四个男子。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波塔波夫将军和特种退休金领取者尤里·彼得罗维奇·列别杰夫显然已无需介绍,关于另外两位还应该说几句。
  罗戈沃伊,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在小圈子里被称作者板。看来他是巨人卡冈都亚①的后裔,身高两米,体重一百五十公斤,蓄着大胡子,说话的声音宛如一个贪杯的助祭。他沉默寡言,坐得离餐桌稍远一点儿。沙发椅勉强容纳得下他庞大的身躯,完全看不到他手中的小酒杯,所以老板似乎是在直接从手掌中喝酒。
  
  ①拉伯雷《巨人传》的主人公,巨人。

  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是公司的首领,正是他试图找到古罗夫中校。侦探和老板已见过两次面。但只有上帝才能看出一个魁伟庄重、西服翻领上佩戴着代表证的人,是一个犯罪团伙的头子。而古罗夫,人所共知,仅仅是人。
  老板旁边坐着沃林,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因为挤,他坐得靠边一点,自己人叫他顾问。他四十岁出头,穿着很讲究,有英国派头,戴烟色眼镜,吸烟斗,说话悄声细语,文质彬彬。他一说话周围的人便会静下来,屏住呼吸听,表现得跟所有凡夫俗子听顾问或助理讲话的时候一样,那样明智,因为谁都知道,掌握凡夫俗子命运的并不是日理万机的东家本人。顾问只有接到主子的指示才开口,平时很少说话。他细心周到,聪明绝顶,善于听人讲话,有非凡的记忆力。
  就这样,在国际机场的内部餐厅里,内务部将军、百万富翁、老板和顾问正在从从容容地吃午餐。
  老板正在讲话。每当他吞咽什么或咬什么东西的时候,他那沉甸甸的通俗话语就被长时间的停顿所打断。他咽的和咬的是什么,这显然不应当扩散。同滑稽可笑的禁止入内的牌子一样,餐厅的菜谱与我们的主人公毫无关系。
  “你越活越蠢,”老板和善地望着列别杰夫说,“你应该休息一下,关心关心自己的灵魂了。但现在还不能放你走。通货膨胀严重,必须设法免遭他人愚蠢行为的连累。你能提供多大数额?包括所有的债户,股东的,非法的,合法的,等等。我们需要的不是精确数字,而是大概。”
  老板喝了几口白兰地,注意力转向了鲟鱼。列别杰夫则沉思起来。
  大概?就是说,上下差一百万他不在乎,银行家想。他说:
  “十五。十五亿。但把这笔巨款集中到一个地方,我做不到。”
  老板捋了捋胡子,看了顾问一眼。顾问似乎并没有听这场谈话,而是集中全部注意力在解决如何切好苹果的问题。但老板的目光他马上就感受到了。他抬起头,赞同地点了一下,肯定这个数字符合实际情况。
  “好吧。”老板又捋了一下胡子。“给你一个星期,还有阿凡提和将军协助。”他朝波塔波夫点了一下头。“最大限度地集中到手中,然后去休息。像你自己说过的那样:别墅,娇妻和窗台上的天竺葵。谁也不会碰你一下,我保证。”
  列别杰夫知道,老板说话从来是算数的。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老板开始对付热菜,大家都默默无语。很快吃掉一个基辅丸子之后,老板把目光转向了波塔波夫。
  “只有废物才去偷刑警的女人。我不知道他用门夹疼了你哪儿,也不想知道。”
  波塔波夫垂着头。他并非怯懦之辈,但他怕老板胜过当年怕上将副部长。上将副部长能把你降职,开除,失去退休金,而老板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使你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考古学家都找不到你的骨头。
  “你知道,所有的人,包括警察,对我们这些财政工作者都没有真正的恶意。许多人,甚至那些最最原则第一、愚不可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对我们感到崇敬,因为我们更聪明,更机敏,更能干。但如果我们开始杀女人,我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错了。不过,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波塔波夫总是叫老板的名和父称,“一切都顺利结束了。”
  老板没理睬,只瞥了一眼顾问。顾问立刻报以微妙的会意的一笑。
  “可拿你怎么办呢?”老板认真地看了将军一眼。这不是虚张声势,不是故作姿态,波塔波夫的命运确实让他不安。“你已暴露无遗,知道的又太多。”
  “看来我只好退休、辞职了。”波塔波夫犹犹豫豫地说。
  “没有军职你一钱不值。靠退休金你活不下去,一定要到处乱跑,干蠢事,没完没了。”老板叹了口气,“我们只好处理这些层出不穷的麻烦事。你暂时先老实趴一阵子,帮助一下咱们的财政部长。”他对列别杰夫点了一下头。“咱们再想一想。”
  “谢谢。”波塔波夫站起来,鞠了一躬。
  老板点点头继续说:
  “我请你找的那个运动员……”
  “叫丹尼斯·谢尔加切夫。”顾问提示说。
  “他在哪儿?”
  “找到了,建立了联系,”波塔波夫答道,“但遇到些麻烦。”
  老板没用拳头砸桌子,只是让巴掌落在了桌子上,餐具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一只高脚杯倒了。
  “我不想变成党棍似的人物。他们才每天作重要报告,发珍贵指示,然后再听为什么事情毫无进展的解释。”
  “缺乏执行的专家是全社会的通病,”波塔波夫说,“我们这个环节……”
  “你谢辽沙是个环节,”老板打断了他的话,“我之所以创建自己的事业,就是不愿意当什么环节。他们什么事都无人负责,我这儿却要负起责任。”
  “我们争取……”
  “不是我们,”老板又打断了他的话,“而是你;不是争取,而是一定完成。”他把目光转向顾问,顾问微微一笑,扶起倒下的高脚杯,斟满葡萄酒后送到主人面前。
  老板一饮而尽,然后看看表,捋了捋胡子。
  “我两天后回来。谢谢诸位作陪,你们没事了。”
  波塔波夫和列别杰夫同时站了起来,将军说:
  “一路平安。”说完向外走去。
  列别杰夫没有立刻走。
  “我建议你不要招惹古罗夫。我承认我老了,但年龄不仅仅是损失,也是收获。我衷心劝告你。”他点点头,跟在将军后面走了。
  不是这些话语,而是确信与诚恳的语调给老板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有点茫然,沉默良久才望着顾问气恼地说:
  “我感到你对我不满意。就剩咱们俩了,请照直说吧,我聘请你不是为你明智的沉默,而是为你应该知道的真理。”
  “好吧,”顾问换到餐桌的另一边,不慌不忙地喝了他在整个午餐中的第一杯酒,字斟句酌地说,“第一,弦不要绷得太紧,紧则易断。这位将军,说实话,不是斯宾诺莎①,但他说得对,专业人手极少,还无处去找。”
  
  ①斯宾诺莎(1632-1677年)荷兰哲学家。

  顾问摘下烟色眼镜,取出烟斗和一盒优质烟叶。
  “所以我说,我需要这个……他叫什么?”老板弹了一下有力的手指,表示忘了古罗夫的姓名。但顾问没有回应,依然默默地装烟斗。
  “你怎么不说啦?”老板火了,“想拿一把吗?”
  “我想,”顾问平静地答道,“关于古罗夫中校咱们以后再谈。先谈谈他们。”他把头朝门口一点。波塔波夫和列别杰夫就是从这个门出去的,“关于这个老的,你说得对,不久便可以除掉,就万事大吉了。对将军可要慎重。把这种地雷埋在自己脚下太危险了。机关当然允许他退休,但不会对他闭上眼睛。”
  “你建议怎么办?杀掉?”
  “炖只鸡当然不是难事,”顾问终于点燃了烟斗,喷出来一股芬芳的烟雾,“但如何把它制成一盘佳肴?这是个问题……你不要着急,容我想一想。自己的机构暂时不要动,让他们先破后立吧。你则要首先搞到新的。”
  “为此我需要超级职业高手……”
  “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顾问打断了他的话,“你这么个大人,办事却像个孩子。我要——就得拿出来,摆在这儿。”
  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罗戈沃伊大声哼了一下,激动地一气喝干了一杯葡萄酒,固执地说:
  “我需要一个没有任何前科的天才干将。你要找到他。”
  “给任何人都可以套上绞索,”顾问说,“你想象一下,你抓到一头猛兽,比如说,豹子吧。你牵着它的僵绳,迫使它服从。一天,两天,一个月。但豹子在等待时机,每一瞬间它都在窥伺。一旦你一着不慎,那只有两个结果:或者你不得不枪杀它,或者它把你撕成碎块。我想,这种前景可不能令你满意。不过古罗夫是个狂热多情的人,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试探着暗中利用他。”
  罗戈沃伊重视自己的顾问,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够采纳他的意见,可是当他开始大发议论时,老板总是激动,恼火,甚至狂怒。此刻他渐渐接近了临界点。“唉呀,这些知识分子,一允许他们发言,他们就要把你淹没在空话之中。形势像乘法口诀一样简单。积累起来的全部资金一两天内可能就要变成秋天的黄叶,只能随风飘荡,必须兑换成外汇。可以把卢布换成毒品,从而得到外汇。但是通过海关把毒品运出去,只有了解刑侦秘密,并有白璧无瑕般声誉的人才能办得到。这个人找到了。可他提不出具体建议,只有空话,空话,空话……”
  “我可以直接与古罗夫接触,”顾问一边吸烟斗一边说,“这要花费你一百万。”
  “有结果就可以,为了接触古罗夫我只给你发一张奖状,”老板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但得到一个令人心动的微笑后,又只好软化自己粗鲁的玩笑,“开销多少都行。”
  “必须给古罗夫预付款,一大笔预付款,”顾问说,“我指的当然不是钱。”
  “晋升职务?”老板猜到了。
  “不是,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就是说,要预付。”顾问扳下了一个指头。“一个能查到你的前景,他已经在找你了。”他又扳下第二个指头。“为了保险,还要安排一个传统的圈套。这种人视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自己亲人的生命。”
  “家族。荣誉。”顾问反驳说。“俗语说,新的就是被遗忘了的旧的。据我了解,古罗夫是一头猛犸象,他的弱点有着久远的历史。他本人不知道,但我知道。为这些知识你不能讨价还价,一定要付给我一百万,现在谈正事。我可能显得鄙俗,但我还是要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虽然这句老生常谈对你也许有些新意。”
  “说正事吧。”
  顾问看看表,又把目光移向门口。门似乎听从他的命令,无声地开了,阿凡提走了进来。他步履轻快地走上前来,默默地鞠了一躬,稍停了一下,就坐在顾问旁边,直截了当地说:
  “您的指示我照办了。”
  老板从未和阿凡提见过面,但知道这个人和他在组织中的位置。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仔细打量了客人一番,虽然对这种结识方式不满,但仍尽量微笑着指指餐桌说:
  “你刚到,吃一点吧。”
  “谢谢,我不饿。”阿凡提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
  “你气色不错,看来就不必问健康如何了。”顾问看出老板不高兴,但认为这次会面必不可少。“你来前我们正在谈专业人员严重不足的问题。你那儿怎么样?”
  “不好。”阿凡提虽习惯穿西服系领带,但仍摸了摸脖子,解开了第一个扣子。“你让我把小伙子们带来是不对的。我一向不提建议,上面的命令用不着讨论。我知道,你们的莫斯科被鬼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塞得满满的,可我要对自己的人负责……”
  顾问用手势打断阿凡提的话,他说:
  “你的原则性很强,还要坚持原则。”他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子上。“证件、钱、地址都在里面。你能像上等人那样受到接待,需要姑娘就跟房东讲。”顾问用手指点了一下信封。“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谢谢你恪守时刻。你没事了。”
  阿凡提站起来,鞠了个躬,拿上信封走了。老板目送他离去,不快地问:
  “你这是为什么?”
  “原因很多。”顾问开始吸他那快要熄灭的烟斗。“你应该看见,咱们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
  餐厅里不时播送国际航班飞抵和起飞的消息。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罗戈沃伊的航班开始登记机票和托运行李了。
  顾问招来女招待,结了账。
  “走吧,我送你。”
  老板从沙发椅里挣了出来,步履沉重地向出口走去,皮包在他手中仿佛是小学生的书包。“嘿,这个助手,”他边走边想,“想吓唬吓唬我吗?你看,就连职业刽子手都是我的人,他生活在我的庇护之下,在我手中讨吃喝,执行我的命令。”似乎老板不是想,而是自言自语,因为走出电梯间后顾问说:
  “你,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维奇,跟其他任何人一样,也可能有失误,我希望咱们之间互相信任,否则就一事无成。阿凡提听说过你,我安排你们见面是让中尉晋见将军。这能增强阿凡提的信心,巩固我的威信。”
  “可你一句也没提我。”
  “你用不着介绍。阿凡提非常机灵。他跟着阿德洛夫干过。”
  虽然对老板已最大限度地简化了登机手续,但在机场的这个特殊候机室里人仍然很多。于是他们走到了旁边。
  老板把沉重的手掌放在了助手肩上。
  “这个执行者说得对,为什么在莫斯科养着这些粗野的土匪呢?他们全副武装,骄悍无忌,一喝醉酒就可能……”
  “我想,他们来不及,”顾问皱着眉头把主子的手从肩上放下来,“我对你说过,必须给古罗夫中校预付点什么。”
  丹尼斯·谢尔加切夫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就驾车跟奥列格·韦谢洛夫碰头去了。古罗夫的告诫丹尼斯领会得很好,他没有任何意见,但韦谢洛夫来电话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建议会面时,丹尼斯立刻就答应了。丹尼斯把汽车停在赫尔岑大街“重播”影院附近,韦谢洛夫的巨大身躯挤进了汽车后座。他手里拿着瓶威士忌,喝了一口后递给丹尼斯。丹尼斯摇了摇头,拍了一下方向盘。
  “拉倒吧,你又不是大姑娘。”韦谢洛夫又喝了一口,立即咳嗽起来。“你醉酒后还拉过死了的叶琳娜哩。”
  “那是老早以前,”丹尼斯答道,“你又不是叶琳娜,而且暂时还活着。”
  “呸,去你的!”韦谢洛夫骂了一句,“你脑袋上挨了一下子,把黑色幽默都吓跑了。”
  “别扯淡啦,去哪儿?你答应过给我介绍个能让我赚钱的人。我那点稿费早用光了,把我逼得快拍卖奥林匹克奖牌了。”
  “那还得找到买主才行。”韦谢洛夫哈哈一笑。
  丹尼斯有点夸张,但他日子过得确实一天比一天穷。价格飞涨,卢布贬值,旧日古力破烂不堪。现在丹尼斯挣的钱只够吃饭,而他作为著名竞技运动员,已经习惯于花钱大手大脚了。当然,他现在不是为了钱。有人竟敢对他,丹尼斯·谢尔加切夫下手。
  丹尼斯转动方向盘,把车停下,从韦谢洛夫手中接过酒瓶,一连喝了好几口。
  “我两天前给你打过电话。”韦谢洛夫接过丹尼斯手中的瓶子,一气把它喝干了。“可你不在……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你一早就上阿尔图夫耶夫公路什么地方去了……”
  丹尼斯差点没乐出声来。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快就暴露了。你不该打我脑袋的主意,而应该考虑考虑自己的脑袋。你的脑袋,朋友,可太糟糕啦。
  “这哪儿是莫斯科,简直是农村,”丹尼斯伸了个懒腰,“到处是流言蜚语,胡说八道。我晚上去看一个多年的女朋友,就留在她家了,一直到前天中午才脱身。编辑把我好一顿教训。”
  韦谢洛夫迅速专注地看了丹尼斯一眼,就改变了话题:
  “脑袋怎么样啦?”
  “没什么,它习惯了。”丹尼斯捕获了朋友的目光,为忍住不笑,他咳嗽起来,“不过还有点疼,事以后再办,咱们去我那儿吧。”
  “那怎么行?”韦谢洛夫慌了,他已经打了电话,答应把谢尔加切夫带去。
  丹尼斯认为不要做得太过分了,反正是他自己求我的。
  “那好吧,走。”
  他们的车很快停在了一座厚重的灰色大楼旁边。这样的大楼在莫斯科有时候被称作“将军楼”。宽敞的未被猫弄脏的门洞,宽大的楼梯,洁白的梯磴仿佛从未有人踏过,闪光的扶手没有任何划痕,丹尼斯停住脚步环顾四周。韦谢洛夫却好像在这儿住过似的,他说:
  “走啊走啊,会有人来擦的。”
  开门的门卫点头表示请进。丹尼斯真想给他行个军礼,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人以前佩戴过两道杠的肩章。
  “你不要装土包子。”韦谢洛夫突然生气了。他把丹尼斯推向电梯,“我还不知道,你以前什么样的大厦没进去过呀。”
  “不习惯了。”丹尼斯走进用红木装修的电梯间,问道:“你的朋友什么官衔?你把礼数教给我。你知道,我人穷,但脾气不好,有可能给你弄砸锅。”
  韦谢洛夫没回答。走出电梯,他来到一扇门前,按响了门铃。显然用的是暗号。
  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沃林,绰号顾问,敞开大门,笑容可掬地说:
  “苏联体育界的骄傲和光荣驾到!荣幸之至,荣幸之至!丹尼斯,我以前仅仅在电视上见过您,我是沃林,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当然,对于您,我只是鲁斯兰。”
  韦谢洛夫对他连看也没看,却诚挚地握了握谢尔加切夫的手,帮他脱掉风衣。从住宅深处传来了音乐声,说话声和女人的笑声。但墙壁和门是那么厚实,以至让人觉得不是这里在举办家庭晚会,而是在隔壁。
  “奥列格,你的情人等急了,快去找她吧。”沃林说着为丹尼斯打开了一扇门。
  韦谢洛夫消失了。主人把客人领进了一间不大的书房。沿墙摆满了神秘、高雅、有压花书脊的书。
  主人作出请坐的姿态,似乎要挪动一个沙皇御座似的沙发椅。
  “奥列格对我说,您跌了一跤,摔伤了,”沃林打开了酒柜,“感觉怎样?喝点什么?”
  “感觉还可以,身体暂时还顶得住。”丹尼斯坐上宝座,座位立刻温存地托住他,使他宛如坐在了蚕茧上。“我喝什么都行。现在最好是烈性的。”
  “您请,”沃林倒了一大杯威士忌递给丹尼斯,又把一瓶兑酒用的强身饮料和一盘花生米放在他面前,自己则坐在了写字台的后面。
  “好吧,丹尼斯,咱们开始就谈正事。这不是因为我迫不及待,而是我不喜欢虚伪的拐弯抹角。您经济上有点困难……”
  “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读过,说人的一生都可以一直往财政深渊里跌,”丹尼斯开了个玩笑,“我已是第二个十年往这个深渊里跌,很快就要粉身碎骨了。”
  “我不是山地救险协会的成员,”沃林说,“我不是地下的而是堂堂正正的百万富翁。我热爱苏维埃政权。苏维埃政权养活我们,同内务部关系融洽,不爱它不合情理。顺便说一下,可以把这个告诉您的朋友。”他停了一下,但丹尼斯对“朋友”一词未做反应,沃林就又继续说:“我能给您一份工作。我们成立了一个合资企业,我需要做广告,想借用您的名义。”
  “现在谁还记得我?”丹尼斯苦笑了一声。
  “谁需要谁就记得。比如说,我。”沃林发现,客人要了烈性酒却不喝,听得认真,目光从容,完全不像有求于人的样子。“他比预想的更聪明,城府更深。”主人想。他决定放一个探测气球。
  “我有辆新沃尔沃轿车,如果开车的是一位奥林匹克冠军,那我就可以同任何一家公司去谈判了。”
  “仆役制服也给吗?”丹尼斯问,“我已经说了,我正在堕入深渊,用不着再推我了。”
  “这个小伙子是古罗夫中校塞给我的。”沃林明白了。“这不怕,我正要找接近他的途径哩,那就先接受他的条件,以后再说。”
  “您何必说这个呀,”主人叹了口气,跟丹尼斯碰了一下杯,“您不必客气,我建议咱们以你相称。”
  “可以。”丹尼斯同意。他举起酒杯,抿了一口,“那就不必穿仆役服了。”
  “在外国客户面前你将不是司机,而是我的朋友。给你办个驾驶证,咱们签个劳务合同,一切都正规、合法。你不必从杂志社辞职,因为我用不着每天都打扰你。”
  “你给多少?”
  “一开始每月一千,以后看情况再定,”沃林答道,“也许我们还合不来呢。”
  “行,”丹尼斯一气喝干了酒,“不过我要预支。”
  “你脑子真好使。”沃林打开提箱,取出一沓面值二十五卢布的钞票放在丹尼斯面前。“这些纸片今天一钱不值。丹尼斯,今后这东西你要多少有多少,也不要求你干任何违法犯罪、忍辱受屈或不道德的事。恪尽职守,工作时间略有节制就行。”他弹了一下酒杯,“只为我开车。”
  “我喝到量了,”丹尼斯把钱放进兜里,“我还需要两三天才能彻底恢复。”
  “好极啦!”沃林从写字台后面站起来,递过来一张名片。
  “一言为定,也许咱们能处到一起。”丹尼斯接过名片,也把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主人把客人送上电梯,返回住宅时在心里估算,自己的名片什么时候能交到古罗夫手中:今天,最大可能是明天一早……
  顾问,也就是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沃林之所以如此轻易地,甚至轻率地同丹尼斯接触,其原因非常简单。正是沃林承认,在列别杰夫手中被没收的卢布和外汇是他的。俗话说:丢了脑袋,不担心头发。他想,既然我在刑侦局面前已公开露面,就应该公开行动,证明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沃林在法律面前是清白的。既然我同意正面同古罗夫中校谈判,那么同这位前运动员公开见面也就不会有任何风险了。
  奥莉加生气了,她紧张地盯着顾问的手。顾问在不慌不忙地给奥莉加变魔术。他们把椅子挪得离桌子远一点,面对面坐着。奥莉加身体前倾,全神贯注。顾问则相反,他潇洒地倚着椅背,开心地微笑着。
  古罗夫已是第三天足不出户,装出热心于搬动书架,整理藏书的样子。他在等电话。将军害怕了,迫使公司作了让步,但十分明显,这不是退却,不是放弃既定目标,而只是一个策略。
  古罗夫正重新摆放书,同时一再看电话机,这时候门铃响了,古罗夫吹着口哨去开门。迎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得体的陌生男子,手里拿着一束非常漂亮的玫瑰花。
  “列夫·伊万诺维奇,”客人鞠了一躬,“我是沃林·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
  “非常高兴,”古罗夫热情地请客人进屋,“您找丽塔吗?”
  “鲜花给您可爱的夫人,我找您,说正式点,是来谈个私人问题。”
  沃林把鲜花交给丽塔,吻了吻她的手,说他来自西伯利亚,并转达谢罗夫·鲍里斯·彼得罗维奇中校对他们的致意。
  听到自己朋友的名字古罗夫才明白,这位不速之客来自何处,为何而来。“简直无法无天了。”古罗夫想。他刚要把客人撵出去,建议明天再面谈“私人问题”,但丽塔已经接受了鲜花,沃林脱掉风衣,进了屋。这时刚放学回家的奥莉加跳了出来,同客人谈起来了。很快大家都坐在了桌子旁边,喝上了加樱桃酱的茶。
  丈夫的紧张情绪丽塔有所觉察,她几次疑问地看看丈夫,用目光指指门,意思是:咱们出去谈谈。古罗夫只是耸耸肩,仍继续攀谈。他很快就明白了,客人从未去过西伯利亚,也没见过谢罗夫。沃林知道喜剧就要收场了,为了搞熟关系,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奥莉加。他要了副扑克牌,开始给小姑娘表演魔术。他表演得天衣无缝,使古罗夫都产生了兴趣,奥莉加则气呼呼的,像被激怒了的猫。因为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把她骗了,她的自尊心受了伤害。
  她从沃林手中夺过纸牌,重新洗过,抽出一张来记住。沃林接过纸牌,也洗了一遍,说:
  “这是最后一次了。”
  “行。”奥莉加说着把那张牌插了进去。
  沃林把牌叠整齐,递给奥莉加,说:
  “抓紧。”
  奥莉加紧紧抓住扑克牌的一端,沃林用手掌向牌上一砍,纸牌散落下来,奥莉加手中只剩下了一张。
  从小姑娘脸上可以看出来,剩下的就是她插进去的那一张。
  “这不可能。”奥莉加喃喃地说。她不看魔术师,而是气恼地看了古罗夫一眼,古罗夫只是微微一笑。沃林说:
  “奥林卡,生活中什么都是可能的,绝对可能!”
  古罗夫站起来,默默地向门摆了一下头。沃林帮奥莉加拣起地上的纸牌,粲然一笑,鞠了个躬说:
  “谢谢,茶好极了。”说完跟着主人走了出去。
  “姐姐,你是不是也认为咱们的古罗夫是个普普通通的无赖?”奥莉加问。
  “咱们别的没有,就爱这个无赖吧。”
  “我说真格的!”奥莉加火了。“必须告诉他,他只顾他自己,没发现身边还有别的活人。”
  “他心里有咱们。”丽塔不再笑了。“你要记住,男人们有自己的生活,任何时候也不要干涉他们。”
  “你有时候就干涉。”
  “我比你大,”丽塔叹了口气,“而且,还是个傻瓜。”
  古罗夫坐在书房里他父亲的画像下面,冷冷地看着沃林——顾问。
  “请相信,列夫·伊万诺维奇,”顾问很快地说,“劫持您家人的事件是由一些白痴在领导不知情的情况下干的。”
  “哪儿的领导?”古罗夫严肃地问,“内务部的,部长会议的,还是中央委员会的?”
  “嗯,这些部门的失误,谁都知道,有时候更残酷,”顾问反驳说,“只有低能儿才能想起来用暴力强迫您为我们工作。我们对您有个重要建议。”
  古罗夫一边听一边痛骂自己。早晨丹尼斯来电话,说昨天晚上有一次有趣的谈话,建议碰个头。而他古罗夫,不是中校和侦探,而是个地道的花花公子,竟约定在今天下午。昨天的和今天的事件肯定是一个链条上的两个环节。
  “您没听我说话吗,中校?”
  “怎么会呢?”古罗夫把目光从自己十指交叉的手移向客人。“您代表谁?内涵丰富的‘我们’指的是什么?”
  “我是区区一个中间人,”顾问把名片递给古罗夫,“在一家依法注册的集团公司任职。此刻我代表一家非正式机构,它靠钻社会主义的空子赚钱。这样的组织不计其数。我是一个律师,无论您在我身上怎样下功夫,在鲁斯兰·阿列克谢耶维奇·沃林的履历上也找不到丝毫犯罪的污点,也不可能通过他挖到他的领导。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他。”
  好比报纸小溪似地源源不断从印刷机流出来一样,古罗夫在记忆中翻动他近期内读到的机密通报,试图找到有关这个人的信息。这号人物不可能从未在任何地方曝过光。姓、名和父称对古罗夫毫无价值。外貌。年龄。文雅风度。言谈举止。突然,有啦——顾问。在什么情况下,在什么事件中曾提及过这个绰号,侦探马上想不起来,但他舒了口气,放松了。
  “您一直心神不定,列夫·伊万诺维奇,”顾问微微一笑,“也许,您对咱们的谈话不感兴趣?”
  “谈话暂时还没开始,”古罗夫说,“我刚听完您的独白。我暂时还不清楚,您所说的哪些是真的,但我清晰地看到了在什么地方,对不起,您在不知羞耻而又幼稚可笑地撒谎。”
  “可以更具体点吗?”
  “可以。警察中校的家属竟被擅自劫持。”
  “我发誓!”顾问双手抓住胸膛,仿佛要从中揪出无价之宝,并无偿地献给古罗夫。
  “好,就算是这样吧,”古罗夫甚至都笑出声来了,“虽然难以置信。您说某个严肃的组织对我有个重要建议,是吗?”
  “绝对如此。”
  “那么,在同某个人交往之前,首先要搜集有关的情报,研究他,分析他。对吗?”
  “完全对。”
  “在研究古罗夫中校时,你们应该发现,他这个人阅历丰富,不笨……是不是?”
  “您的自我鉴定太谦逊了。对仅仅阅历丰富和不笨的人我们不感兴趣。您,列夫·伊万诺维奇,才华横溢。”
  “那就更令人不解了。怎么能派人这样去招募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让我们实话实说吧,您是在招募我。因此,您在您非正式组织中无论如何也不能是个小角色。重要的是,一个律师不可能赢得一个赫赫有名的绰号——顾问。难道我错了吗?”
  沃林慌了。古罗夫既然知道所有身份证资料,那么一个绰号对他有什么意义?然而,要知道,“顾问”,这是总头目的臂膀啊。
  “顾问?”沃林模棱两可地吱唔了一声,“说老实话,我不太明白。”
  古罗夫不加掩饰地审视着客人,他知道自己碰对了。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比任何言辞都更能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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