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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矮小,装潢俗不可耐。床上铺着破旧的绳绒床罩和色彩暗淡的床单,虫渍斑斑。可斯苔娜觉得,这里可比监狱强多了。
  她裹上浴巾,走出浴室,萨姆正等在床上。他伸手拉开浴巾。“别,萨姆!”她皱起眉头,拉回浴巾,迅速重新裹在身上。“我记得你说过这房间有厚窗帘,为什么还这么亮?”
  “确实有啊,”萨姆回答,“只是没放下来,估计是窗帘滑杆坏了。再说,”他继续道,“我也想好好瞧瞧你。”
  斯苔娜抬起下巴,后背绷直了。“你只想着要好好瞧瞧我,”她说,“可这不行,萨姆,听话。”
  一束光线从厚窗帘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斯苔娜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房间当中,就像被探照灯照射着一样。她向后退了几步,躲入阴影。
  “别顾虑,”萨姆说,“请记住,我见过你脸上的疤。不那么难看,斯苔娜。你梳的发型使它几乎看不出来。”
  “你以为我身上只有一个疤,”她告诉他,“其实不止,萨姆。”
  “那么,”他目不转睛地跟着她的身影,“不管是什么疤,我都能接受。你很漂亮,楚楚动人。我不明白你怎么没意识到这一点。大家都觉得你很漂亮。”
  斯苔娜的音调低沉下来。“有身体缺陷的人总会想出许多办法来遮掩,萨姆。双手生得难看的姑娘总是穿长袖褶边衣服,没有耳朵的小伙子总戴着垂边帽,双腿萎缩的人总是把毛毯盖至膝下。”她停下清清嗓子,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我在烧伤病房住了好几个月,曾见过那些面目全非的病人,我真弄不明白,医生为什么还要硬让他们活在世上。”她呜咽着说,“我猜想,那是因为人们总是有顽强的求生欲望,对死亡充满恐惧。在这世界上,如此可怜的人有成千上万,他们无奈地接受着人们的观望或冷漠的一瞥。但我不喜欢这样,”她告诉他,“如果我知道有人把我当成残疾人,我不会跟他交往。”
  “过来。”萨姆说,表情温柔体贴,“我不是想让你不愉快。我不会再要求看你的身体了。我起誓。”他伸出双手,示意她上床。
  斯苔娜上了床,忙把被单拉到身上盖好,脑袋枕至萨姆胸前。“对不起,”她说,“我毁了我们的庆祝会。”
  “听我说,”他低声道,“别开口,仔细听着。我了解伤疤是怎么回事。当一个人死于癌症,不一定就等于永远离开了我们,他只是与你暂时分手。在医生诊断出丽兹的癌症进入晚期之前,她就动过两次乳房手术。你就以为我会觉得她不再有魅力吗?你就以为她身上的伤疤会让我感到厌倦,感到恐惧吗?”他轻柔地抚摸着斯苔娜的秀发,就像一位父亲在哄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他的声音充满柔情。“对我来说,她死去的时候和她跟我结婚的时候同样美丽动人。我并非爱她的肌肤,她的双乳,她的头发,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美不在外表,斯苔娜,美是由内而外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真正的美源自内心深处。当你看一个人的时候,你看到的只是这个人的内心的反映。”
  斯苔娜感觉到萨姆的胸脯在上下起状。尽管他的活字字让人宽慰,她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那是无法用言辞来表达的。
  他也明白这一点。
  从这一刻起,斯苔娜确信,他已接受了她,甚至给了她一种她渴求已久的爱,一种从布拉德那里从未得到的爱。但是,他果真能理解她内心深处比任何伤疤还要丑陋可憎的东西吗?“我去找过一名神经科医生,”她说,“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就在纵火案发生后不久。我想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但就是做不到。那是个女精神病医生,我让她给我催眠,希望能回忆起火灾那夜发生的一切。”
  “你能吗?”他说,“你能回忆出来吗?”
  “有些事情能,”她说,“但它们都一现即逝,是我从那夜的混乱中理顺出来的凝固的形象。也可能果真如此,也可能是我那位医生诱导出来的记忆,一点也不真实。”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见了父亲的面容,”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的表情十分吓人,接着我看到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往下说,”他说,“我不知道究竟看见了什么,”斯苔娜枕在他胸前含糊不清地说,“起初我以为是一把刀,但它太大了,不可能是一把刀。它既没有镀金,也不寒光逼人,不像是一把刀,黑乎乎的,好像生了锈,像花园里用的工具之类的东西。我看见我父亲将它高高举起,动手要砸我的脑袋。”
  “你以为是你父亲放了火,斯苔娜?”萨姆问,她的话外之音令他震惊。“不,”斯苔娜边说边抬起头来,“我父亲永远不会干那样的事情。他爱我。我们关系融洽。就像所有卡塔劳尼家的人一样,他脾气不好,偶尔难以自制,但纵火案发生那晚之前,他从未打过我。他是个本分人,是个有工作的人,一个看重家庭、看重生命的价值的人。”
  “你是说他不让你流产吗?”
  “是的,”斯苔娜的面色变得凝重,“我明白那全怪兰德尔。他想甩了我,不要那孩子。他很不成熟,自私自利,是一个橄榄球运动员。当我父亲坚持要他跟我结婚时,他害怕了,害怕这会毁了他的前途。肯定是他企图报复,放了火,想让这一切全毁掉。”
  “你还记得什么吗?”
  “不记得了。”斯苔娜叹息一声,翻身倒在枕头上。“那个神经科医生对我说,我之所以回忆不起来,是因为放火的就是我父亲,而且我父亲骚扰过我,甚至可能还是我那未出生的孩子的父亲。这是我内心难以承受的事实。因此,每当我回忆纵火之夜的时候,就会看见我父亲的面容,我的思绪就被封闭起来。”
  “你认为她说得对吗?”
  “一派胡言,”她瞅着天花板裂缝说,“听着,我几乎记得火灾前发生的一切。那些事情清清楚楚地印在我脑海里,一点也没有消失。如果我父亲骚扰过我,我怎会不记得?如果他是我那孩子的父亲,我就会怀疑怀孕纯属偶然,那也就是说,到我发现时已过了好长时间了。可完全没有这回事,萨姆,我对父亲只有爱戴和崇敬,从未产生过其他感情。即使当我回忆起父亲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而且可怕的形象时,我也敢肯定他当时决不是想伤害我。”她停住话头,安静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没有人能够使我相信,是我父亲放的火。”
  “别说这些了,”萨姆说,伸手在床单下轻柔地抚摸斯苔娜的双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做不到,你明白吗?”她止住泪水,说,“他们打算指控我谋杀父母。我不得不努力回忆起那晚的情景,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该对此负责。只有这样,我才能洗清自己。”
  “是兰德尔放了火,”萨姆感到有点迷惑,“你不是一直这样认为的吗?”
  “是的,”斯苔娜说,“但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兰德尔已经死了,萨姆。拿他当替罪羊太容易了,可陪审团才不会相信呢!尤其是在他们都认为是我杀了这狗娘养的之后。”
  萨姆是一名律师,当然理解斯苔娜进退两难的困境。“你越是把罪过往兰德尔身上推,就越说明你有谋杀他的动机。”
  “确实就是这个意思,”她说,“不管我在法庭上证明什么,或者我什么也不证明,哪怕只指出兰德尔纵火的证据,也都会被当成被攻击的对象。记者们会记下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他们所听到的,所看到的或怀疑的有关那夜的所有材料。他们会说我残暴不仁,却逍遥法外,因为那将是迎合公众口味的传奇故事,登载这种故事最赚钱了。将成为兰德尔案件陪审员的那些人苦读到这屁话,在收到传召函之前就会形成先入为主的偏见。”
  “所有犯罪案件中都会发生这种情况,”萨姆说,“不论何时,总是这一些追腥逐臭的小人,陪审团里总有人不公正,但这并非不可避免。”
  “可案子越大,”她争辩道,“公众意见的影响也就越大。”这时,隔壁房间传来有人将钥匙塞入匙孔的声音,斯苔娜的耳朵里响起刺耳的金属声。“我记不起看到的事情,但我记得所听见的声音,”她振振有词地说,“那是一种咔嚓的声响突然被另外一种不同的金属发出的声响打断,然后又是开始时的那种咔嚓咔嚓的声音。我听到这些声音后不久,就发觉床上起了火,闻到了我的皮肤被烧焦的刺鼻的味道。”斯苔娜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将脸捂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模仿那夜发生火灾时的动作。“我能证明那是什么声音就好了,萨姆,我知道这是关键所在。”
  “那必定是纵火时用的东西,”他若有所思地说,“你听到的咔嚓声音有可能是打火机发出的。”
  “我也想过是打火机,”斯苔娜说,“我听过许多打火机发出的声音,可我那夜听到的声音不一样,金属声更明显,更刺耳。”
  萨姆继续在被单下抚摸她,他的手掠过她的双乳,掠过她的肚子,轻快地滑向她的大腿。斯苔娜推开他的手,掀开床单,跳下床,站在一旁。她一声不吭,将腿分开,发现萨姆正将目光移到她大腿内侧的伤疤。
  在斯苔娜的所有伤疤中,大腿内侧的这一块伤疤最重。火苗曾烧焦了她大块皮肉,使她不得不接受大面积的皮肤移植。即使过了这么久,现在看上去,也像有人朝她腿上倒了一勺冰淇淋。她朝对面墙上映出的身影看出自己的双腿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她心里明白,萨姆也看清了这一切。
  萨姆没有闭上眼睛,没有作出畏缩的反应,只是轻叹一声。斯苔娜转身去洗澡间,也不管他可以看清她屁股上的白色伤疤,看清上背处医生移植掉皮肤而留下的疤痕。现在他已看清了她身上的一切,还会跟她做爱吗?
  斯苔娜对着洗澡间里的镜子擤了擤鼻子然后回到床上。萨姆没有吭声,但把斯苔娜搂得更紧。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慢慢做起爱来。他们充满激情,心心相印,当斯苔娜终于忘情地哼唧起来的时候,萨姆却疲软下来,流下泪水。“哦,萨姆,”斯苔娜喃喃道,“你看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丽兹死了之后,我一直很空虚,”他说着用床单拭了拭眼睛,“我跟其他女人有交往,但我就像个木头人。我的心死了。我有过冲动,但那只是一些冲动、姿态、短暂的欢愉而已。我感受不到自己是在跟这些女人做爱。那只是一种性本能在作祟,单调乏味。你让我活了过来,又有了情爱。”
  萨姆移到床边。斯苔娜爬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将他前后摇晃。房间里暗了下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俩谁也不吭声。萨姆终于闭上眼睛,两人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9点,斯苔娜驱车送萨姆去机场。他要回达拉斯。斯苔娜决定留在休斯顿。布伦达·安德森也进驻假日旅馆,开始调查,斯苔娜要为她提供线索。萨姆坚持让斯苔娜用他租来的车,而不要以自己的名义再去租车。在路边与他分手时,她下车拥抱了他。“会好的。”他鼓励她,“你会没事的。我敢肯定。”
  “我不是为这件事,萨姆,”她说,“良宵苦短,昨夜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们还会共度良宵的,斯苔娜。”
  “会的。”她说着飞快地亲了亲他,转身上车。她驾车离开时,从倒车镜里看着他。只见他潇洒英俊,穿着细条服装,站在那儿,拎着公文包和行李。她想掉转头,回到他身旁,恳求他别离开。但她还是加速疾驶而去。她有事要做。万一不能洗清罪名,她就会失去他。她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当她第一次被捕时,她曾担心人们飞短流长,担心一旦陷于困境,就会影响她的社会地位,失去进入政府部门的一切机会。布拉德总是说她不懂得什么是生活,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价值。斯苔娜此刻才理解,丈夫的话是对的。爱情远比赢得一场官司,得以提职升迁重要得多。她也许能赢得世上的所有官司,但这一切都比不上从萨姆那里获得的感受。斯苔娜明白,在很大程度上布拉德离开她去找别的女人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她忽视了他们的婚姻关系。她不可能走回头路,也不可能改变过去,但她可以为未来而奋斗。她迎着朝阳驱车向前,暗自起誓,要倾其所有,去争取胜利。她要把霍利·奥本海默埋葬在文件纸张组成的暴风雪之中,采取一切法律允许的行动。她看着倒车镜,将秀发向后捋去,瞧着脸上的疤痕。她己受够了折磨。她不愿再做囚犯,因为她根本没有犯罪。
  马里奥让她担心。她没有去假日旅馆跟布伦达·安德森见面,而是径直开到了马里奥的寓所。马里奥的车正停在指定的车位上。她冲上楼梯,砰砰敲门。当她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时,忙闪至一边,不让马里奥透过窥视孔发现是她。
  “谁啊?”他在门里喊道。
  斯苔娜不回答,伸手又敲了敲门,然后又退回原处。
  “我看不见你。”马里奥说。终于,他忍不住好奇,打开了门。
  斯苔娜跨了出来。马里奥退了回去,想抢在她前面关上门。
  “你敢!”斯苔娜吼道,大步往门里跨,他想拦都拦不住。
  “你为什么要这样?”斯苔娜问,“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你竟然不去监狱看我。”
  “我知道你会责怪我的,”他不敢正眼瞧她,“你总是怪我。”
  “我没有,”斯苔娜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你老是怪我,”马里奥顶牛道,“你总是说你被烧伤是因为我。你总是说如果你不去客厅救我就不会被烧伤,这话我听了多少遍。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去救我。”
  “你没说真话,”斯苔娜说着转了个圈,“你说这些废话是想耍滑头。兰德尔被打死时你在哪儿?老实告诉我,马里奥。我必须知道,现在就要知道。”
  “我跟女朋友在一起来着,斯苔娜。我没想到会构成谋杀罪。”
  “哪一个女朋友?”她问,“那个空姐吗?”
  “你真以为是我杀了兰德尔?”他伤心地摇了摇头。
  “那好,”她说着向前走了一步,“是你吗?如果是你,为什么不承认?我要知道该怎么办。”
  马里奥想逃。斯苔娜拦住他,抓住他的肩膀。“我得找出兰德尔的死因,”她摇着他的肩膀,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她经常这样对待他,“我要追根刨底,直到弄清真相。你不这样想吗,马里奥?你不想让我找麻烦,排除让你进监狱的可能?你想要我对我这个混账弟弟进行调查?”
  马里奥扳开她的手。“我没干!”他坚持道,撅着嘴,一脸孩子气。
  “可卡因是咋回事儿?”她不让他走,“你吸了多长时间了?”她突然发现,他的瞳孔很小月时察觉到——以前她从未发现——他的鼻子周围布满红疹。她看了看房间,猜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烟灰缸里积满烟蒂,地毯上横七竖八地扔着啤酒罐。她还发现,茶几上有几叠卷起的钞票和一把剃刀片。“你正在吸毒,是吗?”她怒吼道,伸手给他一个耳光。“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为你忍受了折磨,你怎么可以用毒品来摧残自己的身体?”
  马里奥再也忍不住了。可卡因和多年的负疚感使他怒不可遏,他一把推开斯苔娜,眼看她撞在墙上,然后一屁股瘫倒在地板上。他从茶几上抓起钥匙,冲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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