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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存在的昨天



  大屋内有一口棺材。他们即将把它运走。快到下午一点了。通过厨房的窗户,西碧尔看见殡仪馆的人正往屋里运折叠椅,供葬礼之用。
  “回你屋去,”她母亲嘱咐她。“我们准备好便来叫你参加葬礼。”
  于是她母亲给她一根棒糖,让她在等候时舔吃。她躺在床上玩弄棒糖,还能听到楼下的人声。过了一会,什么都听不见了。
  突然,她父亲俯视着她。“快,入殓礼都结束啦。你可以跟我们去墓地。”
  他们把她忘了。原先答应她下楼参加葬礼的,但他们说话不算数。她已九岁。葬礼在家里举行。但他们让她呆在楼上,用一根棒糖来哄她,把她当作婴儿。她不能,也下会饶恕她的父母。
  她穿上外套,戴上宽顶无沿帽和方格围巾,走下楼去,一声不吭地走过一些人,来到人行道上。“你乘这辆汽车走,西碧尔,”牧师说道。
  车里已经坐着她的叔叔罗杰和婶婶海蒂。这是另一个她不喜欢的海蒂。她叔叔和她父亲长得极象,所以牧帅把她同她“父亲”放在一起。她很不高兴。
  她不高兴的另一缘故是因为死者是她的祖母,而她反倒被父母和所有的人所忽视和摆布。这不公平。泪水含在眼睛里,变得冰凉。她是从不大声号哭的。
  汽车停下了。他们正在她祖父当年出生的那个村子里,沿着公墓的小路朝多塞特一家的墓地走去。她祖父是本县诞生的第一个白人男子。
  在这里走着,西碧尔想到了死。教堂里的牧师曾说,死亡是一个新的开始。她无法理解。她祖母曾告诉她:有朝一日耶稣会来,使爱他的人从墓中复活。祖母还说她自己和西碧尔将在新的大地上永远厮守在一起。
  罗杰叔叔和海蒂婶婶把西碧尔领到家属站立的地方。母亲和父亲、克拉拉姑姑和她的丈夫,安尼塔和两岁的埃拉,当然还有祖父,都站在一起,离坟墓十英尺左右。没有人出声。头顶上是威斯康星州阴沉的天空。这是四月多风而寒冷的一天。
  灰色金属的棺材已放在坟墓旁边。棺盖上放着成堆的鲜花。牧师就站在近旁。“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他开始说话,“我约翰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衷、哭号、痛苦……,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①。”
  西碧尔所看见的,不是那金属棺材、花堆或人们。她所看见的,是嫁给威洛·科纳斯一个本地人,并住在他的城镇的加拿大籍祖母玛丽。对她丈夫的教友来说,她是一个外来者,因而处处被迫屈从他的教旨。她喜欢读书,但他用下面一番话下了禁令:“除了真理以外,什么都是虚假的。”他认为只有宗教书籍才是真理。
  西碧尔能看到身穿长裙的祖母,还看到她的高跟鞋、她的白发、她的小蓝眼睛、她温情脉脉的笑容。
  西碧尔所听到的,不是牧师的悼词,而是祖母在柔声说着:“不要紧,海蒂。”这句话是针对她母亲下面这句话而讲的:“西碧尔,不许你在祖母的床上乱蹦。”
  她祖母的大床很高,非常柔软。西碧尔任意在这张床上乱蹦。跟祖母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而楼底下的家,竟象在千里之外。
  西碧尔会把她绘的图画让祖母看,她祖母会加以称赞,并把它们挂在墙上。她祖母有一只大箱子放在窗户旁边。箱里放着许多杂志和报纸,其中的儿童版全都专为西碧尔留着。她让西碧尔绘画。西碧尔在线条内着色,十分利索。她祖母喜欢她的作品。
  她祖母让西碧尔在桌上安排餐具,但并不说她摆得错误百出,一无是处。西碧尔做错了什么事,她祖母并不发火。西碧尔可以告诉她许多事,并恳求她:“别告诉我母亲,好吗?”她祖母会说:“我绝不会把你告诉我的事告诉海蒂。”她说到做到。
  西碧尔跟她祖母去河边散步时要穿过一片开着花的林地,可是现在这位收师正说什么:“由于万能的上帝乐于让我们的姊妹玛丽·多塞特长眠,我们亲切地把她的身体安放在地下……”
  长眠,她祖母在长眠。她们再也不能一起到河边散步了。只是花朵仍在那里,而她祖母不在,西碧尔也不在。
  “……尘归尘,土归土,怀着她欢欣地复活的希望,通过耶稣基督,我们的上帝。”
  疾风怒号着,刮过西碧尔的父亲和罗杰叔叔,他俩悲痛莫名,刮过那搓着双手,神经质地呜咽着的克拉拉姑妈,刮过啜泣着的祖父。西碧尔的咽喉紧缩,胸部愈来愈沉重,手指又麻又痛,但眼睛干涩无泪。只有她不哭。
  这风多冷呀。如果它有颜色,那就是冰块的浅蓝,带着褐色的斑点。凡是冷的,都不是爱。爱是温暖的。爱是祖母。爱,已将安放在地下。
  金属棺材在一缕阳光下闪烁发亮。棺材正在几个男人的手中。他们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他们抬起棺材,然后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放。他们正把她祖母愈来愈深地放入地下。他们在埋葬爱。
  人人都哭起来了,但西碧尔仍没有眼泪。她的眼睛是干的,干得就象面前那荒芜的世界,她想讲话时而无人想听的世界,没有爱的世界。
  汹诵的感情化成动力,西碧尔挪动向前,起先是缓慢的,一步,两步,然后步子愈来愈快,朝着棺材盖上的花堆奔去。她已在墓穴边缘,作势要跳进去,永远同她祖母在一起。
  于是那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胳臂,猛地拽着她离开坟墓。离开祖母。
  疾风怒号。天色更加昏暗。

  那只强壮无比的手还在拽着她的胳臂,紧得嵌进她的肉里。她的胳臂被那只手猛地一拽而酸痛不堪。
  西碧尔转身去看这个使劲把她拽开的人到底是谁。是罗杰叔叔?是她父亲?没有人!
  这里没有坟墓。没有花堆。没有风。没有天空。爸爸和母亲,罗杰叔权和海蒂婶婶、克拉拉姑妈和她所嫁的富有的老人、牧师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不在这里!
  代替坟墓的是一张课桌。代替花堆的是黑板。代替天空的是天花板。代替牧师的是一位教师。
  这位老师长得又高又瘦。每句话都没有几个字,而且讲得极快。她不是西碧尔的老师瑟斯顿小姐。她的老师应该是教三年级的瑟斯顿小姐,中等个儿,比较胖,说起话来慢吞吞地。眼前这位老师是亨德森小姐。西碧尔知道,她是教五年级的。
  这是怎么回事?西碧尔知道这不是梦。这家小学是她离开幼儿园以后就读的。这间教室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它不是她的教室。三年级教室的窗户朝西,而这间教室的窗户朝东。她认识小学所有的教室。而这一间,她知道,是五年级的教室。
  不知怎的,她钻进这间五年级的教室了。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回到三年级教室去,否则瑟斯顿小姐会记她缺课的。她必须为自己跑到这里来而向亨德森小姐道歉,还要为自己没有去那儿而向瑟斯顾小姐作解释。可是,怎样解释呢?
  她开始注意别的孩子。贝特西·布什在通道那一边。亨利·冯·霍夫曼在她前头。还有斯但利、斯图尔特、吉姆、卡罗琳·舒尔茨,还有其余的同学。噢,三年级全体学生都在这儿。
  大部分同学是同她一起上幼儿园的。她同他们很熟。他们还是那模样,但与她上次见到的时候相比,却有些不一样。他们穿的衣服与他们在三年级教室里穿的衣服不同。他们的个头要比她为祖母送殡前见到的大一些。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孩子怎么可能在刹那间全都长大呢?
  总是那么自信的贝特西·布什,正如平时那样招摇着手回答老师的问题。她的所作所为好象她素常就在这里似的。其他的孩子也都这样。谁都不象是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何不妥。如果亨德森小姐不是贝特西的教师,贝特西又何必去回答问题呢?
  西碧尔转过目光,注视她桌上摊开的笔记本,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这里,忘却那些愚蠢的事。可是不行,因为她根本看不懂笔记本上所记的东西。笔记记得挺多,但不是她记的。已完成的家庭作业也不少,但不是她做的。她发现家庭作业的判分全都是A。尽管她竭力要自己把这一切看得不要紧,但她心里愈来愈害怕。
  她拼命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位与己无关的教师,不去看那间窗户不该朝东的教室,不去看那些身子骤然胀大的同学,不去看他们身上那些过去从未穿过的奇怪衣服。但是她做不到。
  西碧尔感到一种奇怪的冲动,想研究一下自己。她自己的衣服又如何呢?她自己的身子变大了吗?她的眼光落在自己的衣服上。那是用绣着绿花和紫花的黄色巴里纱制成的,也象同学们所穿的衣服一样,从未见过。她根本没有这样一件衣服,也不记得她母亲为她买过类似的衣服,更没有穿过它。总而言之,她穿着一件不属于她的衣服,坐在一间与己无关的教室里。
  好象谁也不觉得有何异常之处。三年级的学生一直在回答问题。而这些问题所问的内容,她从来没有与同学一起学习过,而且根本不懂。
  她望了望老师桌上的时钟,差两分十二点。马上就要响铃,她也马上就得救了。她惊慌地等待着。于是,铃响了。她听见老师的尖嗓子嚷了一声:“下课。”
  西碧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不敢动弹,不敢马上回家。可是同学们笑着叫着,发疯似地冲到存衣厅。男孩们用双肘连推带挤地赶到女孩前面去。
  西碧尔看着他们迅速地离开存衣厅。她敢肯定他们毫无秩序地抓住外套就跑。孩子的动作总是让人担心害怕,使人手足无措。
  西碧尔本来就紧张,如今瞅着他们,反而更加紧张。瑟斯顿小姐善于维持秩序。刚才那个疯狂的场面不可能发生在她所教的年级。但西碧尔经常听别人说亨德森小姐对付不了一个年级的学生。如此看来,也许正是亨德森所教的年级。
  一件件事情在她心里一闪而过,使她来不及细想,不能作出明智的举动——回家。待她抬眼一望,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慢慢地朝存衣厅走去。
  一进存衣厅,她才发现这里还有别人。原来是亨德森小姐,正在穿外衣。现在要转身走开,已经为时过晚了。
  这间存衣厅,与三年级的完全一样,只是坐落在走廊的另一头。所有的教室和存衣厅都很相似。这一间存衣厅也挺熟识。
  现在只有一件外套还挂在墙上,是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方格呢的外衣。但她还是走过去细细观看。她想找衣服上的一条写着姓名的胶布。瑟斯顿小姐总是规定本年级的学生在两条胶布上写好自己的姓名,然后一条贴在衣服上,另一条贴在挂衣钩下方。可是现在无论在衣服上还是在挂衣钩下方都没有写着自己姓名的胶布。“西碧尔,”正要离去的亨德森小姐对她说道,“你干吗不穿上外衣?怎么回事?你干吗不回家吃午饭?”
  西碧尔并不作答。她仍盯着这件陌生的外衣看个不休,心里想:亨德森小姐知道她的名字也不足为奇。在威洛·科纳斯这座小镇,人人都相识。亨德森小姐又问了一遍:“你干吗不回家吃午饭?”在亨德森小姐的监视下,西碧尔终于穿上外衣。它非常合身。亨德森小姐走了。西碧尔仍磨蹭了一会,等到她能拿准那位教师已经走远而不会在楼梯上与自己相遇时,才动身离去。
  西碧尔慢慢走出这座红砖楼房。马路对过的拐弯角上有一座大房子。这是她的家。横过马路前,她来回望了望,看有没有人朝这里走来。她肯定没有人在看着她时,便穿过了马路。
  托普这条狗,在前门台阶上朝她吠了两声表示欢迎。她迅速地搂了搂狗脖子,然后急勿匆奔进门去。她急于要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之中,急于让今晨在学校的心绪纷乱在自己的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她刚一进门,她那番愿望就化成泡影。她把花格外衣挂进门厅的壁橱时,发现她所记得的衣服已荡然无存。不熟悉的红色、绿色和黄色衣服跃入眼帘。她身了一扭,离开那壁橱,想去楼下的卧室。这是她祖母临终前由她祖父和祖母居住的房间。通往那卧室的边门已用灰泥砌死。他们砌得那么快,真奇怪。在起居室中,她发现除了祖母的家具以外,还有她父母亲的。祖母刚刚下葬,家里就重新安排了,这也未免太快了些。大橱柜上放着什么?一架收音机!她父母本来在买不买的问题上十分犹豫,因为祖父说收音机是魔鬼搞出来的东西。
  母亲在厨房叫道:“是你吗,佩吉?你回家太晚啦。”
  又是这个爱称。她母亲不喜欢西碧尔这个名字,便发明了佩吉·卢易夕安娜。如果她比较滑稽可笑或逗人喜爱(她母亲正喜欢这一点),她母亲就叫她佩吉·卢易夕安娜,佩吉·卢,佩吉·安,或干脆就叫佩吉。现在叫她佩吉,说明她母亲今天喜欢她。
  西碧尔吓了一跳。厨房的墙变成嫩绿色了。它本来是白色。“我喜欢白颜色的厨房,”西碧尔道。
  她母亲回答:“我们去年就改了颜色。”
  去年?
  她父亲在日光室,一边等吃午餐,一边在读一份建筑学杂志。西碧尔走过去,想同他说话。她的游戏室也在这日光室的一隅。她一直把玩偶放在窗台上。现在玩偶仍在那里。但比以前多了。那个头发金黄、面带笑容、牙齿洁白的又大又漂亮的娃娃,是哪儿来的?这不是她的。
  她父亲抬头看她,说:“西碧尔,你回家晚了吧?”
  “爸爸,”她脱口而出,“这个娃娃怎么回事,那个大娃娃?”
  “你在闹着玩儿吧?”他答道。“这是南希·琼呀。你在一项竞赛中赢来的。你还为此激动了半天哩。”
  西碧尔哑口无言。
  餐室的桌上放着四套餐具,而不是三套。这第四套餐具干什么用?家里好象没有别人。但这一次,西碧尔再也不问了。她已经为那娃娃南希·琼而尴尬不堪。
  咚,咚,咚,这熟悉的木腿击地声总是打断她对祖母的串门,总使她害怕。这是她祖父,整整六英尺高,山羊胡子,秃脑袋。他在这儿干什么?他为什么坐到他们餐桌这儿来。祖父祖母的住处,不管在楼上楼下,总是与西碧尔一家分开的。每个家庭各吃各的,不闯进别人家的天地。这是她祖母立的规矩。祖母刚死,这规矩就破了。
  她父亲在饭前领着大家做了感恩祷告。她母亲传递食品。炸土豆已转过两圈,还有些剩的。她父亲拿着盘子对他父亲说:“爸,这儿还有土豆。”
  她母亲有的放矢:“已经传过两圈啦。”
  “他会听见的。”她父亲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会听见的。”她母亲学他的腔调。“他根本听不见。他是聋子,聋子。这你知道。”
  实际上,她祖父的确没有听见。他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话,声音大得吓人。他的老生常谈是哈米吉多顿②,讲的是地上最后之日的决战,从头讲到尾。他还讲到最后的七种灾难③,讲到与中国即将发生的战争,讲到美国会联合俄国反对中国。他还讲到天主教徒将来会掌权,而将来有一个天主教徒成为总统时又是何等可怕。
  “永远不会有天主教徒的总统的,”海蒂说。
  “记住我的话吧,”西碧尔的祖父道,“它会出现的。那些罗马天主教徒会统治世界的,如果我们不加戒备的话。那些罗马天主教徒将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麻烦,直到世界末日!”
  她母亲改变话题:“威拉德,我今天接到了安尼塔的信。”
  “她在信中讲些什么?”她父亲问。这时,他朝西碧尔转过身来,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祖母葬礼后几星期内在她们住在这里时怎样照顾安尼塔的小埃拉,使我们大人省得操心的。”
  葬礼后几个星期?照顾埃拉?他都说些什么呀?她绝对没有为埃拉做过什么事。而且她不知道葬礼以后几周的事。她被搞糊涂了。葬礼是哪天举行的?难道不是刚举行不久的么?
  西碧尔两眼直瞪着母亲,作了一次冒险的尝试。“母亲,”她问道,“我现在在几年级?”
  “我现在在几年级?”她母亲学舌了一句。“这是蠢话。”
  他们不告诉她,不明白这对她是何等重要。他们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她能告诉他们什么呢?即使她想说,她也不知从何说起呀。
  她母亲转身问她:“你今天怎么回事。你的话那么少,跟往常不一样嘛。”
  她祖父见她脸色如此肃穆,便宣称:“基督徒必须时刻微笑。不微笑是一种罪恶。”
  她父亲站起来要走。“我告诉克莱默夫人我在一点三十分回到商店。”
  西碧尔一家在大萧条中破财以后曾去农场暂住以节省开支。从农场回镇后,西碧尔的父亲便在一家五金商店工作。西碧尔和她母亲是先回来的,为了让她去托儿所。然后她父亲到克莱默夫人的五金店工作。他们又住进老房子。她祖父母住在楼上。现在看来,祖父与他们同住。
  她祖父站起身来准备回他自己的房间。“要快活起来,西碧尔,”他说道:“如果你微笑而且快活,生活就不会阴郁,”他撞上餐桌的一角。
  “手脚真笨,”她母亲说:“他到处瞎撞。还老撞门边的那个架子,连灰泥全部撞掉啦。”
  西碧尔一直没有吭气。她在这里拖延着。
  “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她母亲说道:“好象换了个人似的。”
  西碧尔走到壁橱那里。她还想寻找以前穿过的一件红羊毛外衣,她在学校存衣厅里也想寻找这件外衣。
  她母亲跟她来到壁橱边。“对了,我希望你在放学后去找一下施瓦茨巴德夫人。她有一个包裹要给我。”
  “这位施瓦茨巴德夫人是谁?”西碧尔问道。
  “你很清楚她是谁。”她母亲答道。
  西碧尔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又不敢再问。她只是害怕地瞅着所有这些从未见过的服装。
  “你在等什么?”她母亲问道:“如果你迟到,亨德森小姐可要生你的气的。”
  亨德森小姐?如此说来,她母亲知道她在亨德森小姐的班上!
  “就穿你今天早晨穿的方格外衣嘛。”她母亲说。
  西碧尔照办了。
  西碧尔刚走出家门,就见卡罗琳·舒尔茨和亨利·冯·霍夫曼正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她等到他们进入学校以后才动身。等她自己也进了校门以后,她就拿不定主意是去三年级教室呢,还是去五年级教室。她母亲知道她的教师是亨得森小姐,但西碧尔自认为是三年级的学生。所以,她先去三年级教室试试。
  瑟斯顿小姐坐在教桌边,正在整理试卷。“你真好,还来看我。”她见到西碧尔时说道:“我喜欢我的女孩了们回来看我。”
  回来?西碧尔朝五年级教室走去,决定坐在今晨所坐的座位上。
  第一堂课是算术。正在练习算分数。可是西碧尔不会算通分,不会算繁分数。
  下一步是学小数。西碧尔也不会。亨德森小姐讲了一些乘法运算。西碧尔仍是不会。老师把黑板一擦,写了些新的乘法题,又发了空白纸,为第二天的测验作练习。
  西碧尔瞪着眼前的白纸,然后把视线转到黑板上,最后又转回来。亨德森小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西碧尔身后俯视着。
  “你一个字也没有写啊,”亨德森小姐生气地说:“快算呀。”
  西碧尔一动不动,于是老师更生气了。她指点着黑板说道:“这是什么?还有这个?”
  西碧尔只是摇头。“喂,西碧尔,”老师问她,“答案呢?”同学们笑出了声。卡罗琳·舒尔茨却窃笑着。“西碧尔,”老师寸步不让,“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西碧尔的嗓音嘶哑。
  亨德森小姐转身对着她,“但你一直是成绩为A的学生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老师怒气不息。“小姐,你自己在学习上好好抓紧吧。也许你在跟我捣鬼吧?”
  这个问题本来是不要求回答的,果然没有回答。这位困惑万分的教员一边朝黑板走去,一边回头去看了一下:“你昨天还挺明白的呀。”
  昨天?西碧尔沉默着。她现在开始明白:对她来说,不存在着昨天。她好象是干过了一些她的确没有干过的事。她好象是学过了一些她的确没有学过的课程。这样的事发生了。
  但这不能说完全是件新鲜事。以前,她的时间好象也被抹去过,就象亨德森小姐把黑板上的数目字抹去一样。但这一次时间好象长多了。其间发生的事多得多了,多得使西碧尔无法理解了。
  她从来没有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任何人讲过。这是秘密,她不敢讲。
  可是,有多少时间这样过去了呢?她还不知道。她现在五年级,但不记得四年级的事。从来没有这么长的时间被抹去。发生了一些她毫不知情的事。
  “有什么事把你弄糊涂了?”亨德森小姐已经回到讲桌旁边。
  “没有,没有,”西碧尔带着认错的样子答道。“可是我不会算。”
  “你昨天还算来着。”亨德森小姐冷冰冰地又重复了一句。
  没有什么昨天。西碧尔自从在公墓送殡以后便不记得任何事情。
  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不知道她不知道,亨德森小姐老是说昨天如何如何,好象她一直坐在这课桌旁边似的。但她没有坐过这里呀。昨天是空白。
  课间,孩子们急匆匆地跑往游戏场。男孩和女孩都有自己的棒球队和垒球队。他们在挑选着队员,最后西碧尔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被挑上。这是一个新的、可怕的感受。在过去,孩子们无论干什么事都不会把她漏下,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现在这么做。
  下课后,西碧尔等最后一个孩子走远后才动身回家。她不去找施瓦茨巴德夫人(不管她是何人)取包裹,她母亲定会大发脾气。除了挨骂以外,她无能为力。一向如此。
  在学校的大厅中,丹尼·马丁叫了西碧尔一声。丹尼比她大一岁,是她的好友。他们在带黑色百叶窗的白房子的前台阶上有过多次长谈。她能对丹尼多讲些事情。他也参加了祖母的葬礼。也许她应该问问他自从那时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和盘托出,他会把她当傻瓜,她得想些法子自己来探索。
  他俩一起穿过马路,然后坐在她家的前台阶上聊天。他讲的事情中有一件是:“恩格尔夫人本星期内死了。我跟伊莱恩取了葬礼上的鲜花送给伤残和卧病不起的人,正如我跟你在你祖母死后一起去送花一样。”
  丹尼如此说,西碧尔依稀有些记得,宛如在梦境一般:一个人们唤作西碧尔的女孩(但她其实不是西碧尔)同丹尼·马丁一起把她祖母葬礼上的鲜花送给镇上的病人和穷人。她还记得自己盯着这另一个西碧尔,如在梦中。好象她跟这另一位西碧尔并肩走着。她说不清这究竟是否是梦。尽管她知道时间(自葬礼以来)过去不少,但这是她能追回的唯一记忆。此外,一片空自,巨大的空白。从一只手在墓地上把她的胳臂一把抓住的那一刹那起,到她发现自己坐在五年级教室为止,其间,是一大片空白。
  到底是梦到那女孩和那些鲜花,还是实有其事?如果是一个梦,怎么可能与丹尼的说法一致呢?她不知道。在这一段冰冷的、浅蓝色的、不可及的空白中,发生的事可多啦,而她全然不知道。遗忘,是可耻的。她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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