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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骑着马走完林间小路,来到旷野上,天色已经黑了。
  ……城市和山峦还看得见,然而轮廓已经不清楚。来往的行人和马匹的形影也极其模糊。灯火已经在一些地方点亮。伯爵夫人在一个用芦苇和麦秸搭成的草棚旁边停住马,这棚子就在戈尔达乌根家的菜园子里。戈尔达乌根家从无法追忆的时代起就租下城区的一块地做他家的菜园。他们租下那块地是出于虚荣心。“在我的土地周围,外人的土地越少,”从前戈尔达乌根家的一个成员说,“我也就越有理由昂首阔步。”
  菜园工人和他儿子在草棚旁边站着。他们看见伯爵夫人骑着马跑到他们这边来,就脱掉帽子。
  “你们好,老福利茨和小福利茨!”伯爵夫人对菜园工人和他儿子说。“我在这儿见到你们很高兴。要是日后有人告诉我,说你们不大尽责,我就有理由不相信这种话了。”
  “我们素来守在这儿尽我们的职责,”老福利茨说,把身体挺得笔直。“我们一步也不离开菜园。不过,太太,要是总管先生或者他的奴才不知什么缘故看不上我这副嘴脸,那他们就会把我赶走而事先并不报告太太。我们都是小人物,未必会有人为我们去惊动太太。……”“你这样想吗,福利茨?不,你大大地错了。……我认识我们所有的仆人,而且你要相信,我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被辞退了。比方说,我就知道老福利茨是规矩的仆人,我也知道小福利茨是懒汉,去年冬天偷过教士的手套和手杖。……我什么都知道。”
  “您知道有人偷了穷教士的手套和手杖,可就是不知道……”老福利茨停住口,冷笑一下。
  “不知道什么?”伯爵夫人问。
  “太太就不知道三个星期以前,伯爵老爷的侍从的狗咬过我女儿和老婆。尽管全村的人议论纷纷,弄得这件事传扬开去,可就是太太您不知道。侍从的狗看不惯寒酸的装束,见到每个农家打扮的人总是张口就咬。侍从先生就从中取乐。可不是!狗把女人咬得倒在地下,撕破她的衣服,弄得她……赤身露体,太太。……侍从先生最喜欢娘们家身上的肉!”
  “好,好。……哦,那你要怎么样?……这我就不知道了。
  ……”
  “我的老婆病倒了,我的女儿羞得不好意思上街,因为,多承那些狗帮忙,男人都见过她光着身子了。”
  “好,好。……我要去查查明白。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们。
  你们今天看见两个卖艺的从这条路走到城里去吗?一个是胖胖的老头子,一个是带着竖琴的年轻姑娘。他们走过这个地方吗?”
  “没看见,太太!”老福利茨说。“他们也许已经走过去了,可也许没走过去。从这条路上走过去的各式各样的人多得很。
  谁也不能全看见他们,全记住他们。……”伯爵夫人沉思不语,眼睛盯住黑暗的远方。
  “那不是他们吗?”她问,举起马鞭指着远处两个黑糊糊的人影。
  “那是两个男人,”小福利茨说。
  “他们很可能留在村子里过夜了,”伯爵夫人说。“既是这样,明天他们才会路过此地。……要是你们见到他们,就立刻打发他们来见我。”
  “是,”老福利茨说。“一个胖胖的老头子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明白了。可是您找他们干什么,太太?多半他们偷了东西吧?”
  “为什么一定是偷了东西呢?”
  “事情是这样,太太,在戈尔达乌根伯爵的领地上大家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找贼。这成了风气。在戈尔达乌根伯爵的领地上,只有管事才偷东西,结果却把所有的人都当成贼了。”
  “原来这样!嗯,……明天你可以另找工作了。希望明天在伯爵的领地上再也没有福利茨家的人!”
  说完这话,伯爵夫人就拨转马头,跑回林间小路上去。
  “她多么美!”小福利茨说。“多么漂亮!”
  “是啊,很美!”老福利茨说。“不过这跟我们什么相干?”
  “漂亮透了!我凭真正的上帝向你起誓,爸爸,偷教士手套和手杖的不是我!我从来也没做过贼!要是我对你说谎,那就叫我马上瞎了眼睛。人家平白无故造我的谣。……她却相信这种谣言!那些下贱的家伙!”
  小福利茨沉默一忽儿,继续说:
  “不过,也别让那些下贱的家伙白造谣言!别让他们白白讪笑我们。……我真要去偷东西。刚才她跟你说话,我瞅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就心里赌咒说:我一定去偷。……我真要去偷!我要到戈尔达乌根伯爵家去偷管家们没一个敢偷的东西。我说话算数。”
  小福利茨坐下来,沉思。一些新奇的、极其美妙的、不是农民常有的、巴尔扎克式的幻想,抓住了他的头脑和心灵。
  他那青春的、炽燃的想象力,不消几分钟就建成一座宏伟绝伦的空中楼阁。……有些想法,一个钟头以前他还认为荒诞不经,难于实现,犹如幼稚的童话,立刻会被他从头脑里赶走,可是现在却突然变成他殷切希望无论如何也要加以解决的任务了。空中楼阁要求一下子变成较为牢靠的东西了。……等到小福利茨被他那些燃烧的幻想弄得晕头转向,他就跳起来,用手指头揉揉眼睛,哈哈大笑,对他父亲嚷道:“我一定去偷!到那时候再让他们来搜吧!”
  伯爵夫人骑着马回家去。在路上,她迎面遇见冯·扎依尼茨男爵,他仍然在找地方吃饭。
  “我看,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吧?”伯爵夫人对他叫道。
  “要是您乐意的话,那就是肯定的。”
  “我们会找到我们谈得来的事情。目前我心里烦闷得很,您就成了我求之不得的人了。我灵机一动,想出个小小的主意。下星期四就是您的生日,您愿意跟我一块儿庆祝您的生日吗?您看,我对您的事记得多么清楚?我甚至没忘记您的生日呢。……您愿意吗?”
  “遵命。……”
  “我们得约定一个碰头的地点。……这么办好了。……您认得那个立着‘铜鹿’的地方吧?”
  “认得。”
  “在那儿谁也不会来搅扰我们回忆往事。傍晚七点钟在那儿相见。”
  “我带酒去。”
  “很好。Adieu!顺便提一句,男爵。我们以后用法国话谈天好了。我没忘记您不喜欢德国话。关于‘骗子’和聪明人,您得想一想。Adieu!”
  伯爵夫人扬鞭打马,过一分钟就在越来越黑的树林里消失当初,捷莉扎·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原是阿尔土尔心目中“纯洁的仙女”,阿尔土尔经历过那段可憎的巴黎生活后,他的眼睛和感情最初就萦绕在这个仙女身上。阿尔土尔把花天酒地的生活一变而为刻苦用功,不仅仅是因为他尊重科学,男爵小姐也出了很大的力才促成这个转变。缺了她,他就不会完全改过自新。
  阿尔土尔从巴黎到达维也纳后,开始过隐士般的生活。在孤独的生活中,他渴望刻苦用功会使他得到安慰,他诅咒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人,然而后来,他却违背自己的心愿,常常思念……巴黎的妓女了。要不是阿尔土尔在到达维也纳以后不久就成了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家的常客,那么他这种孤独生活究竟会怎样结束,就不得而知了。阿尔土尔住在维也纳那段时期,盖依连希特拉尔府是任何一个愿意去的人都可以登门拜访的。认真说来,他们自己并没邀请什么人。到他们家去的都是些喜欢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只要大门不关上,就不请自来了。
  最近这些年,这家人使人联想到一种笃信宗教的人:他们知道自己死期临近,就把一切置之脑后,索性沉湎于酒色,哪怕过一天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好的。
  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一家人已经精力衰竭,倾家荡产,想寻求得救之道而又找不到,预感到已经濒临绝境,就把一切都置之脑后,丧失了照管任何事情的任何能力。除了日益临近的可怕结局以外,一切都被忘却。不过,对日益临近的结局的恐怖,却被美酒、爱情、幻想顺利地掩盖过去。盖依连希特拉尔一家人还在幻想他们有可能得救。得救之道,他们认为,掌握在捷莉扎手中,因为她可以嫁给很富有的人,借出嫁来挽救她家的糟糕局面。不过就连这个希望也仅仅是幻想。捷莉扎跟她父亲争吵起来,赌咒说她嫁给富人以后,一个钱也不给她的亲属。
  盖依连希特拉尔一家人索性横下心,开始吃他们还没吃完的东西。他们不是简单地吃,而是吃得非常用劲,得意扬扬,摆出铺张的排场,倒好象以前从没吃过东西似的。他们的家门自动打开,于是一大群半饥半饱、寻找残羹剩饭的食客蜂拥而来。那些食客,论身分,都是家道中落的贵族、作家、画家、演员、音乐家,装束考究,脸上富于表情,香气扑鼻,乐器上等,可就是饿着肚子。这些食客不久就在男爵府里流连忘返。盖依连希特拉尔家的人本来一天天穷困下去,急等着救星,现在突然间,却看见他们自己高踞在庇护文艺的财主地位上了。他们的房子里平添了许多舞台布景、图画、罕见的水彩画等装饰品。这个住宅每到傍晚就响起交响乐、夜曲、圆舞曲、波尔卡舞曲的声音。那些有音乐和朗诵的音乐文学晚会渐渐出了名,由于有名就更招来社会各阶层的大批客人。所有这些晚会和演出,捷莉扎一概参加。她相貌美丽,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穿一身黑衣服,在食客们的杂色人群中周旋,从一个艺术家跟前走到另一个艺术家跟前,用尽全力摆脱她心里那种恼人的烦闷。这一大群人在她心目中是新奇的。她开始对他们发生兴趣。她为了排遣烦闷,就着手研究他们。她定睛看着他们富于表情的脸,听他们讲话,自己也说话,阅读送到她手里来的文稿。她经过长期研究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们当中既有正人君子,也有骗子。这个结论是她的研究的唯一成果。她欠缺比较细致的分析能力,分不清正人君子和骗子。她引得某些人同她接近,然而就连在这部分人当中,固然有许多是有声望的人,却也有骗子。冯·扎依尼茨就是这批精选的人中的一个。
  他是偶然走进盖依连希特拉尔的家门的。
  有个从事写作的朋友,想让他看一看他写的喜剧在男爵家里舞台上如何演出,就硬把他拉去了。过后不久,他不限于观看演出和参加文艺晚会,连白天也开始去拜访盖依连希特拉尔家。捷莉扎每到傍晚就骑马出外,照例由马夫给她做伴,可是不久这种傍晚的闲游却开始由阿尔土尔作陪了。每天傍晚阿尔土尔总是津津有味地对她讲起这一天他做过些什么事,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作品。他报告完毕,难免讲到他的幻想、希望、意图。捷莉扎听着他讲,她自己也讲。她能一连举出许多著名学者的姓名,不过那些姓名却都是……从阿尔土尔口里听来的。他们成了朋友。据说,从友谊到相爱,只要跨出一步就到了。阿尔土尔却没想谈恋爱。只要有个头脑聪明和朝气蓬勃的女人做伴,他就满足了。直到捷莉扎在一次傍晚的闲游中对他承认说她爱他,他才讲起爱情。
  ……首先讲起爱情的是她。这样道破彼此相爱以后,随之而来的那些日子,就象人们常说的,是一生之中只有一回的。阿尔土尔在别的时候从没象他跟他所爱的女人一起度过的这些日子这样幸福过,对生活也从没这样满意过。然而这种幸福却没延续很久。它被捷莉扎破坏了。临到他要求他所爱的而且无疑地也爱着他的姑娘做他的妻子,做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和“博士夫人”,她却断然回绝了。
  “我不能嫁给您,”她写信告诉他说,“您穷,我也穷。贫穷已经毒害我的上半生。莫非还要它来毒害我的下半生吗?您是男人,而男人是不象女人那样理解贫穷的种种惨痛的。贫穷的女人是最不幸的人。……您,阿尔土尔,不该提起嫁娶。
  ……您这样一来,就使我不得不解释清楚,这却不能不在我们目前的关系上留下痕迹。我们还是停止这种沉闷的解释,仍旧照先前那样生活下去吧。”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撕得粉碎,写了回信,信上呼吁天上的响雷朝着捷莉扎兜头轰下来。他满腔怒火,给“天上的仙女”写了封极长的信,大骂“时代精神”和教育。……随后捷莉扎寄来些动人的信,为她的拒绝辩白,可是那些信却没拆看就给扔进火炉里去了。阿尔土尔痛恨捷莉扎,凡是使他想起她的东西,都在他眼里变得毫无价值。他憎恨一切摆足架子的、严厉的、傲慢的人,满心热爱一切卑微的、受尽欺凌的、穷苦的人。……这就是阿尔土尔在走去吃饭的路上想起的一切。……他那篇论文《论时代精神》,如今在他看来显得可笑了,然而旧日的憎恨却仍然在他的胸中起伏。他还没能同这种憎恨分手。
  阿尔土尔到星期四他生日那天,想起应许过捷莉扎同她一起吃饭,就动身到“铜鹿”去。所谓“铜鹿”,是一块小小的林中空地,从前有个国王在那儿打死过一头生着铜色毛皮的鹿。另外又有人说,古时候那儿立着一尊“狩猎”塑像,是一头用铜铸成的鹿,用来代替狄爱娜①。据说,下令立这尊塑像的国王不近女色,见到古典的女人塑像总是心里憎恶。
  阿尔土尔来到林中空地上,捷莉扎已经先到了。她正焦急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用鞭子抽掉一朵朵花。她的马拴在旁边一棵树上,在懒洋洋地吃草。
  “您可真会招待您的客人!”伯爵夫人走上前去迎接阿尔土尔说。“您这个做主人的可真好!您在闲逛,而您的客人却已经等您一个多钟头了。……”“我去买酒来着,”阿尔土尔分辩道。“我请您坐下!我和您已经不是头一次坐在草地上了。您记得过去的事吗?”
  伯爵夫人和阿尔土尔在草地上坐下,开始回忆过去。……他们畅谈往事,可是既不涉及相爱,也不涉及决裂。……话题围绕着维也纳的生活、盖依连希特拉尔府、艺术家们、傍晚的闲游。……男爵一面说话,一面喝酒。伯爵夫人滴酒不尝。阿尔土尔喝完一瓶,有了几分酒意。他开始哈哈大笑,说俏皮话,甚至尖酸刻薄地挖苦人。
  “您现在靠什么生活?”他除了讲别的话以外,顺便问一句。
  “靠什么生活?嗯。……谁都知道我靠什么生活。……戈尔达乌根家又不穷。……”“那么您是吃伯爵的,喝伯爵的?”
  “我不明白:问这些干什么?!”
  “可是我请求您,捷莉扎,回答我的话。您吃伯爵的,喝伯爵的吗?”
  “嗯,对!”
  “这就怪了。您受不了伯爵,可是同时又靠他的面包活着。
  ……哈哈哈。……居然有这种事!见鬼,这算是什么原则?您那些聪明人认为我是骗子,那他们对您有什么看法呢?哈哈哈!”
  乌云掠过伯爵夫人的脸。
  “不要再喝了,男爵,”她厉声说道。“您已经喝醉,说起放肆的话来了。您知道,环境逼得我只好至今还住在戈尔达乌根家里。”
  “什么环境?怕人家说坏话吗?这是陈词滥调!不过,劳驾,请您告诉我,伯爵夫人,你们离婚以后,伯爵答应每年一定给您多少钱?……”“一个钱也不给。……”“为什么您说假话?不过您也别生气。……我问这话是出于朋友的情分。您别扯那根鞭子。它又没什么过错。……哎呀!”
  男爵举起拳头打自己的额头,站起来。
  “对不起。……早先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什么事?”
  男爵的眼睛忙个不停。那对眼睛从伯爵夫人的脸上移到鞭子上,再从鞭子上移到她的脸上。他烦躁地走来走去。
  “早先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他喃喃地说。“款待过年老的胖子和我那郁金香里的姑娘的,原来就是您?”
  伯爵夫人瞪大眼睛,耸了耸肩膀。
  “郁金香里……胖子……您唠叨些什么呀,冯·扎依尼茨?您说起胡话来了。不要再喝酒了!”
  “不应该打人,夫人!”
  男爵脸色煞白,举起拳头捶胸口。
  “不应该打人!您跟您那种贵族的派头统统见鬼去吧!听见了吗?”
  伯爵夫人跳起来。她的眼睛张大,由于气愤而闪闪发光。
  “您别太放肆,男爵!”她说。“劳驾,把您那句骂鬼的话收回去!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我不收回!见鬼!莫非您还想不承认您那种下流行径吗?”
  伯爵夫人的眼睛睁得越发大了。她不明白他的话。
  “什么行径?我不承认什么?我不懂您的意思,男爵!”
  “是谁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的院子里用这根鞭子打年老的小提琴手的脸的?是谁把他打得倒在这匹马的蹄子底下的?
  人家指名告诉我说那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干的,可是天下只有一个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的脸上泛起红晕,象火光那么鲜艳。红晕从鬓角开始,一直蔓延到滚着花边的领口那儿。伯爵夫人窘得不得了。她咳嗽起来。
  “我不明白您的话,”她支吾道。“什么小提琴手?您在……唠叨些什么呀?您清醒一下吧,男爵!”
  “算了吧!何必说假话呢?在从前那些岁月您就善于说假话,然而不是为这样的小事!您为什么打他?”
  “打谁?您说的是谁?”
  伯爵夫人的嗓音低下去,发抖。她的眼珠转个不停,好比被捉住的老鼠。她羞得什么似的。男爵又侧着身子斜倚在草地上,定睛瞧着她美丽的眼睛,醉醺醺地冷笑。他的嘴唇发颤,露出恶意的笑容。
  “您为什么打他?您看见他的女儿哭得多伤心吗?”
  “谁的女儿?您说清楚,男爵!”
  “当然!您善于放任您那双白手和长舌头,可就是不善于看见人家的眼泪!她一直在哭。……那个俊俏的金发姑娘一直在哭。……她,这个弱孝穷苦的姑娘,没法替她的父亲向伯爵夫人报仇。我跟他们一块儿坐了三个钟头,她的手一连三个钟头蒙住眼睛,没放下来。……可怜的姑娘!她和她那张泪痕斑斑的、高尚的小脸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脑子。啊,这些残忍的、吃饱肚子的、没有挨过打的、从没受过欺侮的魔鬼!”
  “您说清楚,男爵!是谁挨了我的打?”
  “嗯,是啊!您以为我从您脸上就认不出吃了耗子的猫?
  不害臊!”
  男爵站起来,伸出手去取那根鞭子。
  “给我!”
  伯爵夫人温顺地把鞭子递给他。
  “不害臊!”他又说一遍,然后把鞭子盘在一起,用力折断成三截,往旁边一丢。
  伯爵夫人简直心慌意乱。她羞羞答答,生平第一次听着无礼的话,涨红脸,不知道该把她的脸和手藏到哪儿去才能躲开男爵的法官般的眼睛,简直找不出话来说。这时候幸亏出了一件小事,这才使得她好歹躲开这种尴尬的处境。阿尔土尔正折断鞭子,不料从旁边,树木后面,响起脚步声。过一忽儿,伯爵夫人看见了福利茨父子。他们从树木后面走出来,好奇地瞧着伯爵夫人和阿尔土尔,穿过林中空地走去。小福利茨走在前头,肩膀上搭着一根长的钓竿梢。老福利茨跟在他身后,费力地迈动两条腿,磨磨蹭蹭地走着。老福利茨右手提着一条拴在绳上的小梭鱼。
  “福利茨先生,您为什么不戴手套啊?”伯爵夫人对小福利茨说。
  小福利茨低下眼睛,然后斜起眼睛瞟一下伯爵夫人,动了动嘴唇。
  “您的手杖在哪儿?为什么您不拿着手杖啊?”
  小福利茨脸色变白,急匆匆往树木那边走去。到树木那边,他又回过头来看一眼,就走进树林,不见了。老福利茨跟着他慢慢走去,既没开口说话,也没看谁一眼。
  “您要原谅我,”男爵等福利茨父子走进树林里去以后开口说。“我不打算侮辱您。……不过,我凭我的名誉起誓,您要不是女人,我就能替小提琴手报仇。……不害臊,捷莉扎!
  在那个姑娘面前,我都替您害羞呢!”
  男爵站起来,戴上帽子。
  “您是找不出话来辩白的。……这才好!何必说假话呢?
  您的辩白统统是谎话。”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话,男爵!”伯爵夫人说。
  “这是真心话?”
  “对,……真心话。……”
  “嗯……再见!您那美丽的眼睛里满是虚伪!谢天谢地,您说谎话的时候总算还会脸红。”
  阿尔土尔伸个懒腰,点一下头,就穿过林中空地,往小路走去。
  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的额头上布满细纹。她苦苦地思索,要在她脑子里找出一句话来,可是找不到。……她一心想在阿尔土尔面前替她羞于承认的行为辩白。她思索着,咬着粉红色嘴唇,绞着手指头,这时候阿尔土尔却已经走进树林里去了。
  “男爵!”捷莉扎喊道。“您等一等!”
  伯爵夫人没听到回答,只听到阿尔土尔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了。
  “男爵!”伯爵夫人又喊一声。她担心男爵走掉,嗓音发颤。他的脚步声却沉寂了。
  伯爵夫人略微站一忽儿,就在地上坐下,陷入沉思。她身旁倒着两个空酒瓶。第三个酒瓶斜立在草地上,眼看就要倒下去,里面还剩着一点酒。捷莉扎把酒瓶里的酒喝完,站起来,往马那边走去。
  她骑上马走出林中空地,却在围绕林中空地的树木后面两三步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男人骑在马上。那匹马见到伯爵夫人,快活地嘶鸣起来。骑马的男人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生得又高又瘦,脸色苍白,胡子稀稀拉拉。他骑着马追上伯爵夫人。
  “等一下!”他低声说。凭这种衰弱的、不象男人的嗓音的音色,可以断定这种嗓音是从有病的胸膛里发出来的。“您等一下,我想跟您说几句话!只说几句话!”
  伯爵夫人没回头看他。……
  “您在做暗探吧?”她说。“您在偷看吧?”
  “可是我爱你!我看不见你,就连一分钟也活不下去。我只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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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古罗马女神,狩猎的保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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