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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太阳,我的朋友, 舒展你光的金莲! 举起铮亮的巨钺 劈开饱盈泪水的苦难的乌黑云团! 我知你端坐在莲花中央, 披散的发丝金光闪闪。 催醒万物的梵音 飞自你怀抱的燃烧的琴弦。 今生今世 第一个黎明,你曾吻遍 我纯洁的额际。 你的热吻点燃的光流 在我心海翻涌着灿烂的波涛。 永不平静的火焰 在我的歌里腾跃呼啸。 印着吻痕的我的碧血 在韵律的洪水里旋舞。 如痴似狂的乐音 融合着炽热的情愫 飘向四方。 你的吻也引起心灵无端的啼哭、 莫名的忧伤。 谨向你熊熊的祭火中 我追寻的真理的形象顶礼。 远古的诗人,昏眠的海滨 你吹响驱散黑暗的苇笛 是我的一颗心; 从笛孔袅袅流逸 天空云彩的缤纷、 林中初绽的素馨的芳菲、 岩泉的叮咚。 旋律的跌宕中活力的春水 涨满我周身。 我的灵魂是失落的歌调。 你登上乐曲之舟, 好奇地搂着苍茫大地, 含笑在岁月之川上漂游。 阿斯温月①温煦的阳光下 我受缚的灵魂 不甘寂寞的躁动 好似露湿的素馨 折射的光芒。 波峰上你翩舞的光束把惊怔 投入我眼眶。 热力的宝库中什么珍宝 你赐给了我? 在我幽深的心底编织什么梦想 以各种各样的颜色? 你派遣的女使者 作画在广野的高堂, 顷刻间悠悠往昔 那无形奇妙的幻想 隐逝无遗。 啼笑、苦乐恢复正常—— 不将我锁闭。 斯拉万月②女使者们 躲在摇颤的绿叶簇中, 脚镯与跃过巉岩 的淙淙清泉共鸣; 维沙克月③畅饮风暴的美酒, 微醺起舞,天摇地颤。 别绪依依的春天 馈赠全部细软。 忙了一阵, 她们消失在清贫的天边, 不留下足印。 啊,太阳,你的宫阙里 秋日的金笛吹着神曲。 拥有朝晖、清露、眼泪、甜笑的世界 时而欢快,时而忧郁。 不知我的歌儿听到谁的召唤, 陡然有了疯狂的热情, 像游方僧沿着太空之路 专注地朝你飞骋, 提着花篮。 光的乞儿,梦游般能跨进 你的圣殿? 啊,太阳,打开大门, 将我久候的歌儿搂在怀里; 火泉之畔奉行“安谧”的洗礼, 涤尽惶惑、惊悸。 黄昏用晚霞的朱砂 把她的分发线抹红; 黎明时分用晨星 在她细嫩的眉心 描吉祥痣; 以海浪雄浑的音韵 奏响暮曲。 -------- ①印历6月,公历9月至10月。 ②印历4月,公历7月至8月。 ③印历正月,公历4月至5月。 露珠泪汪汪地说道: “我的一生何其短暂 如同稚童的幻想, 生下便命归黄泉。 唉,我不过是苏醒的 朝霞仙姑喜悦的泪滴, 只要她收敛笑容, 立即萎缩消逝。 玫瑰花扬起粉红的脸颊, 露出甜蜜动人的微笑。 茉莉花奉献生命的甘浆, 风儿啜饮神魂颠倒。 蝴蝶拿不定主张, 与谁结为终生伴侣, 扑扇着疲乏的翅膀 在花丛飞来飞去。 哦,我为何不能在 它们的欢娱中永存? 为何像眼睫毛弹开 那兴奋短促的一瞬, 带着远未满足的笑意 凄然离别美好的人世?” 卧伏无忧花的绿叶上, 奄奄一息的露珠悲叹:“唉, 欢乐尚未完结, 生命为何这么早凋败!” 年轻的诗人却叹口气说: “我为何不是一颗露珠, 每天早晨睁开眼睛, 生命立刻衰枯。 哦,天帝,你创造了 我露珠似的生命, 为何不赐给我 露珠一样的寿终?” 充填着时间,充填着寥廓的晴空, 酣睡的大神做着壮丽的梦。 虚茫的梦里, 广袤的大地 像一个水泡在他心海浮动, 升起日月,升起暮霭、晨曦, 升起亿万个璀灿的星系。 一簇簇行星、卫星旋转不休, 昼夜在苍穹下忽沉忽浮。 孤独的大海终年哦吟, 脚下汇集万千河流的精灵。 江水潺潺,幽泉涓涓, 云吼沉闷,海啸庄严; 狞笑的罡风走出旧厦, 无数只粗野的手弹拨林木的琵琶; 如同山妖冻结的笑声, 冰川嗥叫着向深谷滚动; 森林的脑袋摇得头发蓬乱, 四处回荡的歌谣凄切、哀惋。 一片片土地放射奇妙的音波, 汇成博大之心的一支赞歌。 这梦的王国的物景、生灵 不停地变换新的体形。 花儿结果,果实变为种子, 林中繁衍的新树多彩多姿。 水气凝成云,云团变甘霖, 瀑布冲破重山的囚禁。 夏季溶化的雪水飞降焚尸场, 浇灭焚尸的冲天火光。 夏雨变作白发苍苍的冬天, 又像朱查迪①送回春天的山花烂漫。 除了亘古的心,一切皆新颖, 亘古的心里酝酿新的梦境。 不完整的梦里创造的人是习惯的奴隶, 为赢得清醒的完善而不懈努力。 他唯一的心愿: 悟性撕碎浑噩的帷幔。 至善的灵魂何日脱离昏眠? 人世亏缺的梦会慢慢变圆? 日月星辰的魆黑梦影 消溶于闪光的心中。 地球炸裂,一个个星体 像水泡相继破碎。 比星宿更为灿烂的生灵 也似水泡全部消失。 大神,真有伟大的梦幻灭的时刻? 真理之海中半真半假行将沉没? 一半毁灭的水中潜藏着你的心, 何时彻底毁灭,告诉我,大神! -------- ①印度神话中金星的法术高强的女婿。 孩子们已经睡熟, 游戏全丢在脑后。 轻柔的晚风 透过窗棂, 把舒适抹在他们的眼睑。 他们是做着游戏 一个个躺倒的, 脚边玩界四散。 他们东倒西歪,神明的慈爱 像影子盖在他们身上。 风儿一次又一次 吹起的细浓发丝 拂弄他们的面庞。 星辉微笑着 凌空降落, 一再轻吻 他们微启的嘴唇。 晶亮的繁星通宵 清醒地俯眺, 交头接耳, 窃窃商议, 在罗裙兜里 用光影编织 流溢甜笑的美梦, 送入孩子们的心灵。 第二天旭日 催开田野里 五颜六色的鲜花, 孩子们从梦中 睁开眼睛, 已消除疲乏。 艳红的朝暾 唤醒了他们, 他们玩得更快乐。 花一般的儿童 沐浴在阳光中, 晨鸟啾啾地欢歌。 残月坠落。瑜珈行者 面对浩渺的大海, 头顶苍天,蓬乱的长发披肩, 静候红日升起来, 身躯高大、赤裸,宽阔的天庭闪着光泽, 双手合十,神态安详, 凝望着东方天空,湿润温暖的海风 吹拂他厚实的胸膛。 地极清晰可见,大地兀自酣眠, 瑜珈行者默然矗立。 胆怯的潮水 退落复回, 将他足沾的尘土濯洗。 四周一片宁静,不闻尘世的喧声, 大海低吟浅唱, 满怀虔诚,以洪波的雄浑 赞美将升的太阳。 瑜珈行者似雕像。乍露的一束曙光 辉映着他平静的脸。 他身后的幽冥,闭合了眼睛, 开始一天的坐禅。 举目远望东方,明丽的霞光 已淹没晨空的额头, 弃家的僧人蓦地 手指天宇 高诵吠陀经咒。 梦,走近我,对我注望! 让我骑着你神奇的翅膀 穿夜幕共游万千心扉, 快快活活溶入翌日的朝晖。 哦,一对新人偎卧在花榻上, 面对面足缠足睡得多香, 梦中眼角为何沁溢泪水? 莫非离歌哀切唱得心儿破碎? 突然惊醒,四肢瑟瑟发抖, 更加用力将心爱搂在胸口, 花一样温柔的心仍然惶恐, 阳光的抚慰下方绽露笑容。 静坐两心的绿荫里,施展 法术,我欲铲除分离的隐患。 莫碰它,莫碰它,你走开! 莫以不洁的抚摸使之焦黄。 看,它正越来越枯衰, 你情欲的喘息里流泄砒霜。 你不知心茎举托的花蕾 弃于泥潭便不再吐艳? 你不知人世之海无边无际? 你不知生活之路黑暗弥漫? 你的北斗星升空过于快速, 爱花开放只凭神衹怜悯。 如今谁甘愿误入歧途? 谁忍心将爱花肆意蹂躏? 倘若扑灭光芒四射的华灯, 心爱之命必定断送你手中。 身居异国,依旧莫名其妙 时时怀想她迷人的嫣笑。 不知夕阳何时坠落西山, 不知海涛何时停止咆哮。 纤巧的唇上漾出的笑颜 颇似世界岑寂的边地 玛达毗花树的嫩枝与 新叶遮掩的未绽的花瓣。 朝暮汩汩流淌的泪水 制造让人爱抚的机会。 谁不远万里把嫣笑接来, 教追慕的他人落个单相思? 嫣笑何时能不顾生死 隽永我淳朴一吻的异彩? 这儿有圣洁的苏梅鲁山脉①—— 神仙游乐的辉煌福地。 贞女高耸的乳房以仙境的光彩 耀亮了黎民百姓的碌碌凡世。 这儿清晨升起稚嫩的太阳, 日暮垂落的夕阳精疲力尽。 两座浑圆净化的山峰上, 夜里仙人睁着放光的双目。 温情的永恒之泉涌流甘露 自古滋润世界干裂的嘴唇。 人世无限而无奈的依怙, 徘徊于大地欢乐的梦境。 凡世有令人神往的天堂, 幼神爱吻芸芸众生的故乡。 -------- ①指北极。 从天涯海角飘来两朵彩云, 无人知晓究竟是来自何方。 突然中止遨游,驻足天心, 初四的月光下含情地对望, 微光里依稀觉得昔日相识。 记起绿色海岛,雾绕的山峦, 黄昏的海滨一度过从甚密。 面对面却怀天各一方的离愁, 正欲交合,因乍遇又害羞。 交汇的视线上高悬一弯新月, 笑的羞涩妨碍亲吻的密切; 春梦的绸缪将倦眼紧紧连结。 叙罢韵事,蓦闻青曦的足音, 无语作别,身带摩挲的温存。 我青春的梦幻覆盖广渺的苍穹。 丽人的触摸如落我身上的花瓣, 多少情女的娇喘储积我的心中, 激情啊你为何在那里刮起南风? 春天的花林里玫瑰为何俯首垂眼? 人间所有的情人面颊上的羞红, 仿佛化作玫瑰花聚集在我面前。 每夜入睡总觉有人偎在身旁, 如奇妙的梦,我一醒倏忽离去。 仿佛有人用罗裙盛来浴我的霞光, 万千足镯的叮咚回荡在花林里, 帕古尔花枝上盛开我芬芳的恋情。 谁使我如醉似痴仰望虚茫的天庭? 天国的仙娥优哩婆湿正对我俯视?① -------- ①优哩婆湿是印度古代剧作家迦梨陀挲的名剧《优哩婆湿》中的女主人公,是天宫的舞伎。 烈日沉入浓密的溟暗, 霹雳轰穿黢黑的云团, 天降滂沱大雨,伸手不见五指, 此时最易倾吐思恋。 四下里杳无人迹, 无人来窃听情语。 你我许久相望,一样的黯然神伤, 无休止的暴雨 仿佛已把人影刷洗。 社会、家庭,市井的喧呼 霎时间化为虚无, 只剩下两对眼睛 吸吮彼此的柔情, 只剩下息息相通的灵府, 其余的溶入雨幕。 爱的表白不伤耳朵, 心中不存丝毫惶惑。 欲吐的情义 慢慢融入眼泪, 滴落在狂风骤雨里。 两颗心又绕一层情丝。 卸下久压心头的重荷 对谁会有什么恶果! 斯拉万月的雨天 假若在深宅花园, 早已将真情诉说, 对此谁能横加指责! 尽管此后十二个月 非议、讥嘲不会停歇, 甚至遇到无理阻挠,再增几分烦恼, 但飞短流长终将自灭。 转眼又过十二个月。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 电光不时耀亮乌云, 炽热、执着的爱情 多年深藏心中。 天黑雨急的时分 才捧出纯洁的爱心。 我每日以充实的心 思念你; 坐在宇宙形成前的静处 恭候你。 你无处不在,管辖我的 生与死。 我望不到你的边际—— 内蕴的情爱, 我觅不到一物堪与其媲美。 我的全身心似跃出东山的 红日一轮, 观望着转瞬即逝的 一双眼睛—— 目光深邃、远大、冷峻, 没有界限。 你是玉宇,澄净、寥廓, 我是无涯的沧海碧波, 中间的皎皎圆月使二者 世代绻缱。 你是昼夜永久的静谧, 我是周期性的无休的 骚动不宁—— 纵目望去,地平线上你我 浑然交融。 你啊,变作黄昏吧! 在迢遥的西山,在金灿的暮天, 静观,一眼不眨; 文静的娇美,忧郁的妩媚, 如沉思无语的妇女。 迈着轻盈的脚步 登上我的生命之舟, 伫立片时。 起航,把自己送至 昼夜的极地—— 尘世的彼岸。 终止节日活动,不闻嘈杂的喧声, 不见人烟。 来吧,无声无息,化作盹意 渗透我的倦眼。 来吧,苦笑着,行至日光灼焦的年华之末, 如死亡的诺言。 发涩无泪的眼睁大,我凝眸观察 地球上的羁留—— 松散发髻,用幽暗的浓密 层层将我裹住。 把你柔软清凉的手掌 像酣睡的甜蜜一样 按在我眉心, 无语地,轻柔地,用你的霓衣 遮覆我麻木的全身。 不知不觉,湿漉漉的哀切 浮上你的瞳仁, 我全身心已感到 你沉默的忧恼、 离愁的沉重。 不可摇撼的记忆 如皑皑雪峰 在我无边的心原 巍然峙耸, 我的白天, 我的夜晚, 环绕幽静的雪峰 交替往返。 记忆把脚一直伸进 我的心底—— 在我辽阔的心空 头颅昂起。 我的遐思 像朵彩云 围绕它畅笑、低泣, 等候施恩。 我晓梦的青藤绽生的 绿叶、花簇 欲伸出柔润的手臂 将它抓住。 雪峰摩天, 杳无人烟, 希冀的孤鸟日夜在 幽谷盘旋。 它四周是无尽的行程、 人语、歌声, 唯独中央是凝固的寂静, 恰似入定①。 纵然驰远, 峰峦犹见, 心空深深地刻了一条 荧荧雪线。 -------- ①佛教名词。指坐禅时心不驰散,进入安静不动的状态。 我为你欢快的情歌配曲, 用我心灵滋养的甜美的 爱的旋律;和你一样, 我的喉咙也曾壅塞愁悒, 迸发悲泣;我敬献檀香、花束, 对你膜拜;把鲜红的吉祥痣 点在你眉心;我将你束缚 以奇特的手法;我新的韵律 使你喜悦的浪涛起伏奔腾。 我没有俗人性灵的傲岸, 看着母亲你绿色的慈容, 你的尘埃泥土亦为我眷恋。 尽管怨恨降生凡世的苦厄, 我绝不飞升天堂寻求解脱。 羁绊?不错,一切均为羁绊—— 仁善,爱情,对幸福的企求…… 母亲撩起胸衣,手托着丰满 的乳房,以常鲜的血浆之流 养育灵魂。对乳汁的渴望 以祈福的形式含在婴儿口中—— 如同本能的饥饿、情欲、向往, 宇宙的一切属性因哀乐的无穷 而密切关连,千秋万世 各种珍贵的生命渐渐富于 灵性;年复一年新的憧憬 出现于情趣高雅的华堂。 打消啜乳的念头,把母爱之绳 举刀砍断,解脱岂不荒唐?! 哦,泥土,你微小、寒贫, 身居低层,将最低贱的人 拥在怀里;你忍受仇恨, 不恨他人。身着灰色衣裙, 哦,修道女,你装做淡漠, 在自己的领地哺养苍生亿万。 你埋名隐姓,哦,纯洁者, 世界的眼前你昭示美艳。 你干硬,播布的是温柔; 你贫穷,奉献的是稻谷、珠玉。 万民的脚下你安之若素, 你的裙下是忘掉的一切。 你怀里不停地装进“新颖”, 史实,你也搂在胸口,哦,泥土母亲。 来自西部地区的工人在河畔 制作砖坯。雇用的一个小姑娘 天天蹲在河埠擦洗锅碗勺盘, 从早到晚来回一百次以上, 细瘦的手腕戴的两只铜镯子 把铝锅碰击得叮当作响。 她无暇照料的幼小的弟弟 光着头,一丝不挂,浑身是泥, 像一只驯养的雏鸟蹒跚行走; 乖乖地坐在河堤上等候。 小姑娘头顶着水罐归来, 左腋夹着铜盘,右手抓住 弟弟的手。两副担子一肩挑, 小姑娘俨然是母亲的代表。 死亡有朝一日降落两眼, 巡察的完结不可避免, 好比黑夜必然消逝, 黎明又在苏醒的大地升起。 家庭游戏在喧嚷中进行, 千家万户消度苦乐的光阴。 想到此,我不禁饶有兴致 放眼浩渺无际的天地; 映入眼帘的无一物渺小, 可观的一切皆为珍宝。 珍贵呵,最不起眼的所在, 珍贵呵,处境最惨的人才。 获得的,未得的,骈肩并存, 以为微贱而未索的,也请馈赠。 我是彩翼夺目的蝴蝶, 骚人墨客却对我不屑一瞥。 我心里纳罕,求教于蜜蜂: “你凭藉什么在诗中永恒”? 蜜蜂答道:“你确实漂亮, 但容貌美丽切莫宣扬。 我采蜜讴歌的品行 同时占据了花和诗人的心。” 你摇荡着寰宇的心旌, 你承托太阳的手灿亮、洁净, 呵,哺育万民的母亲! 蔚蓝的海水洗尽你纤足的疲倦, 你头戴晶莹、洁白的雪冠, 太空吻你的秀额——喜马拉雅山, 和风吹拂你的绿裙。 你的天空升起第一轮红日, 第一声耶摩吠陀在你的净修林传播开去, 充栋的诗集,宗教、科学典籍 诞生在你的青林。 你在诸邦施舍食粮, 你善行的甘美乳浆 在恒河、朱木那河流淌, 你的恩德万世长存。 心爱啊,在清静的闺阁, 把我的名字缜密地 绣在你的灵府。 我心房里弹着一首恋歌, 将恋歌优美的韵律 教会你的足镯。 你的手细嫩、温柔, 捉养我的神魂之鸟, 在你的心苑。 记住,亲爱的,用我 手臂上祛邪的圣线 连结你的金钏。 我青春之藤乍开的爱花, 你随时可以采折, 簪在秀发。 用我思恋的纯净朱砂 在你的眉心将 红痣描画。 我心中痴梦的温馨, 任你收集,细润 你的肤肌。 我忠诚不渝的生死, 任你揉碎,羼入你 罕见的矜持。 别了,我将踏上征途, 时辰已到,此刻 当冲破柔情的束缚。 恒河风疾浪涌, 涛声如雷霆, 船上的旗幡在风中 猎猎飘舞。 时辰已到,此刻 当冲破柔情的束缚。 今日我意志坚定, 心肠冷酷。 不可迟缓,外面已擂响 湿婆召唤的金鼓。 你闭目安睡, 离别的梦中骤然颤栗。 拂晓不见身边的情侣, 免不了一场痛哭。 时辰已到,此刻 当冲破柔情的束缚。 你嫩软的双唇红如朝霞, 眼里满含愁苦, 蜜似的绸缪,销魂的情语 大部分未倾吐。 雄鹰将飞度浩瀚的大海, 安乐窝溶入身后的雾霭—— 从远天不时传来 呼喊,激荡心腑。 时辰已到,此刻 当冲破柔情的束缚。 世人如此器重我, 岂可再分亲疏! 天帝已经摇醒我, 岂可囿居华屋! 说什么安危,生命知多长, 战歌在云天回响, 双足血红,不朽的死亡 豪歌狂舞。 时辰已到,此刻 当冲破柔情的束缚。 再见,美丽的青春之舟, 从此重荷由中年背负。 棹桨驰过了几多码头, 穿过了几多缤纷的梦幻—— 温暖的南风一年年 吹送你活跃的篷帆。 惊涛骇浪颠簸你, 阴险的潜流冲击你, 圆月照拂的大海上 疯狂的浪潮戏弄你。 此刻,浓重的黑云 笼罩对岸迷蒙的天空, 七月江水暴涨, 不见了沙渚、陡堤的踪影。 复杂的人生游戏, 一项一项终结, 伫立在四十岁的码头上, 哦,青春之舟,别了。 哦,青春之舟, 容我装上韵秀年华最后的赞歌几首。 往昔的幽泣、朗笑, 狡狯、真实、虚假…… 请悉数载走, 一件也别剩下。 切莫下锚淹留, 切莫回首东张西望, 切莫在渡口四周 转来悠去,犹豫徬徨, 潮水已开始退落, 扯起千疮百孔的风帆 飘向梦境般的 血红的夕阳坠落的西山。 多年承载的沉重负担 最终卸在金色云霞的海港, 那是你万古 长眠的理想的地方。 你走出死亡的黑幕, 装束和新娘一样。 你迈着无声的脚步 来到我心府的新房。 冥界的瑶池里 你洗尽了繁忙一生的疲劳。 宇宙吉祥仙女不朽的恩典: 你赢得超凡的容貌。 你面带迷人、平静的微笑 不声不响走进 我灵魂的静光里。 你路过死神的拱门, 从尘寰步入我的心境。 今日没有张灯结彩,高奏喜乐, 没有贺客光临, 更无盛宴的觥筹交错。 今日赐乐的光荣 深沉,肃穆,安静, 渗透了失去话语的泪水。 无人知晓你我的喜讯。 只有我的歌书写再结良缘的贺辞, 我的心点燃红灯。 啊,静默的喜马拉雅山, 我见你捧着历书和古圣梵典, 坐在不可摇动的石座上, 翻着岩石的书页,一张,一张, 研读那样专注—— 一个个国家兴衰、荣枯。 一个个王朝化为历史。 你的批阅从未停止。 你阳光的视线扫过 翻开的数千页, 上面也记载湿婆与巴帕妮的爱情传说。 无情无欲的冥思的湿婆 如何成为缠绵的玉臂的俘虏? 他无欲为什么索取? 为什么放浪形骸地热恋, 周身缠绕情欲的绳索,一圈又一圈? 啊,喜马拉雅山,你逶迤的峻岭 驮载着亘古歌颂的爱情? 啊,茫茫人海, 我默默地思忖: 亿万年是谁猛烈地搅动你? 为寻找什么奇珍? 神仙,魔鬼, 日日在你无底的深处 加速不安宁的旋涡, 善恶、甘苦、饥馑的洪波起伏, 沤沫飞溅。 什么财宝藏在你腹中? 哦,献出来 消释他们的恼恨! 兴许你心宫的吉祥仙女 手执盛满醍醐的玉壶 飘然来到人世, 把联姻的花环挂在三界之王胸前的时候, 搅海停止, 人海不再嚎哭。 遗失肇始,遗失终末, 排列了白的黑的雅座, 沉湎于遐想的天穹。 我们是流云,一朵,一朵 漫无目的,随风漂泊, 我们是天的谜,天的梦。 我们没有永久的地址,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形态迥异的光的花环, 日月星辰的明灿花篮, 是天的爱物,不可缺少; 光的戏游,种类,次数, 夜的书里记得清清楚楚, 唯独我们脱不了草稿; 不同季节的不同画笔 加以涂改,随心所欲。 我们时常无事可做, 一边漫游,一边吟哦, 无缘无故粲然一笑。 宇宙万象并非虚幻, 滂沱大雨并非哄骗, 霹雳惊天亦非玩笑。 乘风而来,乘风归去, 唯独我们四海浪迹。 面对东方,但见 一抹绛色霞光 与莲花的光泽一样。 笑容可掬的朝阳 描一颗灿亮的吉祥痣, 描在我心上。 是谁在我眼睑的眨动里 嵌入了点金石? 纵目四望,视线 接触的景物闪着金辉。 身内的,身外的, 同溶于一片光芒。 我的心,我的眼, 迷离恍惚,不辨方向。 我不许抹掉金莲花似的朝阳 在我心上描的吉祥痣。 这黎明的手迹, 我要带进夕阳里。 别了,兄弟,请多谅解, 我已偏离你们行动的轨辙。 成群结队,你们继续向前, 颈上挂着胜利的花环。 此时,我决定归返 绿荫婆娑的幽僻之地。 切莫再召唤我,兄弟! 我曾与你们并肩前进, 走了很长一段路程。 这里是两条路的交叉口, 由于难以言状的原由, 一种奇异的沉郁的忧愁 融和着花香涌上我的心。 再不能与你们携手并进。 而今你们奔赴的目标, 我眼里是蜃景的缥缈—— 破立国家,探寻琅 围绕理论唇枪舌战, 挖掘沟渠引水浇灌, 金树长得枝茂叶大? 我跟不上你们迅快的步伐。 洒遍青空的牵魂的笑意 在我心头吹响诗笛。 劳顿产生于漫长的路途, 许多事情已经耽误, “我爱,哦,我爱”唯独 这句话在我心胸萦绕。 珍贵莫过于摄魂的静笑。 此刻,让我们执手话别, 我甘愿埋头于平凡的事业。 如今我是云路的旅人, 清风扑面,茕茕前行。 如今我是茫茫大海的船工, 摸索在迷惘的长夜。 此刻,让我们执手话别。 你倾倒纯净的甘霖,霏霏飘洒, 浸透凡尘、天国、自然、光华, 浸透生灵、爱情、歌唱。 千重障碍砰訇崩裂, 处处复苏生动真切的喜悦, 生活充满稠密的甘浆。 你的恩泽中培育的我的诗思 像百瓣红莲怡然吐蕊, 馥郁的花蜜供奉在祭坛。 你的静光照醒我心底 “豪爽”的朝阳的明丽, 瞳仁上慵倦的厚翳须臾消散。 今日翠绿的稻田里 光和影在捉迷藏。 一艘艘白云的轻舟 在蓝莹莹的天际飘荡。 河畔蜜蜂为什么忘记采蜜, 沐浴着阳光,回旋翻飞? 哦,兄弟,我无意 回屋写作,踱步低吟。 伸臂击碎空中凝积的沉闷, 我欲采撷宇宙的无垠。 一似南风传布的笑语, 一似澄清泉水的潋滟, 我吹响苇笛,痴迷地 消度上午的时间。 哦,求索者,哦,有情人, 你降临人间,满怀激情, 以哪一种纯光你 点燃心灵之灯? 茫茫人世, 悲恸猛叩你的心弦, 笑对困境, 你受了哪位慈母笑颜的感染? 为寻觅谁 你宁可烧毁愉快? 哪个恋人 使你落泪伤怀? 转而兴高采烈, 是因为有了情侣? 忘却死亡, 哪一片生命之海上你快乐地游弋? 芳林里逡巡, 花香怅惘的晚风中我寻何人? 何人的啜泣 在阴郁的云天萦回? 悠远的地极的离歌 搅乱我的思绪。 我不知好奇的青春 在哪首赞美的歌韵里苏醒。 乍开的芒果花香沁人心脾, 新叶间袅绕沙沙的旋律, 暮空弥散月辉的甘露, 眼里滴落含喜的泪珠。 哪一阵花香怅惘的晚风 吹得我心神不定? 当生活凋零, 来吧,化作慈爱的甘霖。 当甜美消失, 来吧,化作喜乐的芳醴。 当琐事以可怖的形式 吼叫着遮天蔽地, 来吧,大神,步履平稳, 走进我的心。 当贫贱的意识在心隅安卧 使自己变得吝啬, 化作君王的凛威, 大神,来吧,开启心扉。 当蒙尘的憧憬 在冥顽的黑暗中耳目不聪, 崇伟、不眠的大神啊, 来吧,化作燃烧的光轮。 用你的芳名涤清 我含浑的话音, 将你的芳名牢固地 镶进我惯常的冷静。 应和热血的奔放旋律, 让我肉体的情弦 兴奋起来,弹出 你芳名的柔婉。 让你芳名的明星 辉耀我的睡乡, 让我“苏醒”的前额 印刻你芳名的霞光。 让我长久的期望中 燃烧你芳名的光焰。 将你娟秀的芳名 写在我的爱心上面。 让我每项工作的末端 你的芳名结出硕果, 洒泪,微笑,我都把 你的芳名搂在心窝。 悄悄地,我生命的莲花 溢散你芳名的幽香, 情人呀,你的芳名 伴我到弥留的时光。 因为你我快要成亲, 蓝天洒满明媚的阳光。 因为你我快要成亲, 恒河平原上百花怒放。 因为你我将结为伉俪, 夜阑苏醒在世界怀里。 朝霞推开东方的雾扉, 快乐地放声歌唱。 燕尔新婚的希望之舟, 荡过无始岁月的河面。 千年万年的绚丽花卉 装点一只婚礼的花篮。 你我彼此忠贞不渝, 越过千代,跨过万世, 拿定自己择婿的主意, 春心早已是新娘打扮。 我知道你激奋地眺望大路, 日日夜夜谛听我的脚步。 你的欢悦开放在秋空 一抹霞光之中; 你的欢悦不能自己, 跌进春花的艳涛里。 我认辨着路径, 一步步向你走近。 你爱的海洋天天 舞蹈得如狂似疯。 往世,今世,来世, 我秘爱的莲花脱落一层层面幕, 在你的心池怒放。 太阳神偕同星宿 汇集池畔, 饶有兴致地评鉴。 你的素手 握一把你世界的光的新叶。 你羞红的天堂表露 爱情的一片花瓣 在我幽秘的心空舒展! 哦,旅人,旧岁之夜衰惫不堪, 终于辞别人间。 照耀你道路的阳光 带来了呼吁——赞颂湿婆的歌唱。 网状的阡陌上的音乐 悠长、凄凉,趋于微弱。 似有迷路的僧人 在弹奏哀怨的单弦琴。 哦,旅人,你的乳母 是灰蒙蒙大路的尘土。 她用旋风中飘拂的裙衣 抱你在怀里, 你便跳出世俗的篱樊, 跨过一条又一条地平线。 高堂吉庆的鼓乐不为你演奏, 你无缘见情人盈泪的秀目, 傍晚火苗欢烁的红烛。 征途上等候你的是新年风暴的祝福, 和斯拉万月惊心动魄的雷鸣。 路上排着荆棘的欢迎, 洞穴里蛰伏毒蛇。 你受到的指责 是你法螺胜利的前奏、 湿婆的赠物。 每一步的挫折是给你的无形无价的贽礼。 你企求琼浆般的权利—— 绝非度假的舒服, 绝非安逸的享受。 出门你遭人白眼, 死亡的打击连续不断, 这就是你新年的祝福, 祭坛上奉献神衹的供物。 不要沉入迷惑、忧烦, 弃家迷途的厄运女神将给你恩典。 哦,旅人,旧岁之夜衰惫不堪, 任其辞别人间。 你看,残忍来了, 门闩抽掉, 酒杯摔碎, 虽与它素不相识, 不谙它的禀性, 却用力将它的手握紧。 它光辉的信息 回荡在你微颤的心里。 哦,旅人,旧岁之夜衰惫不堪, 任其永别人间。 鹅黄的叶芽,一片片 在希里斯花枝上翩跹。 草地上绿荫悠晃, 落花逸散残香。 上午, 艳阳下我养的麋鹿 蹀躞在散沫花树篱旁边。 它每天的游伴—— 一只小狗,来自山区, 一身斑斓的浓毛引人注目。 它们宛似异域的两个孩子, 就读于一所学校,一道嬉笑游戏。 每逢集日,过路的人站在树篱外面, 好奇地观看。 三月醒来颠狂的南风, 仿佛收到了彩色情书,蓝天兴奋得抖动, 林中繁花争奇斗妍, 草叶轻颤。 不知何时麋鹿似乎 隐约听见哀切的低诉, 黝黑的眼里 浮现莫名的忧郁。 一见自己的身影, 愕然,许久不动。 下午光影斑驳的游戏 使阿姆格吉果树烦躁不已, 芒果花香熏染的热风忐忑不安。 麋鹿怀着迷朦的向往跳越一块块农田, 它前方生与死胶合成一体, 对莫测的凶险它无一丝恐惧。 我寻思:天降薄暮, 为获得熟悉的爱抚, 麋鹿照例蹦蹦跳跳回到家里。 小狗一次次 进屋绕膝转悠, 发潮的眼眸 似在询问:麋鹿哪里去了? 为什么花园里不见它腾跃? 不见朋友的面, 小狗放弃了丰盛的晚餐。 暮色渐浓, 屋里亮了灯。 天上星星狡黠地眨眼, 静夜降临郁闷的田园。 一个忧愁的问号 挂在时进时出的小狗的眼角: 麋鹿外出找谁? 为什么迟迟不归? 此事着实蹊跷, 召唤者是谁,麋鹿知道? 从苍天从阳光, 从南风无定的流向, 从新叶的嫩绿, 一则紊乱无考的消息 大概透进了它的血液循环。 也许一支洞箫早已在它胸间 吹响渺远岁月的春曲。 它求索的它与洞萧的关系 密切的程度胜过它与它自己; 它一出生箫音便伴随它的心魂, 伴随它的飞奔, 缭绕在它机灵的顾盼里。 它不认识的, 霎时间竟中止 它所谙熟的游戏。 黑暗噙泪对它召唤, 光明无法留它在身边。 我在你眼睫的绿荫里 寻觅心语的花蕾; 误入扑朔迷离的幻境, 方向迷失,不知在何时 我的视线询问忧郁的秋波, 为何觅不到羞涩的秘密? 问罢沉入浑浊的泪潭, 像稚童跌进一团狐疑。 我一腔痴情可曾在 你的芳心投下柔影? 门上画的一朵红莲 对你诉说了我的心声? 踯躅在你的花园曲径, 风中荡漾着我的哀伤。 难道你看不见我的情笛 在天幕草书的一段衷肠? 清泉,你水晶似的 透明的泉眼里, 清清楚楚,你看见 你是明星,你是红日。 微波中你轻摇着 泉畔我的影子; 你叮咚的笑声 溶化我的影子, 给予它的,是你 永洁的情意。 我的影子,你的笑声 交织成一幅画作, 镶在诗人的心镜, 我享受无限快乐。 你的粼粼莹光 将新词送入我心房。 你通体的澄澈里, 我窥见我的志趣。 你的碧流中苏醒我的心, 我认识了我自己。 跃起,耻辱的灰榻上的爱神! 明丽的阳光中恢复光辉的真身! 让该死的死去, 苏醒吧,再现你令人迷恋的坐姿。 单单烧毁你的鲁莽、愚笨, 滋长无穷尽的新颖。 爱神,从灭寂中醒来, 哦,无形的,还原你英雄的丰采! 死神杖击你不死的头颅; 你从死亡中提炼甘露。 从仙界的圣洁的烈焰, 引出一股清凉的火泉! 变离愁为不堪的美, 爱神,从灭寂中醒来, 哦,无形的,还原你英雄的丰采! 爱情的胜利的战车, 驰越苦乐凝结的坎坷, 长夜的漆黑的门旁, 车轮卷起如雷的轰响。 不可压抑的高涨的激情, 驱散渺小的羞赧、惶恐。 爱神,从灭寂中醒来, 哦,无形的,还原你英雄的丰采! 啊,先驱, 你独自前行, 尽管心中无数, 如何通过莫测的险境。 黑夜你走在 从未落下足迹的路上。 前后不见一个人, 暗空你发现了什么迹象? 你登临险峻的峰峦, 那里一颗忠实的晓星 放尽体内的光辉, 已完成辉煌的旅程。 早春温润的南风中, 苏醒了新生之泉, 透明的眼睛望见 渺远的未来的妙颜, 不禁兴奋地叫道: “我在,我在,我在!” 循着陌路的召唤, 它朝未知奔跑起来。 在你胸怀也藏着 那样一句未说的话: “我在,我在,我在!” 似偈语随呼气散发。 搬不动的巨石 堵塞了前进的道路, “不行,不行!”禁令 酷似怪石的狰狞面目。 僵死的法则咆哮, 懦夫个个动摇,退却, 杳无人影的路上, 迷惘在指责,在挑剔。 倦心的阴影凝固为 惊惶失措的形体, 奢望在万分安全的 自灭的庇护所苟活度日。 啊,你是危险丛生的 新生活路上的先锋, 你的征程没有终点, 艰险挡不住你冲锋。 胜利的旗子 插上陡峭的山头。 你一生的壮丽事业 是在困厄中开辟道路。 越往前走,你身后 困惑、猜忌破灭得越快。 你迈出的每一步都 大声宣告:“我在,我在!” 认不出你,亲爱的, 蒙着陌生语言的面容, 远远地望去,好似 一座云遮雾绕的秀峰。 -------- ①1924年,泰戈尔访问北京,观看了著名京剧艺术家梅兰芳主演的京戏《洛神》,赞叹不已。他感到遗憾的是不懂汉语,不能完全领略京剧的艺术真谛。在一次宴会上,泰戈尔应邀在梅兰芳的一柄绔扇上题写了这首诗,说出他对《洛神》的观感。 亲爱的,我羁留旅途, 光阴枉掷,樱花已凋零。 喜的是遍野的映山红 露出你体谅的笑容。 -------- ①1924年泰戈尔访华,诗人徐志摩任翻译,尊敬泰戈尔如父亲一般,之后又陪同泰戈尔访问日本。泰戈尔极为器重徐志摩,给他起了个印度名字“苏萨玛”,孟加拉文中意谓雅士。1929年泰戈尔在美国、日本讲学,因政见分歧受到冷遇,心情不太好。回国途中经过上海,住在徐志摩家中,志摩夫妇对他非常热情。这首诗写出了泰戈尔的不同心境。原作手迹现保存在上海博物馆。 压迫者的凯旋门 轰然倾圮。 儿童用废墟的碎石 建造游戏室。 晚云将自己的金色 馈赠夕阳; 一抹洁白的淡笑留给 初升的月亮。 幽泉,你有 一颗透明的心。 一路上你唤醒 欢乐的歌声。 你越向前淙淙流淌, 越像大河一样丰满, 两岸长满了 你芬芳的奉献。 荆棘的数字 充盈嫉妒, 花儿,你 切莫去数。 片时的情曲, 万年的回忆。 语言沉入 安静的默想, 是我倦笔 最后的希望。 你用一篇篇手稿 装点白日、夜晚, 现在该憩息了。 你越是筑高诗的宫顶, 垒砌的无穷的疯狂升腾得越高。 你创作的激情不肯低落; 你忘记完美的辍笔是作品的解脱, 忘记无语的艺术之神在祭坛端坐。 语言的昔时的静穆中, 最强的心音已为文库获得。 放弃剩余的机会吧, 为了高尚的沉默。 不要在素材堆里拼凑摩天的赝品, 围困甘露的琼阁。 一旦沾染粗制滥造的习气, 创作便是一种重荷; 内中绝无半点情趣。 辍笔的时候到了而不辍笔, 力不从心继续营巢, 只会痿痹思绪飞翔的翅翼。 你,憩息吧! 天已黄昏, 跟随洒脱的白昼, 恬静的暗示已经来临。 无影之光的聚会上, 减少白天的话语, 由静夜的凝重的成功 加以充实。 这些年你无暇休整的 百根琴弦, 弹奏旋律激越的舞曲。 容它对听众说声再见, 携一缕绕梁余音 步入安静的令人怀想的后台; 允许可以描述的音流 汇入不可言传的无边的音海。 我情人的倩影 变幻在含泪的青空。 藏在云缝的晚星里, 我的情人对谁俯视? 她的记忆里闪耀晚灯熄灭的光芒。 我的情人用花林的暗香 编织的花环无人欣赏。 我的情人冒着七月的暴雨 在空中踯躅,遗失心语。 我的情人的裙裾 飘拂在密林青翠的兴奋里。 深夜, 浑沌的视野里, 当病中的我蓦然看见 你清晰的面容, 我觉得 无终的岁月 和无数颗星星, 承认了我心灵的责任。 随后得知你将离去, 惶恐霎时间叫醒了 世上可怕的寂寞。 透过无语的雾幔 晨曦似在申斥 地平线的昏暝。 天穹的额上 升起面色惨白的旭日。 凝聚羞惭的清凛的光影里 沉默着鸟儿的歌唱。 假如凄凉的长夜 消逝在 往昔的极边渡口, 那么孕育崭新奇迹的 儿童的世界里, 新的黎明将展开新生活的探索。 得不到老问题的答案 人们讽刺错愕的神经。 儿童无忧无虑的娱乐中, 愿我藉以得到简明答案的淳朴的信念 在自身中满足, 不制造纷争, 以亲切的安抚 培养对真理的笃信。 贤慧、勤劳的女人, 你操持家务,组成和谐的家庭。 从你时间的一条缝隙, 外界弱者的求助传到你耳里。 你携来侍候的花篮, 倒出温暖。 女人,你四季谛听 心泉涌流养育之力的吉祥女神的叮咛。 你是造物主 得力的助手。 哦,女人。 你履行他赋予的重任。 你拓宽康复之道, 使枯瘦的人世展现新貌。 你对身患沉痼者有无限耐心, 他们的绝望唤起你的怜悯。 你抹干眼泪, 一次次宽宥丧失理智的粗鲁行为。 你默默无语, 日夜忍爱忘恩之门上的擂击。 心灵女神 丢在垃圾堆里的厄运, 你捡起来, 纤手抚平它受欺的怨艾。 你对苦命人的服侍 与祭神有同等价值。 人间服务的力量 素来是无语的甜美的形象。 为误入歧途的颓唐, 你“美”的双手捧着复元的甘浆。 往事历历在目—— 我生辰的洞房的净瓶里 盛着我采集的各国胜地的圣水。 我访问过中国, 以前不认识的东道主 在我前额的吉祥痣上写了 “你是我们的知音”。 陌生的面纱不知不觉地垂落了, 心中出现永恒的人。 出乎意料的亲密 开启了欢乐的闸门。 我起了中国名字, 穿上中国服装。 我深深地体会到: 哪里有朋友, 那里就有新生和生命的奇迹。 外国花园里, 怒放着名字各异的鲜花, 它们的故土离这儿很远。 在灵魂的乐土 它们的情谊受到热烈的欢迎。 前面是宁静的海洋, 啊,舵手,扬帆起航, 你是永久的旅伴, 让我靠着你袒露的胸膛。 “无限”的大道上空, 闪耀着北斗的光芒。 你给予自由, 万世旅程的盘缠—— 你的慈爱,你的善良。 打破世俗的羁绊, 大千世界张开臂膀, 从心里拥抱 伟大未来无畏的荣光。 -------- ①本篇是泰戈尔为话剧《邮政局》写的歌词,话剧因故未能演出。按诗人的遗嘱,这首歌在他逝世后的悼念仪式上演唱。 死亡像天狗 投下黑影, 但僵硬的巨口 吞不下生活的甘汁。 这,我很清楚。 人世的洞穴里 藏身的盗贼 偷窃不到 不可估量的爱情的价值。 这,我很清楚 我探寻的最正确的东西中间 人生的这种缺憾 不服从客观法则。 这,我很清楚。 万物在不歇的变更中发展, 这是时光的特性。 死以不变的形式出现, 因而世上它不是真实。 这,我很清楚。 宇宙是客观存在, 我是这种认识的佐证, 它的真理在永恒之我中显示。 这,我很清楚。 我的挚爱 似阳光普照, 以灿烂的自由 将你拥抱。 -------- ①《挚爱》和《情债》这两首脍炙人口的小诗,印度和孟加拉国青年喜欢写在信物上送给恋人。 你的完美 是一笔债, 我终生偿还, 以专一的爱。 藤蔓般的双臂想把谁搂住? 哭着对谁说,“别走,你别走!” 炽烈的爱欲当如何表露? 谁听见胳膊无声的恳求? 从何处寻得芳心的言词 以喜颤的字母写在身上? 摩挲传递着两心的消息, 在心扉镌刻美丽的幻想。 青春的花环从胸口断坠, 纤手拾起,重又给戴上。 双手捧出个精美的心杯, 真诚奉献在情人的足旁。 贴心的拥抱长存在臂弯, 别摧毁情女玉臂的缠绵。 一双纤足绛红、光润、倦疲, 在大地的躯体上极慢地前行。 沃野苏醒了无数春天的回忆, 织成了亿万花卉的抚摩之梦。 古来春天盛开的芳香无忧花 仿佛残落融化在绛红的足里; 旭日、夕阳放射的熠熠光华 仿佛全部贮存在双足的影里。 花径回荡着优美的青春之歌, 抱踝的金镯仿佛哀伤地呜咽。 醉生梦死中禁锢着动人舞姿, 那里尘埃残忍,土地快裂碎。 来吧,进入我的心,爱慕的 羞红的莲花在心湖为你落泪。 在青春的和风的徐徐吹拂下, 少女心底纯正、甜柔的爱欲 在胸前开出两朵娇嫩的鲜花, 琼浆似的幽香令人心荡神迷。 柔情的澄清的细浪昼夜不停 拍击轻烟迷濛的心湖的沙滩。 听见竹笛的召唤,含羞的芳心 欲冲出躯体,寻找外界的缠恋—— 乍遇阳光,猛地收住了脚步, 满面绯红地往衣襟后面躲藏。 生长的爱情之歌一天天成熟, 应和着心律庄重热烈地奏响。 看,那是处子的神圣的殿阁, 看,那是母亲特有的莲花宝座。 青藤似的两条柔臂羞涩地 护卫着日见丰隆的乳胸, 乳峰之间的幽深的心底 警谨地积蓄着什么奇珍? 静谧之处的松软的心座上、 充盈温柔的双乳的凉荫里、 初萌爱情的灿明的霞光中、 羞闭的眼睑下可容我小憩? 那儿绽开了芬芳的憧憬, 子夜驰骋着孤清的梦幻, 春日黄昏可闻迷惘的叹息, 月夜里两滴眼泪挂在腮边。 你新置的温馨的梦榻上 可容我舒坦地静卧片晌? 凝注你颀美的身姿,脑海 浮现起千世之前的韵事。 你眼里储存逝去的无限愉快, 回荡着世世代代春天的乐曲。 你仿佛是我那被遗忘的灵魂, 是我无终年寿的喜悦、哀伤, 是万千世界的泛香的花林, 是夜空无数新月的明媚清光, 是无数个白昼的离别的悲痛, 是无数个夜晚的幽会的羞赧。 那娴笑,那泪水,那柔情, 此刻均化为甜柔的形象呈现。 日日夜夜端详你迷人的脸庞, 我的心仿佛失落在虚幻微茫。 唇的耳鼓回萦着唇的絮语, 两颗年轻的心互相轻轻抚摸—— 恋人的爱情离家踏上征途, 在热吻中携手向圣地跋涉。 爱的旋律激荡起两朵浪花, 溅落在那四片缠绵的唇下。 强烈的爱欲是那样急切地 想在身躯的边缘久别重逢。 爱谱写恋歌以华丽的言词—— 唇上层层叠起颤栗的吻痕。 从唇上摘下一束爱的花朵, 编成了花环归去何必匆忙! 四片嘴唇久久甜蜜的交合, 是情侣笑容的辉煌的洞房。 千代万世, 我以数不清的方式爱你。 我的痴心永远为你编织歌之花环—— 亲爱的,接受我的奉献, 世世代代以各种方式挂在你胸前。 我听过的许多古老的爱情故事 充满聚首的欢乐和别离的悲郁。 纵观无始的往昔,我看见 你像永世难忘的北斗穿透岁月之夜的黑暗 姗姗来到我的面前。 从洪荒时代的心源出发, 你我泛舟爱河顺流而下。 你我在亿万爱侣中间嬉戏, 分离的心酸的眼泪和团圆的甜蜜的羞涩里, 古老的爱情孕育了新意。 陈腐的爱情而今 化为你脚下的灰尘。 一切心灵的爱欲、悲喜, 一切爱情传说,历代诗人写的恋歌歌词, 全部融合在你我新型的爱情里。 朱拉萨迦①加尔各答1889.8 -------- ①泰戈尔在加尔各答的寓所。 我不凭仪表迷醉你, 迷醉你以爱的执著。 我不伸手推你的房门, 开你的房门以一首恋歌。 我不为你购置珠钏玉珮, 不为你编冶艳的花环, 我用真诚制作的项链 挂在你丰满的胸前。 无人知晓我如清风吹过, 使你感情的浪花翩翩起舞。 无人知晓我似圆月的引力, 使你的心潮涨落起伏。 假如给我的爱以回报—— 仅仅抬头看一眼, 热泪就扑簌簌滚落—— 亲爱的,我就朝你奔去,不顾疲倦。 假如容我扑入你的胸怀—— 那么一辈子 我这颗心不会知道 失恋的剧痛是什么滋味。 假如一句温软的情话 能熄灭渴望的烈火, 那么快对命蹇的我说吧—— 否则心儿必将裂破。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见了你我若心旌摇晃,请你原谅! 春雨初降的时日, 泛绿的林木快乐不已, 帕古尔花①香沁人心脾, 乍开的迦昙波花②在香气中陶醉。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我双目若冒犯娇颜,请你原谅! 你看濛溟的云天 一道明亮的闪电 迅快好奇地对你的帘栊窥视。 粗野的狂风钻进了你的卧室。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我的歌若慑你的芳魂,请你原谅! 今日细雨霏霏, 水浪轻抚着河湄, 枝条的新叶飒飒地歌唱, 湿风演奏着雨曲的乐章。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我的举动如若过火,请你原谅! 白昼消逝的村里 人人悠闲歇憩。 牛羊归厩,阡陌上行人断绝, 湿润清凉的暮色淹没了世界。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见了你我若心旌摇晃,请你原谅! 雨帘的黑影中 你乌亮的眼睛闪动。 你浓黑的发髻绕着茉莉花串, 新雨似花瓣贴在你的眉间。 1910.7 -------- ①四季常青,开奶油色小花。 ②又译金色花,花瓣呈淡黄色。 你站在我恋歌之河的对岸—— 双足被乐律绕缠。 芳颜,一睹却无缘。 习习南风起, 小舟切莫系, 来吧,来吧,泛舟荡入我心间。 你与恋歌嬉戏离我很遥远—— 风笛送来情思绵绵。 你何时步履款款 吹着我的情笛 缓缓步入 静夜快乐、神秘的幽暗? 寂园 1914.3 你七弦琴流泻的乐音 跌宕,变幻。 琴弦向我悄悄地系上 一根心弦。 从此我的心一年四季 与你弹奏的乐曲一起 铮铮作响, 我的魂与你的旋律一起 袅袅荡漾。 你的眸子里闪耀着我的 希望之灯, 你的花香中交融着 我的憧憬。 从此白天夜晚, 在你绝世的娇颜之间 我的心放光,开花, 怡然轻晃, 我魂灵的影子隐现在 你的脸上。 我发誓要捕捉的倩影 今日接受我情歌的拘禁。 她的摩挲流失在空中 悠悠飘过洁白的秋云。 我歌里又听见她足镯的清韵。 白日倦风的行程中 透露了她神秘的踪迹。 我谱写的乐章 融和着萨亚纳特①秋曲。 乐音中她手镯的叮当十分清晰。 -------- ①孟加拉曲调名。 哦,看不见的丽人, 你总是驾南风光临。 我仿佛得到了信息, 心里听见你娇喘吁吁。 为什么这样捉弄我? 为什么以无形的恋情之绳捆住我? 在我的花园里 那金色花、火焰花的花瓣上 一展你的芳姿! 不要单借笛音摇撼我的灵府! 正是青春欢会的节日, 来吧,投入我目光的网罟。 来吧,你是我未绽的花蕾里 玉液般的芳香。 来吧,你是我没有名气的书斋里 夜读的荣光。 来吧,你是我丧失价值的空贝壳里 一颗自由、透明的珍珠。 来吧,你是我沉默的弦索 弹出的动人的新曲。 来吧,宣告长夜的终结, 你是我旭日的使者。 丧失了熟稔的天地, 我的世界之琴奄奄一息。 无家可归的心 在光明熄灭的道上逡巡, 沉入迷惘的黑暗的深渊里。 你眼里升起的黄昏星 在暗空照耀我的旅程。 盯着海市蜃楼, 企盼的时光似水空流。 终于结束跋涉, 疲惫的旅人抵达你心中的极乐世界。 你在我瞳仁里投下倩影 踽踽归去的时候, 可曾隐约地听见 我心弦奏出的忧愁? 我诉说着掐不断的思念, 如新叶对朝霞低语。 哦,带走我的心吧, 像阳光吸收花露。 碧澄的大海的沙滩上 漫步偶遇的绝色女子, 居于世人甜美的爱慕里, 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我对琴瑟述说感受, 让它领略她的风采。 她的消息融入乐调, 在梦境的花坛上荡开。 她乘风在茂林巡行, 激起蜜群嗡营的细浪 她沐浴着斯拉万月的细雨① 驾轻云在秋空游逛。 我色彩鲜艳的记忆上 印刻着她绰约的容颜。 情曲、恋曲、怨曲、喜曲, 弹奏与她再度相见。 -------- ①印历四月,公历七、八月之间。 黄昏最后的离歌 给次日黎明以凄恻。 它英俊的脸上的苦笑 在夕阳里浮飘。 初恋之笛吹出袅袅的余音, 平芜远处把谁寻找? 看天边云彩的变幻 一似她睫毛的扑闪。 人生游戏的几许真谛 像闪电在对视中碰击。 清晓吐露的心声 走进夜梦的歌里。 如果真是分离的时候, 请赐予我最后一吻。 往后我在梦中吟唱着 追寻你远方的踪影。 情人啊,你可要常来光顾 我的窗口, 冷清的窗口。 林边的豆蔻的青枝 在沉郁的香气里窃窃私语。 树梢上的鸟儿啊, 你可曾带回回忆—— 昔年斯拉万月湿润的绿荫里 我们的相会, 肝肠寸断的相会。 不,不,我不怕离愁。 我用忠贞的甘浆把它注满。 泪水中濯洗得纯净, 我把它织入思恋的花环, 挂在胸前。 你从我眼里步入我心房, 你的心声溶化在我歌里。 关山阻隔的寂寞的日子, 我在遐想之光下与你相见。 这是爱情的专一, 不可撼移。 让别离之杯 斟满忆恋的佳酿, 重逢之日 送到我手上。 让悲伤的眼泪一滴、一串 滋润焦干的心田, 让永久的相爱悄悄结果, 散布醉人的浓香。 你独立走在 你选择的道上, 四周一片昏暗, 照路是怀想的阳光。 专司爱情的女神 将久盼的甘霖 不为人知地 倾洒在你我心灵的荷塘。 飞吧,鸟儿,带着砸断的铁链, 勇敢地飞向广阔的蓝天! 脚上的断链叮当响, 双翼鼓满了欢畅。 无羁的白云在召唤。 晴空的赤诚爱情 把纯洁的凄苦变为解脱—— 从此永世抛弃 无穷的苦恼、羞涩。 主人那只叫人濒于绝境的笼子 摔烂在尘埃里。 因为爱你, 诽谤、指责我默默地忍, 不理会污黑的脏水 泼了我一身。 我已捡光路上的蒺藜, 在你的土榻上 铺上我穿的纱丽。 为了报答你的深爱, 我不死抱传统礼教, 我不死守贞烈的宝座, 宁愿走在泥泞的路上 胸口溅沾浊水的泡沫。 我青藤的第一朵花凝视着我, 问道:“我这是到了哪里?” 你在我生活戏剧的舞台, 是我一片真情的表白, 是我热烈、奔放的乐曲。 我青藤的第一朵花披着曙光, 问道:“我可有一技之长?” 你能穿透人生道路的障碍, 将芳馨注入惆怅的胸怀, 在失恋的眼里把情笛吹响。 哦,高傲的美人, 青春的珍贵不可忽视。 任岁月蹉跎, 难免失掉品尝生活乐趣的机会; 甘露市场的爱的店铺 将对你关闭。 哦,高傲的美人, 相信清贫的海誓是稀世至宝。 不然爱慕者走过你身旁, 将含笑驾舟远漂。 哦,高傲的美人, 一朝春神携繁花归去, 献给新郎的花环, 你用什么编织? 哦,高傲的美人, 错过良缘, 你只能在风中听结亲的芦笙。 面对空虚度日如年, 双泪莹莹, 听韶华远去的足音。 幽秘的枝叶间, 一只孤鸟在冷寂的巢里 侧耳谛听, 引颈往密叶外窥视。 归鸟飞翔的声音 渐渐归于沉寂。 送别了白昼, 黄昏默诵着偈语。 残月在天, 月下的海浪躁动不宁 月光的哀曲 飘入林影的细孔。 抑郁的林木 在夜风中呻吟。 无眠的空茫 摇颤在孤鸟的心中。 她的食指挑着个 五颜六色的媚笑的花串。 我胳膊上挎着一只 浸透泪水的苦恋的花篮。 美人忽然开口: “来,让我们交换!” 我凝神端详, 她的冶艳里掺和着傲慢。 她提起我暴风雨摧残过的花篮, 惊诧地打量。 我接过她春花编的花串 迟疑地挂在颈上。 她笑着说:“我胜利了。” 快步走到远处。 炎热的黄昏,我发现 花串的花瓣已经凋枯。 让我说 你与我永不分离, 让我说 你是我生活的目标, 你是我无尽的欢愉。 呵,给我舒心的声音 给我爱抚的昵语。 让我说 你是我最亲的伴侣。 让我从心底说 你能充实冷漠的空虚, 你能丰饶贫瘠的荒地。 让我用小巧的嘴 坚定地说 你亲我 是因为知道我是薄命女子, 你爱我 是因为我出身低微。 1910.1 我明白我的痴梦已做到拂晓, 馈赠的花环凋零,露出丝丝。 已无羞怯的窥探、 缓缓走近、频频回首的归返—— 失神的眼里蒸发了一汪温情, 臂弯里的玉臂像绳不像青藤。 鲜红的嘴角没有一丝笑意, 再不把自己深深地藏在心里。 听着情话,心中 不勃生强烈的冲动。 恋歌绕耳,眼里不浮现泪水, 无端的泪痕却无意掩饰。 昔年的阳春不回归大地, 月夜丧失了青春和活力, 不知花坛开不开鲜花—— 不知乐师弹不弹琵琶—— 不知少女的裙兜里野花是否装满, 不知有没有姑娘照样编织花冠。 我为之醉心的笛音已听不见, 双足缠着孤单的坚硬的铁链。 良宵永逝,回忆 把羞恼打入心底。 欢愉告罄,心里徘徊着幸福的影子, 爱情夭亡,只剩下劝慰的假意。 我揣摸你常在哀痛中惊醒, 怅郁的双眼遥望我枯瘦的面孔。 你太娇嫩,摇摇欲坠, 扛不动我的悲戚—— 但我仍要去探望,心如铁石一般, 对你说:“睡吧,你已疲惫不堪。” 1887 夕阳西下。 暮色在树林里弥漫, 空中闪耀着星光。 黄昏低垂着眼皮 尾随白昼慢吞吞地走来。 将别的慵倦的晚风 似吹非吹。 拉着你的双手, 我饥饿的眼神倒进了你的明眸。 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找你? 哪里是隐藏你的瑶池? 好似灰暗的暮空中 天堂璀璨的无限奥秘 在寂寥的群星之间颤抖, 你灵魂的奇妙的火光 在幽黑的眼底跳荡。 我呆呆地望着, 全部身心 沉入无底的欲望的海洋。 在你的秋波里, 在你的微笑里, 在你絮语的甘泉里, 在你一脸凄楚的宁静里, 我觅不到真切的你, 不禁潸然泪下。 咳,枉流的眼泪! 咳,痴心妄想!—— 那神秘,那欢愉不是属于你的呀。 交谈,微笑,顾盼, 爱情的暗示…… 你已获得不少东西。 想整个地占有 瞧你多狂妄! 你有何能耐? 你能赐予什么? 你能满足生活的无穷匮乏? 在浩渺的宇宙的亿兆星体上, 在无数条银河里, 在太阳升落的崎岖山冈, 在密不可分的光影里, 在茫茫人海里, 你能永远单枪匹马地开辟道路, 引导终身伴侣? 生性懦弱、胆怯, 遇事优柔寡断、不知所措、愁眉苦脸, 被精神负担压垮的人, 岂能指望永久地赢得谁? 人并非解饿的佳肴, 你不是,我也不是。 经历了昼夜的甘苦, 经历了盛衰荣枯, 经历了周而复始的季节嬗变, 经历了生生死死, 百瓣红莲才悄悄地谨慎地绽开—— 你忍心挥动情欲的利剑 拦腰将其砍断? 你可以闻浓郁的香气, 你可以观赏花瓣舒展的美姿 你可以品尝花蜜, 为爱作出爱的牺牲—— 但万不可占为己有, 人的灵魂不是情欲的私产。 黄昏安谧, 喧杂归于沉寂。 哦,熄灭你泪中的欲火, 缓缓地返回卧室! 1887.11 你不饮我心杯里的琼浆? 唉,也许你未得我爱的信息。 你已陶然于仙葩的馨香? 唉,只怕那馨香飘不到尘世。 爱情的骤雨倾盆而下, 你不知道全身已湿透? 天际的雷声急切地传来, 为何不许你心灵的孔雀跳舞? 七弦琴弦索调罢, 我弹起天界的仙乐。 你为何不放开歌喉 唱出温情与仙乐融合? 我呼唤你何等热切, 你为何毫无反响? 正值一年一度的荡秋千佳节, 秋千板上你心旌也不微晃? 你独自观瞻的肖像 是我画的,蘸着春色, 盘绕云鬓的花串上 倾慕的蜜蜂唱着赞歌。 不远处是陡峭的堤岸, 倦瘦的河水缓缓流去。 你飘拂的长裙上面 洞箫的孤影瑟瑟战栗。 你迷惘,清亮的眼眸 远眺着茂密的丛林, 那里成双作对的蝴蝶 传播着联姻的花粉。 热风中松乏的新叶、 圆形的金色花朵, 热烈赞颂,交口不绝, 在你足前纷纷垂落。 码头上柽柳晃动不止, 枝头上喜鹊唱得多欢快 青空透过密叶的缝隙 向你投去变幻的色彩 可曾看见路上远去的人 携带着洞箫的忧郁? 身后抛下的袅袅余音 围绕你徘徊、低泣。 别走! 别回去! 我的心座上 你只管静憩。 为何像倜傥的清风 归还花蕊? 归还芳林? 我伸手抓你,抓不住你, 你宛如晓梦。 呵,回来! 让我审视, 把你摄入眼底, 用花绳系紧 牵入心房。 从此朝朝暮暮 你安卧在我柔软的情爱之床。 忧伤地分离的时候, 你弄脏你的脸, 我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你高超的表演。 车辇上你刻了个暗号—— 我深信与你 幽会仅一天的人儿, 今生今世你不会忘掉。 不时显露难别的神色, 弄得我忐忑不安。 你加以掩饰的忠贞 裹了一层过厚的伤感。 我深信一朝 你泪湿的情感升华, 那颗爱的种子 便在新生命中萌芽。 你不妨再坐片刻, 把剩余的话也倾吐。 你看秋空黯然失色, 天边流荡着阴郁的暮雾。 黎明时你来到门前, 我晓得你想见什么。 夕阳衔地,你可曾如愿? 哦,旅人,请告诉我! 你寻觅的在我不可抵达的 心海的红色柔波上摇曳。 你在庭院弹唱情歌, 进门你迟疑、徬徨。 哦,客人,即将分别, 你携带何物返回故乡? 你前来探听压制的心声, 一早扔下该做的工作。 你可曾获得某种暗示? 哦,旅人,请告诉我! 那秘密的心声的血红灯光 在幽深的心底熠熠闪烁。 相亲节结束时, 我以为忘不了临别默然的啜泣。 花开。 花落。 那情景不知几时已淡漠。 心肠一天比一天硬, 我以为再不会两眼泪盈。 冷丁相遇, 泪下如雨。 遗忘中原来有泪的储蓄。 哦,勇士,跨上战车, 驶向鏖战的疆场! 姐妹们编着祝捷的花环, 满怀胜利的希望。 哦,勇士,当你凯旋归来 我们的衣裙铺在大路上 压住褐黄的尘土, 引你步入芳心的殿堂。 哦,勇士,你的微笑 顷刻间漾在我们盈泪的眼角。 你携回的骀荡春风 染绿故园的残枝枯梢。 你手擎的辉煌火灯 照亮凄暗的万千居室, 在黑夜的广漠的额际 像圆月描一颗鲜亮的吉祥痣。 你是谁? 解开缆绳,驾驶我的梦舟。 彩帆鼓满狂野的风。 梦魂放歌,自在优游, 伫立微颠的船首, 身晃,神荡, 奔向你远方的港口。 我多余的顾虑 尽抛在身后。 撩起你的面纱, 抬起你的明眸, 用你娇媚的笑容 消释我心中的忧愁。 处子,你的心 和未熟的坚果一般, 厚涩的羞怯 妨碍着自身的奉献。 太初的爱情的光华 凭最纯的力量 洒遍九天。 降落人世, 顿时色彩缤纷, 形式丰繁。 用花瓣的字母, 爱,书写芳名—— 花落同归。 磐石上镌刻 坚固的山盟。 石崩,同碎 团圆之时, 告诉我 你为什么眼里 泪光闪烁? 离别那天 肝肠寸断, 我见你是 笑容满面。 弦丝为什么裂断? 我过于兴奋,拼命地弹, 弦丝因此裂断。 小河为什么露底? 我筑坝截流,不停地舀取, 小河因此露底。 红花为什么凋枯? 我忧心忡忡地捂在胸口, 红花因此凋枯。 花烛为什么熄灭? 我遮掩得太平,在新婚之夜, 花烛因此熄灭。 跟我去玩玩,心肝! 虽然不给你我的心, 但会给你朱唇的媚笑, 会给你倦乏的快感, 会给你涂蜜的苦恼, 会给你融合着幽愤的 鹿眼的两行苦泪。 含毒的醍醐毒死你的魂, 以冷笑揍得你哭哭啼啼, 以呜咽逗得你嘿嘿地笑, 藕臂是你情欲的围堤。 一眼不眨地瞅着你, 瞅得你心荡神迷。 你可以拿走一切, 只是我这颗心,不给你! 我从没对人讲过这位蓬发姑娘的情况。 这野妞儿此刻不知在哪儿溜达、闲逛。 小狗卡鲁是她的游伴, 她穿一身极普通的衣衫, 她是个不爱打扮、手脚沾土的姑娘。 她蹦蹦跳跳,无缘无故地跟人斗嘴。 她一会儿上树,一会儿纵身入水, 疯癫得无以复加, 整天想干啥就干啥。 她是个笑声似银铃的活泼的姑娘。 任何时候搅扰我在她都不是罪过, 她挤眉弄眼地逗我,讥嘲我, 我跑过去教训她, 猛见她摔了个仰八叉。 她是个抹了乌烟、泪光闪闪的姑娘。 她五十次扬言:“一辈子不理你。” 天天重演给我惩罚的故伎。 我管她叫“小包袱”, 她回一句使我瞠目, 吵嘴才知她是名叫金莲的姑娘。 乡亲们叫她黑姑娘, 我眼里她是朵夜来香。 阴天在野地里遇见她, 她的双目跟鹿眼一样。 她脸上没有蒙面纱 肩披着松乱的辫发。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黑云滚滚,天色昏暗, 黑妞慌忙走出茅屋, 神态焦急,步履急促, 呼叫着她两条水牛。 忽听云际雷声隆隆, 浓眉紧锁,仰望天空。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东边袭来一阵狂风, 稻田里绿浪起伏不停。 田埂上我与她相遇, 四周空旷,杳无人影。 默默地对视了多久, 只有她和我心里清楚。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杰斯塔月①,伊桑的宫殿② 逸出乌烟似的黑云。 阿沙尔月③,雨云的柔影 笼罩着山竹果树林。 斯拉万月④,莫名的狂喜 在我心头陡然升起。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我眼里她是朵夜来香, 别人说什么我不管。 鸳鸯村前的密林里, 我凝视着她的鹿眼。 这一天她也不戴面纱, 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她黑?不管皮肤多黑 她一双眼鹿一般秀美。 1900.6 -------- ①印历二月,公历五月、六月之间。 ②伊桑是湿婆神的另一名称。 ③印历三月,公历六、七月间。 ④印历四月,公历七、八月间。 河水涨满,稻谷遍野。 我坐着思忖着唱哪支情歌。 格达吉花装点 芳草萋萋的河岸, 从白素馨花园 飘来一绺热烈的芳香。 一阵喜悦充溢我的心房。 阳光灿烂,绿叶闪光; 我琢磨着哪个姑娘眼睛又黑又亮。 一株株迦昙波树, 一片片新叶绽舒, 似乎已变得浓稠, 那树叶间溢香的暗黑。 我对谁说我爱上了谁? 雷雨停止,日光明丽。 我思考着送什么见面礼。 一朵朵白云 驾青风飞骋, 累得精疲力竭, 显得烦躁不安。 拟定的方案裂成一百块碎片。 白昼行进得倦乏、麻痹。 别人也像我这样联翩遐思? 枝条抖颤瑟瑟。 卡米尼花朵 垂落,垂落, 落满一地。 朝夕是谁吹凄婉的苇笛? 林地缭绕着鸟儿动人的歌唱。 我自问为什么突然间热泪盈眶。 枝头上晃动的黄莺, 歌喉甘露般甜润, 树叶郁郁葱葱, 簇拥着一对情鸽。 这一切使我沉入莫名的怅惑。 萨加特普尔 1893.7 心牵着心,眼奔向眼—— 两个生灵的恋爱故事就这么简单。 早春的黄昏空气中 荡着散沫花的清芬, 你迷离地捧着鲜花,我的笛子坠落地面—— 你与我热恋就这么简单。 你那春意盎然的花裙使我眼花缭乱, 你把钟爱的茉莉花串挂在我胸前。 给 一些,留一些,露一些,藏一些, 一丝笑容,一丝羞赧,彼此心照不宣。 你与我谈情说爱就这么简单。 蜜月的结合里没有莫测的奥秘, 心头从未堆积无端的猜忌, 没有阴影跟随 终日的欢喜, 不必观言察色把对方的心思细揣 蜜月里你与我成亲就这么简单。 不在言谈中胡猜弦外之意, 不举起双臂摘空中的希冀。 献出多少赢得多少,再无别的需要—— 幸福的胸脯上谁也不涂层艾怨, 你与我结为伉俪就这么简单。 据说爱情的大海无限广阔, 据说爱情中蕴藏无穷的饥渴, 弹奏情曲过猛,弦丝势必裂崩, 据说爱情的道路坎坷蜿蜒, 你我相亲相爱的生活却十分简单。 俺和她住在同一座村庄, 这是俺俩唯一的幸福。 听见喜鹊叫,在她家树上, 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她养的两只小绵羊 常在俺家榕树下吃草, 每当拱破俺家的篱墙, 俺就抱起可爱的羊羔。 俺俩的村庄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乡亲们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兰希娜。 俺两家离得十分近, 中间只隔着一块田。 她家树林里许多蜜蜂 营巢在俺家的林间。 她家邻里祭祀的花环 在俺家的河埠挡住; 她家邻里制作的花篮 在俺家旁边集市出售。 俺俩的村庄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乡亲们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兰希娜。 俺俩村庄的小路旁 芒果花缀满了枝丫。 她家地里亚麻籽泛黄, 俺家地里大麻才开花。 她家露台闪烁星星, 俺家露台南风吹来。 她家果园里喜降甘霖, 俺家的迦昙波花盛开。 俺俩的村庄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乡亲们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兰希娜。 呵,生命之神 请坐在新人的心座上面! 以福佑之手将吉祥绸带 连结两人的手腕, 呵,生命之神, 以你无穷的爱 唤醒两心永恒的春天; 将慈祥的目光 投向两心美满的姻缘。 人生之路坎坷、漫长, 年轻的旅人将踏上征程。 让你祭坛上升起的朝阳 送来崭新的黎明。 让你的真实、崇伟, 让你的恩泽、慈爱, 以常新的形式 永存新人的胸怀。 -------- ①《年轻的旅人》和下面的《祝福夫妻恩爱日久天长》、《爱侣的心河》、《永久的保护》、《昭示爱情》等五首是泰戈尔应亲友之邀为他们的婚礼写的祈福歌。 呵,天帝, 以你慈颜的祥光 将新婚之夜照亮。 呵,天帝, 你的御座 我安置在宴会厅中央。 倾洒的你玉液, 使我一生平平安安。 在我颈上 戴一个永远鲜艳的花环。 顺利、困难的时候, 都投来北斗的光芒 呵,天帝, 祝福夫妻恩爱日久天长。 神啊, 爱侣的心河一朝汇合, 欢快地流向何处? 你是前方的爱海, 它带着同一个希冀, 奔向同一个目的地, 切望注入你无涯的胸脯。 途中障碍重重, 矗立着愁雾笼罩的险峰, 齐心协力,可以穿越, 当人生的旅程结束, 容两心的哀乐 在你的慈怀获得归宿。 宇宙之主啊, 给予燕侣莺俦永久的保护; 在他们怯生生的对视上 降下天国的仙露; 在他们羞红的称谓里 融入谆谆的嘱咐; 在红烛的柔光里 显现你真切的面目; 提醒他们万不可 沾染世俗的污垢; 祝福他们恩爱的常春藤上 胶合的两心开放鲜丽的花朵。 一对新人对你行跪拜大礼, 天帝,教会他们相敬如宾; 昭示万古不渝的爱情、 欢娱中不蒙灰尘的爱情、 苦境中闪耀放达之光的爱情、 每时每刻朝气蓬勃的爱情、 眼泪如朝霞辉映的露珠的爱情、 脚下的路通往天堂的爱情。 如果他们途中劳累, 让他们小憩于你温暖的怀抱。 如果他们误入迷津, 为他们指示正道。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那年幼无知的女孩与你结了婚, 在你宽敞的住宅游戏, 消磨无聊、寂寞的日子—— 她只道你是玩友,当你走近。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她不会梳妆,不会打扮, 蓬乱着头发不感到羞惭, 每日百余次用泥土 塑毁她的小屋, 以为是操持家务,心里坦然。 她不是梳妆,不会打扮。 长辈对她严肃地说, “他是你夫君,你的神。”她显得惶惑, 良久想不出该怎样 为你陈设供养—— 偶尔想起对你顶礼,玩具撇在身侧。 遵照长辈交待的规则。 躺在洞房花榻上, 枕着你的手臂她睡得不香, 对你的喁喁情语毫无反应, 浪费了美宵良辰—— 你给她戴的项链不知什么时光 丢弃在花榻上。 只有当电光闪烁,天下暴雨 可怖的黑暗遮天盖地,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玩耍的念头丢在九霄, 用劲地抓住你,心里瑟瑟颤栗, 当电光闪闪,天下暴雨。 我们曾暗自担心, 你踹踢幼稚的女孩犯下罪行。 你心里觉得可笑, 因你满意她的娇小。 立在游戏室门口,你注视她什么举动? 我们是为你瞎操心 你有你的主意, 看到你足前她有朝一日停止游戏, 为你拾掇卧室 在窗前恭候你, 别离的片刻,她会觉得长如百世。 你有你的主意。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你可知道坐在地上的女孩与你结了婚? 洞房里虽然静寂, 你仍为她置了嵌珠椅子, 欢乐的甘露斟满了金樽。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1905.8 新郎:世上无一物堪与 两性初合的快乐颉颃。 爱妻,忘怀一切,抬起眼, 你与我深情地对望。 慢慢地合为一体吧, 两个含羞、慌乱的心房! 像蜜蜂啜饮一朵花的花蜜, 沉入同样瑰丽的遐想! 我的心已被欲火 烧成灰烬,纷纷扬扬, 要与你无涯的爱海 融和成一片汪洋。 对我说:“我永远属于你, 除了你我不见他人的脸庞。” 哎,你为何站起? 你欲往何方? 啜泣 新娘:我要跟阿姨①睡一张床。 两天以后 新郎:爱妻,你为何坐在墙角 低声哭泣? 朝霞失落了启明星,露珠难道 簌簌垂地? 春天归去,森林女神难道 号啕大哭? 坐在希望的坟上悲切的回忆难道 双泪横流? 流星落地,难道眷念苍穹, 终日愁苦? 您悲啼究竟是何原因? 新娘:我养的小猫还关在小屋。 内宅庭院 新郎:坐在光影嬉戏树下的草坪上 你干什么? 你柔滑的额上乱发诡秘地 旋飘旋落。 不远处哗哗流动的河水 似在呜咽。 你泪水涟涟想必是因为听了 河之悲歌。 你为何猛地撒掉衣兜里的鲜花, 脸显羞红? 你忘记编花环,莫非想起了 谁的面容? 尊非风儿俯耳传递谁的消息,使你 心神不定? 莫非活泼的沟渠涓涓地通报着 谁的姓名? 幽静的所在,美好的回忆使你 眼露微笑?—— 你坐在那儿做什么事情? 新娘:吃一把酸枣。 新郎:循踪而来,为的是将衷肠 对你倾吐, 我这颗郁闷的心已无力 承载重负。 今日我蓦地真切地感到春天正 流蜜溢香, 心里听见春风催促着含苞的茉莉 立即开放。 仿佛一双秀目望着我说着信赖的 美妙情语, 冲出心闸的爱情带着一半羞赧 一半疑虑。 我的心因为你而苏醒,为你 焦急不宁, 由衷地希望献出我的一切, 让你高兴, 我可以为你上天入地,把青春、生命 全部消耗。 爱妻,快说要我做什么! 新娘:给我打几颗酸枣。 新郎:爱妻,我带着空虚、无乐的生活 怅然远去, 四海漂零,你可会洒下伤心的 眼泪一滴? 春风沉重的叹息可会燃起 你的离情? 你至今昏睡的春情可会 幡然苏醒? 孤寂的姑娘啊,萧索的花园里 你做何事? 如何打发形影相吊的岁月? 新娘:做木偶成亲的游戏。 卡吉普尔 1888.6 -------- ①指保姆。 算了,停止徒劳的争执!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落泪? 争论下去你才颖悟?我频擦双目—— 这泪水里不含责备。 我匍匐在你脚下所祈望的 是你漫不经心的瞥视? 是你的抚慰、笑脸?是你短暂的相伴? 是你潇洒的甩发、含笑的离去? 假如春意阑珊之时 显出苦笑,心绪忧烦, 挖空心思地寻找 分手的理由一条, 春夜为何是满眼迷恋? 我仿佛是金色的笼中 你饲养多日的鸟儿。 难道需要阐明——如果缺乏真情, 陪笑的爱抚与侮辱无异?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 你我初恋的那一天—— 纯净的秋日,淡淡的白云挂在天际, 风儿凉爽,阳光温暖。 悄悄绽开的素馨花 引林中繁花争奇斗艳, 听丰满的小河 汩汩地唱歌。 对岸树梢缭绕着多情的紫岚。 你怔怔地看着我, 魂儿在眼里抖颤, 陶醉的眼神里 交织着的欢悦、愁郁, 你看不见,我一目了然。 你是否依然记得—— 尽管姑娘们个个漂亮, 唯有我的妩媚 像绳索牵着你, 一直牵到我的身旁。 短时的离别中 产生相见的急切之情, 你常常扔下活计,睁大眼睛环视, 眼里似乎听见我的心声。 没有见面的时机, 你借故前来探听, 进门蹑手蹑脚,神情万分焦躁, 放心地走时一脸笑容。 你如今目中无人, 我的话一句听不见。 我时时盼望你 把我搂在怀里, 你却把我甩在一边。 黄昏我点了油灯, 守着长长的寒影。 你不管是走近我,还是在远处呆坐, 魂儿都不在你心中。 每天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而我却心神不定, 昔日我有广阔的天地,如今我居于 心田幽寂的冷宫。 当年你奉献你的心, 我才把身心交给你。 你的心已经枯衰,你给我的宠爱 掺杂着难以置信的懊丧的迟疑。 你在生命的春天 所钟情的那个少女, 唉,时乖命蹇,如今对她表示可怜, 只需要稍软的话语。 缺少真心的抚摸 与神圣毫不相关。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你笑得很甜蜜, 不爱,也能陪笑脸? 我面前你泄露了心机,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 你给我几分情义?你的谈笑有何价值? 你胸中的真爱究竟有多少? 我以你昔日爱的砝码 称出你目前爱的重量, 弄清你亲近、疏远 所具有的内涵, 看懂了你异样的目光。 难道你还不理解 我为什么心碎落泪? 争辩方能颖悟?我频擦双目—— 这泪水里并无责备。 1887.12 记得青春年少的时候, 有一天偶然与你邂逅。 沿着人生之路 刚刚迈出几步, 眼睛便就擒于你的眼眸。 那时两张稚气的脸 辉映着鲜红的朝霞—— 那时谁了解谁?谁了解自己? 谁晓得人世多么复杂? 谁懂得疲累、欢愉、愁思? 谁懂得失望中发酵的悲切? 谁知道青春之梦 是不是幻影? 是不是镜花水月? 看上去顺眼的 便认定很完美。 爱欲不等于爱情,这个道理尚未弄懂—— 谁缠我,我就缠谁。 洞房里的快乐仿佛是 自然之妻的永恒笑颜—— 繁花的不朽生命、鸟儿不倦的歌声。 虚妄的甜蜜在人间泛滥, 听着情歌,闻着花香, 豆蔻年华与朝晖一般。 我以为心头涌溢 取之不竭的甘汁, 生活中情爱享受不完。 满怀亢奋的希望 我抬头把你端详。 手执琼浆的金盏,头戴阳光的冠冕, 你眼里我跟天神一样。 星光闪耀的苍穹下 是青翠的大地和海洋。 你置身其间,那秀额、那杏眼、 那娴静的朱唇刻在我心上。 宇宙的玄奥似无边的镜湖 轻漾着深沉的涟漪。 你是乍开的芙蓉,高雅、纯净, 湖畔我陶醉于馥郁的香气。 有如圆月之夜 一只展翅的鹧鸪 为探索奥秘 向天空飞去, 行将撕碎包着美梦的月色的帷幕, 我心里充满惶惑, 一次次地走近你, 欲以我的全心 采撷透散着清芬、 神秘莫测的你的丽姿。 呵,那心与心的紧贴, 呵,那水乳交融的爱欲, 呵,那手与手的摩触,那羞答答的盼顾 两颗心那初次无声的絮语—— 陌生的一切那么新奇—— 两腿麻木、颤栗—— 好像四顾无路,茫然不知走向何处, 不知何处有欢笑、悲泣。 胸怀不易满足的欲望 闯入爱情的巍峨仙阁, 捡拾见到的一切,将顾虑统统忘却, 拿不准该留下些什么。 四周鲜花竞相开放, 身上荡散欢惬的疲乏—— 摇动着湖水,摇落了花蕊 心里痛快,尘土也赞夸。 黄昏终于来临。 慵怠充斥心窝。 晚风徐徐吹拂,叹息异常凄楚 一排排林木哆哆嗦嗦。 这竟是一场骗局! 除此能作什么解释? 信心十足地 前来采集珍奇, 到手的许多复又丧失! 坐在如意树下 心里好不伤悲—— 你看那四周围 尽是断木泥块。 玩具似的神像已轰然塌毁。 拚命挣扎着站起, 为何感到精疲力竭? 想笑笑不出声,吹笛吹不出音, 不敢向你投去羞惭的一瞥。 你恢复常态坦然地走来, 为何不在痴想中久久憩歇? 幽深奇妙的芳林 倏忽间杳无踪影。 唉,跳入情海,情海为何枯涸? 心田乃美梦之国—— 遥望梦国的奇景: 日出,日落,干渴,饥饿, 奢望压迫的灵魂之鸟在哀鸣。 我之需要你, 如你之需要我。 手触到你的衣裳,我便如愿以偿。 你来了只在我门口久坐。 步入娇颜的宝库, 谁听见爱恋哭嚷? 乞求,啊,乞求,其它营生容我图谋, 如像乞丐坐在莲花座上? 别无他物可以奉献, 我的心已对你袒露, 而且终于明白茫茫人世 无人能代替你, 缺少你尘世不值得瞥顾。 皎洁,轻柔的月光下, 温煦、醉人的春风里, 你那征服三界的 富于无穷奥妙的 喜悦的容貌又浮现脑际。 像往常含笑走近你, 依然有青春的活力、风茂。 可你为何眼泪汪汪?心狠好似砒霜? 像被天狗啃噬的脸显出愤恼? 不要,千万不要 再指望以心对女神顶礼! 来吧,来吧,你我 永居苦乐皆有的房舍, 膜拜男神的花卉也无需准备。 1887.12 松开,松开绳似的粗臂, 不要拚命灌热吻的美酒! 花的牢房里空气已窒息, 快给我受缚的心以自由! 哪儿是红霞?哪儿是蓝天? 让漫长的满月之夜立刻结束。 你乱硬的头发刺痛我的脸, 在你身上我看不到拯救。 我全身你挖了无数口陷阱, 工具是狂野的揉摸、拥抱。 昏沉沉我仰首呆望着夜空—— 只见月亮嘿嘿地对我嘲笑。 该赠的是自由,不是锁链—— 你足前我只把自由之心奉献。 呵,端庄、贤惠的淑女, 充满悲啼、辛酸的家庭中 你是甜美的怜惜的奴隶。 你的双臂浑圆、白净, 套着金钏——美丽的锁链—— 世人眼里堪赞的吉祥标志。 男人双手长着厚硬的茧, 卷入人世的纷争,无所顾忌, 在骇人的刀光剑影中驰骋, 像火箭,像雷电,狂放不羁。 而你禁锢于宠爱、怜悯—— 日夜劳作侍奉,坚守节义。 是谁在你的柔臂套上了 两只金钏——金色的镣铐? 你们费力编织花环, 他们拿去挂在胸前, 艳艳花瓣一朝枯萎, 随手丢弃,毫不惜怜。 你们只配奉献一切, 他们只管享受逍遥, 甘露觉得不合口味, 心杯砸碎不再索要。 你们日日笑脸相迎, 他们危坐旁若无人, 偶尔发现掩面饮泣, 从此无望同枕共衾。 忧愁、气忿埋在心底, 怒火只在胸中燃烧, 揉碎心儿酿制蜜酒 浊泪筛滤丝丝微笑, 柔肠寸断缄口不语, 任凭玉容憔悴、衰老。 心爱悄然来临,启舟悄然离去, 一去不复返。 我期待着另一个嘉宾光临陋室, 作最后的晤面。 某一天她将熄灭耀亮的灯烛, 扶我登上金辇—— 离别故居,驰上璀璨的星月之路。 两边不见花苑。 那天,我早早开门,怡然静坐, 琐事已经做完—— 那天,她飘然而至的美好时刻, 不会受到阻拦。 早已置齐祭奠神衹的上等供品, 一切准备就绪—— 我迎迓这位多年浪迹天涯的嘉宾, 默默地伸出双臂。 今朝弃家登程归去的人儿 临别留下赠言: “有个客人日后专程来接你, 擦干你的泪眼。 拔尽刺入世俗生活的一根根蒺藜, 编条奇异的花串, 告别租居,送往为你兴建的 永恒的宫殿。” 1902 -------- ①本篇以及《丽人》、《你在我心中》、《我们是笼中鸟》、《神游》、《你来到我的窗口》是泰戈尔为纪念亡妻穆丽纳里妮而作。 如同宇宙之王投生为美女, 自己窃取自己的甜情蜜意; 如同她楚楚动人,美绝人寰; 如同爱情的游戏中她的缠绵; 如同她怀着无比好奇的心情, 为有双重性别而深感荣幸; 如同青藤开花,河漾碧波; 如同吉祥仙女安居于琼阁; 如同片片新云降洒春雨, 给河流纵横的大地以乳汁; 如同离人团聚的奇妙感情 时时酿造色泽、香气、音韵; 呵,丽人,不长时间的相随, 我心里你贮满了奥秘的暗示。 你热爱这绿色的土地, 你的笑充满纯真的欢喜。 与人世之流水乳交融, 你学会了时时高兴。 你的心能占有他人的心, 这绿色的土地对你多么亲。 今日,你仿佛从空间 俯瞰着寂寞的平原。 昔日你动人的笑靥 和深情凝望的欢悦, 周游果园、田畴、村庄, 抚慰了众人,飘然不知去向。 你最爱的我的瞳仁里 摄储着你出神的凝睇。 此刻我孤独、冷清, 回忆着你我对视的情形。 我心里仍有欢乐享受, 你温和的目光印在我眼眸。 冬日的光束在叶隙间抖颤, 朔风吹落希里斯花花瓣。 阳光、阴影的瑟瑟战栗里, 正午疏林的絮语里, 你的亡魂,我的梦魂, 共游时泪湿衣襟。 呵,你在我生命中生活, 在我心房把期望诉说。 我深切地感到你 十分神秘地在我的 体内化为另一个我。 呵,你在我生命中生活。 1902.12 今日天空郁积的浓厚的黑云 将天地笼罩。 今日,噙着眼泪在昏暗中发问, 我们这群笼中鸟——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漆黑的毁灭之夜终于来临? 白昼的阳光真已熄灭? 难道光明的承诺不值分文? 苍穹下可还有神明恩典的残照? 我们是垂泪远望着你的一群笼中鸟。 昔年春日,温暖的南风拂面, 一绺幽香 来自高邈的天国的仙苑, 融和着希望。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每当夜色败退,晨曦初露, 黎明笑吟吟步入笼子, 以神奇的法术解除禁锢的痛苦, 金色阳光照亮黝黑的铁条, 我们这群笼中鸟的心才与世界拥抱。 今日,你极目遥望东山,那里 什么也看不见—— 今日, 霞光尚未扩展到那里, 烧毁瞑暗。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今日锁链的哗啷声格外暴戾, 笼中无一物令人留恋。 身心内外,将何人寻觅? 自欺欺人哟,眼上抹一层蜃景的缥缈, 我们这群笼中鸟失去最后一抹光照。 唉,但愿我们可怕的磨难 不使你难过, 你千万不要在笼门口以泪洗面, 枉然悲恻。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你没有戴锁披枷, 快飞到最高的白云上面, 将纯净的仙乐凌空泼洒, 安慰我们说:“旭日的光华决不会熄掉。” 闭眼静听着,我们这群笼中鸟。 1902.12 你看山峰托举的暗空, 乌云在凝聚,在翻腾, 已没有迟延的时间。 可是,摄我魂魄的人啊, 温柔、俏丽的人啊, 站住!让我再看一眼。 站在云天的怀中, 站在碧绿的草丛, 站在我摇颤的心上。 世世代代,生生死死, 站在我的视野里, 站在我辛酸的泪流上。 就那样与我若即若离, 就那样露出闪电般的笑意, 就那样秀发随风飘扬。 就那样透过绵绵细雨, 就那样透过夜色的稠密, 丢给我一个怅惘。 啊,等着你的盼顾, 啊,等着你的轻抚, 我的心在啜泣。 在我灼烫的心田, 一团悲愁的火焰 在燃烧,在颤栗。 在我无垠的心空, 组成人字的哀鸿 飞向遥迢的海滨。 忧伤的湿风疾驰, 清泪飘洒地奔入 无路可辨的莫测的幽冥。 啊,驾来你的扁舟, 你我在无边的海上共游, 超越形形式式的羁勒。 风暴中你的微笑 一层层将我缠绕, 恐惧、欢悦,一同颠簸。 那是东北方向的天际, 火红的电鞭不停地 抽打杳无人迹的海岸—— 吐着白沫的波涛 跨过沙滩伸直的脚 一头撞向巉岩。 那儿云雾的长辫 缠住深邃的森林一片, 椰子树飒飒摇动。 那儿雪峰展开白翼, 像金翅鸟迦鲁尔① 扶摇直上青空。 我的神思飞到你身旁, 在你的纪元的基石上 共建悠长岁月的高阁。 风暴的舞厅里, 回旋着洪波的乐曲, 演唱着跨越时代的团圝之歌。 阿勒穆拉 1903.5 -------- ①迦鲁尔是保护神毗湿奴的坐骑。 哦,妇人,你是谁? 脚步儿轻轻, 来到我开着的窗口。 我独自默坐, 见西天夕阳里 有凝神对望的秀目。 路途漫漫, 你罗裙的快乐的香气 散落在沉沉的幽暗。 你前额垂着一绺乱发, 走出流萤明灭的林莽 你何时来到我窗前? 你将无数个村落的甜眠、 行人断绝的山道的幽静、 辽阔的平原上昏黄的灯光、 村姑走尽的河埠的黑暗中 汩汩流淌的河水的微语 带到我的身旁。 你还携来卵石偃卧的 纡曲的海岸的足上 安然入睡的细浪的梦。 你恬静的脚镯 注满茂密的枝叶间 归于沉寂的鸟儿的歌鸣。 你用柔软的手 把夕晖抹在我的鬓角。 你送来一切工作的句号—— 真真假假、好坏不一的 全部终结的韵律, 黄昏之河隐逝的曲调。 你的纱丽飘起的边缘 拂着我的头发,我的胸口, 我仿佛消溶于虚空。 你死灭一样的眼睛 定定地瞅着我的脸, 我心里忽暗忽明。 你像往日那样 在我的书案上 右手放下一盏华灯—— 书斋顷刻之间 仿佛是在夜的河畔 繁星的光芒的丛林。 今日我居室的周遭 莫不是来了天海的仙子 身著湛蓝的霓衣? 今日我的门首 无始的夜阑默不作声, 睁大了眼睛望着你。 此刻,半个世界 捧着浸透冥黑的 无尽的停歇和沉静的快乐, 出现在我窗口, 站在白昼的终点—— 为你演唱一支歌。 你目不转睛地 仰望着北斗星座, 仰望着宇宙的空茫。 哦,妇人,你是谁? 你迈着无声的脚步走出昏暗, 走进我书屋里衷曲的回荡。 走过漫长的海岸, 走过空寂的河湄, 走过绿原上的阡陌, 走过熟睡的门户, 走过毗连的市镇, 走过宁静的村落—— 长长的飘动的发丝 拍击着林中的寒风, 你出人意料突兀来临, 把悠远的诸国历代 积累的种类繁多的歌谣 送入我的窗棂。 哈查里巴格 1903.3 告诉我欠你的债如何偿还, 你的恩情永世铭刻我心间。 记得早年我的诗作热情、奔放, 爱情的赞歌日夜萦绕在胸膛。 此后快乐的心曲渐趋平息, 心田的活力之泉断流、枯竭, 好似无比荒凉的漫漫沙漠, 笼罩着焚尸场昏惨的夜色。 是你倾注甘凛的爱的雨霖, 复苏了我几乎焦枯的生命。 你的摩挲中隆隆一声春雷 震醒了我长久冬眠的诗思。 一抹朝霞透入我心中的空幻, 刹那间黑暗之网被刺碎驱散。 告诉我欠你的债如何偿还, 你的恩情永世铭刻我心间。 千千万万个少女中, 我唯独爱上了你。 漂越无边的人海, 你我万世形影不离。 举目四望,处处 苏醒了勃勃生机, 大千世界上星布着 你我无始无终的欢聚。 我记不清碧空中 你我度过的似水流年, 繁星闪烁的柔光下, 你我曾优雅地荡秋千。 当阿斯万月的朝阳 照亮芊绵的绿野, 极目远眺,我胸中 涌溢抑止不住的快乐。 哑默的大地的深处 翻腾着奇妙的感情 我似乎清晰地听见 地壳无可言喻的心声。 在饱含活力的沃土里 你我度过漫长的岁月, 无数个秋阳的金光下 你我在片片草叶上摇曳。 我浏览的历史典籍 充斥悲喜的爱情故事—— 感人肺腑的千古绝响 听起来是那么熟悉; 一首首古老的情歌 恍是我一幕幕记忆, 一直鲜为人知地 保存在某个宝库里, 几许在生命中默然阖眼, 几许在生命中睁大眼睛—— 在先人们的生活里 你我的游戏从未歇停。 亿万年前的地球上 升起黎明的光辉时刻, 你不曾以旭日的霞光 丰富过我的生活? 我是在哪个美妙的清晨 在什么地方苏醒的? 你藏在我心里让我显身, 赋予我肉体的外在形式。 啊,悠悠往世,悠悠来世。 我的塑造永不停止, 超越生死,超越轮回, 你与我永不分离。 呵,贤妇,只要你愿意, 尽管将诗人的华丽歌词 丢在脚边;你终年醉心 于平淡无奇的家庭的乐音。 你不爱赞颂,我偏赞颂, 对你冰清的人格格外敬重。 你视而不见外人的追慕, 像一个忠顺勤快的女仆 服侍普普通通的一家人。 你那足以令王室的名声 成倍增加的手握着笤帚 日日清扫茅舍里的尘土。 这是你的高贵,你的光荣—— 一切德行中至高的德行。 1900 记住我呀,即使我西去, 你我昔日的相爱有一天 成为被遗忘的一则轶事, 深埋在新颖生活的下面。 记住我呀,即使近在咫尺 新爱却变作历史掌故, 绝非倦眼所能望及—— 像影子远远地落在身后。 记住我呀,即使你因此 独度的黄昏凄凉、悲切, 即使秋晨的家务突然中止, 即使春夜愉快的嬉戏完结。 记住我呀,即使回首往事 干涩的眼角没有泪水涌溢。 1897.12 你从何处像梦魂飘入我的心殿? 哦,我的玉兰! “认识我吗?”在我不懂其语言的异邦,你开了口。 我的心儿望着你吟唱:“认识,认识,我的挚友。” 多少个清晨为我熟稔的笑容披露了你的心意: “啊,我爱你!” 你从何处像离情注入我的心坎? 哦,我的玉兰! 我于是思念黄昏丛林里淅沥的雨声、 平原上梦一般徜徉的夏日的湿风。 夜雾浥湿的幽暗里轻漾着你的心迹: “啊,我爱你!” 你从何处像伉俪的笃爱来到我面前? 哦,我的玉兰! 我于是怀想深夜窗口闪烁的灯光, 但不快乐,满腹悲哀,泪盈眼眶。 那一夜你的花环在我灵府表明心志: “啊,我爱你!” 你送给我悠悠岁月的一声长叹, 哦,我的玉兰! 在我胸口压上跨越时代的重负——怅然眺望大路, 一次次走到门口,一次次退回沉默的孤屋。 你心中永盼的情笛吹出泪浣的真挚: “啊,我爱你!” 布宜诺斯艾利斯 1924.12.20 昔日绿荫婆娑的曲径,如今野草丛生。在这僻静的所在,忽听背后有人问道:“你不认识我了?” 我回首打量着她的脸,困惑地说:“我仿佛见过你,只是说不出你的芳名了。” “我属于你远久的往昔,是二十五岁那年的伤悼。”她眼角闪着黯淡的泪光,宛如荷塘水面上颤动的朦胧的月辉。 我错愕地站了一会儿,问道:“那年我眼里你像 斯拉万月的雨云那样黝黑,而此刻我看你是阿斯温月金色阳光的化身,莫非你失落了那时的泪水。” 她不言语,莞尔一笑。我看出这一笑的含蕴极其深厚,雨云已学会像秋日的素馨一样微笑。 “你至今珍藏着我二十五岁时的青春?”我又问一句。 “你仔细地观察我胸前的花环!” 我发现那年春天编织的花环竟未凋落一片花瓣。 “我的一切俱已衰颓。”我伤感地说,“惟有你白净的颈子上我二十五岁时的青春尚未褪色。” 她慢慢地取下花环挂在我的脖子上:“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说你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伤悼。” “好像说过这样的话。”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光阴荏再,不知不觉也就淡忘了。” 她立刻用坚定而真诚的口气说:“心灵主宰的新郎没有忘却。我一直隐坐在绿荫里……接受我吧!” 我握着她的纤手,由衷地赞叹:“你依然那样楚楚动人!” 她显得很激动,说:“昔日满腔的悲恸,今日化为了安恬。” 1919.6 -------- ①有人认为本篇中的“她”和《萨玛》中的萨玛是指泰戈尔的嫂子伽达摩菲妮·黛维。她曾在生活上照看泰戈尔十六年。泰戈尔结婚六个月之后,她不知何故突然自尽,年仅二十五岁。 她的肌肤光润、黝黑, 一串珊瑚项链在颈上挂垂。 我惊奇地暗暗凝视。 娇柔的少女 磊磊大方,左顾右盼, 大大的眼圈涂着乌烟。 年龄与我相仿。 至今历历在目,那初逢的情状: 南门洞开,扁桃树梢浴于明丽的晨光。 嫩绿的密叶在淡蓝的天底下恬然舒张。 素雅的纱丽裹着她娇小的身材, 脚面上遮着褐色下摆, 圆匀的手腕戴一对金镯—— 这相貌,仿佛在一个闲暇的中午 所读的小说中见过。她一声呼唤, 像上苍随随便便 在少年的梦中 布置可望不可即的蜃景。 她全身透溢的温柔 在我的心头 投下轻渺、可感的影子。 我鼓不起张口的勇气, 懊恼的心里轻轻嗟叹: “她很远,离我很远很远, 像远处希里斯花的幽香一绺 渗进我幽深的灵魂的宫宇。” 一天做木偶戏:喜结良缘, 呈上了书写年庚的香笺。 应邀在场的观众欢笑、哗喧。 年幼的我天性腼腆, 默忍局促的折磨,虚度了黄昏。 记不清她给了我什么礼品, 只见她步履轻捷,忙忙碌碌, 褐色下摆绕着她曼舞。 乜视那夕晖是何等笨拙, 被她的金镯牢牢拘锁。 听着她轻柔的叮咛, 我回转卧室就寝, 时至午夜,心窝犹回荡着她的话音。 渐渐地 彼此间有了不拘礼节的熟悉。 她的乳名随后 流出了我的口。 疑虑烟消云散, 玩笑中进行着闲谈。 有时,缜密的恶作剧 招致佯装的生气; 有时,辛辣的嘲弄,刻薄的言词 掷给对方数日的忧郁; 有时,无根据的指责 犯下可爱的爽过; 有时,见她不用心梳妆,头发蓬乱, 忙于烹饪,不感到羞惭。 她那女性聪慧的强烈的骄矜 每每讥诮我男性固有的愚蠢。 有一回她说:“我会看手相。” 说罢细细端详我的手掌。 惊异地说:“你的禀性未打上爱的印记。” 我怅然,良久无语。 她不知触摩的真正奖赏 驳斥了谬误,证明了责怪的荒唐。 然而,始终难以铲除 不得心心相印的愁苦。 彬彬有礼的距离从未凋萎, 靠近只让人品尝靠不近的无穷苦味。 哀乐交汇的时日 伴残阳在西山坠逝。 暮春天空清澈的蔚蓝胶凝, 秋日的朗晴 在金黄的稻穗上吹响安息的唢呐, 载货的人生之舟在虚无的梦河缓慢进发。 1938.10.31 由于你我团圆在即, 怀里搂着世界的夜阑兴奋不眠, 一抹高歌的曙色推开东方的暗窗。 由于你我团圆在即, 天空布满明媚的阳光, 平野上处处飘荡着花香。 团圆的希望之舟 在无始的岁月之河上飘流。 世世代代的花卉 装满迎亲的花篮。 由于你我团圆在即, 宇宙间我的心灵 永远是自定终身的新娘打扮。 寂园 1913.12 哦,爱情的珍宝, 你将再现而暂时消失。 哦,爱情的珍宝, 我将重新获得你而暂时失掉你。 你不属于我的坎坷, 你属于我的永恒。 你浸在“瞬息”的长河中, 我寻找你胆战心惊。 你没有极终, 但你装扮成“虚无”, 隐藏了真实形体。 哦,用你的畅笑 揩干我离愁的泪水! 苏鲁尔 1915.3 心神迷恋艳姿的岁月, 梦魂萦绕情人的岁月, 已经溶入历史。 而今恬静的向往 开在心空的叶盘上。 一抹柔光 照洁我的生活。 青春甜蜜、灿烂的爱梦 破了无法重做。 然而难以忘怀的女神 画的一幅幅初恋 仍在心里 染绿我回忆的荒原。 女神似一绺芳香 消失于瞬息, 恰如春日晚梦 醒来痕迹不见。 劳顿的暮年之流上, 没有、再没有晨光延展。 爱情曾经来临, 脚步儿那么轻, 像一个缥缈的梦, 我未给它落坐的交椅。 当爱情启门离去, 我听见了响声, 急转身呼叫着奔寻。 那五体无形的梦, 消逝在暮蔼中, 悠远的路上 它擎举的华灯, 望去是殷红的蜃景。 寂园 1940.4 爱情的欢愉 只有几瞬。 爱情的痛苦 伴随终生。 寂园 1940.4 你曾有形体巡行天地, 焚烧后无形的爱神! 香风吹拂花辇上的旌旗, 女郎叩拜,伏身路尘。 无忧花、夹竹桃、金色花从锦囊掏出, 少男少女撒在你过往的道上—— 芳香如淳醴溢出帕古尔花簇, 心中放射旭日的光芒。 黄昏,处子们汇集你肃静的庙宇, 小心谨慎点燃灯烛, 悄悄以花苞制作箭矢, 装满你罄空的箭壶。 丹墀上坐着少年诗人, 用琵琶入迷地弹唱, 成双的麋鹿,作对的虎群 怯生生谛听窥望。 你含笑收拾弩弓,痴情慌乱的娇媛 哀求着匍匐你足旁。 出于好奇偷窃你五支花箭, 兴奋不已,抚弄玩赏。 绿草如茵透散温馨, 你筋疲力尽,沉入睡乡。 娇娥含羞摇醒你煞费苦心, 足上的铃儿响叮当。 林径上走来头顶水罐的情人。 暗处你猛射一支花箭, 水罐坠入朱木那河,略一失神, 她神色惊慌左顾右盼。 你掉花舟上前,开怀大笑。 姑娘省悟,面颊绯红, 下河泼水,装做气恼, 咯咯笑起来,见你发窘。 皓月复高悬,夜色何迷人, 素馨花蕾今又缀满高枝, 南风吹醉了河滨, 少女在树下梳理发丝。 寂静的岸边情人遥相招呼, 离别之河流淌其间; 隐痛迸发的思妇呼喊征夫, 哭诉哀切的思念。 来吧,爱神!恢复形体,恋人的发髻上, 挂上清香的野花花环。 来吧,轻手轻脚步入洞房, 走进柔和的光线。 来吧,以机敏甘美的笑容闪电般 惊喜少女的心, 以神灵细腻温柔的触摸沉醉人寰, 万千人家,焕然一新。 1897.5 湿婆①,你第三只眼喷火烧死爱神, 宇宙间遍撒他的骨灰, 风中嗟叹着他的孤魂, 天空落下他霏霏的泪。 罗蒂②的悲歌在世界回响, 四面八方伤感呜咽, 法尔衮月③,不知触到谁的目光, 大地陡然惊悖、昏厥。 所以今日言说不清是何愁闷 在心弦上跳跃颤栗。 少女们苦苦思索,如何偕同神仙、俗人 亲切宽慰遗孀罗蒂。 帕古尔树叶簌簌低语着什么? 蜜蜂为何嗡嘤个不停? 涧水奔流去解除谁的干渴? 向日葵仰首忆恋哪个情人? 我看见,月色中浮动着谁的罗裳, 宁静的蓝天里谁睁着眼睛; 我看见,日光的白纱蒙着谁的面庞, 谁的纤足没入丰柔的草丛。 谁的触摩过的花魂 如藤蔓正攀援心扉—— 湿婆,你第三只眼喷火烧死爱神, 宇宙间遍撒他的骨灰。 1897.5 -------- ①毁灭大神。 ②爱神的妻子。 ③印历十一月,公历二、三月间。 呵,天宫的舞伎优哩婆湿, 你不是慈母、少妇、娇儿、美女。 薄暮降临牧场时,你的倦体裹着金色罗裳, 不似手执花烛的燕尔新娘 在幽静的子夜 颔首低眉,面现笑靥, 拘谨地走向卧榻,芳心喜颤、羞涩。 你桀骜不驯, 不戴面纱,娇容似鲜红的朝暾。 呵,优哩婆湿, 你这朵无茎花开于何时? 太古的哪个春晓,澎湃的乳海里你冉冉上升,右手 执琼浆的金觞,左手持鸩毒的玉盅 ——诵念梵典圣经, 大海的万顷波涛在你足下归于平静, 像亿万巨蟒垂下吐舞的毒信。 你淳朴无瑕, 为因陀罗②所崇奉,如白素馨坦荡的芳华。 呵,青春永驻的优哩婆湿, 何时你像花蕾初放的少女? 黑魆魆的海底,是谁的宫宇里 你独自玩弄珍宝,像玩弄孩童的玩具? 珠灯闪耀的寝宫, 海浪之歌缭绕,你面带纯洁的笑容 独卧珊瑚榻上,期待谁人光临? 你安寐后醒来, 婀娜的玉体放射青春的光彩。 呵,天界的佳人优哩婆湿, 世世代代,你的娇容无与伦比。 你脉脉的眼波使三界为之动魄, 入定的隐士惊醒,断送苦行的功果。 浩歌的春风 把你荡魂的异香传遍乡村城镇。 像饱啜花蜜的蜜蜂,怀一腔痴情, 你们空如电光, 轻舒长袖,环珮儿叮当响。 呵,行步似浪涌的优哩婆湿, 你和着天乐曼舞,满心欣喜。 沧海波涛应节地手舞足蹈, 原野的绿衣轻拂在稼穑之梢。 珠链挂在乳胸, 坠珠恰似陨星,目睹此景, 众仙人神魂颠倒,热血翻涌。 霎时间折断 你那地平线一样的腰环。 呵,迷醉天地的优哩婆湿, 你像日出前东方天空的晨曦。 你的腰肢因宇宙的泪浣而分外娉婷, 三界的赤血将你的脚趾染红。 你秀发垂肩, 白皙的双足如嫩藕一般, 亭亭玉立在宇宙的莲花上面。 呵,梦境的爱侣, 心灵大国的永生的舞伎! 呵,心冷耳聋的优哩婆湿, 你听苍茫宇宙在为你哭泣。 你能从玄远的太初重返人世? 能青丝淋漓从无底无边的海里升起? 黎明时分, 你若再现柔美的真身, 世界之泪将沐浴你,如大雨倾盆。 洪波巨澜 将合奏仙乐,蔚为壮观。 呵,寄寓桑榆的优哩婆湿, 你如落月再不会回归。 因而大地春天的花香鸟语里 听得见辛酸的永诀的长吁。 十方天地, 当圆月之夜笑声四起,渺远的回忆 吹响凄切的竹笛,催人泪下如雨, 呵,豪放的仙娥, 希冀将在涕泣中复活。 1895.12 ①优哩婆湿是印度神话中一位少女。 ②因陀罗是雷神。 -------- ①本篇是泰戈尔早期诗作之一,描写罗妲(Radhha)与黑天(Kinishno)的爱情故事,在印度文学史上这是许多诗人写过的题材。泰戈尔写成后交给父兄看时,佯称抄自古代经典著作,诗名为《帕努辛赫诗抄》。帕努,孟加拉文中意谓“太阳”,与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全名的前两个音缀“罗毗”(Robi)意思相同。 泰戈尔的父兄后来得知这是泰戈尔的创作,对他显露的诗才感到惊喜不已。诗中人物除罗妲和黑天外,还有罗妲的女友。按照印度说唱文学的程式,每段末两行,以作者的口吻,或作总结,或发感慨。这样既能加深听众对内容的印象,也能使作者的姓名得以流传下来。 春天来了, 蜜蜂飞舞的林野披上碧绿的绸袍。 妹妹呀,你听我言,我满心喜悦, 胸中哀痛的烈火已经熄灭; 春风吹得我心花怒放, 心林里喜鹊喳喳喳欢唱。 妹妹呀,我心泉喷涌着爱欲, 四下里飘荡着我的衷曲。 生意盎然的三界齐声礼赞: 多情的黑天是愁女罗妲心中的春天! 帕努说道:深夜里春风温煦, 扑鼻的花香也使我心旷神怡。 妹妹,你听我言,且放下花环, 花林里盘桓多时我未见黑无的踪影。 花影摇曳,蜂儿唱歌, 朱木那河的涛声何等疲乏、凄清。 夜阑由夫君皓月相伴,痴女我好不孤单! 心急如焚,花串变得沉重。 紧握妹妹的手,双唇瑟瑟颤抖, 远处传来杜鹃泣血的悲鸣。 凉风习习,牵动宽松的裙裾, 我好生焦灼朝林径张望。 帕努远望林外,滴泪濡湿两腮 “唉,空林里不见黑天的脸庞。” 颈上花条渐渐枯萎, 心中的热望冷却泯灭。 孤寂的毒焰烧尽夜色, 可恨的黑天你为何爽约? 妹妹哟妹妹,我看 我是空怀一腔情爱。 虚度着韶秀年华, 红颜一天天颓衰。 妹妹啊,且含泪归去, 先做完剩下的家务。 把茉莉花花冠丢弃! 咳,我白白受一场羞辱。 我热情洋溢的青春 受到了猛烈的打击。 是可怕的情欲的毒酒 喝得我魂荡神迷。 饥渴的芳心日夜 盼望与黑天晤面。 躁动的心绪难以平复, 胸中燃烧着颓丧的火焰。 妹妹呀,我实话对你说, 我近来提心吊胆, 怕与黑天建立的感情 弄不好化作一绺青烟。 我只祈望有朝一日 黑天与我心心相印。 没有机缘同他见面, 相思的毒火燎烤我心。 “情女哪,这是无端的担忧, 帕努俯身为你祈福, 忠贞的爱情如常青松柏, 生生死死绵延千古。” 黑天啊,你心真狠! 罗妲我满腹苦情, 夜夜冷榻孤眠, 从黄昏捱到天明。 在冷寞的卧室里, 怔望着朱木那河滩, 恍恍惚惚,心神不宁, 缄口无语,泪水涟涟。 入夜四周蟋蟀聒噪, 寂静的迦昙波树下, 我以袖掩面嘤嘤哀泣。 大地承托着我的散发。 我忘了该做的活计, 不时像惊鹿侧耳谛听—— 空中仿佛有人低语, 隐隐约约传来笛声。 铁石心肠的黑天啊, 在摩吐罗你怎样生活? 白天如何处理政务? 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什么时候你再吹竹笛? 火样的爱欲如何满足? 谁能目睹你狡黠的微笑? 你脱下黄衣丢在何处? 莫非你已头戴缀珠金冠 把野花花冠抛在一边? 莫非你离弃了莲花座 危坐在金銮宝殿? 帕努急忙呼喊:“喂,黑天! 罗妲的积郁等你排遣, 你快跟我前去赴约, 罗妲受不了离愁的熬煎。” 罗妲姐姐呀,你快来看, 快来看哼着歌儿、步履轻捷的黑天! 快挂好花串,扣上乳褡, 眉心描吉祥痣,分发线涂朱砂。 姐妹们,为恋人聚首且舞且唱, 让清脆的足镯声在花丛回荡。 姐姐,你点亮金灯,照得寺院如白昼, 泼香水熏香绣阁妆楼, 采撷茉莉花、素馨花、贝丽花, 将鲜艳芬芳的花冠编扎。 帕努与众人一道朝村外观望, 果然是黑天,脚步那么轻快,歌声那么悠扬。 心上人,快步走进我心房! 笑吟吟对我倾诉情肠! 黑天啊,林间月光融融情笛听不见, 我过一天长似一百年。 你带走笑语,带走娇态秋波, 不见你满月般的面容,花林凄凉,心儿空落。 不闻你的阔笑,我暗垂双泪, 朱木那河畔榕树下分外岑寂。 一朝相见,千百年的愁郁冰释云散, 你一丝笑容溶化我山样的积怨。 帕努高声颂赞:“恋人的爱情至高无上, 喝一口爱情的醇醪大地也心舒神爽。” 妹妹呀,你听,你听, 远处悦耳的笛音袅袅。 明月之手轻抚的旷野 翻涌着喜悦的浪潮。 乐不可支的花木在风中摇晃, 朱木那河水潺潺歌吟。 花茎上的暗香 宛若我荡漾的春心。 眼里盈满喜泪, 胸口急跳宛如擂鼓。 努力打消羞怯, 过于激动仍迈不开步。 求求你,好妹妹, 告诉我来者果真是黑天? 静谧的夜空飘来的笛声 是他在对我呼唤? 妹妹啊,岁岁年年 我乐善好施,坐禅诵经, 终于赢得金玉似的黑天, 我爱他甚于自己的生命。 每当听见他迷人的笛音, 我默默诵念他的名字。 月光皎洁的朱木那河畔, 但愿两颗心融为一体 帕努说道:“牵着女友的手往前走, 黑天已等得万分焦躁。 莫害怕,大地已沉入睡乡, 帕努也乐意陪你走一遭。” 林莽深处缭绕着悠扬的笛音。 罗妲姐姐,把惶惑忧愁丢在脑后, 任爱欲之花怒放,鹿眼浮漾笑纹, 身着绣花蓝裙快步往那儿走。 百鸟啼唱,繁花竞吐芳菲, 皓月倾倒甘露一样的银光, 花海里群蜂嗡嗡奏鸣, 一簇簇素馨迎面绽放。 你抬头看,黑天眼含怜爱, 容光焕发使月色显得黯淡。 “姐妹们,同去见黑天——” 帕努对黑天的莲花圣足高声礼赞。 罗妲慌慌张张走进幽暗空寂的树林, 南风习习,杳无人影的茅舍前她心急如焚。 朱木那河水哗哗流淌,波浪里繁星沉浮, 绿叶飒飒,清泉涓涓,葳蕤的花藤遮掩小路。 罗妲心焦意乱四下里张望, 不见情人悻悻然收回目光。 蓦地近处掷来一个花冠, 罗妲失声叫道:“啊,亲爱的黑天,你快露面!” 悠悠笛音驱散迷暝的夜色, 朱木那河放开嗓门潺潺应和。 帕努忙唤道:“黑天,牛庄的姑娘, 渴望畅饮你纯真爱情的琼浆。” 黑天,你动人的笛音 解除我心头爱的渴饥, 熄灭我焦虑的火焰。 黑天,你何处从师 学会吹奏撩拨心弦的横笛? 它像爱神用蜂蜜制作的情箭, 一箭射酥我的肌体, 胸中爱浪汹涌, 双目迷离发饧。 你的怜爱,你的温存, 一想起胸涌春兴。 情郎啊,宿愿未遂, 生活中无乐趣可言。 我的主啊,爱的灼痛 如利戟刺入心坎。 你甜美的歌声传来, 我胸口欢跳,热泪盈眶, 情火烧伤的心 像浸入清凉的水浪。 我心灵的主宰啊, 把你的双足捧在胸前, 观瞻你月轮似的容颜, 今生今世我死而无憾。 愿明月常圆, 照临溢香的花丛。 愿春风将我的心 送入你的笛孔, 与柔婉的音调共鸣, 罗妲我成为你一支情笛。 帕努不禁热烈赞扬: “罗妲与黑天是坚贞的情侣! 情郎啊,树上的喜鹊俯视你我, 嘁嘁喳喳叫个不停。 春情的佳酿饮得酩酊大醉 玉身只觉松软、倦慵。 今日圆月格外耀眼, 我无拘无束,无羞无怨。 情话绵绵,心跳怦怦, 花丛向肢体瑟瑟喜颤。 凉风送爽,脚步难移, 肩上的纱丽不觉滑落, 迷蒙醉眼不愿意睁开。 半绽的花儿随风摇曳 花瓣纷纷飘落脸上, 恋火熔化的两心再不分离。 朱木那河缓缓流动。 含笑的月下帕努我无限欣喜。 黑天啊,你嘴角荡漾着舒心的笑容, 待会儿告诉我你做了什么美梦。 我罗妲的甜笑似睡云梦中的闪电。 黑天啊,你的情债我如何偿还? 群鸟啊切莫聒噪,我的黑天睡得正香—— 圆月啊,给他盖上轻柔的月光, 戴着星冠的静夜啊不要匆匆道别, 冷酷的旭日啊为何早早点燃离别的爝火? 帕努喟叹不已:“太阳自古十分残酷, 破坏情人幽会,让他们复受相思之苦。” 日后纵然电闪雷鸣,天降大雨, 黑天啊你亦要奔赴约会的林地。 然而想象你头顶雷云电光赶路。 情郎啊,我感到极度的恐怖, 雨水淋湿你的黄衣, 唉,你为沙粒般渺小的罗妲不顾劳累。 我服侍你在花榻上躺下, 给你洗脚,梳理湿发。 帕拉兹这地方的美男子啊,把你的圣足搂在心窝, 我用鲜藕似的纤手轻轻按摩。 帕努宽慰罗妲:“黑天的爱同大海一般, 为你他不畏长途跋涉的艰难。” 姐妹们哪,谁理解我与黑天的深爱? 谁有耐心听我诉说心中的悲哀? 谁知我多日郁结的幽怨? 谁知我朝夕以泪洗面? 我不怕牛庄的女人怒斥我伤风败俗, 我可以捐弃一切,只要有黑天的爱抚。 千百次求你们不要对黑天訾骂, 我已把荣辱得失奉献他足下。 牛庄的牧牛人不懂爱情,愚昧无知 谴责我的黑天没有一点儿道理。 罗妲不贞洁,要恨只管恨我, 姑娘们莫要蹈罗妲的旧辙。 帕努慨叹道:“她们不信你的肺腑之言, 苦水对黑天倾吐吧,紧紧偎在他胸前。” 心上人啊,我是穷人家女儿, 为你害相思病,独自啜泣。 可怜我无超群才貌,属于阿希尔种姓①, 不会撒娇装痴,卖弄风情, 不善辞令。满心爱恋, 只图瞧一眼黑天,便觉胜度一年 林径上发见你的足印, 我如获至宝俯身亲吻。 严酷的上苍啊我岂敢祈盼你恩赐, 薄命女备受轻慢,丧尽希冀。 黑天啊,我远处伫立听你的笛声, 窥望你勾魄销魂的笑容。 痴恋的罗妲我愿你永世幸福, 纵使无德的我陷入难拔的痛苦。 万一你蒙难,我哭只敢在人后, 无人知晓我忍受万重悲愁。 帕努说道:“听着,黑天, 切莫对柔弱的罗妲射冷漠的利箭!” -------- ①阿希尔是牧牛人的种姓。 黑天啊,你不必装模作样,对天发誓, 聪慧的弱女子面前你演什么戏! 你说你爱我分明是虚情, 我一眼看穿,断不轻信。 信你的假爱犹如乘破船渡海, 舱底漏水难逃灭顶之灾。 啊哟,莫非我言重,惹你生闷气? 黑天啊,原谅我说话率直! 唉,我后悔以揶揄之矢伤你的心, 往后再不如此,我爱你胜爱自己的生命。 帕努观看一幕好戏,忍俊不禁, 泛舟情海罗妲时而娇憨,时而激忿。 妹妹呀,我暗下决心, 黑天重返摩吐罗城的时候, 决不哭哭啼啼, 凄凄切切求他停留, 而要强作笑颜送他上路。 唉,想当初黑天走到我面前, 我痴呆呆望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两行热泪扑簌簌滚下。 黑天微笑着坐在我身旁, 叙述别后难耐的思恋。 我胸中涌起激动的狂浪, 一腔恼怨顷刻消散, 结结巴巴说不清话, 泪汪汪叫一声黑天, 一头扑倒在他脚下。 半晌我静下心来说道: “黑天啊,我的情郎, 你务必常来牧区看望, 你不在身边我度日如年。” 我脸贴着他的双足, 哭退夜色,哭来曙晓。 黑天握着我的手, 温话宽慰,面带甜笑。 妹妹呀,铁石人黑天, 何尝有罗妲一半的忧伤! 他含笑安慰一番之后, 踏上归途,神态如常。 望着他朝摩吐罗走去, 我禁不住大放悲声。 他对我何尝有一丝眷恋! 听,他的脚步一点儿不沉重! 帕努含泪连声规劝: “姑娘,姑娘,生活就是痛苦, 世上与你同享乐的比比皆是, 可哪个愿陪你落泪分忧!” 妹妹啊,我一而再再而三 制止你前往摩吐罗, 黑天恐已忘掉旧情, 在京城寻欢作乐。 呸!这可恶的舌头污损谁的尊名? 罗妲我委实太狂妄! 唉,假如黑天真成为 摩吐罗金库和王宫的主宰, 牛庄里他的情人 必然被抛到九霄云外; 妹妹你进宫呈送香笺 少不得受众臣羞辱—— 不多久我势必 像落花魂归黄土。 黑天摈弃婆羚达①林中 昔时的绸缪情义, 而今他宠幸的定是 珠围翠绕的宫娥王妃。 帕努连忙劝道:“罗妲 陷入困境你可要镇定, 你未必真正知晓 黑天对你的如海深情。” -------- ①牛庄所在地。 妹妹呀,假若我归返黄泉, 当纯净的暮色在春天的花林里弥散, 盼望团聚的黑天专程来把我寻找, “罗妲!罗妲!”一声声喊得口干舌燥。 假若姑娘们惊醒,唯我不醒, 假若姑娘们闻声赶去,唯我不动, 焦急的黑天会继续找我? “罗妲!罗妲!”呼叫着穿林过河? 朱木那河畔我只爱黑天,爱他有无数美女—— 假若我谢世,她们能不补我的空位子? 假若我魂儿脱壳, 婆羚达林地谁为我伤悼? 帕努轻声催促:“快进入密林,娇嗔的情女, 那儿有黑天发抖的抚摸,含情的泪滴。” 你莫非要告诉我 你已在我心里苏醒? 眸子里安置个宝座, 面对我明亮的心镜 端详你绛红的眼睛? 我的柔心在你足下晃, 含羞的荷眼闪着泪光, 春情荡漾的玉体哟, 欲与你合卺共鸳帐。 你的长笛吹出甘露, 攫走了我破碎的心。 绿野充满婉啭的鸟鸣, 搅乱我平静的芳魂! 看见你微笑百花怒放, 听到你吹笛杜鹃歌唱, 三界一群群快乐的蜜蜂, 绕着你圣足,嗡嗡嘤嘤。 牧牛女个个如花似玉。 朱木那河滨花儿悄悄开。 持重的凉风拂过那碧水 顷刻间心儿也炽热欢快。 你脸上流连饥渴的媚眼, 你抚摩甜柔使罗妲喜颤。 心里装满你爱的珍宝, 搂着你圣足我沉醉卧眠。 姑娘们问你究竟是谁?① 日日频擦思念的泪水。 帕努决意把犹豫抛舍, 一生在你莲足下度过。 -------- ①黑天是大神毗湿奴的化身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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