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卷 一 大 厅
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一十九天,巴黎老城、大学城
和新城 ①
三重城廓里,一大早群钟便敲得震天价响,把全市
居民都弄醒了。
然而,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这一天在历史上并非一个
值得纪念的日子。一清早便使群钟轰鸣、万民齐动的事情,也
无关紧要,不足记取。既不是庇卡底人或是勃艮第人来攻
城 ②
,也不是抬着圣物盒的巡列仪,也不是拉阿斯葡萄园 ③

学子们起来造反,也不是“我们称为无比威赫之主国王陛
下”进城,甚至也不是在巴黎司法广场对男女扒手进行赏心
悦目的绞刑,更不是十五世纪司空见惯的某外国使者身著奇
装异服,头饰羽冠,突然而至。最后一支这样人马,弗朗德
勒 ①
御使们,抵达巴黎还不到两天呢,他们是前来为法兰西
王储 ②
和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主缔结婚约的。这叫波旁红
衣主教大人 ③
伤透脑筋,但为了取悦国王,不得不对这群吵
吵闹闹、土里土气的弗朗德勒市长们笑脸相迎,而且还在他
的波旁府邸里招待他们观看“许多精彩的寓意剧、傻剧和闹
剧”,不料一阵倾盆大雨,把府邸门口的华丽帷幔全浸没了。
一月六日那天,正如约翰·德·特洛瓦所说的,“使得全
巴黎民众激奋的”是这一天从远古以来适逢两个隆重的节日,
即主显节 ④
和狂人节 ⑤

这一天,按习惯将在河滩 ⑥
放焰火,在布拉克小教堂种
植五月树 ⑦
,在司法宫演出圣迹剧

。府尹大人的差役,穿着
华丽的紫红色驼毛布衬甲衣,胸前缀着两个白色大十字,头
一天晚上就在十字街头吹着喇叭,高声吆喝过了。
一清早,住家和店铺就关上门,成群的市民,男男女女,
从四面八方涌向指定的三个地点。人人早已心中有个谱,有
的去观看焰火,有的去观看种植五月树,有的去观看圣迹剧。
不过,巴黎爱凑热闹的游闲之辈那种自古就有的见识真堪称
赞,群众中绝大多数人都去看焰火,因为这正合时节;或者
去观看圣迹剧,因为是在司法宫大厅里演出,上有严严实实
的屋顶,四面有紧闭的门窗;而那棵可怜的五月树,花儿稀
稀拉拉,看热闹的人都不愿一顾,任凭它在一月寒天下,孤
零零地在布拉克小教堂的墓地上颤抖。
民众知道,前天抵达巴黎的弗朗德勒的使臣们要来观看
圣迹剧的演出,也观看将在同一个大厅里举行的狂人教皇的
选举,所以人群主要涌入通往司法宫的各条大街。
司法宫大厅在当时被誉为举世无双的大厅 (诚然,索瓦
尔 ①
那时还没有丈量过孟塔吉城堡 ②
的大厅),这一天要挤进
去却不是容易的事。家家户户挤在窗口看热闹的人往下一望,
只见挤满人群的司法宫广场,犹如汹涌的大海,通往广场的
五、六条街道各似河口,每时每刻都涌出一股股澎湃的人流
来。广场形如参差不齐的一片水域,而四周这儿那儿突出来
的墙角,宛若一个个海岬,那不断扩大的人流,浪涛汹涌,一
阵阵冲击着这些岬角。司法宫宏伟的峨特式 ③
正面的中央有
一道高大的台阶,两股人流不停上上下下,这是因为人流在
居中的台阶底下碎散后,又以波涛翻腾之势,向两侧斜坡扩
散开来。这样,我说呀,那道大台阶有如淌水,不断注入广
场,好似一道飞瀑泻入湖泊一般。叫声,笑声,无数人的跺
脚声,汇成巨大的声响,巨大的喧哗。不时,这声响,这喧
哗,随着涌向中央大台阶的人流的折回、混乱或旋转,益发
振耳欲聋了。这是因为府衙的一名弓箭手在推人,或是一名
捕头骑马横冲直撞,拼命维持秩序。这种令人叫绝的传统,由
府衙传给统帅衙门,由统帅衙门传给骑警队,再从骑警队传
给今天的巴黎警察总队。
家家户户门口上,窗户上,天窗上,屋顶上,密密麻麻
聚集着成千上万张市民的面孔,和颜悦色,安详朴实,凝望
着司法宫,凝望着嘈杂的人群,也就心满意足了,因为时至
今日,巴黎还有许多人乐于观看那班爱看热闹的人,再说,在
一堵人墙后面正发生着什么事,这对我们来说已非常有趣的
了。
假如我们这般生活在一八三○年的人能凭借想象,厕身
在十五世纪这群巴黎人中间,跟他们一起被拉来扯去,被撞
来撞去,跌跌冲冲,挤进司法宫宽阔无比的大厅—— 在一四
八二年一月六日这一天却显得那么狭小——,就不会觉得眼
前的景象索然无味,不会觉得没有吸引力,正好相反,我们
周围所见的事物尽是如此之古老,反而觉得十分新鲜。
若承蒙看官同意,我们不妨就竭力开动脑筋,想象看官
跟我们一道,夹杂在穿着短上衣、半截衫、短袄的嘈杂人群
中间,跨进大厅时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首先,耳鸣,眼花。我们头顶上是尖形双拱屋顶,木雕
贴面,天蓝色彩绘,装饰着金色百合花图案;我们脚下是黑
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几步开外有根高大的柱子,接着又一
根,再接着又是一根;大厅纵深一共竖着七根大柱,支撑着
双拱屋顶落在横向正中的拱底石。头四根大柱的周围有几家
店铺,闪烁着玻璃片和金属箔片的亮光;后三根大柱的周围
摆着几条橡木长凳,被诉讼人的短裤和代理人的袍子已磨损
了,磨光了。大厅四周,沿着高墙厚壁,门与门之间,窗与
窗之间,柱与柱之间,摆着一长列从法拉蒙 ①
以下的法兰西
历代君王的塑像;昏庸的个个双臂下悬,眼睛低垂;英武的
个个昂首挺胸,双手高举,直指天空。还有,一扇扇尖形长
窗,尽是光怪陆离的彩色玻璃;一个个宽大的大厅出口,都
是精雕细刻的富丽门扉。而所有这一切,圆拱,大柱,垣壁,
窗框,护壁镶板,门扇,塑像,从上到下,满目湛蓝和金黄,
色泽斑斓,光彩照人;我们今天看见时色泽已略显暗淡了,公
元一五四九年德·普勒尔根据流传还对它赞美不已,其实那
时几乎已被尘灰和蛛网所埋没,全然不见当年的灿烂光泽了。
现在,让我们来设想一下:这座长方形的宽阔大厅,在
一月某一天,光线暗淡,拥入了一大群人,衣著五颜六色,吵
吵闹闹,沿墙逛荡,绕着七根大柱转悠,这么一想,就大致
可以对整个场面有个模糊的印象了。下面再更确切地说一说
一些有趣的细节。
毋庸置疑,如果不是拉瓦伊阿克

刺杀亨利四世,就不
会有拉瓦伊阿克案件的卷宗存放在司法宫档案室里,也不会
有他的同谋犯处心积虑要把本案的卷宗毁掉;因而也不会有
纵火犯由于别无良策,只得放火焚烧档案室,好把卷宗烧毁,
也不会只得放火焚烧司法宫,好把档案室烧毁。总而言之,就
不会有一六一八年那场大火。那样的话,古老的司法宫及其
古老的大厅也就屹立如故,我也可以奉告看官:您亲自去看
吧!于是,咱俩都不必多此一举:我免得如实进行描述,您
也就省得阅读了。—— 这就证明这样一条新真理:一切重大
事件必有不可估计的后果。
不过这也可能是真的:首先,拉瓦伊阿克并没有同谋者;
其次,即使万一有,他的同谋者也可能与一六一八年那场火
灾毫无关系。这样,那场大火的起因就有其他两种解释,都
是合情合理的。第一种解释是:有颗熊熊燃烧的大星,一尺
宽,一肘高,如众所周知,三月七日半夜后从天上坠落,恰
好落在司法宫。第二种解释是见诸于泰奥费尔 ②
的四句诗:
诚然,那是悲惨的游戏,
正义女神在巴黎,
吃了太多的香料 ③

自把宫殿焚为平地。
这是一六一八年与司法宫那场大火有关政治的、自然的、
诗歌的三种解释,不论人们对此想法如何,火灾却不幸地是
千真万确的事实。由于这场灾祸,更由于连续各次修建把幸
存的东西也毁了,所以时至今日也就所剩无几了,这座法兰
西最早的王宫也就所剩无几了。堪称是卢浮宫长兄的这座宫
殿 ①
,早在美男子菲利浦

时代业已很老了,甚至有人还到里
面去寻找罗贝尔国王 ③
所建造的、埃卡迪斯

所描述的那些
华丽建筑物的遗迹。几乎一切全荡然无存了。想当初,圣路
易 ⑤
在枢密院完婚,洞房今安在?他在御苑审理案件,“身著
羽纱短袄、无袖粗呢上衣,外罩披风,脚趿黑绊拖鞋,同儒
安维尔 ⑥
卧在地毯上”,御苑今安在?西吉斯蒙皇帝

的寝房
今何在?查理四世的呢?无采邑王约翰 ⑧
的呢?查理六世 ⑨

在楼梯上颁布大赦令,那座楼梯今何在?马塞尔在太子的面
前,杀害罗贝尔·德·克莱蒙和香帕尼元帅 ①
,那现场的石板
今在哪里?废除伪教皇贝内迪克的训谕是从一道小门宣布的,
他的那班传谕使者给人丑化,身披袈裟,头戴法冠,也是从
这道小门出去游街,走遍巴黎大街小巷,向民众赔礼认罪,如
今这道小门又在哪里?还有那座大厅,金碧辉煌的装饰,扇
扇尖拱窗户,尊尊塑像,根根大柱,镂刻成块块图案的宽阔
拱顶,这一切今又何在?还有那金灿灿的卧室呢?那只守门
的石狮子,耷拉着头,夹着尾巴,就像所罗门座前的狮子那
般;显出暴力在正义面前那副卑躬的模样,这石狮子又在何
处?还有那一扇扇绚丽的门扉呢?那一扇扇斑斓的彩色玻璃
窗户呢?还有那叫比斯科内特望而生畏的房门上镂花金属包
皮呢?还有德·昂锡制造的精致木器呢?……时光流逝,人
事更替,这些稀世之宝终于成了什么呢?为了代替这一切,代
替这整个高卢历史 ②
,代替这全部峨特艺术,人家塞给了我们
什么名堂呢?代替艺术的,无非是德·普罗斯大人 ③
那种笨
重扁圆的穹顶,正如圣热尔韦门那种蠢笨的建筑物;至于历
史,我们听到许多对粗大柱子喋喋不休的忆述,时至今日,巴
特吕

之流唠唠叨叨的声音还在震响哩。
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 言归正传,我们还是回头来
说这座名不虚传的古老司法宫的这间名不虚传的大厅吧。
这座呈平行四边形的宽阔无比的大厅,一端摆着那张名
闻遐迩的大理石桌子,那么长,那么宽,那么厚,据古老地
籍册所云,世上如此偌大的大理石,真是见所未见,这样一
种说法可叫卡岗蒂亚 ②
垂涎欲滴;另一端是小教堂,路易十
一 ③
曾叫人给自己在教堂里雕刻了一座跪在圣母面前的塑
像,还把查理大帝 ④
和圣路易—— 他认为这两位作为法兰西
君王是得到上天无比信任的圣人—— 的塑像搬到小教堂里
来,全然不顾大厅里那一长列历代君王塑像中留下了两个空
墙凹。这座小教堂建成才差不多六年,还是崭新的,建筑雅
致,雕刻奇妙,镂錾精湛,一切都表现出一种妩媚的风格;这
种风格正是我国峨特时代末期的特征,并一直延续到十六世
纪中叶,体现为文艺复兴时代仙境般的种种幻想。小教堂门
楣上那镂空的蔷薇花瓣小圆窗,纤秀而优雅,尤为是一件杰
作,好似一颗用花边做成的星星。
大厅正中,有一座铺着金色锦缎的看台,面对大门,背
靠墙壁,并利用那间金灿灿卧房走廊上一个窗户,开了一道
特别的入口。这看台是专为弗朗德勒使者们和其他大人物应
邀来观看圣迹剧而搭设的。
按照惯例,圣迹剧应当在那边大理石桌面上表演。一清
早便把桌子布置停当了。那厚实的桌面,年长日久,被司法
宫书记们的鞋跟划得全是道道痕迹,现在已搭起一个相当高
的木架笼子,上端板面整个大厅都看得见,到时候就作为舞
台。笼子四周围着帷幕,里面就作为剧中人的更衣室。外面,
明摆着一张梯子,联结着舞台和更衣室,演员上场和下场都
从那结实的梯阶爬上爬下。随意编派的角色,机关布景,剧
情突变,没有一样不是安排从这梯子上场的。这是戏剧艺术
和舞台装置结合的新生儿,多么天真,多么可敬!
司法宫典吏的四名捕头,凡是节日或行刑之日,都不得
不看管恣意行乐的民众,这时正分立在大理石桌子的四角。
演出要等到司法宫大钟敲响正午十二点才开始。对于演
戏来说,无疑是迟了,可是得照顾使臣们的时间呀。
然而,这许许多多观众从一大早就在等着。这些老老实
实爱看热闹的观众当中,不少人天刚亮就在司法宫大台阶前
等候,冻得直打哆嗦;甚至有几人说他们为了一开门能抢先
进去,已在大门中间歪斜着身子熬了一夜。人群每时每刻都
在增多,好比超过水位的水流,开始沿着墙壁升高,向各柱
子周围上涨,漫上了柱顶、檐板、窗台、建筑物一切凸出部
位和雕塑物所有隆起部分。于是,群众感到浑身不自在,急
躁,烦闷,况且这一天可以我行我素,恣意胡闹,要是谁的
手肘尖碰一下,或是钉了掌的鞋子踩一下,动辄就大动肝火,
加上长久等待而疲乏不堪,这一切都使得群众大为不满,更
何况他们被关禁在这里,人挨人,人挤人,人压人,连气都
透不过来,所以没等到使臣们到来的预定时刻,群众的吵闹
声早已变得尖刻而辛辣。只听见一片埋怨声和咒骂声,把弗
朗德勒人、府尹大人、波旁红衣主教、司法宫典吏、奥地利
的玛格丽特公主、执棒的捕役、天冷、天热、刮风下雨、巴
黎主教、狂人教皇、柱子、塑像、这扇关着的门、那扇开着
的窗,总之,把一切的一切全骂遍了。散布在人群中的一堆
堆学子和仆役听后畅快极了,遂在心怀不满的人群中搅乱,挑
逗促狭,挖苦讽刺,简直是火上加油,更加激起普遍的恶劣
情绪。
还有另一帮捣蛋鬼,先砸破一扇玻璃窗钻进来,大胆地
爬到柱子顶盘上去坐,居高临下,东张西望,忽而嘲笑里面
大厅里的群众,忽而揶揄外面广场上的人群。看他们那滑稽
的动作,听他们那响亮的笑声,以及与同伴们在大厅两头相
互取笑的呼喊声,一下子就可以知道这些年轻的学子并不像
其余观众那样烦闷和疲倦,他们为了取乐,非常善于从眼皮
底下的情景中发掘一幕精彩的戏出,借以打发时间,耐心等
候另一出戏的上演。
“我发誓,是你呀,约翰·弗罗洛·德·莫朗迪诺 ①
!”其
中有一个嚷道,“你叫磨坊的约翰,真是名副其实,瞧瞧你那
两只胳膊,再看看你那两条腿,活像四只迎风旋转的风
翼。—— 你来多久了?”那个被称做磨坊的是个金黄色头发的
小鬼头,漂亮的脸蛋,淘气的神态,攀在一个头拱的叶板上
坐着。
“鬼见怜的,已经四个多钟头了!”约翰·弗罗洛答道,
“但愿将来下了地狱,这四个钟头能计算在我进炼狱的净罪时
间里。西西里 ①
国王那八名唱诗班童子,在圣小教堂唱七点
钟大弥撒,我赶上听了第一节哩。”
“那倒是顶呱呱的唱诗班,”那一位接着说,“声音比他们
头上的帽子还尖!不过,国王给圣约翰大人 ②
举行弥撒前,倒
应该先打听一下,圣约翰大人是否喜欢听用普罗旺斯口音 ③
唱的拉丁文赞美诗。”
“国王搞这名堂,正是为了雇用西西里国王的这个该死的
唱诗班!”窗下人群中有个老太婆尖声厉气地喊道,“我向大
家讨教讨教!做一次弥撒就得花一千巴黎利弗尔 ④
!这笔钱还
是从巴黎菜市场海产承包税中出账的呢!”
“住嘴!老婆子。”有个一本正经的大胖子站在这卖鱼婆
的身旁,捂住鼻子,接过话头说道,“不举行弥撒怎行,你总
不巴望国王再欠安吧?”
“说得妙,吉尔·勒科尼 ⑤
君,你这个专供皮货给国王做
皮裘的大老公!”那个攀在斗拱上的小个子学子嚷道。
所有学子听到可怜皮货商这个倒霉的名字,都纵声大笑
起来。
“勒科尼!吉尔·勒科尼!”有些人连连喊道。
“长角和竖毛的 ①
!”另一个人接着喊。
“嘿!”柱顶上那个小淘气鬼接着说,“姓勒科尼有啥好笑
的呢?尊敬的吉尔·勒科尼,是御膳总管约翰·勒科尼公的
兄弟,樊尚林苑 ②
首席守林官马伊埃·勒科尼公的儿子,个
个都是巴黎的市民,从父到子,个个都是成了家的。”
大家听了更是乐不可支。肥头胖耳的皮货商没有应声,拼
命要躲开四面八方向他投过来的目光;尽管挤得汗流浃背,上
气不接下气,却只是白费劲:好象一只楔子深陷在木头里,越
用力反而越卡得紧,他越是挣扎,大脑袋瓜越是紧夹在左右
旁边人的肩膀中间,又气又恼,充血的大脸盘涨得紫红。
终于这伙人当中有一个出来替他解围,此人又胖又矮,同
皮货商一样令人起敬。
“罪孽呀罪孽!有些学子竟这样对一个市民出言不逊!想
当年,要是学子敢如此不恭,就得先挨柴禾棒子痛打,再用
柴禾棒子活活烧死。”
那帮学子一下子全气炸了。
“嗬啦啦!是谁在那儿唱高调呀?是哪只晦气的公猫?”
“嘿,我认得,他是安德里·缪斯尼埃老公。”有个人说。
“他是大学

四个宣过誓的书商

之一。”另个人插嘴道。
“我们那所杂货铺里,样样都成四:四个学区 ③
,四个学
院,四个节日,四个学政 ④
,四个选董

,四个书商。”还有一
个说道。
“那么,就该把这一切闹个底朝天!”约翰·弗罗洛接着
说。
“缪斯尼埃,我们要把你的书烧光!”
“缪斯尼埃,我们要把你的听差揍扁!”
“缪斯尼埃,我们要好好揉一揉你的老婆!”
“肉墩墩的可爱姐姐乌达德呀!”
“娇嫩、风骚赛似小寡妇!”
“你们统统见鬼去吧!”安德里·缪斯尼埃嘟哝着。
“安德里老公,闭住你的鸟嘴,要不,看我掉下去砸在你
的脑袋上。”约翰一直吊在柱顶上,接过话头说道。
安德里老公抬起眼睛望了一会儿,好像在估量一下柱子
有多高,促狭鬼有多重,再默算一下重力乘加速度之平方,然
后不敢作声了。
约翰成了这战场的主人,便乘胜追击:
“我虽是副主教的弟弟,但还是要这么干。”
“高贵的先生们,学堂的学人们!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
们应有的特权居然得不到尊重!别的姑且不说,你们看看,新
城有五月树和焰火,旧城有圣迹剧、狂人教皇和弗朗德勒的
使君,而我们大学城,什么也没有!”
“可我们莫贝尔广场够大的了!”一个趴在窗台上的学子
叫道。
“打倒学董 ①
!打倒选董!打倒学政!”约翰喊着。
“今晚就用安德里老公的书,在加伊亚广场 ②
放焰火吧!”
另一个接着喊道。
“还有学录的书桌!”旁边的一位说。
“还有监堂的棍棒!”
“还有学长 ③
的痰盂!”
“还有学政的食橱!”
“还有选董的面包箱!”
“还有学董的小板凳!”
“打倒!”小约翰应和似地接着喊,“打倒安德里老公!打
倒监堂和学录!打倒神学家、医生和经学家!打倒学政、选
董和学董!”
“这真是世界末日到了!”安德里老公塞住耳朵咕噜道。
“噢!学董来了!正走过广场。”站在窗台上的一个人突
然喊道。
人人争先恐后扭头向广场望去。
“真的是我们可敬的学董蒂博大人吗?”风车约翰·弗罗
洛问道,因为他攀附的是里面一根柱子,看不见外面的情形。
“对,对,是他,正是他:学董蒂博大人!”
果真是学董和所有学官列队前往迎接使团,此刻正穿过
司法宫广场。学子们挤在窗前,冷嘲热讽,鼓掌喝倒采,向
他们表示欢迎。学董走在最前面,先遭到一阵谩骂,骂得可
凶呐。
“您好,学董先生!嗬—— 啦—— 嘿!有礼了,您好哇!”
“这个老赌棍,跑到这儿干吗来啦?他居然肯丢下骰子?”
“瞧他骑着骡子小跑的神气模样儿!骡子的耳朵还没他的
长呢!”
“嗬—— 啦—— 嘿!您好,蒂博学董先生!赌徒蒂博 ①
!老
笨蛋!老赌棍!”
“上帝保佑您!昨晚您掷了不少双六吧?”
“唔!瞧他那张衰老的面孔,铁青,消瘦,憔悴,这都是
爱赌如命、好掷骰子的缘故!”
“掷骰子的蒂博 ②
,您屁股转向大学城,急忙向新城颠去,
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当然是去蒂博托代街 ③
开个房间过一过瘾啦!”风车约
翰叫道。
大伙儿一听,狠命鼓掌,雷鸣般重复着这句俏皮的双关
语。
“学董先生,魔鬼赌局的赌棍,您是到蒂博托收街去开个
房间玩玩吧,对不对?”
接着轮到其他那些学官了。
“打倒监堂!打倒执杖吏!”
“你说,罗班·普斯潘,那个人究竟是谁?”
“是吉贝尔·德·絮伊,吉贝尔·德·絮伊 ①
奥坦学院的
学政。”
“拿去这是我的一只鞋子:你的位置比我的方便,拿去狠
扔到他的脸上。”
“今晚就叫你尝个够 ②
!”
“打倒六个神学家和他们的白道袍!”
“那些人就是神学家吗?我原以为是巴黎城的圣日芮维埃
芙 ③
送给鲁尼采邑的六只大白鹅 ④
呢!”
“打倒医生!”
“打倒无休止的教义争论和神学辩难!”
“给你,我这帽子,圣日芮维埃芙的学政!你徇私,叫我
吃了大亏—— 这是实实在在的!他把我在诺曼底学区的位置,
抢去给了小阿斯卡尼奥·法尔扎帕达,就因为他是意大利人,
是布尔日省的。”
“真不公正!”学子们齐声喊道。“打倒圣日芮维埃芙的学
政!”
“嗬—— 嘿!若阿尚·德·拉德奥老公!嗬—— 嘿!路易
·达于尔!嗬—— 嘿!路易·达于尔!嗬—— 嘿!朗贝尔·
奥特芒!”
“让魔鬼掐死日耳曼学区的学政!”
“还有圣小教堂的那班神父和他们的灰毛披肩;灰毛披
肩 ①
!”
“或者,那些穿灰毛袈裟的 ②
!”
“嗬—— 啦—— 嘿!艺术大师们!清一色的漂亮黑斗篷!
清一色的漂亮红斗篷!”
“恰好成了学董的美丽尾巴!”
“好比一个威尼斯大公去赶海上婚礼!”
“你瞧,约翰!圣日芮维埃芙主教堂的那班司铎!”
“司铎统统见鬼去!”
“修道院克洛德·肖阿院长!克洛德·肖阿博士!您这是
去找那个骚娘儿玛丽·吉法尔德吧?”
“她在格拉提尼街。 ”
“她正在给好色大王铺床哩。”
“她卖四个德尼埃

。”
“来了一大群蜜蜂 ②
。”
“要不要她当您的面卖呀?”
“学友们!庇卡底的选董西蒙·桑甘老公来了,他带着老
婆,让她坐在骡子屁股上。”
“骑马的人身后坐着黑色的忧虑 ③
。”
“别害怕,西蒙老公!”
“早安,选董先生!”
“晚安,选董夫人!”
“他们看见这一切准很开心吧!”磨坊的约翰叹道,他一
直高踞在拱顶的叶板上。
这当儿,大学城宣过誓的书商安德里·缪斯尼埃老公欠
身,贴着王室皮货商吉尔·勒科尼老公的耳朵悄悄说:
“我告诉您,先生,这是世界的末日。学子们这样的越轨
行为真是见所未见。这都是本世纪那种种该死的发明把一切
全毁了,什么大炮啦,蛇形炮啦,臼炮啦,尤其是印刷术,即
德意志传来的另一种瘟疫!再也没有手稿了,再也没有书籍
了!印刷术把刻书业毁了。世界末日到了!”
“这从天鹅绒日益发达,我也确实看出来了。”皮货商答
腔说。
正在此时,正午十二点敲响了。
“哈!……”整个人群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学子们也默不
作声了。随后一阵激烈的骚动,一阵乱哄哄的挪动脚步和晃
动脑袋,一阵爆炸似的咳嗽和擤鼻涕声;人人设法安顿下来,
抢占位置,踮起脚尖,聚集成群;接着一片寂静;个个伸长
脖子,张开嘴巴,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大理石台子。台子上依
然空空荡荡,只有典吏的四名捕头一直站在那里,身体笔直,
一动也不动,宛如四尊彩绘塑像。大家的视线遂转向留给弗
朗德勒使臣的看台。看台的那道门还紧闭着,台上空无一人。
这人群从清晨就眼巴巴等待三件事来临:晌午、弗朗德勒使
团和圣迹剧。唯有晌午准时来到而已。
这可叫人真受不了。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一刻钟过去了,还
是没有一点动静。看台上依旧没有一个人影,戏台上仍然鸦
雀无声。这时,随着焦躁接踵而来的是愤怒,带火药味的话
儿在人群中散播开来,当然声音还是低低的。“圣迹剧!圣迹
剧!”大家低沉地这么嘀咕着,脑子渐渐发热起来,一场风暴
虽还只是轻轻咆哮,却在人群上面震荡。磨坊的约翰带头点
燃了火花。
“圣迹剧!弗朗德勒人见鬼去吧!”他使出浑身劲儿,大
声吼叫,同时像条蛇似地绕着柱头扭动着身子。
观众一齐鼓掌,也跟着吼叫:
“圣迹剧!叫弗朗德勒见他妈的鬼去!”
“马上给我们演圣迹剧,否则,我主张把司法宫典吏吊死,
作为喜剧和寓意剧。”风车又说道。
“说得好!”民众吼叫起来。“那就先吊死他的几个捕头。”
话音一落,一阵欢呼。那四个可怜虫面色煞白,面面相
觑。人群向他们蜂拥而去,中间隔着一道不牢固的木栏杆,眼
看这道围栏在群众挤压下扭弯变曲,就要冲破了。
情况十分危急。
“砸烂!砸烂!”四面八方齐喊着。
就在这当儿,前面描述过的那间更衣室的帷幔掀开了,有
个人走了出来,大伙一见,突然站住,好像中了魔法一般,顿
时愤怒变成了好奇。
“肃静!肃静!”
这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往前走,越往前走
便越近似卑躬屈膝,就这样走到了大理石台子的边沿。
这时逐渐平静下来了,只听见人群安静时常有的那种轻
微的嘈杂声。
“市民先生们,”那个人说,“市民太太们,我们将不胜荣
幸地在红衣主教大人阁下面前,朗诵和献演一出极其精彩的
寓意剧,名为《圣母玛丽亚的公正判决》。在下扮演朱庇特 ①

大人阁下此刻正陪伴奥地利大公派来的尊贵的使团,使团这
时在博代门听大学学董先生的演讲,等显贵的红衣主教大人
一驾临,我们就开演。”
用不着别的什么办法,朱庇特这一席话,便着实挽救了
司法典吏那四名倒霉捕头的性命。纵然我们不胜荣幸,构思
了这样一个千真万确的故事,因而应在批判之神圣母面前承
受责任,人们也许在这种场合会引用这么一个古老箴言:“众
神不要来干涉”

,并非来责难我们的。况且,朱庇特老爷的
服装那么华丽,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对于安定观众的情绪也
是起了不小作用的。朱庇特身著锁子铠,上罩金色大钮扣的
黑绒外套,头戴镀金的银扣子的尖顶头盔;若非他脸上的胭
脂和浓须各遮住面部的一半,若非他手执一个缀满金属饰片、
毛刺刺布满金箔条子的金色纸板圆筒——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
它代表霹雳 ②
,若非他两只光脚按照希腊方式饰着彩带,那
么,他那身威严的装束,真可以同贝里公爵禁卫军中布列塔
尼的弓箭手相媲美了。
二 皮埃尔·格兰古瓦
然而,随着他夸夸其谈,他那身装束所激起的全场一片
欢愉和赞叹,渐渐消失了。等到末了他说出“等显贵的红衣
主教大人一驾临,我们就开演”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时,他的
声音被雷鸣般的喝倒采声所淹没了。
“马上开演!圣迹剧!马上开演圣迹剧!”民众吼叫着。在
这吼叫声中,风车约翰的嗓音盖过一切,好似尼姆 ③
嘈杂乐
队演奏中的短笛声,刺透了喧嚣。他尖声叫嚷:“马上开演!”
“打倒朱庇特!打倒波旁红衣主教!”罗班·普斯潘和高
坐在窗台上的其他学子大喊大叫。
“马上开演圣迹剧!”群众连连喊着。“立刻!马上!吊死
演员!吊死红衣主教!”
可怜的朱庇特惊慌失措,魂不附体,涂满脂粉的红脸蛋
煞白,丢下霹雳,拿下头盔,频频鞠躬,战战兢兢,口里呐
呐道:“红衣主教大人……御使们……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
主……”语无伦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其实,他害
怕成了吊死鬼。
民众由于等待而要吊死他,红衣主教由于他不等待也要
吊死他,他反正都得死,只见两边各是万丈深渊,换言之,都
是绞刑架。
幸亏有个人来替他解围,把责任包揽下来。
此人一直站在栏杆里边,大理石桌子周围的空档里,谁
都没有瞅见他,因为他又长又瘦的身子靠在圆柱上,柱子的
直径完全挡住任何人的视线;此人高挑个儿,消瘦干瘪,脸
色苍白,头发金黄,额头和腮帮上都有了皱纹,却还很年轻,
目光炯炯,满脸笑容,身上穿的黑哔叽衣服旧得都磨破了,磨
光了。此刻,他走近大理石桌子跟前,向那位受苦刑的可怜
虫招招手,那可怜虫吓晕了,并没有发现。
这个新出现的人再向前迈了一步,叫道:“朱庇特!亲爱
的朱庇特!”
朱庇特一点也没听见。
末了,这个金发大个子不耐烦了,凑近他的脸大喊一声:
“米歇尔·吉博纳!”
“谁在喊我?”朱庇特如惊醒过来,问道。
“是我!”黑衣人应道。
“啊!”朱庇特叫了一声。
“马上开始吧。”那一位说。“快满足群众的要求。我负责
去恳求典吏息怒,典吏再去请红衣主教大人息怒。”
朱庇特松了一口气。
群众还在嘘他,他使出浑身劲儿嚷道:“市民先生们,我
们马上就要开演了。”
“欢呼您,朱庇特!鼓掌吧,公民们!”学子们喊道。
“绝啦!绝啦!”民众喊道。
接着,掌声震耳欲聋,朱庇特早已退回帷幕后面,欢呼
声仍在大厅里震荡。
这时,那位神通广大的无名氏,正如我们那个亲爱的老
高乃依 ①
所言,化狂风暴雨为风平浪静的人物,也谦逊地早
已退回到那根柱子的阴影里去;假如不是前排观众中有两位
姑娘注意到他刚才同朱庇特米歇尔·吉博纳对话,硬把他从
沉默中拉出来,兴许他还像原先那样无人看得见,一动也不
动,无声无息。
“长老 ②
!”其中一个姑娘叫了一声,并示意要他走过去。
“住口,亲爱的莉叶娜德。”她身旁的那位姑娘俊俏,娇
嫩,加上盛装艳服,越显得好看的了,说道。“他不是神职人
员,而是在俗的;不应称呼长老,该叫相公。”
“相公。”莉叶娜德说。
无名氏走近栅栏,殷勤地问道:
“小姐,您们叫我有何贵干?”
“哦!没什么。”莉叶娜德怪不好意思的,忙说。“我身边
的吉斯盖特,芳号让茜安娜,是她想跟您说话。”
“没有的事。”吉斯盖特涨红着脸说。“是莉叶娜德叫您做
长老,我告诉她应称相公。”
两位倩女渐渐低下眼睛。而那一个人,巴不得跟她们攀
谈,遂笑咪咪瞅着她们直看,说道:
“小姐,您们真的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哦!一点也没有。”吉斯盖特应道。
“没有。”莉叶娜德说。
高个子金发青年退了一步,准备走开,但那两位好奇的
姑娘哪肯罢手。
“相公,”吉斯盖特连忙说,语气急促,就像水闸打开似
的,或者说,就像女人横下了心。“那位在剧中将扮演圣母娘
娘的大兵,您是认识的罗?”
“您是指扮演朱庇特的那位吧?”无名氏接着说。
“哎,可不是!瞧她多笨!那您认识朱庇特吗?”莉叶娜
德说道。
“米歇尔·吉博纳吗?”无名氏应道。“认识的,夫人 ①
。”
“瞧他那胡须多神气!”莉叶娜德说。
“他们要上演的,很精彩吗?”吉斯盖特羞答答地问道。
“非常精彩,小姐。”无名氏毫不犹豫地答道。
“演的是什么?”莉叶娜德问道。
“《圣母娘娘的公正判决》,听着,是寓意剧,小姐。”
“啊!那是不一样的。”莉叶娜德接着说。
短暂的沉默。无名氏先开口说:
“是一出新编的寓意剧,还没有上演过。”
“那不是两年前上演的那一出了,是那年教皇特使大人入
城那一天演的,剧中有三个美女扮演……”吉斯盖特说道。
“扮演美人鱼。”莉叶娜德说。
“而且赤身裸体哩。”那个青年补上一句。
莉叶娜德立刻怪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吉斯盖特一看,也
马上低眉垂目。那青年却满面笑容,接着往下说:
“那真是好看呀!不过今天是一出寓意剧,特意为弗朗德
勒的公主编写的。”
“有唱牧歌吗?”吉斯盖特问道。
“喏!寓意剧怎会有牧歌!”无名氏应道。“剧种是不应搞
混的。要是一出傻剧,那当然可以。”
“真可惜。”吉斯盖特说。“当年那一天,有些粗野的男女
在蓬索泉边打架,而且高唱赞歌和牧歌还露几手哩。”
“适合教皇特使的,并不适合一位公主。”无名氏的语气
相当生硬。
“还有,在他们跟前,几件低音乐器竞相演奏可带劲啦,
乐声那才悦耳哩。”莉叶娜德接着说。
“还有,为了给行人解乏,水泉从三个泉眼喷出葡萄酒、
牛奶和肉桂酒,让人随便喝。”吉斯盖特说。
“还有,在蓬索下面一点,就在三一泉那儿,有人扮演耶
稣受难的情景,但没有台词。”莉叶娜德继续说道。
“我记得可清楚啦!”吉斯盖特叫喊起来。“上帝钉在十字
架上,两个盗贼一左一右 ①
!”
说到这里,两个唠唠叨叨的姑娘想起教皇特使入城的情
景越发激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齐说开了。
“还有,更前面的地方,就在画家门那里,还有其他一些
人,衣著艳丽极了。”
“还有,在圣婴泉 ②
,有个猎手追捕一头母鹿,猎狗狂吠,
号角齐鸣!”
“还有,在巴黎屠宰场搭起了高台,演出攻克第埃普城
堡 ③
!”
“还有,吉斯盖特,你知道,剧中当教皇特使经过时,人
们就大举进攻,英国人统统被宰了!”
“还有,小堡 ①
门前有许多盛装艳服的人物!”
“还有,兑换所桥上也都是人!”
“还有,教皇特使经过时,桥上放了两百多打各种鸟儿腾
空飞翔,好看极了,莉叶娜德!”
“今天会好看得多!”那个青年似乎听得不耐烦了,终于
插嘴道。
“今天的圣迹剧更好看,您说的?”吉斯盖特说。
“没问题。”他答道,接着用某种夸张的口气又添了一句:
“小姐,本人就是剧作者。”
“真的?”两位倩女齐声说了一声,惊讶得目瞪口呆。
“不错!”诗人有点洋洋得意地应道。“就是说,我们有两
个人:约翰·马尔尚,他负责锯木板,搭戏台,铺板子;我
呐,负责写剧本。本人叫皮埃尔·格兰古瓦。”
倘若《熙德》的作者自报姓名皮埃尔·高乃依,也不会
比他更加踌躇满志的了。
看官可能已经注意到,从朱庇特回到幕后那个时候起,一
直到新寓意剧的作者突然这样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使吉斯盖
特和莉叶娜德天真地赞叹不已,这其间已有好一会儿功夫了。
值得注意的是:全场的观众几分钟前还吵开了锅,这时却听
信了那位演员的诺言,宽宏大量地等待着。这正好证明了这
样一个永恒的、而且天天还在我们剧院里得到验证的真理:让
观众耐心等待的最妙方法,便是向他们宣布马上就要开演。
然而学子约翰并没有睡过去。
“嗬拉嘿!”他在混乱之后的宁静等待当中,猛然吼叫起
来。“朱庇特,圣母娘娘,你们这班耍鬼把戏的!你们拿大家
开心是不是?演戏!演戏!马上开始,要不,我们可要重新
开始了!”
这一招可真灵。
即刻从戏台里面传出高低音乐器的乐声;帷幕升起,走
出四个人来,穿着五颜六色的戏装,脸上涂脂抹粉,爬上戏
台的陡峭梯子,一到了平台,便在观众面前站成一排,向群
众深深鞠了一躬。于是,交响曲嘎然停止,圣迹剧开演了。
这四位角色的鞠躬,博得了一片掌声,然后在全场肃静
中,他们开始朗诵序诗—— 我们情愿略去,免得看官受罪。况
且,观众更感兴趣的是演员的服装,而不是他们扮演的角色,
这一点时至今日依然如故。其实,这是很对的。他们四个人
都穿着半身黄半身白的袍子,不同的只是质料而已。头一个
穿的是金丝银线的锦缎,第二个是丝绸,第三个是毛料,第
四个是帆布。第一个角色右手执着一把利剑,第二个拿着两
把金钥匙,第三个拿着一杆天平,第四个拿着一把锹。这些
标志的含义显而易见,不过为了帮助那些可能还看不懂的思
想懒汉们,特地在每个角色的袍子下摆上绣了几个大黑字:锦
缎袍子下摆上的字样是:“我名为贵族”;丝绸袍子下摆上:
“我名为教士”;毛料袍子下摆上:“我名为商品”;帆布袍子
下摆上:“我名为耕作”。任何有判断力的观众都能明白无误
地看出这四个人物的性别 ①
:两个身上袍子稍短一点的是男
性,头上戴着披风帽;两个穿的袍子稍长一点的是女性,头
上都带着帽兜。
除非缺少诚意,才会听不明白序诗的含义:耕作娶了商
品,教士娶了贵族;这两对幸福夫妻共有一个俊美、金贵的
嗣子,他们认为非给他娶个绝代佳人不可。于是他们走遍天
涯海角,到处寻觅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戈孔德的女王,
特雷比宗德的公主,鞑靼大可汗的千金,等等,等等,他们
一一没看中,然后,耕作和教士,贵族和商品,一起来到司
法宫这张大理石桌子上面休息,对着老实的听众,口若悬河,
警句格言不绝,当时要是有人捡一点去应付文学院的考试,诡
辩也罢,决断也罢,修辞也罢,行文也罢,定能捞到学士帽
戴一戴的。
这一切确实非常精彩。
可是,这四个寓意人物竟相采用了大量的隐喻,滔滔不
绝,观众中没有一个人耳朵的专注,心脏的急跳,目光的慌
乱,脖子的伸长,赛过了作者本人,即那位诗人,那位好样
的皮埃尔·格兰古瓦,就是刚才禁不住把自己名字告诉两个
漂亮姑娘的那个人儿。他已经回到原来的地方,离两个姑娘
几步开外,站在柱子后面静静听着,紧紧望着,细细品味着。
序诗一开始,曾博得了观众的亲切掌声,这掌声现在还在他
的五脏六腑里回荡。他心荡神驰,沉浸在瞑想之中,这是一
位剧作者在广大观众的静穆中,看见自己的思想从演员嘴里
一一坠落下来时那种心醉神迷的心情。了不起的皮埃尔·格
兰古瓦!
不过,我们真不好意思启口,开始这种飘飘然的心情很
快被扰乱了。格兰古瓦刚刚把嘴唇靠近那令人陶醉的欢乐、凯
旋之杯,就有一滴苦汁掺进了杯里。
有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混身在群众当中,却没能捞到
什么油水,就是伸手到身旁别人的口袋里,大概也得不到足
够的补偿,遂灵机一动,心想何不爬到某个明显的位置,好
吸引众人的目光和施舍。所以,开场序诗刚念头几句,他就
利用那留给御使们专用的看台的柱子,爬到了一个下部连接
栏杆和看台的檐板上,并坐了下来,故意显露其破衣烂衫,显
露其一道盖满整只右臂的丑恶伤疤,以乞求观众的注意和怜
悯。此外,他一直没有作声。
他保持沉默,序诗朗诵倒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倒霉的是
学子约翰从柱顶上发现了这个乞丐及其装腔作势的花招,假
如不是如此,本来不会突如其来发生什么乱子的。这个捣蛋
鬼一见到他,猛然一阵狂笑,全然不顾会不会打断演出,会
不会扰乱全场的肃穆,开心地嚷叫起来:“瞧!那个讨饭的病
鬼!”
谁要是曾往蛙塘里投下一块石头,或是向一群飞鸟开过
一枪,就可以想象出在全神贯注的观众中,这叫人倒胃口的
话语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格兰古瓦像触了电,浑身不由一
阵颤震。序诗霍然中止,只见万头攒动,纷纷转向那个乞丐,
而这叫花子并不感到难堪,反而觉得此事倒是一个良机,正
好可以捞一把,遂眯起眼睛,装出一副可怜相,张口说道:
“行行好,请行行好吧!”
“活见鬼,这不正是克洛潘·特鲁伊甫吗!”约翰接着说。
“嗬拉嘿!朋友!你的伤疤是装在胳膊上的,你的腿怎么倒不
方便了?”
看见叫花子伸着带伤疤的手臂,手拿着油腻的毡帽等人
布施,约翰遂边说边往毡帽扔过去一个小钱币。乞丐没有动
弹一下,接住施舍,忍住嘲讽,继续悲哀地叫着:“行行好,
请行行好吧!”
这个插曲使观众大为开心。在序诗朗诵中间,突如其来
插上这个即兴的二重唱:一边是约翰的尖叫声,另一边是乞
丐不露声色的单调吟唱。以罗班·普斯潘和神学生为首的许
多观众,都报以欢畅的掌声。
格兰古瓦十分不快。先是一下子楞住了,等他一清醒过
来,随即扯着嗓门向台上四个角色叫喊:“别停!见鬼,别停!”
甚至对那两个捣乱的家伙不屑一顾。
就在这时候,他觉得有人在拉他大氅的下摆,心里相当
恼火,掉过头去一看,好不容易才露出笑容。话说回来,不
做出笑脸不行:拉他的是芳号叫让茜安娜的美人儿吉斯盖特,
她的玉臂穿过栏杆,用这种方式来请他注意,说:
“先生,他们还演吗?”
“当然演。”格兰古瓦被这么一问,心里相当恼火。
“这样的话,相公,您可不可以给我说一说……”
“他们下面要说什么,是吗?”格兰古瓦打断她的话,说
道。“那好,您听着!”
“不是这个意思。”吉斯盖特说。“而是直到现在他们说了
些什么。”
格兰古瓦不由一震,仿佛一个人被抠了一下新伤口。
“该死的蠢丫头!”他低声说道。
打从这时起,吉斯盖特在他心目中消失了。
话说回来,他那一声令下,台上几个演员不敢违命,又
再说话了,观众一看,也重新再听,只是完整一出戏猛然被
砍成两段,现在重新焊接在一起,许多美妙的诗句可丢失了
不少,格兰古瓦不由心酸,悄悄进行思忖。好在渐渐平静了
下来,学子们不再作声了,叫花子数着毡帽里几个铜钱,演
戏终于占了上风。
说实在的,这倒是一出十分美妙的佳作,即使今天看来,
我们只要略做调整,仍可照样演出。展开部分,就章法而言,
稍嫌长了些,空洞了些,除此之外倒也简单明了,难怪格兰
古瓦在其心灵深处的真诚圣殿里,也为这出戏的简洁明晰赞
赏不已。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般,那四个寓意人物跑遍了世
界的三大部分,有点疲乏不堪,却没能给金贵的嗣子找到般
配的佳偶。在此,剧中对这条美妙的鱼 ①
赞颂备至,通过许
许多多巧妙的影射,暗示这就是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主的
未婚郎君,而他此时正满腹忧伤,隐居在昂布瓦兹 ②
,自然料
想不到耕作和教士、贵族和商品刚刚为他跑遍了天南海北。总
之,上述这嗣子风华正茂,英俊潇洒,强壮矫健,尤其他是
法兰西雄狮之子 (这正是一切王德的辉煌源泉!)。我郑重地
说,这个大胆的隐喻着实令人钦佩,既然正逢一个大喜的日
子,理应妙语连珠,礼赞王家婚庆,故这种戏剧形式的博物
志,就丝毫不会对狮子生个海豚儿子而深感不安了。恰恰是
这种稀奇古怪的杂交,证明了作者的激情。不过,如果也能
考虑到评论界意见的话,诗人本来可以用不满两百行诗句就
把这美妙的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只是府尹大人有令,圣迹
剧必须从正午演到下午四点钟,所以总得说点什么。再说,观
众耐心听着哩。
正当商品小姐和贵族夫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正当耕
作老爷朗诵这句美妙得难以置信的佳句:
林中从未见过这样威风凛凛的野兽;
霍然间,那道专用看台的门一下子打开了—— 这道门本来一
直关闭着就很不合时宜,此时此刻打开了就更不合时宜了
—— 监门猛然响亮地宣布:“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
三 红衣主教大人
可怜的格兰古瓦!在这激动人心的庄严时刻,纵使圣约
翰教堂所有特大鞭炮一齐炸响,纵使二十张连弓弩一齐发射,
纵使往昔巴黎被围攻时,一四六五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天,一
炮炸死了七个勃艮第人的比利炮台那门有名的蛇形炮再显神
威,纵使储存在圣殿门的全部弹药一齐爆炸,也比不上从一
个监门的嘴里说出“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这寥寥数字,更
猛烈地把格兰古瓦的耳朵震裂了。
这倒不是皮埃尔·格兰古瓦害怕或藐视红衣主教大人。
他不卑不亢。正如现在人们所说的,“真正的折中主义者”,为
人高尚坚毅,温和恬静,一贯恪守中庸之道,富于理智而又
充满自由主义的哲学思想,却十分重视四枢德 ①
。他属于高贵
的、源远流长的哲学世家,智慧好比又一个阿里安娜 ②
,仿佛
给了一个线球,他们便从开天辟地起,穿过沧海桑田的迷宫,
这线球任凭他们怎么绕也绕不尽。不论风云如何变幻,这种
人无时不在,而且依然如故,换言之,始终能审时度势,看
风使舵。若是我们费尽心机能恢复皮埃尔·格兰古瓦应得的
荣耀,他也许是十五世纪这类哲人的代表。我们的皮埃尔·
格兰古瓦姑且不论,那肯定是这类哲人的精神在激励着德·
普勒尔,他才在十六世纪写出这样率真而卓越的词句,值得
世世代代铭记:“从祖籍来说,我是巴黎人;从言论来说,我
是自由派,因为希腊文p arrhisia 这个字的意思是言论自由 ③

我甚至对孔蒂亲王殿下 ④
的叔叔和弟弟两位红衣主教大人也
运用言论自由,每回却对他们的尊严敬重之至,而且从不冒
犯他们的侍从,尽管侍从多如麻。”
所以说,皮埃尔·格兰古瓦对红衣主教大人驾临的不愉
快印象,既无怨恨,也不藐视。恰好相反,我们这位诗人对
人情世故懂得太多了,破褂儿的补丁也太多了,不会不格外
重视他所写的序诗里那许多暗喻,特别是对法兰西雄狮之子
—— 王储—— 的颂扬,能让万分尊贵的大人亲耳垂闻。然而,
在一切诗人的崇高天性中,占支配地位的并非私利。我假设:
诗人的实质以十这个数来表示,那么毫无疑问,一个化学家
若对其进行分析和剂量测定,如同拉伯雷所言,便会发现其
中私利只占一分,而九分倒是自尊心。然而,在那道门为红
衣主教大人打开的当儿,格兰古瓦的九分自尊心,被民众的
赞誉之风一吹,一下子膨胀起来,肿大起来,其迅速扩大的
程度简直不可思议,刚才我们从诗人气质中区分出来那难以
觉察的私利微量分子,仿佛受到窒息,逐渐消失了。话说回
来,私利是宝贵的成份,由现实和人性构成的压舱物,假如
没有这压舱物,诗人是无法触及陆地的。且说每当格兰古瓦
的婚庆赞歌各部分一出现无以类比的宏论,全场观众—— 固
然都是贱民,但又何妨!—— 无不为之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简直个个像活活被闷死一般,格兰古瓦感觉到、目睹到、甚
至可以说触摸到观众的这种热烈的情绪,完全陶醉了。我敢
说,他自己也在消受全场这种无尚的欢乐;如果说,拉封丹
在看见自己的喜剧《佛罗伦萨人》上演时,问道:“这部乌七
八糟的东西是哪个下流坯写的呀?”那么正好相反,格兰古瓦
倒乐意问一问他身旁的人:“这部杰作是谁写的呀?”因此,红
衣主教突然大煞风景的驾临给格兰古瓦造成的效果如何,我
们现在便可想而知了。
他所担心的事情却真的发生了。主教大人一进场,全场
顿时混乱起来。人人把脑袋转向看台,异口同声一再喊道:
“红衣主教!红衣主教!”别的再也听不见了。可怜的序诗再
次霍然中断了。
红衣主教在看台的门槛上停了片刻,目光相当冷漠,慢
慢环视着观众,全场的喧闹声益发猛烈了。个个争先恐后,竞
相伸长脖子,好超出旁人的肩膀,把他看个明白。
这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观看他比观看其他任何喜剧
都值得。他,查理,波旁红衣主教,里昂大主教和伯爵,高
卢人的首席主教,其弟皮埃尔是博热的领主,娶了国王的大
公主,因而红衣主教大人与路易十一是姻亲,其母是勃艮第
的阿妮丝郡主,因而与鲁莽汉查理 ①
也是姻亲。然而,这位
高卢首席主教的主要特征,独具一格的明显特征,还在于他
那种善于阿谀奉承的德性和对权势的顶礼膜拜。不难想见,这
种双重的裙带关系给他惹了数不清的麻烦,而且他那心灵小
舟不得不顶风逆浪,迂回曲折行驶于尘世的形形色色暗礁之
间,才能避免撞到路易和查理这两座有如夏里德和西拉险
礁 ②
,重蹈内穆公爵和圣波尔

统帅的厄运而粉身碎骨。谢天
谢地,他总算在这种惊涛骇浪的横渡中相当顺利地得以脱身,
平安抵达了罗马。不过,尽管他已抵港,并且正因为他已停
舶在岸,回顾自己如此长期担惊受怕、历尽艰辛的政治生涯
中能次次侥幸逃生,不免一直仍有余悸。因此,他常说一四
七六年是他黑白的一年,意思是说这一年里他丧失了母亲波
旁内公爵夫人和表兄弟勃艮第公爵 ①
,而且在这两个丧事中,
不论哪个丧事都可以给他因另一个丧事而带来安慰。
话说回来,这是一个好人,过着红衣主教那种轻松愉快
的日子,乐于享受夏伊奥的王家美酒佳酿,逍遥自在;对丽
莎德·卡穆瓦兹和托玛斯·萨伊阿德这类烟花女子并不仇
恨;宁可布施妖艳的少女,不愿施舍老太婆;正是由于这种
种原因,巴黎小民百姓觉得他挺讨人喜欢的。他走动起来,身
边总是围着一小群主教和住持,个个出身名门望族,风流倜
傥,放荡不羁,随时吃喝玩乐;何止一回,奥塞尔圣日耳曼
教堂的老实虔诚的信女们,晚上经过波旁府邸灯火辉煌的窗
下,听见白天给她们念晚祷经文的那些嗓音,此时正在觥筹
交错的响声中朗诵教皇伯努瓦十二那句酒神格言,不由感到
愤慨,正是这位教皇在三重冠冕上又加了第三重冠:让我们
像教皇那样畅饮吧!
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如此合情合理所取得的民望,他走进
场来,嘈杂的群众才没有轰他,尽管他们刚才是那样的不满,
尽管就在即将选举另一位教皇 ②
的这个日子,他们对一位红
衣主教并没有多少敬意。不过,巴黎人一向极少记仇,再说,
擅自迫使开演,好心的市民们已经灭了红衣主教的威风,对
这一胜利也就心满意足了。况且,波旁红衣主教大人仪表堂
堂,穿着一件华丽的大红袍,整整齐齐;就是说,他得到所
有女子的好感,因而等于得到了观众中最优秀一半人的拥护。
一位红衣主教相貌出众,大红袍又穿得规矩,只由于他耽误
了演出而去嘘他,当然有失公正,而且品味也太低级了。
于是,他入场了,脸上露出大人物天生对待平民百姓的
那种微笑,向观众表示致意,并若有所思地款款向他的猩红
丝绒坐椅走去。他的随从—— 要是在今天,可称之为主教和
住持组成的参谋部—— 跟着一齐涌入了看台,正厅的观众不
由更加喧闹,益发好奇了。人人争先恐后,指指点点,指名
道姓,看谁至少能认出其中一个人来;指出哪一位是马赛主
教大人阿洛代,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哪一位是圣德尼教堂的
教务会会长;哪一位是圣日耳曼- 德- 普瑞教堂的住持罗贝
尔·德·列皮纳斯,就是路易十一的一位情妇的放荡哥哥。所
有这些名字说出来,都是张冠李戴,怪腔怪调。至于那帮学
子,骂不绝口。这一天本来是他们的好日子,他们的狂人节,
他们寻欢作乐的日子,法院书记和学堂学子一年一度的狂欢
节。没有什么勾当在这一天是不合法的,是不神圣的。况且
人群中还有不少疯疯癫癫、爱嚼舌头的女人,诸如绰号叫
“四个利弗尔”的西蒙娜啦,阿妮丝·卡迪娜啦,萝比娜·皮
埃德布啦。既是一个如此惬意的日子,又有这般令人愉快的
教会人士和烟花女子为伴,起码也得随便骂上几句,诅咒上
帝两声,难道不应该吗?因此,他们是不会坐失良机的。于
是就在喧嚣声中,亵渎神明的脏话,荒唐不经的粗话,乌七
八糟,乱哄哄一片,可怕极了:那帮教士和学子,由于害怕
圣路易打火印的烙铁 ①
,一年到头都把舌头锁得牢牢的,难得
今天,个个舌头都解脱了出来,七口八舌,嘈杂不堪。可怜
的圣路易,他们在你的司法宫里是怎样嘲弄你的呀!他们各
自在刚进入看台的人当中选一个对象进行攻击,或是穿黑道
袍的,或是穿灰道袍的,或是穿白道袍的,或是穿紫道袍的。
至于约翰·弗洛罗·德·莫朗迪诺,作为副主教的弟弟,便
放胆攻击穿红道袍的,放肆的目光紧盯着红衣主教,扯开喉
咙唱着:道袍浸透了美酒!
我们在这里毫不掩饰地叙述这些细节,目的是为了给看
官以启迪,其实在当时,全场一片嘈杂声,压过了教士和学
子们的叫骂声,所以叫骂声还没有传到专用看台,便已经消
散了。何况红衣主教听到了也不会有动于衷的,这一天恣意
放肆妄为本是风俗习惯。再说,从他心事重重的神色上便可
以看出他另有揪心的事,它如同影子紧跟着他,随他一起步
入了看台。这揪心事,就是弗朗德勒使团。
并非由于他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也不是由于他在操心
表妹勃艮第的玛格丽特公主和表弟维也纳的储君查理殿下的
这桩婚事会有什么后果。奥地利大公与法兰西国王这种徒有
其表的亲善关系能维持多久,英格兰国王如何看待自己的公
主被人瞧不起,这一切红衣主教大人并不搁在心上,每晚照
旧畅饮夏伊奥的王家美酒,却没有料到正是这种酒 (当然是
经过库瓦蒂埃医生稍加查验并改变其成分),日后路易十一热
诚地赠送了几瓶给爱德华四世,忽然某天早晨它竟替路易十
一把爱德华四世清除了 ①
。奥地利公爵大人万分尊敬的使团
并没有给红衣主教带来任何这类的忧虑,而是从另一方面使
他心烦。我们在本书第一页已约略提到,他,波旁的有理,却
不得不欢宴和盛情款待这班无名之辈的小市民;他,红衣主
教,却不得不欢宴和盛情款待这班芝麻绿豆官;他,法兰西
人,生性快活的座上宾,却不得不款待这些穷喝啤酒的弗朗
德勒人;而且最难堪的是这一切都在大庭广众之间众目睽睽
之下进行的。上述种种,叫红衣主教大人怎么受得了!诚然,
这也是为了讨好王上,他平生最倒胃口的一次故作姿态罢了。
当监门洪亮的嗓门通报奥地利大公的特使大人们驾到,
红衣主教随即转身朝向那道门,摆出一副举世无双的姿态,说
有多么优雅就有多么优雅 (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用说,
全场观众也都掉头望着。
这当儿,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 ②
的四十八位御使莅临了,
为首的是笃奉上帝的十分可敬的神甫、圣贝廷教堂的住持、金
羊毛学院的学政约翰,以及根特的最高典吏雅克·德·古瓦
即多比先生;他们分成两个两个走进来,个个都是一副庄严
的神态,恰好与波旁的查理身边那班活跃的教士随从成为鲜
明的对比。大厅里顿时一片寂静,但窃笑声不时可闻:这些
宾客一个个都不露声色地向监门自报姓名和头衔,监门再把
他们的姓名和头衔胡乱通报一气,再经群众七口八舌一传,完
全牛头不对马嘴;大家一听到那个个离奇古怪的名字和种种
小市民的头衔,忍不住都悄悄笑了。他们是:鲁文市的判官
卢瓦·罗洛夫先生,布鲁塞尔市的判官克莱·德·埃杜埃德
老爷,弗朗德勒的议长保尔·德·巴欧斯特老爷,即瓦米泽
尔先生,安特卫普市的市长约翰·科尔甘斯先生,根特市法
院的首席判官乔治·德·拉莫尔先生,该市监察院的首席判
官盖多夫·旺·德·哈热先生,以及比埃贝克的领主先生、约
翰·皮诺克、约翰·狄马泽尔,等等,等等,等等;典吏,判
官,市长;市长,判官,典吏;个个身体直挺挺的,装出一
本正经的样子,举止生硬刻板,身著丝绒和锦缎的盛装艳服,
头戴黑天鹅绒的披风帽,帽顶上饰着塞浦路斯金线做成的大
络帽缨。总之,一个个都是弗朗德勒人和善的相貌,端庄严
肃的脸孔,活像伦勃朗 ①
在他那幅名画《夜巡》中以黑色背
景为衬托,用那样强烈、那样庄重的色调,所突出刻划的那
一类弗朗德勒人的面孔;一个个额头上仿佛铭刻着奥地利大
公马克西米连在诏书中所说的话:他有理由完全信任他们,深
信他们的理智、勇敢、经验、忠诚和高尚品德。
然而有一人是例外。此人长着一张精明、聪慧,狡诈的
面孔,兼有猴子般嘴脸和外交家相貌的一种面容。红衣主教
一见,趋前三步,深鞠一躬。其实,此人的大名只不过是根
特市的参事和靠养老金过活的纪约姆·里姆。
此人是什么角色,当时很少人知晓。此人可是稀世之天
才,若处在一个革命时代,准会光芒四射,成为叱咤风云的
头面人物。然而在十五世纪,只能是偷偷摸摸搞些诡计罢了,
如圣西蒙公爵 ①
所云,在破坏活动中生活。此外,他很受欧
洲第一号破坏家 ②
的赏识,同路易十一合搞阴谋是家常便饭,
经常染指王上的秘密勾当。这一切,当时的观众全然不知,只
是看见红衣主教对这个病容满面、酷似弗朗德勒典吏的人物
那样彬彬有礼,感到十分惊奇。
四 雅克·科珀诺尔君
根特的那位领养老金的使节和红衣主教大人低弯着身体
相互揖拜,又用更低的声音寒暄了几句。此时出现一个人,身
躯魁梧,脸庞宽大,肩阔膀圆,同吉约姆·里姆并肩走进来,
就好比一条猛犬走在一只狐狸旁边。他头戴尖顶毡帽,身穿
皮外套,被周围绫罗绸缎一衬托,像污斑似地显得十分惹眼。
监门以为这是哪个马夫晕头转向摸错了门,便即刻把他拦住:
“喂,朋友!不许过!”
穿皮外套的大汉用肩一拱,把监门推开了。
“你这个家伙想干什么?”他张开嗓门大喝了一声,全场
观众都侧耳听着这场奇异的对话。“你没长眼,没看见我是跟
他们一起的?”
“尊姓大名?”
“雅克·科珀诺尔。”
“尊驾身份?”
“卖袜子的,商号三小链,住在根特。”
监门退后了一步。通报判官和市长,这倒还将就,可是
通报一个卖袜子的,可真难办。红衣主教如坐针毡。全场民
众都在听着,看着。两天来,主教大人费尽心机,竭力调教
这些弗朗德勒狗熊,好让他们能在大庭广众面前稍微可以见
得人。可是,这纰漏糟透了。倒是吉约姆·里姆,始终带着
狡黠的笑容,走近监门跟前,悄悄给他提示道:
“您就通报雅克·科珀诺尔君,根特市判官的书记。”
“监门,”红衣主教接着话茬高声道,“赶快通报雅克·科
珀诺尔君,著名根特城判官的书记。 ”
这下子可出了差错。要是吉约姆·里姆独自一个倒可以
掩盖过去,可是科珀诺尔已经听到红衣主教的话了。
“不对,他妈的!”他吼叫着,声如雷鸣。“我,雅克·科
珀诺尔,卖袜子的。你听清了吗,监门?不多也不少,货真
价实。他妈的!卖袜子的,这有什么不好!大公先生不止一
次到我袜店来买手套哩。”
全场爆发了一阵笑声和掌声。在巴黎,一句俏皮话总是
立即得到理解,因而总是受到捧场的。
我们还应插上几句:科珀诺尔是个平民,而他周围的观
众也是平民,因此,他们之间思想沟通有如电流之迅速,甚
至可以说意气相投,同一个鼻孔出气。弗朗德勒袜商当众给
宫廷显贵们脸上抹黑,这种傲慢的攻击在所有平民百姓的心
灵中激起了某种难以言明的尊严感,这种感觉在十五世纪还
是模糊不清的。这个袜商刚才竟敢顶撞红衣主教大人,可真
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有些可怜虫习以为常,连给红衣主
教擎衣牵裾的圣日芮维埃芙住持的典吏的几个捕头的那班奴
仆,也都对他们毕恭毕敬,俯首贴尾,所以一想起来心里挺
痛快的。
科珀诺尔高傲地向主教大人打躬,主教大人连忙向路易
十一也畏惧的万能市民还礼。随后,正如菲利浦·德·科米
纳 ①
所称之为贤人和滑头精的吉约姆·里姆,面带讥诮和优
越感的笑容,注视着他俩各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主教大
人十分狼狈,忧心忡忡,而科珀诺尔泰然自若,踌躇满志,也
许还暗自思忖,说到底他那袜商的头衔并不比其他头衔逊色,
而他前来替其议婚的玛格丽特公主的母亲玛丽·德·勃艮
第,对红衣主教说不定比不上对袜商的惧怕哩,因为能够把
根特人煽动起来反对鲁莽汉查理的公主的那班嬖宠们,并不
是什么红衣主教;当弗朗德勒的公主亲自跑到断头台下哀求
民众宽饶他们时,一句话就可以增强群众的意志,不被她的
眼泪和恳求所动的,也不是什么红衣主教;可是,袜商只要
抬一抬他穿着皮外套的胳膊肘,就可以叫两个人头落地:吉
·德·安贝库和吉约姆·于果内两位赫赫有名的老爷


但是,对于可怜的红衣主教来说,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与这般没有教养的人为伴,看来这杯苦酒非饮到底不可了。
看官也许还没忘记那个厚颜无耻的叫花子,就是序诗刚
一开始,便爬到红衣主教看台边沿上的那个乞丐吧?即便这
些显贵驾到,他也没有松手爬下去溜走;当上层教士们和使
臣们纷纷入座,活像弗朗德勒鲱鱼一般紧挨着坐在看台的高
靠背椅上,他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架式,索性把两条腿交叉
搁在柱顶盘下楣上面。其蛮横无礼,世所罕见,但起初并没
有人发现,大家都把注意力转向别处去了,而他,对大厅里
发生的事情也全然不知,只见他摇头晃脑,一副那不勒斯人
无忧无虑的神情;仿佛出自某种机械惯性的作用,在喧阗中
不时一再喊着:“请行行好吧!”诚然,在全场观众中,可能
唯有他独自一个人不屑掉头去瞅科珀诺尔和监门的争执。然
而,说来也真凑巧,根特这位已经取得民众强烈好感并成为
众目注视中心的袜店老板,恰好走过来坐在看台的第一排,不
偏不倚正在乞丐头顶上方。这位弗朗德勒的使节,仔细察看
了一下眼皮底下的这个怪物,亲热地拍了拍他破烂衣服下的
肩膀,大家一看,吃惊可不小呀。乞丐猛然一回头,两张脸
孔顿时流露出不胜惊讶、心领神会、无比喜悦的神情。随后,
全然不顾在场的观众,袜商和病鬼手拉着手,低声细语攀谈
起来。这时,克洛潘·特鲁伊甫的破衣烂衫衬托着看台上的
金线锦锻,就像一条毛毛虫爬在一只桔子上一般。
看见这新鲜的奇特景象,观众欣喜若狂,大厅里一片嘈
杂声,红衣主教立即觉察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稍微欠了欠
身,但从他的座位上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儿特鲁伊甫身上那件
见不得人的宽袖衣衫,自然而然以为是乞丐在讨乞。这样胆
大包天,教红衣主教气炸了,喊道:“司法宫典吏大人,快给
我把这个怪物扔到河里去!”
“他妈的!红衣主教大人!”科珀诺尔仍然握着克洛潘的
手,说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
“绝了!绝了!”喧闹的群众嚷道。从此,如同菲利浦·
德·科米纳所言,科珀诺尔君在巴黎也像在根特一样,深受
民众的信任,因为这样气概的人如此目无法纪,一定深得民
心的。
红衣主教一听,气得紧咬嘴唇。他侧头对身旁的圣日芮
维埃芙教堂的住持低声说:
“这就是大公殿下派来给玛格丽特公主议婚的滑稽可笑
的使节!”
“大人阁下同这班弗朗德勒猪猡讲礼节,那是白费心。”住
持应道。“珍珠摆在猪面前 ①
。”
“倒不如说,猪在玛格丽特之先 ②
。”红衣主教微笑地答
道。
听到这些文字游戏,所有身披架裟的朝臣们个个乐得心
醉神迷。红衣主教顿时心情稍微轻松一些,总算同科珀诺尔
扯平了,他的调皮话也得到了捧场。
现在,我们不妨用今天时行的说法,对看官中间那些有
能力归纳形象和意念的人不妨问一声,当我们打断他们原先
的注意力时,他们对司法宫平行四边形大厅里的情景是否有
个清晰的印象。大厅中间,背靠西墙,是一座铺着金色锦缎
的华丽大看台。那些神情严肃的人物在监门高声通报下,从
一道尖拱形小门,一个接一个地步入看台。看台的头几排长
凳上,已经坐着好多贵人,头上戴的帽子或是貂皮的,或是
丝绒的,或是猩红绸缎的。在肃穆庄严的看台周围、下方和
对面,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到处是一片喧豗。民众的千万
双眼睛注视着看台上的每一张脸孔,千万张嘴巴交头接耳说
着看台上每个人的名字。这种情景确实稀奇,值得观众注目。
然而,在那边,大厅的尽头,那上排有四个五颜六色的木偶、
下排也有四个木偶的台子,究竟是什么玩艺儿?台子的旁边,
那个身穿黑布褂儿、脸色苍白的人,到底是谁?唉!亲爱的
看官,那是皮埃尔·格兰古瓦及其演出序诗的戏台。
我们大家都把他丢到脑后去了。
而这恰恰是他所担心的。
红衣主教一入场,格兰古瓦就一直坐立不安,千方百计
想挽救他序诗的演出。先是吩咐已停顿下来的演员继续演下
去并提高声音,可是眼见没有一个人在听,索性叫他们停演
了。停演已有一刻钟之久,他一直不停地跺脚,不停地奔忙,
不停地呼喊吉斯盖特和莉叶娜德,不停地鼓动周围的人要求
序诗演下去。可是这一切努力全付诸东流了。没有一个人把
视线从红衣主教、御使团和看台上移开:看台成了各个视线
辐凑的巨大圆圈的唯一圆心!我们还得遗憾地指出,当红衣
主教大人驾临,把大家注意力都可怕地分散开的时候,序诗
的演出已开始叫观众有点腻烦了。说到底,看台也罢,戏台
也罢,演的都是同一出戏:耕作和教士的冲突,贵族和商品
的冲突。而且,格兰古瓦给打扮得怪里怪气,穿着黄白相间
的大褂,涂脂擦粉,不伦不类,文绉绉用诗句说话,许多人
与其观看这个稻草人,老实说,倒不如看一看在弗朗德勒使
团中,在小教廷中,在红衣主教的红袍下,在科珀诺尔的外
套下,那班在呼吸、在活动、在相互碰撞的有血有肉的大活
人。
话说回来,我们的诗人看到观众稍微恢复了平静,就计
上心来,这本来倒可以挽回败局的。
“先生,要是从头开始如何?”他转身对身边一个神色看
上去很有耐心的大胖子说道。
“什么?”那个胖子说。
“喔!圣迹剧呗。”格兰古瓦应道。
“随您的便。”胖子说。
听到这种半真半假的赞许,格兰古瓦觉得足够了,遂亲
自上阵,尽可能把自己与群众混同起来,高喊起来:“从头再
演圣迹剧!从头再演!”
“见鬼!”磨坊的约翰说。“那边,顶里头他们到底在嚷叫
什么?”(因为格兰古瓦嗓门特响,听起来像好几个人在叫似
的。)“学友们!你们说,圣迹剧不是演完了吗?他们还要从
头演,这可不行。”
“不行!不行!”所有学子全嚷叫起来。“打倒圣迹剧!打
倒!”
可是格兰古瓦使出浑身解数,喊得更响了:“从头演!从
头演!”
这些叫嚷声引起了红衣主教的注意,便向几步开外一个
穿黑衣的大汉说:
“典吏先生,那些鬼家伙莫非关禁在圣水瓶 ①
里,才哇啦
哇啦叫得那么凶?”
司法宫典吏是一种两栖性法官,一种司法界蝙蝠,既属
老鼠,也属鸟类;既是判官,也是武士。
典吏走到主教大人跟前,提心吊胆,唯恐大人不悦,结
结巴巴向大人解释民众失礼的原委:大人尚未驾临,正午已
到了,演员迫不得已,只好没等尊驾莅临便开演了。
红衣主教一听,纵声大笑。
“说句实话,即使是大学学董遇到这种情形,也会这样做
的。您说呢,吉约姆·里姆君?”
“大人,”吉约姆·里姆应道:“我们免受了半出戏的罪,
也该知趣了。这总算沾光了。”
“可以让这些下流坯把戏演下去吗?”典吏问道。
“演下去,演下去。”红衣主教应道。“我无所谓。我可以
利用这个时间念念日课经。”
典吏走到看台边,挥了挥手叫大家安静,高声喊道:
“市民们,村民们,百姓们,你们有人要求从头再演,又
有人要求不演,为了满足这两部分人的要求,主教大人命令
从刚才停顿的地方继续演下去。”
确实只得迁就两部分人。可是作者和观众却对红衣主教
都怀恨在心。
于是剧中人又重新大发议论了,格兰古瓦指望观众至少
能好好听一听他剧作的剩下部分。然而这指望也像他的其他
幻想一样,很快就破灭了。观众倒是勉勉强强静下来,但格
兰古瓦原来却没有发觉,就在红衣主教下令继续演下去的当
口,看台上远没有坐满,所以在弗朗德勒特使们驾到之后,又
突然再来了一些随从人员,这样,在格兰古瓦大作的对白中
间,断断续续穿插着监门的尖叫声,通报他们的姓名和身份,
严重地影响了演出,真是一场灾难。大家不妨想象一下,一
出戏正在演出,就在两个韵脚之间,甚至常常在一行诗前后
两个半句中间,有个监门突然尖声怪叫,老是像在插话,诸
如: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
“约翰·德·阿莱,王室马厩总管,巴黎城夜巡骑士署侍
卫!”
“加利奥·德·热努阿克大人,骑士,普鲁萨克的领主,
王上炮兵统领!”
“德霍- 拉居埃老爷,我们国君的全国暨香帕尼省和布里
省的森林水利调查官!”
“路易·德·格拉维尔大人,骑士,王上的辅臣和近侍,
法国水师都统,樊尚林苑的禁卫!”
“德尼斯·勒·梅西埃老爷,巴黎盲人院总管!”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越来越叫人受不了。
这种离奇古怪的伴奏,使得戏难以演下去了。但使格兰
古瓦格外感到恼怒的是,他无法装做视而不见,他的大作越
来越精彩,就是无人愿听。确实,结构之巧妙,情节之曲折,
真是无以复加。正当开场四个剧中人悲叹不已,狼狈不堪之
际,维纳斯身著绣有巴黎城战舰纹章的华丽披褂,真是以女
神的轻盈步伐,亲自来见他们,要求嫁给那位许诺要娶绝代
佳人的嗣子。这时,从更衣室里传出霹雳的轰鸣,朱庇特表
示支持这门婚事。眼看女神就要得胜了,直接了当地说,就
是要嫁给嗣子为妻了。不料来了一个少女,穿着雪白的花缎,
手拿一朵雏菊(显而易见,这是弗朗德勒公主的化身 ①
),来
与维纳斯争夺嗣子。剧情突变,曲折跌宕。经过一番争执,维
纳斯、玛格丽特和幕后的人们一致同意把此事提交圣母公平
裁判。剧中还有一个美妙的角色,就是米索不达米亚国王堂
·佩德尔。可是,演出被打断的次数那么多,这个角色起什
么作用也说不清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从那张梯子爬上去的。
然而,一切全完了。这种种精妙之作都无人问津,无人
领会。红衣主教一走进来,仿佛就有一根看不见的魔线,一
下子把所有的视线从大理石台子拉向看台,从大厅南端转移
到西边。任凭使出什么解数,也无法使观众摆脱这种魔法的
控制。所有目光依然盯着那里,那些新来的人,他们该死的
名字,他们的长相,他们的服装,持续不断叫观众分心。这
真令人伤心呀!除了吉斯盖特和莉叶娜德,格兰古瓦拉拉她
们袖子,有时掉转过头来以外,除了他身边那个耐心的大胖
子以外,这出可怜的圣迹剧完全被抛弃一边,谁也不听一句,
谁也不瞧一眼。格兰古瓦所看到的只是观众的一个个侧影。
眼见这可以使他留芳万世的戏台,这可以使其诗篇永远
传颂的戏台,一块又一块坍塌,这是何等辛酸苦楚呀!再想
一想民众原先迫不及待要倾听他的大作,差点起来造典吏大
人的反!如今戏演了,却无人理睬。可是就这同一出戏,开
场时是受到全场那么一致的欢呼呀!民心起落,真是变化无
常!想一想典吏的那几个捕头,差点送掉小命!唉!要是能
换回那甜蜜的时刻,格兰古瓦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监门那粗暴的独白终于停止了。大家全到齐了,格兰古
瓦松了一口气。演员们维妙维肖地演下去。可是万万没有想
到,那个袜商科珀诺尔君霍然站立起来,格兰古瓦遂在众人
聚精会神之中听到了他这篇罪恶昭彰的演说:
“巴黎的市民绅士先生们,我不知道他妈的我们待在这里
干什么来的。不用说,我当然看见那边角落里,那个台子上,
有几个人看上去像要打架。我不晓得这是不是你们叫做的圣
迹剧,这可真没有劲!他们只在那里磨牙,就老是不动手。我
等他们打头一个拳头已等了一刻钟,什么也没等着。只会骂
骂咧咧伤人的,那是胆小鬼。应当把伦敦或鹿特丹的拳斗士
叫来,那才棒哩!你们就可以看到一拳拳重击,响声连广场
上都听得见。可是瞧瞧这儿几个,好不可怜!他们至少也应
该给我们跳一个摩尔人 ①
舞,或者随便什么假面舞!原先告
诉我的不是这个玩艺儿。本来答应我的是什么狂人节,是选
举狂人教皇。我们在根特也有选狂人教皇,在这事上我们并
不比人落后,他妈的!在这里可以说说我们的做法。大家聚
集在一起,乱哄哄的一大群,就像这里一样。然后每人轮流
把脑袋从一个大窟窿钻过去,向其他人做鬼脸。哪一个鬼脸
最丑恶,得到众人的欢呼,他就当选为狂人教皇了。就是这
样子。好玩得很!你们要不要学我们家乡的方式选你们的教
皇呀?这总不会比听这些唠唠叨叨的家伙那么叫人倒胃口。谁
愿意从窗洞伸头做鬼相的,谁参加就是了。市民先生们,你
们说怎么样呢?这儿男男女女怪模样的有的是,我们尽可以
用弗朗德勒方式大笑一场。我们的面相都是够丑的了,可以
指望选出一个最拔尖的怪相来。”
格兰古瓦恨不得回敬他几句。可是由于惊愕,气恼,愤
慨,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况且,这般市民被称为绅士心里乐
不可支,对于深孚众望的袜商的倡议都热情洋溢地表示赞同,
任何反对都是徒劳的,只有随大流才是,格兰古瓦双手捂住
脸孔,恨不能像提门忒斯 ①
笔下的阿伽门农

那样,有件斗
篷可以把头蒙起来。
五 卡齐莫多
转瞬间,一切准备停当,按照科珀诺尔的主意便做起来
了。市民们、学子们和法院书记们一齐动手。大理石桌子对
面的小教堂被选定做为表演怪相的舞台。把门楣上面那扇漂
亮的花瓣格子窗的一块玻璃砸碎,露出一个石框的圆洞,约
定每个竞赛者从这圆洞伸出脑袋。不知从何处弄来两只大酒
桶,马马虎虎摞了起来,只要爬上桶去便够得着那个圆洞了。
为了保持怪相新鲜和完整的印象,还规定每个竞选人—— 不
论是男或是女(因为可能选出一个女教皇来),先得把头蒙起
来,并躲在小教堂里面,一直等到正式露面时为止。不一会
儿,小教堂里挤满了参赛的人,小教堂的门随即关上了。
科珀诺尔从座位上命令一切,指挥一切,安排一切。在
喧闹声中,红衣主教并不比格兰古瓦好受一丁点儿,也狼狈
不堪,推说有事要张罗,还得去做晚祷,遂带着他的全部人
马,提前退场了。他驾到时,全场群众激动不已,现在他离
去,谁也无动于衷。唯有吉约姆·里姆一个人觉察到主教大
人的溃逃。民众的注意力,有如太阳运行一般,始自大厅的
一端,在正中停顿片刻,如今已移到另一端了。大理石桌子
和锦缎看台曾有一度大好时光,现在该轮到路易十一小教堂
了。打从这时起,可以在此肆意胡闹了。全场只有弗朗德勒
人和贱民而已。
怪相竞赛开始了。第一张露出窗洞的脸孔,眼皮翻起,呈
现血红色,嘴巴张开成血盆大口,额头皱得像我们脚上穿的
帝国骑兵式的靴子 ①
,大家一看,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狂
笑,要是荷马在世,听了都会把这帮村镇百姓当成神仙哩。话
说回来,这座大厅不正是奥林匹斯山 ②
吗,而这一点,谁都
没有格兰古瓦笔下那可怜的朱庇特更清楚的了。接踵而来的
是第二个、第三个,随后又是一个,接着又再一个。笑声,快
活的跺脚声,始终不绝于耳,并且一阵高过一阵。这情景给
人某种飘飘然的特殊感觉,具有一种令人陶醉和迷惑的力量,
只能意会,无法名状,是难以向我们今天的读者、我们沙龙
的读者言传的。请诸位看官想象一下:一连串面相接二连三
出现,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从三角形直至梯形,从圆锥体
直至多面体,各种几何图形,不一而足;这一连串面相的表
情,从愤怒直至淫荡,凡人类的各种表情,应有尽有;这一
连串面相所体现的年龄,从皱巴巴的初生婴儿直至老纹纵横
的垂死老太婆,各种年龄都有;这种种面相还表现了一切宗
教上的神怪幻影,从农牧神直至鬼王别西卜 ③
;还表现一切动
物的侧面形状,从咧嘴至尖喙,从猪头至马面。请诸位看官
想象一下,巴黎新桥

的所有柱头像,即在日耳曼·皮隆


下化为石头的那些梦魇,个个复活过来,轮番走到您跟前,瞪
着灼热的眼睛,死死盯着您看;也想象一下,威尼斯狂欢节
的各种各样假面具,一个个接连出现在您的夹鼻眼镜底下;总
而言之,这是一个人间面相万花筒!
纵情狂欢愈来愈弗朗德勒式了。倘若特尼埃 ③
作画描绘,
也只能给一个极不完整的印象而已。请诸位再想象一下萨尔
瓦多·罗札 ④
所作的酒神节大战的场面吧。什么学子,什么
御使,什么市民,什么男人,什么女人,全不复存在;克洛
潘·特鲁伊甫也罢,吉尔·勒科尼也罢,“四个利弗尔”玛丽
也罢,罗班·普斯潘也罢,全无影无踪了;只见一片乌烟瘴
气,放荡不羁,一切全消失了。整个大厅只成了厚颜无耻、嬉
戏胡闹的一个大熔炉,张张嘴巴狂呼乱叫,双双眼睛电光闪
闪,个个脸孔丑态百出,人人装腔作势。一切都在吵吵嚷嚷,
一切都在狼嚎狗叫。狰狞怪异的面孔,一张接一张来到花瓣
格子窗洞,牙齿咬得咯咯响,真是有多少张怪面孔,就好比
有多少根扔入熊熊烈火中的柴棒。从这翻滚沸腾的人群中,有
如锅炉中的蒸汽,冒出一种嘈杂声,刺耳,尖锐,凄厉,如
同蚊蝇振翅那样嘘嘘作响。
“哇!天杀的!”
“瞧一瞧那张脸孔!”
“一文不值!”
“下一个!”
“吉尔梅特·莫若尔皮,瞧瞧那个公牛头,只差两个角啦。
可别是你的老公么!”
“又来一个!”
“畜生!这算什么怪相呢?”
“嗬啦嘿!这是弄虚作假!只要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就行
了!”
“这个死鬼佩瑞特·加尔博特!亏她做得出来!”
“绝了!真绝!”
“闷死我了!”
“瞧这一个,耳朵都伸不出来了!”
等等,等等。
不过,也该给我们的老友约翰说句公道话。在这场群魔
乱舞中,只见他还待在柱子顶端上,就像一个见习水手待在
角帆上一般。他怒不可遏,身子乱摆乱动,嘴巴张得老大老
大,发出一种人家听不见的叫声,倒不是人群的喧嚣声盖过
了它,尽管喧嚣声如何强烈,而是其叫声大概达到了尖锐声
可闻的极限,按照索弗尔的算法是一万二千次振动,按照比
奥的算法是八千次 ①

至于格兰古瓦,起初一阵沮丧过去之后,又泰然自若了。
他挺直腰干,不向厄运低头,第三次对那班演员,对那些会
说话的机器说:“继续演下去!”接着便在大理石台子前大步
踱来踱去,甚至心血来潮,也想去小教堂的那个窗洞显一下
身手,哪怕只是为了向这帮忘恩负义的民众做做鬼脸、讨个
开心也好。但转念一想:“那可不行,这有失我们的颜面,别
去计较了!我们要斗争到底!”他反复告诫自己:“诗对民众
的影响力是巨大的,我要把他们拉回来。等着瞧吧,看谁压
倒谁,是怪相呢,还是文学?”
唉!只剩下他独个儿观看自己的大作了!
甚至比刚才还更糟,他现在看到的只是众人的脊背。
我说错了。他刚才在危急时刻征询过意见的那个颇有耐
性的大胖子,依然面朝着戏台待在那里。至于吉斯盖特和莉
叶娜德,早已逃之夭夭了。
这唯一的观众如此忠心耿耿,格兰古瓦打从心底里深受
感动,遂走近他跟前,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并跟他说话,因
为这位大好人靠在栏杆上有点睡着了。
“先生,谢谢您。”格兰古瓦说道。
“先生,谢我什么?”胖子打了一个呵欠,应道。
“我看得出来,是什么使您感到厌烦。”诗人接着说。“是
那嘈杂的吵闹声使您无法自由自在地听戏。不过,别着急:您
的大名将留芳万代!请问尊姓大名?”
“雷诺·夏托,巴黎小堡的掌玺官,为您效劳。”
“先生,您在这儿是诗神缪斯的唯一代表。”
“您太客气了,先生。”小堡的掌玺官应道。
“只有您赏脸听了这出戏,您觉得怎么样?”格兰古瓦接
着说。
“嗬!嗬!”肥胖的掌玺官半睡半醒应道,其实有点信口
开河。
这种赞赏,格兰古瓦只好也就满意了,因为他们的谈话
突然被一阵雷鸣般掌声和地动山摇的欢呼声打断了。狂人教
皇选出来了!
“绝了!绝了!绝了!”四面八方民众一齐喊着。
果然,这时从花瓣格子窗的圆洞伸出来的那个怪相,光
彩夺目,妙不可言。狂欢激发了民众的各种想象力,什么才
算是最理想的怪诞面相,他们心目中都有个谱,可是至今从
窗洞钻出来的那些五角形、六角形、不规则形状的面相,都
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奇妙无比的丑相,
把全场观众都看得眼花缭乱,一举夺魁是十拿九稳的了。科
珀诺尔君亲自鼓掌喝彩;克洛潘·特鲁伊甫参加了比赛,他
那张脸可以说有多丑就有多丑,也只好甘拜下风。我们也是
自愧不如。我们并不想在这里向看官描述那个四面体的鼻子,
那张马蹄形的嘴巴,那只被茅草似的棕色眉毛所堵塞的细小
左眼,那只完全被一个大瘤所遮盖的右眼,那上下两排残缺
不全、宛如城堡垛子似的乱七八糟的牙齿,那沾满浆渣、上
面露着一颗象牙般大门牙的嘴唇,那像开叉似的下巴,特别
是笼罩着这一切的那种表情,狡黠、惊愕、忧伤兼备。如可
能,请诸位看官把这一切综合起来想一想吧!
全场一致欢呼。大家急忙向小教堂涌去,有人把这位真
福的狂人教皇高举着抬了出来。这时,大家一看,惊讶得无
以复加,叹为观止:原来这副怪相竟然是他的真面目!
更恰当地说,他整个人就是一副怪相。一个大脑袋,红
棕色头发竖起;两个肩膀之间耸着一个偌大的驼背,与其相
对应的是前面鸡胸隆凸;大腿与小腿,七扭八歪,不成个架
势,两腿之间只有膝盖才能勉强并拢,从正面看去,活像两
把月牙形的大镰刀,只有刀把接合在一起;宽大的脚板,巨
大无比的手掌;而且,这样一个畸形的身躯,却有着一种难
以描状的可怕体态:精力充沛,矫健敏捷,勇气非凡。力与
美,均来自和谐,这是永恒的法则使然,但这是例外,例外
得离奇!这就是狂人们刚刚选中的教皇。
这简直是打碎后又胡乱焊接起来的一个巨人。
这样一个独眼巨人一出现在小教堂的门槛上,一动不动,
墩墩实实,体宽与身高不相上下,如同某一伟人所言,底之
平方,穿着那件一半红一半紫的大氅,缀满银色钟形花纹,尤
其他那尽善尽美的丑相,民众一眼便认出他来,异口同声喊
叫起来:
“是卡齐莫多,那个顶呱呱的敲钟人!是卡齐莫多,圣母
院那个响当当的驼子!独眼龙卡齐莫多!瘸子卡齐莫多!绝
了!绝了!”
可见这可怜家伙的绰号多如牛毛,随便挑就是。
“孕妇千万要当心!”学子们喊叫。
“想当孕妇的也得当心!”约翰跟着喊道。
婆娘们果真掩起脸孔来了。
“哎哟!这只丑八怪猩猩!”一个女人说。
“又丑又凶!”另一个女人道。
“真是恶魔一个。”第三个添上一句。
“我真晦气,住在圣母院近旁,整夜整夜都听到他在檐槽
上转来转去的声响。”
“还带着成群的猫。”
“他总是在人家的屋顶上。”
“他从烟囱给我们施魔法。”
“前天晚上,他到我家的天窗上向我做鬼脸,我以为是个
男人,差点没把我吓死!”
“我相信他是去赴群魔会 ①
的。有一回,他把一把扫帚丢
在我家屋檐上了。”
“哎呀!驼子的丑脸!”
“哎哟!卑鄙的灵魂!”
“呸!”
男人却个个欣喜若狂,拼命鼓掌。
成为喧闹对象的卡齐莫多,一直站在小教堂门槛上,神
情阴沉而庄重,任凭人家赞赏。
有个学子—— 我想是罗班·普斯潘—— 走到他跟前,对
着他的脸大笑,未免凑得太近了。卡齐莫多只是把他拦腰抱
起,轻轻一抛,把他从人群中扔到十步开外。他这么干,一
言不发。
科珀诺尔君,惊叹不已,也凑近去。
“他妈的!圣父啊!你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美的丑八怪。
你不但在巴黎,就是在罗马也配得当教皇的。”
说着说着,乐呵呵把手伸出去放在他肩膀上,看见卡齐
莫多动也不动,又接下去说:
“你是一个怪家伙,我心里痒痒的,真想跟你去大吃大喝
一顿,哪怕要我破费一打崭新的十二个图尔银币 ①
也无所谓。
你认为怎么样?”
卡齐莫多没有应声。
“妈的!难道你是聋子?”袜商说。
他确实是个聋子。
然而,他对科珀诺尔的亲狎举动不耐烦了,猛然一转身,
牙齿咬得咯咯响,把那个弗朗德勒大汉吓得连忙倒退,像是
一条猛犬招架不住一只猫似的。
于是,科珀诺尔又恐惧又敬重,围着这个怪物兜了一圈,
半径起码有十五步距离。有个老妪向科珀诺尔君解释说,卡
齐莫多是个聋子。
“聋子!”袜商发出弗朗德勒人特有的粗犷笑声,说道。
“他妈的!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教皇。”
“嘿!我认识他。”约翰喊叫起来。他为了能就近看看卡
齐莫多,终于从柱顶上滑下来了。“他是我哥哥副主教的敲钟
人。—— 你好,卡齐莫多!”
“鬼人!”罗班·普斯潘说道。刚才被他摔了一个跟斗,到
现在全身还酸痛哩。“他出现,是个驼子;他走路,是个瘸子;
他看人,是个独眼龙;跟他讲话,是个聋子。—— 唉!他的
舌头哪里去呢,这个波吕斐摩斯 ①
?”
“他愿意的时候还是说话的。”老妪说道。“他是敲钟震聋
的。他不是哑巴。”
“他缺的就是这个啦。”约翰评论道。
“而且,还多了一只眼睛。”罗班·普斯潘加了一句。
“不对。独眼比瞎子更不完美,欠缺什么,他心中有数。”
约翰颇有见识地说道。
这时,所有的乞丐,所有的听差,所有的扒手,聚合起
来跟学子们一道,列队前往法院书记室,翻箱倒柜,弄来了
狂人教皇的纸板三重冠和滑稽可笑的道袍。卡齐莫多听凭打
扮,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一副既顺从又高傲的样子。然后,
大伙让他坐在一副五颜六色的担架上,狂人帮会的十二名头
目随即把他扛起来。这独眼巨人放眼一看,畸形脚底下尽是
人头,个个眉清目秀,昂首挺拔,五官端正,他那忧郁的脸
上顿时眉开眼笑,流露出一种苦楚而又轻蔑的喜悦表情。接
着这支衣衫褴褛、吼声不绝的游行队伍开始行进,依照惯例,
先在司法宫各长廊转一圈,然后再到外面大街小巷去闲逛。
六 爱斯梅拉达
我们很高兴地要告知看官,在上述整个情景过程中,格
兰古瓦和他的剧本始终顶住。演员们在他的督促下,滔滔不
绝地朗诵,而他自己也津津有味地倾听。那场喧扰,既然无
法阻止,只得忍受了,但他决意坚持到底,毫不灰心,希望
群众会把注意力再转移过来的。当他看到卡齐莫多、科珀诺
尔和狂人教皇那支震耳欲聋的随从行列吵吵嚷嚷走出大厅
时,心中那线希望的火花又燃烧起来。群众迫不及待地都跟
着跑了。他想:“行了,所有捣乱的家伙全走了!”不幸的是,
所有捣乱的家伙就是民众。转瞬间,大厅变得空空荡荡了。
说真的,大厅里还有一些观众,有的零零落落,有的三
三两两围在柱子四周,都是老幼妇孺,他们是不堪吵闹和纷
乱才留下来的。有几个学子依然骑在窗户的盖顶上,向广场
眺望。
“也罢,”格兰古瓦想道。“总算还有这么一些人,能听完
我的圣迹剧也就够了。他们虽然没有几个人,却都是优秀的
观众,有文学修养的观众。”
过了一会儿,当演到圣母登场时,本来应当演奏一曲交
响乐,以造成最宏伟壮丽的戏剧效果,却卡住了。格兰古瓦
这才发现乐队被狂人教皇的仪仗队伍带走了。他只好认命了,
说道:“那就作罢!”
有一小群市民看上去像是在谈论他的剧本,他遂凑近去。
下面是他听到的片言只语:
“施纳托君您知道德·纳穆尔老爷的纳瓦尔府宅吗?”
“当然知道,就在布拉克小教堂的对面。”
“那好,税务局最近把它租给圣画家吉约姆·亚历山大,
每年租金六利弗尔八个苏巴黎币。”
“房租又再涨得那么厉害!”
“算了吧!他们不听,其他人会听的。”格兰古瓦叹气想
道。
“学友们!”窗口上一个年轻的捣蛋鬼突然嚷起来。“爱斯
梅拉达!爱斯梅拉达在广场上呐!”
这句话一出口,竟然产生魔术般的效果。大厅里留下来
的所有人全冲到窗口去,爬上墙头去看,嘴里一再叫着:“爱
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阵鼓掌的轰鸣声。
“爱斯梅拉达,什么意思?”格兰古瓦伤心地合起双手唠
叨着。“啊!我的天哪!好象现在该轮到窗户露面了。”
他掉头向大理石桌子看去,发现演出中止了。恰好此时
该轮到朱庇特拿着霹雳上场,可是朱庇特却站在戏台下面呆
若木鸡。
“米歇尔·吉博纳!”诗人生气地喊叫起来。“怎么一回事?
难道这就是你演的角色吗?快上去!”
“咳!梯子被一个学子刚拿走了。”朱庇特应道。
格兰古瓦一看,果然千真万确。他那大作的症结与结局
之间的任何联系都给切断了。
“那混账小子!”他喃喃说道。“他干么拿走梯子?”
“去看爱斯梅拉达呗。”朱庇特可怜巴巴地应道。“他说:
‘瞧,这儿正好有把梯子闲着!’说着就搬走了。”
这真是雪里加霜,格兰古瓦只好忍受了。
“统统见鬼去吧!”他对演员喊道。“要是我得了赏钱,你
们也会有的。”
于是,他耷拉着脑袋,撤退而去,不过他最后一个才走,
就像一位大将在英勇奋战之后才撤离的。
他一边走下司法宫弯弯曲曲的楼梯,一边嘟嘟哝哝:“这
帮巴黎佬,都是笨驴蠢猪,道道地地乌合之众!他们是来听
圣迹剧的,却什么也不听!他们对什么人都留神,什么克洛
潘·特鲁伊甫啦,红衣主教啦,科珀诺尔啦,卡齐莫多啦,魔
鬼啦!可偏偏对圣母玛丽亚毫不在意,一点也不!这帮浪荡
汉,我早知如此,就塞给你们一群处女玛丽 ①
!而我呀,是来
对观众进行观言察色的,结果看到的只是人家的脊背!身为
诗人,如有什么成绩可言,只抵得上一个卖狗皮膏药的!难
怪荷马在希腊走村串镇,四处讨乞为生!难怪纳松 ②
流亡异
邦,客死莫斯科!可是,这帮巴黎佬口口声声喊叫的爱斯梅
拉达,究竟是啥名堂,我若能弄明白,心甘情愿让魔鬼扒我
的皮!这到底是个什么词?肯定是古埃及咒语了!”