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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呵,赛白斯蒂安,像您这样有妻子有儿女的人,竞会替这一种荒淫事儿做撮合工作……我一直以为您不是这样的人,当您和胡安一起旅行的时候,我一直是那么信任您!我一直很安心,以为他是跟一个品格高尚的人在一起的呀!……您所谈论的全部理想和信仰到哪里去了?这就是聚集在教师堂贝贝家里的那些犹太人教您的吗?…”
  国家被加拉尔陀的母亲的狂怒吓坏了,又被用手帕盖着脸儿呜咽的卡尔曼的眼泪触动了心肠,左支右细地为自己辩护着。但是他一听到末了几句,就跟神父一样装腔作势地挺直了身子。
  “安古司蒂太太,请别触犯我的理想,如果您愿意的话,请让堂贝贝安静吧,因为他跟这件事情是丝毫没有关系的呀!我凭良心说话!我到棱科拿达去,是因为我的大师命令我去。您很知道斗牛队是怎么的。那是跟军队一样的:纪律和服从。屠牛手发号施令,我们必须服从。斗牛是从审判异教徒时代遗留下来的,没有比这更反动的行业了。”
  “小丑!”安古司蒂太太尖叫起来。“您借口您那些审判异教徒和反动的童话做伪君子!你们会共同谋杀这个可怜女人的,她整天哭,像是受苦受难的圣母。你们打算把我的儿子的坏事情隐瞒起来,就因为他养活你们。”
  “您说对了,安古司蒂太太;胡安养活了我;的确是这样的。正因为他养活了我,我必须服从他……唔,太太,请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如果屠牛手对我说,叫我陪他到棱科拿达去……好!如果当我们动身的时候,我看到汽车里还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太太……怎么办呢?大师发号施令。况且我又不是独自去的。牛肉汁也去的,他虽则粗鲁,却是个老诚可敬的人。他是从来不笑的。”
  斗牛士的母亲因为这番辩解冒火了。
  “牛肉汁!这个坏蛋,如果胡安还懂得一点羞耻的话,早就该把他开除出队了。别对我讲起这个醉鬼,他打老婆,又让他的儿女挨饿。”
  “好,我们就别提他得啦……我说,看到了这么一位贵妇人,我怎么办呢?她不是个下贱女人,她是侯爵的外甥女儿,替大师捧场的人,而且您也知道,斗牛士是需要尽可能地跟有权有势的人搞好关系的呀。我们是依靠群众生活的。这有什么坏处呢?……以后,在田庄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凭着一家人的名义对您发誓。什么事情也没有!您想,就是屠牛手命令我,我也绝对不会赞助这种不名誉的事呀!我是个恪守礼法的人,安古司蒂太太,您刚才用那么个下贱名字骂我,这是您搞错了……我是一个委员,在投票期间,别人也要跟他商量商量,市政府咨议员们都要跟他握握手。这么一个人来负担那种下流任务是可能的吗?……我重说一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们互相用‘您’称呼,就像您和我一样;他们各自睡在自己房间里;连一次邪视或者一句坏话也没有过。时时刻刻都合于礼节。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把牛肉汁叫来,他会告诉您……”
  但是卡尔曼用呜咽断续的悲哀声调打断他的话。
  “在我的家里!”她带着迷惑的神色呻吟着。“在田庄里!……她睡在我的床上!……我早就知道一切,可是我不做声!我不做声!……但是这么件事情!耶稣呵!这么件事情,全塞维利亚没有一个人敢做到这种地步。”
  国家和气地劝慰她。
  “安静些吧,卡尔曼太太。这实在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替他捧场的太太到田庄里来拜访他,想看看他在乡下怎样生活。这些半外国化的太太老是又任性又古怪的。如果,当斗牛队旅行到尼梅斯和阿莱斯去斗牛的时候,您看到那些法国姑娘,您又会怎么说呢!……总而言之,什么事情也没有。一切都是……小事情。我凭良心说话,我倒想知道知道,是哪个多嘴的人在搬弄是非。如果我是胡安,这个说谎的人要是一个长工,我就会把他赶走,要是他是个外人,我就把他抓到审判官那儿去,把他作为一个诽谤者和敌人关进监狱里去。”
  卡尔曼听短枪手的愤愤不平的表白,还是没有停止哭泣。安古司蒂太太,在靠手椅上坐下来,靠手椅勉强装下她那臃肿的身体,她皱紧眉头,噘起长着唇髭和满是皱纹的嘴。
  “别多说,赛白斯蒂安,不要说谎!”老婆子叫嚷。“我什么都知道。这一种到田庄里去旅行是一种不合礼节的放荡;茨冈人的狂欢。他们甚至说,连小羽毛,那个强盗,也来拜访过你们啦。”
  听到这句话,国家惊异慌张得跳起来了。他似乎看到那肮脏、褴褛。帽子油腻的骑士走进院子,踏过大理石的地面,跳下马来,用马枪瞄准了他,因为他是个出卖朋友的告密者和胆怯的家伙。接着,他似乎看到许多戴着闪亮的三角帽的士兵紧紧追来,长满胡须的嘴盘问不息,手记录着口供,终于整个斗牛队都穿着彩装,一起捆绑起来送到监牢里去了。关于小羽毛的事情是必须竭力否认的。
  “胡说八道!全部都是胡说八道!您说什么,小羽毛?那儿只有奉公守法的事情。上帝知道。这的确是太过分了,像我这样一个好公民,对他的政党供给一百张以上选票的人,却竟有人说他是小羽毛的朋友!”
  安古司蒂太太对于后边这一个消息原来就是不怎么肯定的,似乎被国家的话说服了。好吧,她不再说关于小羽毛的事情了。但是另外一件事情呢!跟那个下贱女人到田庄里去旅行呢!她凭着母亲特有的盲目性,坚决地把儿子的全部恶劣行为归罪给他的伙伴们,她继续辱骂国家。
  “我一定要通知您的妻子,告诉她您究竟是怎么个人。可怜的女人,她在您的店里,从天亮一直到天黑,劳苦得要死,同时,您却像一个流氓似地在放荡!您真该惭愧呀……在您这样的年龄还做这样的事情!您已经有那么多儿女呀!”
  短枪手终于从安古司蒂太太那儿逃跑了,她因为气愤到极点,鼓动她在香烟厂里做工的时候一样灵活的舌头骂人了。他发誓不再踏进大师的家。
  有几次,国家在街上遇到加拉尔陀;加拉尔陀似乎心境恶劣,但是,一看到他的短枪手,他就装出笑眯眯的高兴样子,仿佛家庭不和睦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似的。
  “事情非常糟呢,胡安。我是即使有人拖我去,我也不再踏进您家了。您的母亲辱骂我,仿佛我是特里安纳区的一个茨冈人似的。您的妻子老是哭,盯着我看,仿佛我是全部事情的罪魁。请您下一次不要再想到我吧。当您要带着女人走路的时候,请找别的伙伴去吧。”
  加拉尔陀心满意足地微笑着。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这些事情很快就会过去。最厉害的几阵雷电他已经对付过去了。
  “您最好还是到我家里来。有许多客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会有人骂人了。”
  “我吗?”国家叫嚷起来。“我宁可去当神父!”
  听到这句话以后,剑刺手觉得再坚持也没有用了。他白天大半天都在外边,远远离开女人们噙着眼泪的、敌意的沉默,当他回家的时候,总是由契约经理人和别的朋友们护送着。
  鞍匠是加拉尔陀的重要帮手。他也第一次把他的小舅子看作一个富于同情的人,他非常聪明,应该交上更好的运道。屠牛手不在家的时候,全靠他忙着宽慰那些女人,包括他自己的妻子在内,使她们成为泄了气的泼妇。
  “让我们想一想,”他说,“这有什么关系?这只是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呀。个个人都像他一样,胡安是个有名人,需要跟有权有势的人们发生关系。这位太太到田庄里去了,那又怎么样呢?……结识几个有好处的男女朋友是必要的;这样,以后才能够请求他们施恩,帮助家庭。丝毫没有不合礼法的事情:一切都是诬陷。国家也在那儿,他是个品格高尚的人……我很知道他。”
  他生平第一次颂扬了短枪手。由于他时时刻刻在家里,所以他对于加拉尔陀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帮手。他一个人就能够用不断的扯淡叫女人们心思分散,平静下来。斗牛士慷慨地答谢了他。鞍匠早已停歇了铺子,反正生意没钱赚,等待剑刺手给他找一个位置。这期间,屠牛手负担了他一家人全部费用,终于又邀请他的姐姐一家永久住在他家里。因为这样,可怜的卡尔曼可以减少些烦恼,不至于那么孤独冷静了。
  有一天,国家得到屠牛手的妻子一个通知,她希望见见他。这通知是短枪手的妻子转达给他的。
  “我今天早晨看到她。她从圣琪尔教堂出来。这可怜女人的眼睛似乎时时刻刻在哭。去看看她吧……唉,那些漂亮的男人,他们真该死呀!”
  卡尔曼在剑刺手的书房里接待国家。在那儿,他们就只两个人,不必怕那气愤极了的安古司蒂太太进来,也不必怕已经住进来的姐夫俩和他们那一群儿女。加拉尔陀在蛇街俱乐部里。他为了避免跟他的妻子碰见,大部分日子不在家;他甚至和朋友们在爱里塔拿野外食堂吃饭。
  国家坐在长靠椅上,老是低下头,帽子在手里转动,几乎不敢看他的大师的妻子。她的变化是多么大呵!她的眼睛红了,围着深深的黑圈。她的棕色的脸颊和鼻子尖上,由于常常用手帕揩,也成为发亮的玫瑰色了。
  “赛白斯蒂安,对我说出全部实话吧。您是好人,您是胡安最亲密的朋友。妈妈那一天说的事情是她的特别脾气。您知道实际上她是多么好。这不过是一股火气,很快就会过去的。您不要记在心里吧。”
  短枪手点头答应了,接着冒险提出问题来;
  “卡尔曼太太想知道些什么呢?”
  “请您告诉我棱科拿达发生的全部事情吧;您所看见的和您所怀疑的。”
  哈,善良的国家呵!他带着多么高尚的骄傲抬起头来,因为能够做点好事来安慰这一个可怜的女人,感到心满意足。
  “看见的吗?”他的确什么坏事情也没有看见呀。“我可以发誓,凭我的父亲的名义,我可以发誓……凭我的理想的名义。”
  他毫不畏怯地把他的誓言依托在这神圣不可侵犯的保证上,因为事实上他是什么也没看见呀,因为按照他以聪明智慧自豪的逻辑推论起来,的确是什么坏事情也不可能发生的。
  “我以为他们不过是朋友……唔,如果以前有过什么关系,我可不知道。有人在说……在说闲话……但是人是想得出那么多谎话来的呀!您不要担心,卡尔曼太太。愉快地生活,这就是最好的事情!”
  但是她还是坚持着。田庄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田庄是她的家呀,她感到气愤,因为这不但是爱情不忠实,而且在她看来,似乎是一种亵渎,在直接侮辱她。
  “您以为我是一个傻瓜吗,赛白斯蒂安?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一开始注意这一位太太……或者她是个什么就叫她什么吧,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胡安在想些什么心思了。那一天,当他把雄牛奉献给她,她给他一个金刚钻戒指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了,我真想把戒指夺过来丢在地上,一脚踏碎……不久,我知道了一切。一切!因为这样的事情叫别人发恼,时时刻刻有人乐于来报告我的。何况,他们也并不隐瞒呀,骑了马,像茨冈人似的,从这个市集赶到那个市集,到处走来走去,仿佛一对夫妻,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当我们在田庄里的时候,我知道胡安的全部行动的消息,以后在桑卢卡尔的时候也一样。”
  国家看见卡尔曼回忆起这些事情难过得哭起来了,就插嘴说:
  “您相信这些谎话吗,天真的女人?您不以为这些谎话都是希望您病倒的那些人捏造出来的吗?……那不过是妒忌呀。”
  “不,我知道胡安的。您相信这是他第一次干吗?……他是怎样一个人就是怎样一个人,不会变样子。这该死的行业似乎把男人们都逼疯了!我们结婚以后两年,他已经跟一个漂亮的肉店老板的女儿发生恋爱关系了。当我知道的时候,我是多么苦楚呵!……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到现在他还以为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呢。以后,他跟多少个女人发生过恋爱关系呵!跟咖啡店舞台上的舞女们,跟饮食店的下贱女人们,甚至跟娼妓们……我不知道一起有几个,简直有好几打!我想保持家庭和睦,还是不声不响。但是现在这一个女人却跟别的女人不同。胡安为她发疯了;我知道,他记着她是一个贵妇人,为了她不至于因为跟一个斗牛士发生恋爱关系感到耻辱,把他撵出来,他上千次卑躬屈膝……可是现在她还是走掉了。您不知道吗?她走掉了,因为她住厌了塞维利亚。您瞧,别人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走了,没有跟胡安告别,当他前天去访问她的时候,他发现她家大门锁上了。现在他可怜得好像一匹生病的马,神色沮丧地和朋友们一起出去,借酒浇愁,可是一回到家里,又绝望地烦恼痛苦了。不,他不能忘掉那个女人。他是骄傲着有那个阶级的女人爱他的,但是现在,因为她丢了他,他的骄傲变成了痛苦。唉,我多么厌恶他呀!他已经不再是我的丈夫;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了。我们差不多不谈话。我们好像是各不相识似的。我独自留在楼上,他睡在楼下院子旁边的房间里。我们不会再和好了;我这样发誓!以前我什么都原谅他,以为那只是丑恶的职业习惯。以为那是他引诱女人一定成功的斗牛士特有的狂热……但是现在,我不愿意看到他:他叫我作呕。”
  她精神饱满地讲着,眼睛里闪着憎恨的火焰。
  “哈,这个女人!她使他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呀!……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了!他现在只愿意跟有钱人一起走路;塞维利亚的居民和所有的穷人,向来是他的朋友,在他开始斗牛的时候帮助过他的,现在都在抱怨他了,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因为他的忘恩负义,在斗场上对他大吹口哨叫他丢脸呢。钱一桶一桶地赚进来,真是算不清了。就是他自己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为了要他的新朋友欢迎他,他常常赌钱赌得很大。他也常常输钱输得很多,钱从这扇门进来,就从那扇门溜掉了。但是我一句话也不说。因为钱究竟是他赚来的呀。但是他被逼得向堂何塞借钱来付田庄的支出,他今年买了几座橄榄树林并到田庄里来,用的就是别人的钱。他下一季将赚到的钱差不多全部都要用来还债了。那么,如果他受了伤,怎么付还呢?他要是被逼退隐,像别人那样,那又怎么办呢?……他自己变了,还打算叫我也变呢。我知道,他在拜访了什么堂娜索尔或者堂娜恶魔回来以后,看到他的妈妈和我,穿着披肩和长袍,像所有的内地女人一样,就觉得这是耻辱。就是他,逼我戴上马德里买来的便帽。我知道,我一戴上就难看极了,正像一只按手风琴节奏跳舞的猢狲!头披是多么美丽的东西呵!……也就是他,买来了那地狱里来的车于,汽车,我坐在那里边真感到害怕,它又吐出恶鬼一样的臭气。如果我们听凭他做主,他简直会把插鸡尾巴的帽子给他的老母亲戴上呢。他是一个爱摆场面的人,一心一意只想到那个女人,为了我们不至于倒他的霉,希望我们也跟他一样。”
  短枪手打断了她的话。不,不,胡安是个好人,他这样做就因为他非常爱他的一家人,愿意她们过得又奢华又舒适。
  “胡安尼朵也许真像您所说的一样,卡尔曼太太,但是,您还是应该原谅他一点……的确有很多女人看到您就妒忌得要死呢!这并不是什么平凡的事情呀,做最勇敢的斗牛士的妻子,有着极多的钱,漂亮惊人的屋于,有管理一切的全权;因为大师确实是听凭您处理一切的。”
  卡尔曼的眼睛涌出了眼泪,她拿起手帕来揩眼泪。
  “我但愿做一个鞋匠的妻子。我这样想过很多次!如果胡安不走斗牛士这该死的路,还是走手艺的路,那多好呵!……如果我披着破旧的披肩,替他送吃食到他跟父亲一样在工作着的人家门口去,我一定幸福得多了。如果那样,至少他永远会是我的,没有一个女人想把他从我这儿偷走了;我们会感到钱不够用;但是每个礼拜日,穿起我们最好的衣裳,我们就到野外小吃食店里去吃一点儿点心。也不会感到那该死的斗牛给我的恐惧了。这简直不是生活呵!这里有的是钱,很多的钱!但是请相信我吧,赛白斯蒂安,对于我,钱仿佛是毒药,钱越是滚进家里来,我就越是糟,我的血液越是腐败了。我要那些帽子和那一整套奢侈品干吗?……周围的人们以为我很幸福,妒忌我,可是我却梦想着那些穷苦的女人,她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当她们烦恼的时候,看看那个小把戏,跟他一起笑笑,就忘掉了一切……唉,孩子呵!这就是我的不幸。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那多好呵!……如果胡安在家里能够看到一个婴儿,这是他的,整个儿是他的,和外甥儿女有些不同,那多好呵!……”
  卡尔曼哭了,虽则把手帕掩在她哭红了的脸颊上,但是连串的眼泪还是往下直淌。这是一个不会生育孩子的女人的悲伤,她时时刻刻妒忌着母亲的幸运;这是一个妻子的失望,她意识到丈夫离开了她,似乎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归根结蒂,她还是把自己的不幸归罪于自己的不生育。有一个使他们联结起来的儿子,那多好呵!……卡尔曼由于许多年不能满足这一个愿望,对自己的命运绝望了,妒忌地看着这个不声不响地听她说话的男人,她那么渴望着的东西,大自然却给了他那么许多。
  谈话以后,短枪手怀着惊恐和烦恼的心情去找他的大师,在四十五人俱乐部门口找到了他。
  “胡安,我刚才见到您的妻子。事情越来越恶化了。要想办法让她安静下来呀;要好好地搞好你和她之间的关系呀。”
  “该死的!但愿她、您、我自己,全部病死!这简直不是生活。上帝呵,在这一个礼拜日就让雄牛触中我吧,这样,一切就完结啦!生命还有什么价值呢?……”
  他有些醉了。使他感到绝望的是他在家里感觉到的冷冰冰的沉默,更厉害的,虽则他对任何人也没有说起过,是堂娜索尔跑掉了,她没有留给他一句话,也没有一张字条向他告别。他们赶他出门,比赶一个仆人还要不客气。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到哪儿去了。侯爵不很关心外甥女儿的旅行——多么疯狂的女人!她没有把她打算走掉的事通知他,但是他并不因此就以为她已经从这世界上不见了。她一定会从她的任性驱使她去的那个遥远的国土里发出她还存在的信号。
  加拉尔陀在自己家里也不能掩饰他的绝望。他的妻子老是低着眼睛,或是生硬地瞧瞧他,愤恨地拒绝了他想开始谈话的一切努力,她的阴郁的沉默逼得剑刺手透露了死的愿望。
  “多么该死的命运呵!但愿茂拉雄牛在这个礼拜日触中我,践踏我,好叫别人用担架把我抬到家里来给你们!”
  “别这样说,傻瓜!”安古司蒂太太叫嚷了。“不要触犯上帝:这样会招来坏运气的。”
  但是姐夫用念格言似的调于插嘴了,他利用这个机会奉承剑刺手。
  “好妈妈别怕。没有一条雄牛能够碰到他。没有一只牛角能够触中他!”
  这个礼拜日举行了加拉尔陀参加的今年最后一次斗牛。早晨过去了,并没有他过去常常体验到的那种捉摸不定的恐惧和迷信的担心。他带着神经质的激动愉快地穿起了衣服,这种激动似乎增加了他的肌肉的力量。能够再踏上那黄色的沙,用他的大胆的行为和美丽的姿态叫一万二千个观众惊异,这是多么幸福呵!……他的艺术才是真理:艺术把群众的狂热和谷堆一样的金钱给了他。除此以外的任何事情,什么家庭啰,恋爱啰,都只能使生命错综复杂,产生烦恼罢了。哈,他将刺得多么漂亮呵!……他觉得自己强壮得像一个巨人,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了:既不恐惧,也不担心。他甚至因为还没有到上斗场的时间,显得不耐烦;这跟过去许多次完全相反;过去他总是喜欢把那可怕的一瞬间延搁一会儿的。他很想把家庭纠纷和堂娜索尔侮辱性的跑掉所引起的愤怒,集中发泄在雄牛身上。
  车子到了,加拉尔陀走过院于,并没有像过去似地遇到女人们的激动。卡尔曼没有露脸。呸,这些女人!……女人们唯一的用处是使生命增加痛苦。只有在男人之中才找得到悠久的爱和欢乐的伴侣。瞧他的姐夫,他在上斗场之前,正在欣赏自己,满意那一套上街的服装,在剑刺手本人未上身以前,他穿起来居然十分合身。虽然他是一个可笑的多嘴汉,可是比起家里别的人来还是好得多的。他从来没有抛弃过他。
  “您比罗格尔·台·弗罗尔还要漂亮。”加拉尔陀说。“跳上车子去,我带你到斗场里去吧。”
  姐夫坐在这位名人身边,当他们走过塞维利亚的大街,所有的人都看到他坐在斗牛士们的绸披风和厚厚的金绣中间的时候,他骄傲得发起抖来了。
  斗牛场塞满了。这是秋季最后一次重要的斗牛,因此吸引了很多观众,不但是城里的,还有乡下来的。向阳看台上坐着从周围村庄里来的人群。
  ①向阳看台:面对太阳的看台比背太阳的看台票价便宜,是一般平民坐的。——世译本
  加拉尔陀一开头就显出狂热的活跃。大家看到他远远的从障墙边迎着雄牛走去,他舞动披风玩弄着雄牛,同时马上枪刺手们在等待牲畜向他们的苦楚的马匹攻击的那一瞬间。
  可以察觉得到群众对斗牛士似乎有些冷淡。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替他鼓掌,但是白帽子排列成行的背阳看台上的掌声,比起拥挤杂色的向阳看台上的掌声来,却是热烈得多,延长得多了;在向阳看台上,在灼人的太阳光下,已经有许多人脱掉了短上衣。
  加拉尔陀懂得这种危险。如果他遭到一点儿恶运,就会有半个场子的人起来反对他,因为他对最初帮助过他的人忘恩负义而向他喧嚷辱骂。
  他刺杀他的第一条雄牛,杀得不很辉煌。他跟往常一样大胆地向两只牛角之间扑上去,但是他的剑刺到了骨头。替他捧场的人们鼓起掌来,因为剑的位置正确,如果他的努力没有作用,那也不是他的过失呀。他第二次想刺杀它,剑又刺进了刚才那个老地方,那雄牛冲着红布走,剑从伤口弹了出来,扔得远远的。这时候,他从伤疤脸手里拿了另外一把剑,再转身向牲畜走去,它坚定地站着在等他,脖子在滴血,涎水流淌的口鼻差不多触到黄沙。
  大师把红布展开在雄牛眼前,用剑尖把刺在它脖子上的短枪杆子轻轻推在一边,短枪杆子从牛头上落下来。他打算刺它的小脑。加拉尔陀把剑的钢尖抵在牛头顶上,在两只牛角中间找寻适当的地方。他用力刺进短剑,雄牛痛苦地发抖了,但是还是站着,把头用劲地一动就把剑顶回来了。
  ①刺小脑:这是给已经用剑刺过的雄牛以致命的最后一刺(用剑直刺脑壳后部,刺穿脊髓),如果刺得不准,雄牛仅受轻伤,这就会被认为技术拙劣,激起群众愤怒。——英译本
  “一!”向阳看台上的群众嘲笑地叫嚷。
  “该死的!……这些人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地攻击他呀?”
  剑刺手重新把剑尖抵住,刺了进去,这一次刺中了致命的一点。雄牛立刻砰的一声倒下了,仿佛触了电,因为它被刺中了神经中枢,它躺在那儿,牛角插进地面,肚子朝天,四条腿伸得笔直。
  背阳看台上的人由于阶级的情感鼓起掌来,但是向阳看台上响起了一阵吹哨和辱骂的大风暴。
  “装腔作势的家伙!……贵族!”
  加拉尔陀把背脊朝向侮辱他的人们,用红布和剑向替自己捧场的人们致敬。
  在这以前一直是他的朋友的民众对他的辱骂使他大大激怒,他握紧了拳头。
  “唔,他们想怎么样呀?这条雄牛不适合做更辉煌的动作呀。该死的!这是我的敌人们煽动起来的。”
  他大部分时间呆在障墙边,轻蔑地看着他的同行们的动作,内心在谴责他们,以为对他不满意的表示就是他们酿成的。他咒诅着那条雄牛,甚至咒诅过去饲养它的牧人。他到这儿来的确是准备干一点漂亮事业的;可是偏偏遇到这样一只牲畜!把这样蹩脚的牲畜送来的雄牛饲养家真该枪毙。
  当他重新拿起武器准备杀第二条雄牛的时候,他命令国家和另外一个先锋,用披风把雄牛引到斗场靠近平民看台的那一边去。
  他了解他的群众。必须讨好这些“太阳的公民”;暴乱恐怖的政治煽动家把阶级仇恨带进斗场里来了,但是要把吹口哨变成鼓掌是最容易不过的,只要向他们表示一点儿尊重来满足他们的骄傲感就行了。
  步行斗牛士们迅速地向雄牛展开了他们的披风,竭力把雄牛引到斗场向太阳的那一边。民众带着又愉快又惊奇的一阵骚动欢迎这个举动。那主要的一瞬间,杀死雄牛的一瞬间,会在他们的眼睛底下出现,并不像往常一样,为了要让坐在背阳一边的有钱人们看得真切,那一瞬间总是远远地出现的。
  牲畜单独在斗场那一边的时候,向一只马的尸体攻击。它把角埋进裂开了的马肚子,用角举起那可怜的尸体,就像是一片柔软的破布似的,把内脏和排泄物撒在四周。尸体落在沙上,几乎叠成一团,雄牛却用踉跄不稳的步于走开了。但它不久又回头来嗅它,响着狂暴的鼻息,把角插进腹腔,这时候,群众都在笑它的愚蠢的固执,把尸体当作活对象。
  “用劲攻呀!……您是多么有力呀!……继续攻吧,儿子,我正在看着你呢!”他们嘲笑地叫嚷。
  但是突然观众都丢下牲畜,注意加拉尔陀去了,他弯着身子,用轻快的步子穿过了斗场,一只手拿着卷拢的红布,一只手把剑当作一根小棒儿似的摆动着。
  全体向阳观众看到剑刺手近来,都高兴地哄动起来了。
  “您已经使他们安静下去了,”国家说,他拿着准备好的披风站在雄牛近旁。
  大家都在挥着手招呼斗牛士,“这儿来!这儿来!”个个人都希望他在他们的看台前面杀雄牛,这样就不会漏过一个最微细的动作了,剑刺手对着这几千张嘴的互相矛盾的招呼犹豫起来了。
  他一只脚踏在障墙踏脚上,一边正在考虑找一个最适当的位置来杀雄牛。最好把雄牛稍微向前引开一点。马的尸体妨碍斗牛士行动,它那些可怜的残余物似乎堆满了那一部分斗场。
  他正转过身来打算命令国家把尸体移到别的地方去的时候,他听到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虽然他一时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他还是飞快地转过身来。
  “您好,胡安先生!……我们已经准备替您的‘真实活儿’鼓掌啦!”
  他看到第一排里,在障墙里边的绳索下边,有一件折着的短大衣放在矮墙上;两条穿着衬衫的胳膊交叉地搁在短大衣上边,双手托着一张阔阔的刚刮了胡须的脸,一顶帽子一直拉到耳朵边。他似乎是从乡村里赶来看斗牛的一个善良的农民。
  ①绳索:平拦在看台前边的一条坚固的钢索,用来防止雄牛跳进看台。——世译本
  加拉尔陀认出他来了。他是小羽毛。
  土匪实现了诺言,毫不畏惧地到可能有人认识他的一万二千个人中间,向剑刺手问候来了,剑刺手感到高兴,他感谢这一种信任他的表示。
  加拉尔陀惊奇着他的蛮勇。居然到塞维利亚来,走进斗牛场,远远地离开了容易保护自己的山地,没有他的两个伙伴,马和马枪的帮助,目的就是为了看看他怎样杀雄牛!在两个人之中,究竟谁更勇敢些?
  并且,他想到自己在田庄里,是在小羽毛的掌握之中的,要过农村生活,也只有跟这个非凡的名人建立友谊关系才有可能。的确这条雄牛必须奉献给他。
  他对镇静地看着他的土匪微笑了一下。他脱下斗牛士帽,向喧哗的人群叫嚷,眼睛可是盯着小羽毛。
  “把雄牛奉献给您!”
  他把他的帽子抛进看台,上百只手伸出来,争夺这一件神圣的寄存物。
  加拉尔陀向国家做了个手势,叫他用恰当的披风舞动把雄牛引到他旁边来。
  剑刺手展开了红布,那牲畜深深地喘息着攻击过来,在红布底下冲过了。“呼啦!”被他们的老偶像重新迷惑住的人群吼叫了,准备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做值得赞赏的了。
  他在距离他几步的人群的喝彩声中,继续用红布在雄牛身上做了几次掠过,跟他距离很近的人们,都在劝告他。“加拉尔陀,小心呀!那雄牛还劲头十足。不要在牲畜和障墙之间盘旋。最好留一条容易脱身的退路。”
  格外热情的一些观众用大胆的劝告鼓励他的胆量。
  “干吧,用出您的剑法……着!一个剑刺就把它收拾了。”
  但是牲畜太大了,任何人想收拾它都是靠不住的。雄牛被近旁的死马激起兴致,老是回到死马那儿去,仿佛那使人作呕的马肚子的臭气已经使它陶醉了。
  雄牛又攻击了一阵以后,被红布搞疲乏了,站定不动了。那匹死马正在加拉尔陀背后。这是一个很坏的位置;但是他在许多次恶劣得多的情境里也胜利过呀。
  他打算利用牲畜现在的静止。群众也鼓励他行动。站在第一排的人们,为了想看清这紧要关头的最细小的一个动作,都靠着障墙探出上半身来,在这些人中间,他认清楚了,有许多个开始背弃他的平民斗牛迷,现在,由于他尊重向阳观众的表示感动了他们,又在替他鼓掌了。
  “利用这个机会,勇士……给我们看看真实活儿吧……干脆地扑上去呀。”
  加拉尔陀略略转过头来向小羽毛致敬,小羽毛还是笑眯眯地把他的月亮脸搁在短大衣上的胳膊上。
  “奉献给您,伙伴!
  他侧过身子,把剑指向前方,对雄牛扑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大地仿佛在脚下震动了,他被扔得远远的,斗场仿佛倒塌在他身上了,周围的一切都漆黑了,四周卷起一阵猛烈的风暴。他的身子从头到脚痛苦地颤抖着,仿佛裂开了;他的头盖骨嗡嗡响着,似乎已经炸碎了;临死似的痛楚绞紧了他的胸膛……接着他对于那些并不存在的事物也意识不到了,于是他倒进了黑暗的无穷无尽的空虚里……
  那雄牛就在他扑上来杀它的一瞬间,因为对于躺在他背后的马感到兴趣,竟出乎意外地对他冲过来。这是一个猛烈的冲撞,使得那浑身穿着绸缎和金绣的人在它的蹄子下打滚而且看不见了。牛角并没有刺中他,但是那打击是可怕的,毁灭性的;牲畜的头,角,整个的额角撞在人身上,就像用骨头做的大锤打下来一样。
  那雄牛只注意到马,正想再向它进行攻击,觉得蹄子底下有点障碍,就转过身来攻击这躺在沙上的灿烂的傀儡。它用角挑起了他,摇耸了几秒钟,就把他扔到几步以外,然后它再第三次转过来攻击这不省人事的斗牛士。
  群众因为事情发生得这样迅速都愣住了,带着紧张的心一直不声不响。雄牛一定要杀死他了!也许他已经死了!……忽然全体群众的一阵狂叫打破了这令人烦躁的寂静。一件披风展开在牲畜和它的牺牲者中间;一双强壮的手臂差不多把飘动的布钉住在牛头上,打算用披风蒙住雄牛的眼睛。这是国家,他受了绝望的推动,向牲畜冲去,情愿自己让牲畜触倒,来救他的大师。雄牛被这新的障碍搞昏了,就转向新障碍,把那倒下的人撇在后边了。短枪手夹在两只牛角中间挥着披风向后退跑,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致死的境地;但是他还是感到满意,因为他已经把雄牛引开,远远离开加拉尔陀了。
  群众被这新的事变吸引住了,差不多忘掉了剑刺手。国家也要倒下来了;他不能够从两只牛角中间脱逃出来了;那牲畜逼着他走,好像他被缚住了似的。男人们叫嚷着,仿佛他们的喊声能够帮助那被追逼的人似的;女人们啜泣起来,转过脸儿,搓着她们的手,终于短枪手利用了雄牛低下头来触他的一刹那,从牛角尖上溜到一旁,那雄牛还是盲目地向前冲,角尖上挑着那件撕碎了的披风。
  紧张的情绪爆发成为震聋耳朵的鼓掌声。喜怒无常的群众只是由于危险的一刹那的印象替国家喝彩。这是他一生里最光彩的刹那。群众因为忙着替他鼓掌,差不多没有注意到加拉尔陀的不省人事的身体,脑袋倒挂着,由几个斗牛士和斗牛场仆役抬出斗场去了。
  这一天晚上,在塞维利亚,大家净是谈论加拉尔陀被雄牛触倒的事情,这是他几次事变中最坏的一次。同时,许多城市里发行号外,全西班牙的报纸报导了这次遭遇,附加着长长的解释。电报向四面八方拍发,恰像一位政治界名人刚刚成了谋杀的牺牲品一样。
  可怕的消息飞返了蛇街,加上了南方人特有的想象力的渲染。可怜的加拉尔陀刚才死了。报告消息的人说,他在斗场治伤所看见他睡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手里捧着十字架,所以这消息一定是真的。另外一些人传来了不那么悲惨的消息,他还没有死,但是随时都可能死。
  “他的全部内脏都扯开了;他的心,他的腰子,一切!那牲畜把他的身子刺得像一个筛子。”
  警察围住了斗牛场,禁止急于想知道他的情况的群众成群结队地闯进治伤所。斗牛场外边聚集着极多极多的人,向每个出来的人探问受伤者的情况。
  国家出来了几次,还穿着彩装,皱起眉头,现出怒容,因为把大师运回家去所需要的一切还没准备好。
  群众看到短枪手的时候,就忘掉了受伤者来祝贺国家了。
  “赛白斯蒂安先生,您干得非常精彩。要是没有您,那就糟啦!……”
  但是他拒绝了颂扬。他干的事情有什么价值呢?毫无价值……胡说八道。现在最重要的是那可怜的胡安的情况,他正在治伤所里跟死搏斗。
  “那么,他怎样啦,赛白斯蒂安先生?”有人问他,重新关心起加拉尔陀来。
  “很坏。他刚恢复过知觉来。他的一条腿断成碎片了;牛角刺在胳膊下边,别的我不知道!……这可怜人在我看来像是我自己的圣徒……我们要把他搬回家去。”
  等人们用担架把加拉尔陀抬出斗场,已经是晚上了。人群沉默地跟着他走。旅途是长的。国家把披风搭在胳膊上,还穿着灿烂的斗牛士服装混在别人平常的衣服里,时时刻刻弯下身子靠近担架的漆布篷,然后命令搬运夫停一会儿。
  斗牛场的医生们跟在后边,摩拉依玛侯爵和堂何塞也在一起,契约经理人似乎快在四十五人俱乐部的几个朋友的怀里晕过去了;一种共同的忧虑使他们和跟着斗牛士的担架走的褴褛的平民混在一起。
  群众都很惊恐。这是哀伤的行列,仿佛遭到了什么国难,使他们撤掉了社会阶级的差别,在共同的悲痛之下所有的人都一律平等了。
  “多么不幸的遭遇呵,侯爵老爷!”一个红发胖脸的农民,臂膀上搭着一件短大衣,对摩拉依玛说。
  这个人两次粗暴地把搬运夫推开,想来帮忙搬运。侯爵同情地看着他。他一定是常常在路上向他致敬的农民之中的一个。
  “是的;极大的不幸呵,朋友。”
  “您以为他会死吗,侯爵老爷?”
  “恐怕会这样吧,除非奇迹来拯救他。他被磨成粉末了呵!”
  侯爵把右手搭在这一个不相识的人的肩膀上,似乎因为他的神色里显露出悲伤而感到满意。
  加拉尔陀回家是确实叫人痛苦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阵绝望的狂叫。别的女人,胡安尼朵的亲戚和邻妇们,披散了头发在外面号叫,她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牛肉汁和别的伙伴们站在门口阻挡闲人,不断地又推又打,不让他们跟着担架闯进屋子。密密层层的人群挤满了街道,他们乱哄哄地在解释这一场遭遇。所有的人都向屋子注视,仿佛想透过墙壁猜测里边的情形。
  担架搬进院子旁边的一间房子里,剑刺手在极其小心的照顾之下给搬上床去。人们用染上血迹的布和散发防腐药气的绷带把他包扎起来。他的全套斗牛士服装现在只剩下一双玫瑰色的袜子。里边的衣服统统给扯下来,或者用剪刀剪下来了。
  他的小辫子解开了,蓬乱地披在脖子上;他的脸色像薄饼一样苍白。他感到有一只手放在他的手里,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卡尔曼,微微地笑了一笑;卡尔曼跟他一样苍白;她的眼睛是干的,嘴唇是紫的,她的神色是那么恐惧,仿佛他已经到了最后的一瞬间了。
  剑刺手的朋友们深谋远虑地插进来干涉了。卡尔曼应该记住,伤者还只经过急救,还有许多事情要等医生们来做。
  妻子被亲属朋友温和地推推送送,终于离开了房间。伤者向国家使了个眼色,他就向他俯下身子,勉强听懂了他的微弱的喃喃声。
  “胡安说,”他走到院子里来说,“他要叫人立刻请鲁依兹医师来。”
  “已经去请啦,”契约经理人说,很高兴自己的先见之明。他一知道伤势严重,当即就发出了电报。他断定鲁依兹医师已经在路上,第二天早晨就会到达了。
  以后,堂何塞继续向在斗牛场医治他的那些医生探问。他们在一阵惊惶失措以后,已经显得乐观得多了。也许他不会死。他有这样一个结实的身体,蕴蓄着那么丰富的精力呵!……最可怕的是他受到的大脑震荡;这样可怕的猛烈打击可以使别人立刻丧命;但是他却已经战胜了虚脱而且恢复了知觉,虽则还是非常衰弱……至于那些伤呢,他们以为并不危险。胳膊上的伤并不严重;也许以后胳膊会不及以前那么灵活。腿上的伤就不能说有同样的希望了。骨头断了;加拉尔陀可能有瘸腿的危险。
  在几个钟点以前,当堂何塞以为剑刺手的死不能避免的时候,他倒是勉强保持镇静的,现在听到这句话却打起哆嗦来了。他的屠牛手可能瘸腿吗!……那么他不能再斗牛啦!
  看到医生们那么轻描淡写地讲到加拉尔陀可能不再适合做个斗牛士的时候,他气极了。
  “这是不可能的。胡安活着可是不再斗牛,您以为这是合于逻辑的吗?……谁能够代替他呢?我告诉你们,绝对不可能!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你们愿意让他退隐吗!”
  他一整夜没有睡,跟队员们和加拉尔陀的姐夫在一起守护着。加拉尔陀的姐夫忽而到剑刺手的房里,忽而上楼去安慰女人们,劝阻她们想来看看斗牛士的打算。她们必须听医生们的话,免得引起伤者情感激动。胡安太衰弱了,这比他的伤更引起医生们担心。第二天早晨,契约经理人一早就赶到火车站去,等候从马德里来的特别快车。快车到了,送来了鲁依兹医师。他来了,没有行李,穿着得和向来一样随随便便,淡黄色的胡须下边露出笑眯眯的嘴,和弥勒佛一样的肚子,按着他的短腿左右跨步的节拍在宽松的背心里抖动。他在马德里得知这件不幸事故,那时候,他正看了一场斗小雄牛出来,这一次斗小雄牛的目的是把野外客店区的“孩子们”介绍给群众。滑稽剧似的表演很叫他高兴……虽则在火车上过夜是累人的,可是一想起那古怪的光景,他就笑了,似乎已经忘掉了这次旅行的目的。
  当他走进斗牛士的房间的时候,斗牛士似乎在绝顶衰弱的状态之中,睁开眼睛认出是他,就带着信任的微笑振作起来了。鲁依兹在房间角落里听了以前诊治他的医生们的意见和说明以后,就很有把握地走近病床。
  “大胆些,勇士,您决不会死!您真是交上好运道的家伙!”
  然后又转向他的同行们,补充说:
  “你们瞧,胡安尼朵是多么顽强的野兽呵!如果是别人,早就用不着我们工作了。”
  他非常小心地诊察了他。这是危险的角伤,需要小心诊治。但是他见过的角伤多着呢!……对于他所谓“普通的”病,他总是怀疑不决,不敢坚持自己的主张。但是牛角伤是他的专业,碰到这种场合,他总是希望进行极端惊人的医治,仿佛牛角造成了创伤,同时也提供了一种神秘的医术似的。
  “如果一个斗牛士不是当即死在斗场上,”他说,“你就差不多可以说:他总是救得活的。医治只是时间问题。”
  一连三天,他们替加拉尔陀施行手术,他受着极大的痛苦,因为他的极度衰弱不允许上麻醉药。从受伤的腿里,鲁依兹医师拿出了几片碎骨。这是折断了的腿股骨的碎片。
  “谁说您会不适合斗牛呢?”医师高声地说,由于自己的手段高明感到心满意足。“您会斗牛的,我的亲爱的;群众还是不得不替您热烈鼓掌呢。”
  契约经理人点头同意了这个主张。他也正是这样想法。全世界最勇敢的人,难道可以成为一个残废人了结一生吗?
  由于鲁依兹医师的命令,斗牛士的一家人都搬到堂何塞家里去住了。女人们碍手碍脚:动手术的时候是不能容忍她们在旁边的。斗牛士的呻吟声,就立刻会引起母亲和姐姐狂叫,像痛苦的回声似地在家里到处响起,同时卡尔曼又老是像一个疯人似的,挣扎着要跑到她的丈夫的身边来。
  悲痛使妻子变了样子,使她忘记了对他的怨恨。她忏悔地哭了许多次,因为她认为自己是这次不幸事故的不自觉的肇事人。
  “我是罪魁;我已经明白。”她常常对国家绝望地说。“他反反复复说过很多次,为了不再受苦,还是让雄牛触中他吧。我对他太恶毒了;我使得他生活苦楚……”
  短枪手对她讲述事故的详情,要她相信这不幸是出于意外的,但是没有效果。不,据她说起来,加拉尔陀是愿意永远结束他的生命的,要不是短枪手在那时候去救他,他被搬出斗场来的时候就一定是个死人了。
  手术结束以后,一家人才回到家里来。卡尔曼第一次去探望病人。
  她悄悄地走进伤者的房间,低垂着眼睛,仿佛因为以前对他的敌意感到羞愧,两手捏着胡安的手,问:
  “你怎样啦?”
  她就这样又沉默又羞怯地坐着,当着鲁依兹和别的朋友们的面,他们也没有离开剑刺手床边。
  如果她是独自一个,她也许会跪在丈夫面前,恳求他原谅。可怜的人!她的残忍使他绝望,把他送上死路。忘掉一切是必要的。她的天真的灵魂在眼睛里显露出自我牺牲和充满情爱的神色,这是妻子的爱和母亲的爱的混合物。
  加拉尔陀似乎因为受尽折磨身体缩小了;又瘦弱又苍白,孩子一般畏怯。从他那用大胆行为娱乐群众的骄傲的健美的勇士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保留下来了。他抱怨冷清寂寞,抱怨自己的腿仿佛铅铸一样沉重,没办法移动。由于那许多次不用麻醉药完全在神志清醒时忍受过来的可怕的手术,他似乎丧失了胆量。他以前对于疼痛的顽强的忍耐力消灭了,现在他由于最小的痛苦也会呻吟起来。
  他的房间是一个集会场,全城最著名的斗牛迷都来探望。雪茄的青烟混和着黄碘的臭味和别的刺鼻的气息。桌子上,在药瓶、棉花包和绷带之间,放着款待客人用的酒瓶。
  “一点没关系。”朋友们叫嚷,想用嘈杂吵闹的乐观态度使斗牛士振奋起来。“两个月以后您又会斗牛了。医治您的真正是个老手呀。鲁依兹医师创造过很多奇迹。”
  医师也显得高高兴兴的。
  “他已经救回来了。瞧他还抽烟呢。要知道,一个病人如果想到抽烟,那就是已经好啦!
  医师、契约经理人和几个队员陪伴着伤者,一直陪到晚上很迟很迟。牛肉汁来了,就抓住抓得到手的葡萄酒瓶,竭力待在桌子旁边。
  鲁依兹、契约经理人和国家之间的谈话,话题总离不开雄牛。跟堂何塞在一起是不可能谈到旁的事物的。他们详细地解释每一个剑刺手的缺点,他们辩论他们的价值和他们赚到的钱,同时那病人就不得不一动不动地听着,或者受了谈话声音的催眠,模模糊糊地瞌睡了。
  讲话的差不多总是医师,国家留神地倾听着,佩服地庄严地瞧着他。这个人多么渊博呵!……短枪手由于自己热爱理想,就向医师询问,革命究竟什么时候会爆发。
  “您为什么对革命发生兴趣呢?您应该留意的就是熟悉雄牛的性格,避免遭到不幸,多斗几场牛来替您的一家人赚钱。”
  国家对医师提出抗议,不能因为他的职业是斗牛士,就想强迫他屈服。他是一个公民,跟别人一样,政治界的名人在投票期间也要找他帮忙的一个投票人。
  “我相信我有权利这样想。不是吗?……我还是我的党里的委员呢!……我已经知道我的斗牛士行业是卑贱而且反动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获得理想。”
  他还是坚决主张斗牛是反动的,没有理睬堂何塞的嘲笑,因为他虽则也很尊敬堂何塞,但是他是在跟鲁依兹医师谈话。全部过错的罪魁是费尔南迪七世,是的;这是一个暴君,他封闭了许多大学,却开办了塞维利亚斗牛艺术学校,因此,使得这种艺术成为一种可恨的艺术,处于一种可笑的情境。
  ①费尔南迪七世(1784—1833):西班牙王。
  “这暴君是该咒诅的,医师!”
  国家知道本国跟斗牛艺术有关的政治历史。他一方面叱责戴帽者和别的斗牛士,他们是这一个专制国王的拥护者,一方面也记得胡安·雷翁;他是在专制时代向群众挑战的人,因为他穿着黑衣服上场斗牛,所以人们从此就把自由主义者叫做“黑衣人”,他在民众的威胁之下离开斗牛场,他毫不畏惧地对待他们的愤怒。国家坚持他的信仰。斗牛是古老时代的艺术,野蛮人的行业;但是在这门行业里,像别的行业一样,也有值得尊敬的人物。
  “喂,为什么您说斗牛是反动的呢?”医师说。“您是想尽量干好事情的一个好人,国家,但是您也是一个愚鲁无知的人。”
  “对,”堂何塞发言了。“这是真话。在委员会里别人用说教和演讲把他教成半痴半呆了。”
  “斗牛是一种进步。”医师笑眯眯地往下说。“你懂得吗,赛白斯蒂安?这是我们国家的风俗的进步,过去一个时代西班牙的平民娱乐的柔和化;至于那个时代本身,您的堂贝贝一定对您讲过很多次了。”
  于是鲁依兹手里拿着酒杯不断地讲着,只偶然把话停顿一下,啜一点儿葡萄酒。
  “说斗牛是极其古老的,这只是个极大的错误。过去在西班牙也杀牲畜来给人娱乐,但是并没有像现在似的斗牛。熙德是用长矛刺雄牛的;我承认。摩尔人和基督教徒的骑士们也在他们的斗场里消遣;但是并没有斗牛士这种专业,也并不按照规则大大方方地杀死牲畜。”
  医师讲到几世纪以前的国家娱乐。只有很少的场合:国王结婚的时候,签订和平条约的时候或是主教礼拜堂举行落成礼的时候,才用斗牛来庆祝这种种庄严事件。这种斗牛是没有什么规则的,也没有职业的斗牛士。健美的骑士们穿上闪闪发光的绸衣服,骑着马走上斗场,在贵妇人们眼前,用长矛刺杀牲畜,或是用匕首刺。如果雄牛把他们撞倒了,他们就拿了剑,由仆从相帮着,杀死牲畜,他们能够刺在哪儿就刺在哪儿,没有任何规则的限制。当平民举行斗牛的时候,许多男子走上斗场,成群结队地攻击雄牛,等到他们终于把它翻倒了,这时候他们就用短剑杀死它。
  “那时候并没有什么斗牛,”医师接着说,“那不过是对于牲畜的围猎……如果仔细考查一下,就会知道,那个时代的人正忙着那个时代的事情,享受着那个时代的娱乐,因此也不需要改进这种娱乐了。”
  勇猛好斗的西班牙人,当然能够在欧洲各国不断的战争中,或是航行到那永远需要大胆汉子的美洲去,获得成功。除此以外,宗教也是欣赏使人激动的壮观的借口,在这种壮观里,人们体验到由于别人的危险所引起的那种阴森森的震动,同时也获得了灵魂的宽恕。把异教徒烧死的异教徒审判真是极端的壮观,这种壮观使得玩弄纯朴可怜的牲畜变成毫无兴趣。那时候,异教徒审判才是大规模的国家娱乐。
  “但是时候到了,”鲁依兹微妙地微笑着往下说。“异教徒审判开始衰落了。它在这世界上显得太陈旧了。终于,在革命的法律禁止它以前,它就老死了。大家都对它感到厌倦了:世界改变,这种娱乐就好像在冰天雪地的挪威举行斗牛一样。环境不适合了。对于把人烧死,以及那一整套说教,可笑的服装,当众承认信仰错误等等,大家都感到不好意思了。人们已经没有胆量再做这种事情了。如果需要证明它还存在的话,只要在牢狱里把谁鞭打一顿,也就满足了。同时,西班牙人都厌倦了走遍世界找寻冒险奇遇的生活,回到家里来了:他们不再在佛兰德打仗,也不在意大利打仗;美洲的征服也已经由于冒险家们不断航行告了结束,那时候,就开始了斗牛艺术;专用的斗牛场造起来了,专业的斗牛士队出现了,斗牛有了一定的规则,创造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玩法:插短枪和刺杀。大家都很喜欢这种娱乐。斗牛民主化了,因为它成为一种职业。斗牛的不是骑士而是平民了,因为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别人就必须给他们钱。平民成群结队地走进斗牛场,在那儿,只有他们才能够绝对统治,他们甚至可以在看台上骂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这个人如果在街上碰到,是会使他们吓坏的。过去的观众带着宗教的内发的激情,观看烧死异教徒和犹太人,现在他们的子孙带着喧哗吵闹的愉快来观看男子汉对雄牛搏斗了,在这种搏斗里,斗牛士斗死的机会是很少的。这不是进步吗?”
  鲁依兹坚持他的主张。在十八世纪中叶,西班牙开始闭关自守,放弃了远方的战争和新的殖民地,又因为缺乏有利的环境,那阴森森的宗教的残酷也消歇了,这时候,斗牛就开始繁荣了。平民的英雄主义需要新的出路获得名誉和财富。看惯了死的娱乐、残暴成性的群众需要一个安全瓣,来满足他们几个世纪以来看惯惨酷行为的灵魂。异教徒审判用斗牛替代了。谁在一个世纪以前是佛兰德的一个士兵或是在新世界广阔土地上的一个军事殖民者,现在就成为一个斗牛士。平民找不到别的方法来成名,就替所有的勇敢无畏的野心家,用这新的国家娱乐创造了一条光荣的出路。
  “这是进步,”医师往下说。“我这样主张完全是头脑清醒的。因此,我对于一切都是富有革命性的,可是我也毫不害臊地说我喜欢斗牛……人需要少量的恶来调剂单调的生活。酒精也是恶的,我们知道它对我们有害,可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喝。少量的蛮性会供给我们新的力量来继续我们的生活。我们都喜欢偶然回头看看,生活得有一点儿像我们的远祖。兽性在我们内心产生神秘的力量,让这种力量消失是完全不适当的。唔,我同意斗牛是野蛮的;可是这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野蛮娱乐。嗜好使用蛮力和粗野的欢乐原是每一个民族共有的人类通病。因此我对那些外国人愤愤不平,他们单单注意西班牙,仿佛只有这儿才有使用蛮力的娱乐似的。”
  于是医师带着责备的口吻讲到毫无好处的赛马,死在赛马里的人比死在斗牛场上的更多;讲到开明的群众都去看特别训练过的狗捉老鼠;讲到现代的体育竞赛,运动员常常由于竞赛成为残废,打碎头盖骨或是打坏鼻子;讲到决斗,动机差不多总只是为了满足标榜自己的奸诈的愿望。
  “雄牛和马,”鲁依兹责备着。“使得他们怜悯地哭起来了,可是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在赛马场上看到一匹马跌倒,跌坏了或是跌断小腿,他们倒又不抱怨了,他们对于创办了动物园的大都市倒以为是设备完美呢。”
  鲁依兹医师愤慨起来了,因为别人凭了文明的名义,判定斗牛是野蛮而且流血的,又凭了文明的名义,把世界上最没用最危险的野兽关进园子里,王子一般奢侈地饲养它们,给它们住得暖烘烘的。这是为什么呢?科学早已认识了它们,而且把它们分了类。如果有人厌恶残忍,那么为什么不反对每天在动物园笼子里发生的那些毫无光彩的惨剧呢?颤声哀叫的山羊长着一对没用的角,毫无脱逃可能地被关进豹子笼,在那儿忍受豹子的攻击,当猛兽把脚爪挖进牺牲品的身体内部,贪馋地舔吃吸出来的血的时候,山羊的骨头在轧轧作响。被人从安静芳香的山窝里抓出来的可怜的兔子,当它们感到身边有一条嘘嘘吹气的蟒蛇的时候,它们吓得发抖了,那蟒蛇似乎用眼睛催眠了它们,把彩色的身体卷成圆圈桧诈地前进,用冷冰冰的压力把它们闷死……几百几百可怜的、柔弱可爱的小野兽,给自以为绝顶文明的城市里款待豢养着的那些毫无用处的猛兽吃掉了;正是那些城市里的人却在辱骂西班牙人野蛮,就因为又勇敢又灵巧的男子汉,在太阳光里,在蔚蓝的天空下,在喧哗嘈杂、五光十色的观众面前,按照完善得无可争辩的规则,杀死忠实有力、勇猛危险的牲畜,使得群众的激情由于富有画意美的危险融成一体……这真是卑劣!
  “大家辱骂我们,是因为我们现在不重要了,”鲁依兹说,对于他认为普遍的不公道表示愤愤不平。“我们的世界像猴子一样,模仿着它当作主人一样尊敬的那种人的姿态和欢乐。现在流行在英国和世界两半球的时髦玩意儿是赛马,大家看厌了许多瘦马顺着跑道奔跑;真是乏味的景象呵!真正的斗牛出现得太迟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失败了。如果在菲力浦二世时代,斗牛就有现在那么重要,斗牛场到现在还会在许多欧洲国家里继续开办呢……唔,不要对我颂扬外国人吧!我佩服他们,因为他们干了革命,我们的思想大部分都是他们的恩赐;但是讲到斗牛呢,老实说,毫无问题,……他们只说了些傻话!”
  ①菲力浦二世(15271598):西班牙王。一五五六年即位,曾经打败法国和土耳其军队,兼葡萄牙王,收尼德兰和美洲为殖民地。他是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利用宗教裁判所迫害“异端”,残酷地处死一切反对君主专制的人。
  这位热情的医师,像一个狂信者似的,盲目地把我们这行星上所有的民族都包括在他的尖刻的谴责里,他们厌恶西班牙人的娱乐,同时,他们自己却有别种流血的娱乐,这些娱乐因为完全缺乏美,简直就不能认为是正当的娱乐。
  在塞维利亚住了十天以后,医师要回到马德里去了。
  “好吧,我的勇士,”他对病人说。“您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要疏忽呀。两个月之后,您就会健康有力了。也许您的腿会给您一点儿麻烦,但是您有一个铁铸的身体,一定会逐渐好起来的。”
  加拉尔陀的治疗果然像鲁依兹医师所预言的那样进步着。一个月以后,用不着再强迫他的腿静养不动了,斗牛士又衰弱又有一点儿瘸,能够坐在院子里的靠手椅上接待朋友们了。
  在他病倒的期间,当他发着高热,阴暗的恶梦缠着他的时候,虽然想象的事物千变万化,有一个思想却是坚定不移地留在心里——他记得堂娜索尔。这个女人知道他的不幸吗?……
  他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偶然遇到他和契约经理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壮起胆子向他问起堂娜索尔。
  “是的,亲爱的,”堂何塞说。“她记得您,在发生事故以后两三天,她就从尼斯打电报来问起您的健康。她一定是从报上看到的。各处的人都在替您担心,仿佛您是一个国王似的。”。
  契约经理人回复了这一个电报,可是以后就不再听到她的消息了。
  加拉尔陀听了这个消息满意了好几天,但是后来,他又固执地问了,正像每一个病人那样,以为别人除了关心他的健康以外就没有别的事情似的。她有没有写信来?她不再问起他了吗?……契约经理人竭力替堂娜索尔的沉默辩解,安慰剑刺手:你必须记着这位太太是不断地旅行着的呀。天知道她这会儿究竟在哪儿。
  但是,斗牛士以为自已被她忘掉的绝望,逼得堂何塞同情地说谎了。几天以前,他接到从意大利寄来的一封短信,堂娜索尔问起过他。
  “让我看看吧!”剑刺手渴望地说。
  因此契约经理人制造借口,推托说他把信丢在家里了,加拉尔陀就恳求这个安慰品:“把信拿来给我吧。我很想看看她的信;这样我就相信她是记得我的了!……”
  为了避免托辞越来越复杂,堂何塞虚构了这样的回答,来信并不经过他的手,都是写给别人的。据他说,堂娜索尔写过几封信给侯爵谈到她的财产,在每一封信的结尾,都问起加拉尔陀。有几次是在写给她的一个表兄弟的信里,她也记起斗牛士。
  加拉尔陀静静地听着,但是同时他怀疑地摇着头。他多么想见到她呵!……什么时候他还能够见到她呢?……唉,这个除了任性的古怪性格以外没有任何目的就这样飞掉的女人呵!
  “您呀,”契约经理人说,“最好还是忘掉女人的事情,注意您的事业吧。您已经不必再躺在床上了;您差不多已经康健了。您觉得力量复原了吗?回答我吧,我们还要斗牛不?您还有整个冬季可以增强体力的。今年我们接受契约呢,还是放弃斗牛呢?……”
  加拉尔陀骄傲地抬起头来,仿佛有人提了个侮辱他的意见。放弃斗牛?一整年不在斗场上露脸?群众能够听凭他不出场吗?
  “接受下来,堂何塞。从现在到春天还尽够时间增强体力呢。把无论什么东西放在我面前,我都会跟它斗的。您可以答应订复活节斗牛的契约。我觉得这条腿会给我一些妨碍,但是,上帝保佑我,它马上就会像铁一样坚强。”
  两个月以后,斗牛士觉得已经强健有力了。他走起路来稍微有点儿瘸,两条胳膊也不怎么灵活,但是他瞧不起这些麻烦,以为并不严重,同时觉得新的力量已经使他的坚强的身子重新矫健了。
  当他单独在寝室里的时候(他离开病房以后,又搬回这儿来睡了),他站在镜子面前。挺直身子,正像站在雄牛面前似的,仿佛手上正拿着剑和红布似地交叉起两条胳膊。着!他刺了那并不存在的雄牛。一直刺到剑根!……他想起他的敌人们的懊丧,就心满意足地微笑了,他们预言他遭到角伤以后一定会萎靡不振,而且希望他一直就陷在这种情况里。
  他急不及待地等待着回到斗场的那一瞬间。他感到像一个开始斗牛的人似地,贪恋名誉和大众的喝彩;最近一次被雄牛触倒似乎已经给了他第二个生命;以前那一个加拉尔陀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现在他需要从头开始他的履历。
  为了增强体力,他决定,在这冬季剩下的一些日子里,和他的一家人到棱科拿达去住。打猎和长途步行会使他受过伤的腿强壮起来。他还可以骑马去督促工作;他要去看看放牧在草原上的山羊群,猪群,乳牛群以及那些马。田庄的经营进行得不好。花钱比别的地主多,结果出产却反而比较少。这是一个慷慨惯了、大把赚钱、不必俭省的斗牛士的田庄。他每一年有一段时间出外,这一次不幸事故又使得家里骚动混乱,这种种都使得他的事业不能发达。
  他的姐夫安东在田庄里使自己确立了一个独裁者似的地位,打算把一切都整顿出一个秩序来,但是事实上只是搞乱了工作常规,惹得长工们愤怒。幸亏加拉尔陀可以依赖斗牛的可靠的进款,一个永不枯竭的富源,弥补了他那奢侈无度的支出和经营不良的损失以外,还有盈余。
  在动身到棱科拿达去以前,安古司蒂太太想要她的儿子去拜拜希望圣母,还她许下的愿心。这愿心是那个可怕的黄昏,当她看到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死人似地躺在担架上抬回家来的时候许下了的。她在玛卡雷娜,这长睫毛、棕脸儿的美丽的天后面前,恳求她不要忘记她的可怜的胡安尼朵,她哭过多少次呵!……
  这次仪式确实是全体民众的大欢乐。
  剑刺手的母亲把玛卡雷娜区的全体花园匠都叫到圣琪尔教堂来,教堂简直用花装满了,香案四周堆起庞大的金字塔形的花堆,从拱门中间和吊灯上挂下了许多圆滚滚的花球。
  这神圣的仪式在美丽晴朗的早晨举行。虽则这一天是工作日,从各区里来的人们还是挤满了教堂。肥胖的女人们,黑眼睛,短脖子,穿着黑绸的衣服,她们苍白的脸上盖着镶花边的头披;工人们刚刮了脸,穿戴着新衣服,圆帽子;乞丐成群结队地到来,正像有人举行结婚礼那样,在教堂大门口两边挤成两排。区里并不富裕的女人们,随随便便地梳了头,怀里抱着婴孩,聚在一起,急不及待地等待加拉尔陀和他的一家人到来。
  要举行用管弦乐队和歌唱伴奏的弥撒;真是非凡的事情呢,辉煌得正像复活节圣费尔南迪戏院里的歌剧。然后是神父们咏唱感恩的《戴德姆》,因为胡安·加拉尔陀先生恢复了健康;真和国王临幸塞维利亚的时候一样。
  ①《戴德姆》:对上帝感谢重大恩典的仪式歌。——世译本
  举行仪式的人们和他们的卫队来了,在人群里挤过去。斗牛士的母亲和妻子在前面走,跟许多女亲戚、女朋友一起,黑绸的厚裙随着她们的脚步窸窸窣窣,头披盖着的脸儿温和地微笑着。然后加拉尔陀来了,后边跟着很多斗牛士和朋友;一个个都穿着闪闪发光的衣服,背心上挂着金链条,手上戴着非常灿烂炫目的戒指,头上戴着白毡帽,跟女人们黑色的衣服成为鲜明的对照。
  加拉尔陀显得很严肃;他是一个真正的信教者。他并不常常记起上帝,他在困难的时候骂起上帝来,主要是由于说惯了,倒不是为了别的;但是现在是另外一回事:他是到那儿去感谢极顶神圣的玛卡雷娜的,他带着恭敬的态度进了教堂。
  大家都进去了,只有国家例外,他让他的妻子和一大群儿女进去,自己站在外边空场上。
  “我是个自由思想者,”他以为有必要在朋友们面前说明一下。“我尊敬所有的信仰,但是正在这里边进行的事情,照我看来真是无谓得很的。我不想亵渎玛卡雷娜,也不想否认她的功绩,但是,伙伴们,当胡安躺在地上的时候,如果不是我及时地赶过去,把雄牛引开的话,结果会怎样呢!……”
  乐器的哀吟,歌手的歌声,非常甜美飘逸的旋律,伴随着一阵阵花香和蜡烛的气息,通过敞开的大门,一直飞到空场上。
  许多斗牛士和斗牛迷聚集在教堂外边,一支又一支地抽烟。为了减弱长久等待的厌倦感,先先后后有人到最近的一家酒店里去。
  当举行仪式的人们出来的时候,许多贫民就一哄而上,贪心不足地抢夺一把一把撒出来的小钱,打起架来。大家都抢够了,因为加拉尔陀大师是真正慷慨的。
  安古司蒂太太把头靠在一个女朋友的肩膀上,快乐得哭起来了。
  在教堂门边出现了容光焕发、威风凛凛的剑刺手,伸出手臂扶他的妻子,卡尔曼感.动得直打哆嗦,露出微笑,睫毛上含着眼泪。
  卡尔曼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他第二次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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